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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女 盛宴午时开

最后一缕夜色刚刚从村中那棵古槐的树冠间散去,在贾石成家的灶屋里,两个专门从外村请来做席菜的师傅,已开始叮叮当当切肉拼盘了。

贾家庄的头号富翁贾石成,今天中午要大摆酒席,庆贺五间带院墙的瓦屋于昨日傍黑落成。

此刻,五十四岁的贾石成,精明的“申”字形脸上挂着悠然自得的笑意,一边用火柴棍剔牙,一边用另一只手拍拍崭新的裤褂,迈着稳稳的步子从新屋当间里走出,来到灶屋里。他掏出“白河桥”香烟含笑让两位师傅:“来,点着,过了瘾再干。今儿个一切仰仗两位了!”

“放心吧,石成表哥,今天这几桌席菜保险不会丢你的人!”一个正在揉猪肉丸子的四十多岁的胖胖的男子,把香烟接过夹到耳根后笑着说。他大概看出了,贾家庄这个以精干盘算出名的人物,今天是下决心要破费几个钱财,借机向全村人炫耀一番自己的富裕和身价了。

按照豫西南乡间的风俗,新屋盖好,同村的乡亲和自己的亲戚都要送礼贺喜,主人要举办酒席招待。酒席上,村里的乡亲到得越多,越能显示出主人家在村里的威信高、人缘好、受人敬重,越能增加喜庆的气氛。当然,这也同时表明,主人家在酒席上的收入也多,因为每个前来吃酒的人,都要多少拿点贺礼。

“爹,晌午摆几桌?”贾石成那老实巴交的、三十二岁的儿子银生走到父亲身边问。

“五桌!”贾石成一边剔着牙一边答。

“五桌?能来那么多人吗?”银生有些吃惊。

“这还用问?”贾石成抽出嘴中的火柴棍,白了儿子一眼,“全庄三十九户,少说也要来三十五六户,每户来一人,加上你姐夫、你和我,不摆五桌行吗?”

“我本城哥今晌午也要摆席面。”银生提醒道。

银生所说的本城哥,是指村西头三十八岁的光棍汉赵本城,赵本城盖的一间新瓦屋也是昨日傍黑完工,按习俗,今天中午也要摆酒席。

“放心吧,没人去他那个绝户头家的,光棍汉盖一间破瓦屋,有啥喜庆的?”贾石成不屑地说罢,又把火柴棍塞进牙缝。片刻后,他又转向儿子:“去,到镇上再买三瓶宝丰大曲、灌六斤七两咱县出的那种白干酒,屋里剩下的酒不够了。”

“六斤七两?”银生望着父亲,“干脆灌七斤吧。”

“叫你灌多少就灌多少!”贾石成向儿子瞪起了眼。在这个家里,贾石成是绝对的权威,任何人对他的话稍有违抗,招致的必然是一顿斥骂。

银生那两片厚嘴唇立时闭上了。他明白,这“六斤七两”的数字一定是父亲经过仔细计算后得出的结果。贾家庄谁都知道,要论会精明盘算发家致富过日子,贾石成是全村第一名。前两年人们背后就曾把他的名字后两个字“石成”改成“十成”,意思是说他的智力确实够上十成。这两年人们背后干脆喊他“十二成”,意思是说他比一般聪明人还精明两成。他那两只已经有些泛黄的眼珠,一天到晚都在狡黠、机灵地眨着,随时都在发现可以给自己增加财富的机会和途径。今年春节过后,村里各家各户都想给自己的责任田里上点尿素,好催麦苗长好些,但又苦于买不到。他看到这情况后眼珠一转,立时带上几斤香油,到城里找到在县化肥厂供销科工作的女婿,弄来了一吨半尿素,用比原价高出一倍的价钱在村里出售。社员们尽管知道买了吃亏,但为了多收点麦子,还是忍痛掏钱买了……

