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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女 第四等父亲

药也吃了,针也打了,果果的烧还不见退,莫不是误诊了?作训参谋秦三全,怀抱着沉沉睡去的三岁的儿子小果果拥被而坐,一边这样默想着,一边用酒精棉球轻轻地在儿子的胸口上擦拭——三全从一本书上看到,这个法子可以退烧。

台灯在淡蓝色的灯罩下发出柔和的光,与越窗而入的月光融为一体,照着三全那张典型的军人的脸——黧黑、粗犷且透着豪气、倔强,此刻,那脸孔全被一层深深的忧虑所笼罩。

几声秋虫的鸣叫传进屋内,越发显出夜的静寂,时辰该是午夜了吧?

身旁的妻子苑素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三全一边把拿棉球的手移到儿子的背后擦着,一边扭头看了妻子一眼。她累了,孩子前天开始发低烧,她一直忙着侍候。不,不是因为妻子累他才要自己抱着孩子。自从这次苑素带着果果来队休假,每天晚上,三全都要哄着儿子跟自己睡。每当果果枕着他的胳膊躺下,一边用两只小脚蹬着他的肚子、大腿,一边用两只小手摩挲着他那两个小奶头嘻嘻说着“爸爸的奶头没有妈妈的大”时,他是怎样的欢乐、舒服啊!工作一天的疲劳霎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只留下像吃了蜜以后的那样一股甜味。

三全爱儿子在师机关是出了名的。往年的情况不说,就讲这次果果来队后的事情。从来队的第二天起,果果早晨起床、穿衣、拉屎,晚上洗脚、脱衣、撒尿,一天三顿喂饭,三全一概不让妻子插手,通通自个儿包了。大概是果果来队两周后的一个中午吧,饭后苑素要去服务社买个顶针,三全便揽着儿子在床上玩。玩着玩着,搞了半天沙盘作业的三全因为劳累睡着了。坐在旁边玩耍的小果果无意中发现,爸爸两个鼻孔里都有几根鼻毛随着呼吸在动。他一定是记起平时每隔几天爸爸总要用剪子伸进鼻孔把这些鼻毛剪掉的情景了,便爬到桌子上拿了妈妈做针线用的剪子,企图做件好事,帮助爸爸把这些长鼻毛剪掉。不料他手上的剪子一伸进爸爸的鼻孔,就使得三全惊叫一声坐起身来,鲜血立时从鼻孔里流了出来。这时刚好推门进屋的苑素,第一眼看见丈夫捂着流血的鼻子在屋里打转转,第二眼望见儿子手拿着剪子呆坐在床上,便明白一定是儿子戳伤了丈夫。对丈夫的疼爱使她上前就重重打了儿子两巴掌,小果果立时哭了。本来疼得龇牙咧嘴的三全,见儿子被妻子打得那么狠,气恼地奔过来照妻子肩上就是一拳头。这一拳把苑素打愣了:“怎么?不是果果扎伤了你?”“扎伤了我疼,又不要你疼,你打他干什么?”三全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恼怒地吼道,使得苑素哭笑不得……

小果果含混地哼了一声,咂了几下嘴唇,又昏昏睡去。三全一边换了个棉球在儿子的胳膊上继续擦拭,一边望着果果那潮红的脸蛋默默地想:“唉,后半夜该退烧了吧……”

别看三全爱儿子爱到这种程度,但当宣传科那个人称“家庭学家”的干事林恭给师首长和机关干部中所有当父亲的划分等级时,他仅仅排了个二等。林恭划分等级的标准是:自孩子出世后,一直和孩子生活在一起直至其走上社会,时刻关心孩子德、智、体三方面的成长,使孩子身体健壮、品德优良、智力发达的,为一等父亲;未能和孩子长期生活在一起,但又尽力对孩子德、智、体成长给予关心的,为二等父亲,既未和孩子长期生活在一起,又对孩子的德、智、体成长很少过问的,为三等父亲,对孩子的成长漠不关心,以致给孩子造成痛苦,使孩子身心健康受到影响的,为四等父亲。三全夫妻分居,父子天各一方,当然只能列为二等父亲。但三全却不买这个账,他曾揪住林恭的脖领喝问:“老子是二等父亲?你这是什么鸟划法?”待林恭再三说明这种划分仅只是为了写一篇《试论父子关系》的家庭学论文而并无他意时,三全才算默认……

