请客，是件十分头疼的事情。

在家里摆席，采买麻烦，烧菜麻烦，客人吃饱喝足以后，刷锅洗碗就更麻烦。当然找一家馆子，就简单多了。或点菜，或给一个标准，吃完抬屁股走人，省掉许多主妇式劳动。这种潇洒，是以人民币为基础的，一旦要多掏好几张，那种心疼劲，又该觉得满手油腻，一把抹布，比较划算了，而且合乎“勤俭持家”的古训。因为咱们不能比人家大款，钞票如流水，不省着点，怎么应付日益涨价的趋势呢？因此，最佳之计，不请客，万一非请不可，也尽量压低请客的次数和人数。愈接近零，你的负担也愈轻。

正和老伴说到这里，电话响了，老同学夫妇请吃饭，鸿宾楼。

好久不联络，张嘴就请客，这对人民教师发财了？好像不是，口气不那么壮。被人非公费请客，一般说不是什么好事，谁能一吃嘴一抹，毫不破费就走吗？就得有表示，而如今，这份子也随不起啦，通货膨胀，它也跟着水涨船高了。

恰巧，刚收到《大公报》一笔稿费，还没热和一会儿，就找个红纸包上，准备去鸿宾楼吃饭用了。神经病，我真想骂他。

“你何喜之有？想起来请客？”

“儿子结婚……”对方长长地叹一口气。

“又不是你办喜事，请哪门子客？你为人师表，搞什么大吃大喝？让年轻人热闹就够了，你往里掺和干吗？”

“唉……”好像一言难尽的样子。

到了鸿宾楼，才知道是我这位老同学的亲家折腾的，他觉得年轻人那是一拨儿，他们热闹是他们的事，老一辈又是一拨儿，也该高高兴兴才对。“我们家就一个闺女，你们家就一个儿子，过了这村，没了这店，想热闹也找不到机会。”于是，双方家长，叔伯姑舅，亲朋好友，单位领导，包括片儿警、工商所、粮站、卖肉的，都来凑这份热闹。“山和山不碰头，人和人总要见面的，大家联络联络感情嘛！”这位亲家厂长，像开群众大会那样嚷嚷。前天，这位亲家已经在全聚德摆了五桌，门口放了一溜小车，区政协的一位什么老都赏光了，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我这位老同学好意思只请四桌半吗？哪怕倾家荡产，也豁出去了。

我粗粗一算，每桌往便宜里打，五百未必拿得下来。加上酒水，鸿宾楼收他三千块钱，就算相当优惠的价了。还有鞭炮呢？前天，人家在全聚德，整整一个钟头没断响，我这位老同学，敢用两挂小鞭，几个二踢脚对付事吗？

还请了摄像的，打灯光的，哪儿不得人民币开路啊！

那对年轻夫妻，当然很风光了。在席间敬酒点烟，脸上充满了新婚的快乐。那一身红的新娘，接受红包的时候，笑得像一朵花。可我那位老同学和也是人民教师的他妻子，虽然强作欢颜，点头哈腰，那样子，不大像办喜事，而像遭霜打了的庄稼似的，蔫了。是啊，别的不算，就请这么一次客，老两口一年工资，跟我塞在新娘子手里那笔稿费一样，白白地奉献了。

于是我想，老兄，老兄，你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

似乎这也不奇怪，六十年代，大家肚子饿得直叫唤，腿都浮肿，不是还勒紧裤腰带去支援亚非拉吗？中国人这份好面子，要面子，打肿脸充胖子的毛病，也真是要不得啊！

我有事，先告辞了，他俩送我到门口，竟一句话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