贾石成吩咐完儿子去灌酒后,便转身出了院门,一边剔着牙,一边悠然迈步欣赏着自己那砖砌的院墙……

此时,在村子最西头那一间新盖的瓦屋里,赵本城正用铁锨清理着盖房过程中留在地上的泥土、灰浆和砖块。这个年近四旬的光棍汉,猛看上去的确其貌不扬:身个很矮,顶多有一米五多一点;皮肤黝黑粗糙,且眉心间长有一个老百姓称作“猴子”的小肉疙瘩;双脸颊上都有几个明显的黑点——那是已经长入皮肤的几颗苍蝇屎。不过倘若仔细观察,也可以在他身上发现可爱的地方:两条胳膊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证明着他是一个典型的农村棒劳力;一双眼睛里闪着绝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憨厚善良的光,脸上浮着一副干啥就要干到底的执拗神色。

赵本城直到今天还打光棍,基本的原因是他的貌相太丑,没有哪个女人愿跟一个被人戏称为“三尺汉”的男人做妻子。当然,他娶不上老婆,也与“穷”字有关系。前几年,他住一间烂草房加一间小灶屋,一天喝三顿稀粥,就是有女人不嫌他丑也不敢跟他。

“本城,你歇一会儿,也去打点酒吧,说起来咱也盖了新房子,这酒席也要摆的。”本城那四十多岁的姐姐——一个面色有些发黄,一望而知是那种田间、家中都要操劳的农村妇女,从外边旧有的那间小灶屋里走进来对弟弟说。她是前两天从婆家赶回来帮助弟弟给泥瓦匠做饭的。

本城听到姐姐的话,停下铁锨,去到小灶屋里,从一口显然是祖辈传下来的颇有年月的木箱子里,摸出一瓶宝丰大曲,转身递给姐姐,无声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分明是说:“姐,有酒。”本城本来就口笨舌拙、不善言辞,再加上人生得丑,常遭到一些人的奚落、笑骂,性格越发地内向,不论什么场合,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今儿个是盖房喜庆酒,去,再买几瓶。”姐姐催着弟弟。

本城摇了摇头。本城不是要节省,他不是那种小气人。去冬种小麦时,大明家缺十多斤麦种,正当大明蹲在地头着急时,本城把自己播种剩下的从外地换来的十几斤好麦种提到了大明面前。大明感激地立刻去怀里掏出十块钱向本城手里塞去,本城见状,二话没说,拿过麦种袋又回头就走。大明急忙上前说:“好,好,本城,老哥不给钱,不给钱!”本城这才重又把麦种袋递给他。要说节省、小气的话,那十块钱他是该收下的。本城此刻摇头,也不是因为没钱。上个月,他去离镇上不远的姐姐家,见上高中的大外甥女正在流眼泪,一问才明白,原来外甥女想买几本书,姐姐因为姐夫长期害病吃药,舍不得拿钱给她买。本城听后,转身去了镇上书店,一把掏出三十块钱递给服务员:“买书,各样书都要一本!”结果从果树栽培到微积分,从计划生育到珠算入门,买了高高两大摞。当他把这些书扛给外甥女时,正在流泪的外甥女先是一惊,继而一喜,然后扑到他怀里用拳头直捶他的胸脯。要知道,如今的本城,口袋中那个用来放钱的黑土布包里,五元、十元的票子是很有几张的。不过这些钱可全是本城用汗珠子换来的。他靠着自己的一身气力和勤快的手脚,把队里分给自己种的责任田收拾得人人羡慕,不论夏季还是秋季,他地里的庄稼亩产在全庄总是拔尖的,并且还养了猪、鸭和鸡。本城现在身边攒下的钱,完全够盖三间瓦屋。姐姐本来是劝他盖三间的,最少也要盖两间,老姐姐想要给这个早已过了婚龄的弟弟说个媳妇的愿望始终没有放弃。但本城不干,执意只盖一间,他不相信有哪个女人还会跟自己,单身汉一间房就够住了,盖那么多干啥?本城此刻所以摇头,是因为他知道今晌午贾石成家也要摆酒席待客。人家是全村第一大富户,又是新盖一溜五间瓦屋,女婿还在县化肥厂供销科工作,况且又是本地户,辈分也比自己高,既有钱又有面子,村里人送礼贺喜只会朝他家去,不会到自个儿家来。