疲劳和瞌睡终于使三全的眼皮渐渐向一起聚拢,拿棉球的手慢慢停了下来。就在这时,一阵紧急集合号声突然打破夜的寂静,在营区里急骤地响了起来。

“他爸!”苑素被号声惊醒,一下子扑到了丈夫身上。她虽然做了几年军人的妻子,但却没有听惯这军中的紧急集合号声。每次来队听见它,她总像当初新婚之夜第一次听到它一样,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扑到丈夫身上。她害怕这号声给丈夫带来不测。

“别紧张,这是演习!”几乎就在那紧急集合号的第五个音符冲进门缝时,三全就用长期参谋生活练就的分析判断能力作出了判断:这是原定的师、团两级机关带通信分队的演习提前了。随即,就见他以军人特有的敏捷,把孩子递到妻子手上,飞快地着装、背枪、挂作业包、打背包,急步跑去开门。可就在他拉开门要跑出去时,小果果哇的一声哭了,边哭边瞪着两只因发烧而显得有些红的眼睛喊道:“爸爸,爸爸,我要爸爸!”

这哭喊声立时把三全又拉到了床前。“孩子还在发烧,你去演习得几天?”苑素那两只秀眼里满是失去依靠的惊慌。她在娘家是最小的女儿,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何况这儿是她所不熟悉的军营。

三全焦急地搓了一下手,而后下了决心似的说:“我去请个假就马上回来。”

“能准假吗?”苑素显然在担心。

“会准的。这是演习,再说孩子发烧,你又是临时来队。”三全宽慰地说罢,便转身跑出了屋门。

秦三全判断对了,刚才的紧急集合号就是师、团两级机关带通信分队演习开始的信号。此刻,在师机关的预定紧急集合地域——营区南侧二百米外的一条山沟里,师长严务清正站在一棵古柏下,一会望望腕上的夜光表,一会看看陆续跑来集合的机关干部。被柏叶筛碎了的月光,在他那罩着冷色的脸孔上晃动着。

“他妈的,不知哪个缺德的小子在楼梯上扔了块西瓜皮,害得老子刚才下楼时嗵地摔了一跤。”刚刚跑到集合场的“家庭学家”林恭一边喘着气一边轻声抱怨着。“摔破皮了吗?”文化科冯干事关切地低声问。“别的地方倒没破,就是屁股中间摔裂条缝。”“咯咯咯……”林恭的话音刚落,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女保密员叶萌的笑声稍高了一点。

“笑什么!”师长突然朝这边低沉地喝道。

像收音机的旋钮被陡地关上,人群中的低声说笑戛然而止。对这个调来本师不到一年的师长,机关中除了作训科参谋秦三全、炮兵科参谋杨令生等不多几个干部仗着自己业务技术精,有时敢在一些工作问题上同他争论一番外,大部分干部同他说话一般只使用一个字:“是”,原因是对他有点怕。这种怕的产生首先是因为师长有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相貌:他的颧骨凸现,没有一般师以上干部都有的那种富态相,并且上边从无笑容,永远是一副近乎冷漠的神色。他的两道粗眉似乎想向一起聚拢,使眉心间每时每刻都有两道竖纹,让人一望而觉得他好像即刻就要发脾气。他的眼不大,且眼珠已有些泛黄,但里边射出的光却锐利刺人而带挑剔,当谁发现师长在盯视自己的时候,都会有一种自己可能又办了什么错事的感觉。

其次,人们怕他,还因为他对下属的要求严得出奇,剋起人来毫不留情。不论是谁,只要见到师长在望自己的时候抬起右手摸了摸下巴,那就倒霉了,接下去准是要挨一顿可怕的批评。摸下巴,这是师长发火前的习惯动作。机关干部中流传着两句话:“千不怕,万不怕,就怕无情(务清二字的谐音)摸下巴。”今年夏初那次演习时,师长让一个参谋给驻在离师部三公里远的三团团长打电话,要他在一个小时内赶来师部参加演习会议。三团长在电话里立刻叫苦道:“我们团里的吉普车有点毛病正在修,恐怕不能按时到会。”站在电话机旁的师长一听,抬手摸了摸下巴,跟着就见他夺过参谋手中的话筒吼道:“三团长,听着!不准你乘坐任何车辆,立刻跑步前来参加会议,不得迟到一分钟!”说罢,放下话筒,立刻驱车前往三团,在三团团部门口下了车,他让司机在他后边开空车跟着,自己则紧跟在三团长身后又一直跑步到了师部,直把胖胖的三团长跑得血压升高上气不接下气,但总算按时坐到了会议桌前……

紧急集合号响后将近九分钟,队伍集合起来了。刘副参谋长向师长报告:“司、政、后应参加演习的干部除作训科秦三全请假外,全部到齐!”