“这一瓶够吗?”姐姐轻声问。

“够。我至多能喝一两,舅舅也最多喝半斤。”本城说着指了指门前树下正在用斧头砍木头的舅舅。本城舅舅是农村那种木工、泥瓦活样样能干的巧匠人,这次是专门来帮外甥盖房子的。此刻,他正在门前树下,用盖房子剩下的木料,凑合着给外甥做一个放东西的条几。

“村里人要是来几个贺喜的咋办?”姐姐还在担心。

本城摇了摇头,跟着指了一下村中贾石成那五间大瓦房。

望着贾石成那五间漂亮的大瓦房,听着那高墙大院里传过来的菜刀在案板上剁肉的嘭嘭声;姐姐明白了弟弟的心思,脸上的神色顿时也黯然下来。是啊,不管是论钱财、论脸面,还是论辈分,弟弟都是比不过贾石成的,况且自家又不是祖居贾家庄,属外姓人,两家同时摆酒席,村里人谁还会来这儿呢?她突然有些后悔,后悔弟弟的房子不该与贾石成家同日盖起,倘若错开两天,即使弟弟在村里的人缘再不好,也总会有一两个乡亲来贺喜,人虽然少,也总是个喜庆的场面啊!

“那、那我炒四个菜就行了。”姐姐语气中已没了刚才的那股欢喜。

本城点点头,走进屋里,又拿起铁锨清理起地面来……

贾石成围着院墙和新房后墙悠闲地踱着步。当转到新屋西山墙与西半边院墙相接的地方时,他停住了脚,剔牙的火柴棍也暂时停止了动作,两眼望定院墙上垒的砖头——那是一些旧的但烧制质量很好的砖头。他那原本就浮着得意的脸上,此时又分明地现出了惬意的笑纹。

是的,贾石成在笑,他怎能不笑呢?要知道,垒在墙上的这些虽旧但却质量很好的砖头,当初一分钱也没花呀……

那是刚收了麦子的时候,有一天贾石成坐在屋里计算着已备下的新屋的屋料,按照他的设计,算来算去,木料、瓦、石灰、沙、黄土都够,只有砖头缺两三百块。这使他颇伤脑筋,眼下农村盖房的人家很多,砖的价钱涨得很快,一块砖比当初他备料时又贵了四五分钱。花点钱倒也可以,关键是不好买,附近几个砖窑未烧的砖坯尚且已被人们订购下来,更不用说烧好的砖了。去远处买吧,两三百块砖又不值得。有一次,他正站在自家的责任田里边剔牙边思索着如何解决这两三百块砖的事情时,眼睛无意中瞥到了位于自己责任田头的那口水井——那是一口在豫西南乡间常见的、井壁用砖砌成的一丈多深的小口水井。立时,一丝喜色爬上了他的嘴角:那井台和井壁上砌的不都是砖头吗?揭下来岂不就解决了自己的困难?!这水井虽说当初是队上挖的,井台和井壁上的砖头也是队上的,但现在在我的责任田里,我就有权处理它。况且,这井壁上的砖头一揭,要不了多久四周的土就会塌到井水里,以后再拉点土把井口一填,把井台一平,不是还可以多种几十棵苞谷吗?贾石成这么一盘算,定下了决心。于是,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他叫上儿子银生,拉上架子车,来把井台和井壁水面以上的砖头全揭了去……

缺的砖头轻而易举地到手了,而且没花一分钱,这使得贾石成一连高兴了好多天。就是此刻,在那些砖头已无偿归他几个月后,他望见它们被整齐地砌在院墙上,脸上还是抑制不住地露出了笑容:人要想富,主要的还是靠脑子、靠精明……

屋里彻底收拾干净了。本城站在门口望着自己这间四壁雪白、地面平展的新屋,那张不招人喜欢的黑脸上顿时现出了几分陶醉。这当儿,来屋里点火吸烟的舅舅,边审视着收拾干净的屋子,边感叹地说:“要是屋子前墙也使上砖头的话,住个百八十年的不成问题。”

听到舅舅的这句话,本城禁不住扭头看了一下前墙上垒着的土坯,脸上原有的那几分陶醉慢慢消失了,眉心间的那个“猴子”开始轻微地颤动起来——熟悉他的人都明白,这是他心中生了气的表示。本城此时心里来气是有缘由的,村里人谁都知道,本城的房子前墙没有砖砌,是与贾石成揭井砖一事相连着的——

当贾石成和儿子银生在那个有月亮的晚上,拉着架子车去井上揭砖时,唯一的目睹者是本城。本城住在村子最西头,房子旁边就是分到户下的责任田,他准备盖新房的砖头,就堆在责任田边。那晚上本城刚入梦乡不久,忽然被一种磕打东西的声音惊醒。他以为是有人来偷他盖房用的东西,便急忙起床拿个木棍出了门,到门外就着月光一看,才发现那响声来自贾石成家责任田头,那里有两个人影在晃动。这么晚了,他们在干啥?本城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待走近一看才明白,原来是贾家父子在揭井沿上的砖。

目睹这个场面,本城眉心间的那个“猴子”开始颤动起来。要知道,这口井虽说当初挖得不深,但井水却很旺,无论春夏秋冬,怎样用水车汲也汲不干,照村里青山爷的说法,这口井是正好挖到水脉上了。村边几十亩庄稼地,往年天旱时就全靠这口井浇灌。再者,由于本城的屋子离这口井不远,平时如果村中那口吃水井旁提水的人多了,他干脆就来这口井上提水吃。现在见到贾家父子揭井上的砖,本城自然很生气。

“咳!”本城使劲咳了一声。

贾家父子停下手一齐扭过头来。“噢,是本城。还没睡呀?”贾石成打了声招呼。

“这井是队上的!”本城没有回答对方的招呼,只是沉声说了这一句。

“爹!”银生停下手望着父亲,双眼里露出的目光分明在问:“还揭吗?”

“干你的!”贾石成朝儿子低吼了一句,随之鄙夷地瞥了一眼本城,冷冷地说,“现在这井在我的责任田里,就归我了,快睡你的觉去吧!”他一向就瞧不起这个连老婆都娶不上的丑光棍,平时见到本城都懒得搭话。

“队长当初分田时说过,这井还是队上所有。”本城又低低地说道。

贾石成显然不想和这个丑光棍辩论下去,于是不耐烦地说:“就算井是队上的,我盖房急需,先借几块砖头,也是可以的!”

“揭了井壁上的砖,井会塌坏的。”

“我晚点买到了砖自然会重新砌上,你把你那颗闲心放肚里吧!”贾石成声音不高但内中却含着极大的气恼。

“广播匣子里说,今年秋里有旱情。”

“嗬,你倒是在忧国忧民哩,有旱情,有旱情你不会把你那些砖头拿来先砌上?你一个光棍汉早盖几天晚盖几天房子有啥着急?我可是儿孙一大群,等着房子住呀!”贾石成指了指本城堆在地边的那堆新砖语气强硬地说。

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本城无话可说了。他缓缓地蹲在了离井台一丈来远的地方,默默地望着揭砖的贾家父子。

贾家父子呼哧呼哧地揭着砖头,很快便把静静蹲在那里的本城给忘掉了。这井砖当初砌时是用沙子和石灰拌成的灰浆黏结的,日子久了,揭起来并不费事,没用多久,两人便把井台、井壁上的砖头揭掉了两三百块。大概是看看够用了,贾石成叫儿子住手,从井水中抽出了那架用来站立着揭砖头的木梯,而后开始向架子车上装砖。

本城仍定定地蹲在原处,默默地望着贾家父子,月亮在他那张黝黑的脸上镀了一层冷光,他眉心间的那个“猴子”仍在频频地颤动。

直到贾家父子拉车向村里走去时,本城还蹲在那里……

第二天早饭后上工时,村里的人们相继发现了贾家父子昨晚上的“功绩”,但谁也没说什么,都只是在那即将塌陷的土井台上默默地站立一会儿便走开了。队长有病在县医院住院,保管员去他姑家帮忙盖房子了,队里干部只有一个树叶掉下来也怕打破头的老会计在家。老会计也来到井台上默默站了一会儿,而后无声地摇摇头,走了,走出好远好远,才含混地说了一声:“真是十二成呀……”