“秦三全为什么请假,病了吗?”师长的话音冰冷。

“他家属临时来队,孩子又发烧。”作训科长在队列里代为回答。

“我问的是他本人病了没有?”师长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月光下可见,他的右手动了一下,像是要去摸下巴。

作训科长一定是看到了师长的这个动作,慌了:“他……他本人没病。”

“立刻去叫他来!”师长的语气是命令,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

“不用叫,我在这!”随着这声回答,秦三全跑到了师长面前站定。他刚才低声向科长和刘副参谋长请了假后,便向回走,听到师长那几声冷冷的询问后,又带着气跑了回来。

“入列!”师长低沉地命令。

秦三全却并没有动,只听他缓缓地说:“师长,我向你请假,我的独生儿子有病!”谁都听得出,他在“独生”二字下边加了着重号。三全平时对自己的要求是严格的,要不是因为他最心爱的儿子有病,他不会张口向科长和副参谋长请假。当听到师长那句“立刻去叫他来”的话时,他那颗心被深深地刺疼了:我因儿子有病请假,科长、副参谋长都同意了,你竟当众要人去把我叫回来,也罢,当面向你请假!

“不准假,入列!”五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字从师长口里甩了过来。

三全怔在了那里,他万没料到师长竟能这样无情地当众拒绝他请假的要求,一股强烈的气恼顿时从心中直向全身扩展,使得他那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

师长似乎没注意到秦三全还站在旁边,只是面向队列严肃地说道:“我提醒大家记住,师机关紧急集合的规定时间是七分钟,而今晚,却用了八分四十秒。我们是军人,军人应该懂得,一分钟的丢失有时可以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说罢,转向刘副参谋长简短地发出命令:“登车出发!”

“是!”随着这声回答,停在近处盘山公路上的各种军车的马达骤然轰鸣起来。定定站在那里的秦三全此时恨恨地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哼”字,随即向宿舍区那边望了一眼,便也抬脚向司令部人员乘坐的汽车跑去。

演习是紧张的。

到达演习地域的第三天下午,在一间稍大一些的民房里(整个师机关都分散住在这个村的老百姓家里),作训科的几个参谋正根据“战术想定”,各自按照分工紧张地工作着。

秦三全的任务是标一份“敌我态势图”,但他的心思却怎么也集中不到地图上。图上他用红铅笔画出的那些个标号,分明地变成了儿子果果那潮红的脸蛋。果果的烧退了没有?苑素一个人能不能把药灌到果果嘴里?那晚上苑素见自己没回去会急成什么样?果果爱吃的那种山楂糕快吃完了吧?蓦地,他面前的地图上伸过来一只血管凸现的瘦瘦的手,用一个指头敲着他标的炮团位置,三全抬头一看,是师长。

“我的炮团里什么时候装备了坦克?”师长低沉地问,眼里射出刺人的光。

三全低头朝图上一看,原来是刚才走神的当儿,把榴弹炮的标号标成了坦克的标号。“我不小心标错了。”三全冷冷地说罢,便又低头去干自己的了。

“记住,一个军人在做直接与战争有关的事情时,是必须拿出全副精力的!”师长又沉沉地说道,眉心间的竖纹分明地加深了。

“我不过是标错了一个符号!”三全不屑地顶了一句。他对师长憋着的那股怨气至今尚未发泄哩。

师长猛地抬手摸了摸他那刚刮过胡子的铁青的下巴,随之高声吼道:“不!这个很明显的错误说明,你的心思有相当一部分没用到标图上!”