后晌人们下坡干活时,一个意外的场面出现在大家面前:在贾石成田头的那口水井井口内,赵本城那五十多岁的舅舅正站在竖立在井水内的一架木梯上,挥着瓦刀用新砖砌井壁;本城站在井台上,正不时地向舅舅递着砖头和灰浆。井边放着一堆新砖、石灰和沙子,一望而知,这些东西是本城为盖新屋备下的料。

看到这场面,人们围上来了,先是静静地、无声地看,继而是几个老年人向本城他舅递上了旱烟袋,接着是寡妇青凌她们几个妇女撩起衣襟去揩眼角,之后是大明和四娃几个男子帮着本城递砖头和灰浆。正在这时,贾石成剔着牙走来了,望着这个他完全不曾料到的场面,先是把口中的火柴棍吐到了地上,继而两只泛黄的眼珠气恼地转了几下:妈的,存心想往老子脸上抹屎!他走上前去,声调不高不低地说道:“哟,是本城老侄在忙哩!这井我看没啥用处了,还修呀?”可能是他看到众人的脸色不好看,没敢说“这水井在我的田里,应该由我做主”的话。

“修了浇庄稼!”本城闷声说了一句。

“这天倘要旱了,眼看着四周的庄稼干死吗?”四娃气冲冲地朝贾石成叫道。

“好,好,修了好,我又没说不让修。”贾石成连忙点头,“现如今城里人都在学雷锋,咱本城老侄这也是在学嘛,该支持、支持。”贾石成边说边扭身走了……

广播匣子里的预报是准的,天,连续四十五日没下雨,旱得路旁的野草都耷拉下了头,但这口水井附近各家责任田里的苞谷,却因得益于井水浇灌照样绿油油的长势喜人,井上安放的那辆手摇小水车几乎彻夜都在响。当然,贾石成家也用那井水浇了自己的苞谷地。

可是,本城新屋的前墙却无砖可砌了……

“本城,屋里收拾干净了,把门口这张床搬进去吧。”姐姐的一声呼唤把本城从往事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噢。”本城低低地答道,缓缓地转过身去……

太阳就要移向正南,在地里干活的人们已三三两两地走进村子。按照惯例,此时是送礼贺喜、参加酒宴的乡亲陆续登门的时候了。

贾家大院里,临时用高粱秆箔搭成的凉棚下,贾石成正一只手剔着牙,另一只手指挥着儿子、儿媳把五张方桌和二十条高脚长凳摆好。桌凳摆好后,贾石成又立刻指使老伴用抹布把桌凳再擦一遍。这当儿,六岁的小孙子长有从院门外跑进来喊道:“爷爷,爷爷,村东头大明叔提着好大好大一条羊腿向咱家来了!”

“银生,快到院门外接客!”贾石成抽出嘴中的火柴棍向空中一弹,高声喊着儿子,脸上同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银生在儿子小长有的带领下,急忙走出了院门,但不一会儿,又慢腾腾地进了院子。

贾石成有些诧异地望着儿子问:“咋,不是大明来了?”

“是他。不过不是来咱家的,去西头本城哥家了。”

“哦?”贾石成吃惊地瞪大了眼,这事显然出乎他的意料,“妈的,没有他大明,老子照样摆酒席,谁稀罕他那条羊腿!”他愤愤地说罢,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火柴棍向口中填去。

“爷爷,爷爷,青凌婶挎着一筐金针菜向咱家来了!”这时,小长有又一次跑进院门欢快地喊道。

“接客,银生!”贾石成立刻从嘴中取出了火柴棍,与此同时又自言自语地说,“哼,没有你大明那份礼,老子还能不摆酒席了?!”

银生在小长有的带领下向院门外走去,但很快,又空手慢腾腾地进了院子。

“咋着了?”贾石成的眼瞪圆了。

“不是来咱家,是去本城哥那里的。”银生的声音里透出了一股沮丧。

“妈的!”贾石成恨恨地骂了一句,把手中的火柴棍折断了,“不要!她一个寡妇的东西送给老子也不要!她想来坐我的酒席我还嫌有污门庭哩!”说着,又抖着手去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火柴棍。

“爷爷,爷爷,青山老爷爷拎着一篮青菜来咱家了。”这时,小长有再一次跑进院门欢快地喊。

“银生,出去接一下。”贾石成向儿子说,声音已无刚才那样气派,但明显地含着一种希望。

银生又一次走出了院门,不过很快又像刚才那样空手回来了,只是步子迈得更加缓慢。

贾石成双眼直直地瞪着儿子,目光中满含着气恼和震惊。

“人家是去本城哥那里的!”银生低而无力地朝着父亲说。

“好哇!”贾石成两腮的咬肌颤动着叫道,手中的火柴棍被搓得粉碎,“连青山这个老东西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咱们走着瞧!”说完,又猛地转向小长有恶狠狠地骂道,“妈的!”他大概看到了儿媳妇也正站在院中,又急忙改口,“奶奶的!都是你乱叫喊!叫喊什么?再瞎叫喊,看我不把你小鳖子的嘴撕叉!”

小长有先是惊恐地望着爷爷那铁青的脸和瑟瑟颤动的身子,继而委屈地扑到妈妈怀里,“哇——”的一声哭开了……

本城见姐姐已把菜炒好,天又晌午了,便喊舅舅喝酒、吃饭。饭桌就放在新屋里,本城把酒菜在桌上摆好,和舅舅、姐姐坐下刚要动筷,手拎着一条大羊腿的大明出现在了门外,只听他大声笑着说:“嗬,本城弟,已经喝开了?怎么也不等等老哥我?”

本城站起身,却没有立刻迎上前去接客人,只是呆望着对方,他实在没有料到今天还会有贺喜的客人来。

“哎哟,是大明哪,快,快进来。”本城姐此刻欢喜地迎上前去,这个贤良的农村妇女尽管只见到这一个贺喜的人,心中原有的烦恼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村里总算有人看得起自己的弟弟。

大明被让到桌前坐下,本城姐添了一双筷子,本城又拿来一个酒杯斟上酒,几个人端起杯来刚要喝,三十三岁的寡妇青凌,一手拉着五六岁的闺女杏儿,一只胳膊挎着一筐晒干了的金针菜出现在门口。

“哟,青凌娘儿俩来了!”本城姐见状又慌忙迎上前去。

“大姐,我没别的东西拿,拿了这点薄礼,表个心意。”青凌脸红红地说。

“谁叫你拿礼了?只要来坐坐啥都有了!快,快,到桌前坐,杏儿,坐这个高椅子。”娘儿俩刚被姐姐安置坐下,本城就两手各拿了个白馍微微抖着送到了青凌和杏儿面前:“吃馍!”他知道这娘俩不会喝酒。也就在这时,提着一篮青菜的青山爷跨进了门槛。

“本城,爷老了,胳膊腿不好使,没有上街给你割肉,从自家菜园里给你拔了点青菜来,你不嫌弃吧?”青山爷呵呵笑着说。

“青山爷!”本城上前激动地喊了一声,忙接过菜篮把老人搀到了桌前。

青山爷刚落座,四娃拎着一块猪肉来了。四娃刚坐下,海勤叔又提着一篮子藕来了。来了,来了,全村除贾石成一家没来外,其余各家都来了……

望着这众多前来贺喜的乡亲,本城呆住了。他既没上前招呼来客,也没给大家递烟搬凳子,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儿。

“本城,快给小安点钱,让他去大队代销店灌酒,去镇上买来不及了。”这时,姐姐走过来急急地交代。

“行,行。”本城边说边去怀中掏出四张十元的钱,递给了邻居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小安。