“那你说我在想什么?”秦三全慢慢地站起身来反问师长,他是决心要顶下去了。三全的倔脾气一上来,是谁也不怕的。那次军长带着工作组来师里检查工作,晚饭后同师机关干部赛篮球。尽管上场前副师长一再嘱咐众队员:“你们主要是陪着军长休息一会儿,比赛中要让着军长,别惹他生气。”但上场后三全却为军长投进的一个球究竟算不算数,面红耳赤地同军长和他的队员们争起来,副师长进场劝阻也不行。直到军长承认那个球是自己违反规则投进的不该算数时,三全才罢休。

“儿子!你在想儿子!”师长的手指在桌子上重重地敲着。

“是的,我在想儿子,我在想我那有病的儿子!怎么?不准在家照看,连想想也不允许吗?”三全的脸涨得通红,两只眼直瞪着师长。

“三全!”人称“机关老黄牛”的作训科长见状慌了,怕事情闹大,忙过来制止,被三全推开了。

“你是一个军人,当你在履行军人职责的时候,是不允许想那些的!”师长的吼声里夹着愤怒,铲形的下颏在抖动。

“我同时是一个父亲,我应该而且必须去尽我做父亲的责任!”三全的声音也高了。

“三全,少说一句。”科长劝说的声音几乎是恳求了。

“我为什么要少说一句?”三全把发红的双眼转向了科长。

“说吧,让他说吧,”师长望了一眼科长后又转向秦三全,“你把你的道理都讲出来!”

“说吧,你把你的道理都讲出来!”三全针锋相对。

“我说,‘军人’和‘牺牲’这两个词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

“牺牲!牺牲!我们的牺牲还少吗?我们结婚五年,和妻子在一块的时间才总共十个月;我们的孩子长到三岁,父子一块相处的时间才有一百八十天。你知道吗,首长同志?机要科齐参谋的妻子提出同他离婚的理由是‘我不愿守活寡’,组织科姜干事去年探家回去,晚上睡觉时,他那四岁的儿子不认识他是谁,竟哭着不让他上床。这些你知道吗?”秦三全的声调也已变成吼了,并且掺杂着一点哭音。

“我……知道,”师长的声音一下子低了,“可你为什么要参军呢?既然当了军人,就……”

“就应该像你那样去当第四等父亲?”秦三全讥讽地打断了师长的话,气恼之中,他使用了“家庭学家”林恭私下给师长起的这个外号。

师长那黑瘦的脸唰地白了,显然,他知道这外号的含义。那次林恭给师首长和机关干部中所有当父亲的划分等级时,只有两人被划为四等。一个是后勤部的助理员江某,此人提为助理员后,嫌在农村的原配夫人无才无貌无风度,不顾膝下已有二子,硬是寻找多种借口同妻子离了婚,重新在驻地附近找了一位时髦小姐,使两个儿子小小年纪便尝失去父爱之苦,心灵上受到很大伤害。再一个就是师长严务清,身边只有一子一女,儿子宝山还是个傻子,而且据说宝山的傻是因为他对儿子的病漠不关心不抓紧治疗而造成的。

师长直直地望着秦三全的脸,但那目光却慢慢失去焦点,变得散乱了,并且那泛黄的眸子里分明地露出了一丝悲哀。但是,他马上意识到目前不是流露儿女情的时刻,睁圆眼冲着秦三全,说:“不准再谈这些!记住,你是军人!”

虽然如此,秦三全仍然觉着出了心中的一口气,重又坐下,若无其事地拿起橡皮,去擦那个标错了的坦克符号。

“大秦,有种!对严无情是该顶他一顶!”“家庭学家”林恭鼓励着抱头坐在炕上的三全。吃饭时,林恭听说三全和师长干了一仗,便在饭后急忙拉了炮兵科的杨参谋和文化科的冯干事前来看望。平时,四个人在一块是很合得来的。

“就是,让严老头明白,我们既是他手下的一个军人,还是一个当了父亲的男人!”脾性和三全有些相同的杨参谋也接腔道。

“唉,要说道理当然是在咱这边的,”文弱的冯干事扶了扶眼镜说,“亲子之爱,这本是人的天性,连鲁迅先生都说过:‘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严老头这次不准三全的假实是不该,不过还是忍一忍好,俗话说,能忍者自安。我们这会儿在他手下做事,惹火了他会报复的,他想整治你一个小参谋还不容易?”

“报复吧,让他报复吧!”三全猛地站起来低声吼道,“顶多是叫我复员回家,哼,这二等父亲我也当够了!让我回去更好,回去老子可要地地道道地当个一等父亲,将来到晚年也不会像他那样,欠儿子一笔良心债!”