“灌这么多钱的酒?”小安吃惊了。

“对,对!”本城连连点着头。

经过一阵忙碌,总算把所有客人都安顿下来了。借桌子来不及,就摘下了新屋和灶屋的四扇门板放在门前树下当桌子,加上原来的那张桌子,每桌坐八个人。

在青凌和几个女客的帮助下,菜炒出来了,每桌五个菜,样数虽不多,但数量很多,每样菜都是一大瓦盆,八个人全吃菜也吃不完。

白馍不够吃,煮挂面。煮挂面的水已经烧开,单等大家酒一喝好,马上就可以把挂面煮熟端上来。

一切齐备,只等酒了。然而就在这时,去打酒的小安提着个空桶跑回来垂头丧气地说:“代销店的酒昨天卖完了,今天去镇上拉货还没回来。”

本城一听惊愣了,咋办?现在到别处去买跟不上了。“咋办?咋办?”本城不知所措地望着坐在桌前的乡亲们嗫嚅着。

“嗨,这还不好办!”大明呼地从桌前站起,转向乡亲们,“大伙稍等,我去灌酒!”说罢,拿过铁桶便向村里跑去。不一会儿,只见他提来满满一桶井水放在了众人面前,然后上前拿过本城原来买的那瓶宝丰大曲,咕嘟咕嘟全倒在了桶里,随之转向大家高声说:“乡亲们,让咱们用这薄酒,祝贺本城凭本事发家盖新房,中不中?”

“中!”人们一齐叫道。四娃的声音最高,于是,每个人面前的酒碗里都被斟上了水酒。

“喝酒!”四娃高喊一声,众人举碗仰脖,将这奇特的酒液喝了下去,连从不喝酒的寡妇青凌,也一气喝下了半碗……

“哥儿俩好呀!”“五魁首呀!”“八道后呀!”一阵欢乐的猜拳声从本城门前传出,向村庄的每个角落飘去。

望着这奇异的酒宴场面,本城眉心间的“猴子”又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不过这不是因为生气而是由于激动。渐渐地,有两滴眼泪从他那黑黑的、布着苍蝇屎的脸颊滚了下来……

冷寂的贾家大院里,贾石成木然地呆坐在一张酒桌前剔着牙。他的对面坐着今天来的唯一的一位贺喜的客人——他在城里化肥厂工作的女婿。

两个做菜的大师傅静静地站在灶屋门口,显然,酒席上的一切饭菜都已准备停当。

村西头赵本城家那热闹的猜拳行令声不时传过来,越发地显出了这院里的冷清。

一缕血丝顺着贾石成的嘴角向下流着,很明显,是那剔牙的火柴棍戳破了牙龈。“血,爷爷,血!”小长有指着爷爷嘴角上的血害怕地叫道。

“喊什么?小杂……”贾石成气恨恨地向孙子吼道,不过还是忍着没把那个“杂”后面的“种”字吐出来。随即只见他猛地向桌上捶了一拳,大声喝道:“上菜!拿酒!”

把丈夫每句话都视为圣旨的身材瘦小的石成妻,立时端起菜来:四个冷盘、四个热盘。

“来!”贾石成啪地磕去一瓶宝丰大曲的瓶盖,咕嘟咕嘟地向女婿和自己面前的大酒盅里倒起酒来。然后,看也不看别人一眼,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跟着,又倒了一杯。

银生缓缓地蹲在了地上。全家其他人也都木然地站在那儿望着一家之主喝酒。贾石成一口气连喝了八杯,当他又去磕开另一瓶宝丰大曲的瓶盖时,他那胆小的妻子慌忙走过来,捂住他的手颤声说道:“你还喝?”

“还喝?为什么不喝?!奶奶的,为什么不喝?要钱有啥用?有啥用?”贾石成声嘶力竭地朝着妻子吼道。

当贾石成又把一杯酒灌进肚时,只听他几乎是呜咽着喊了一句:“要钱有啥用?唵?有啥用?”与此同时,两滴混浊的泪水从他的双眼里涌出,在他那多皱的脸颊上慢慢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