“胆小鬼!”林恭瞪了冯干事一眼。

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房东的煤油灯在窗台上毕毕剥剥地响。

“哎,‘家庭学家’,你说说为什么同是男人,同为人父,严老头这种人就不具有那种父性的感情,就不懂得亲子之爱、天伦之乐呢?”杨参谋又拾起了话头。

“这个问题正是敝人的研究课题之一。”林恭莫测高深地眨了眨眼睛,而后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正式解答问题的架势,“要弄清这个问题,首先得回顾一下人类父子关系的演化史。诸位可能不知,人类父子关系演化至今,大体经历了五个阶段:《吕氏春秋》上说的‘太古尝无君矣,其民众而群处,知母而不知父’,这是第一阶段。这时,子不知父是谁,父不知子是谁,当然也就无所谓什么父爱感情了。随着社会由群婚制母系社会进入到对偶婚母系社会,父子关系也演进至第二阶段。这时婚姻关系较前稳定,做母亲的有时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父亲有时也能知道哪个孩子是自己的,可是由于父亲毕竟不是家庭成员,父对子虽然认识,却并无感情。到了第三阶段,随着男子在生产中作用的突出,家长非男莫属,父子关系也就日益强化起来,父亲与子女间开始建立相亲相爱的感情,但这时在一些地方,父亲为了巩固家庭私有,维护特权,则把子女当私有物,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古希伯来社会,父亲有权卖女为娼;古埃及,父亲可杀子祭神。第四阶段,社会进入资本主义社会,父子关系逐渐为金钱关系所支配,有些父亲甚至把子女当作商品。当一些国家进入社会主义社会后,父子关系也演进至第五阶段。照说,生活在今天的严老头是应该和我们一般做父亲的人一样,懂天伦之乐,有爱子之心的。但你们可能知道,人体的某些器官可以返祖,如咱们师管理科老陈的小女儿耳朵会转动。和人体器官的这种返祖一样,人的心理也有返祖现象。我想严老头大概在心理上就返了祖,返回到父子关系史上第二阶段做父亲的那种心理状态了。”

“哎哟,天哪!还真有点道理哩。”杨参谋拍手叫道。三全此时也抬起头来,脸上现出颇觉有趣的笑纹。独有冯干事有些不相信地询问林恭:“心理学书上怎么没有关于心理返祖的说法呢?”

“怎么,书上没有写的就不是科学结论了?”“家庭学家”轻蔑地扫了冯干事一眼,“关于心理返祖的结论是我自己在研究中得出的,我论文写出后书上不就有了吗?”他的话音刚落,只听有人在敲外间屋门,冯干事起身去开门,随之传来一声吃惊的招呼:“师长来了!”

一脸得意的林恭一听这话,脸孔顿时白了,低声叫道:“不好!师长可能听到了。”

“怕什么?胆小鬼!”杨参谋白了他一眼。这时,师长已迈步进了里间,当在灯光下看到师长脸上依旧是那副冷漠的表情而并无怒色时,林恭提起的心才又放了下来。“师长,你坐,我们走了。”林恭说着,拉了杨参谋和冯干事的手走出了里间。

三全静静地站在师长面前,他早已估计到,对于下午的顶撞,师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已做好了应付师长报复的思想准备,反正豁出去了。

“秦参谋,”师长缓慢低沉地开了口,“你下午标的这张态势图上,还有两个地方出了错误。”边说边从衣袋里掏出了三全下午标的那张图,摊开在炕前的木桌子上。

挑剔吧,严老头!你现在至多能抓住这点把柄。三全一边在心里默想,一边把目光移到地图上。

“看,这里!”师长戴上眼镜指着图上的一个无名高地,“按敌情通报敌人在这里部署的是一个连,你却注成了一个排。还有,这里,按敌情通报敌人阵地前沿有一混合雷场,你没标上。”三全一眼就看出了下午无意中标错的这两个地方,但他此刻注意的是师长那只指着地图的瘦手,那只手哆嗦得非常厉害,以致指头久久指不到想指的那无名高地的山头上。凭以往同师长打交道的经验,三全知道这是他内心极度激动的表示。聪明的三全眼珠一转,立时作出了判断:师长刚才一定是在门外听到了林恭的那番议论。好!让你这个心理返祖的人受点刺激真是太好了!

“把这两个错处改过来。”师长指着地图低低地命令道。

一丝嘲弄的微笑从三全的嘴角浮现出来,啊,多么可怜的报复措施!他一边想着一边回身去作业包里抽出红蓝铅笔,只用两分多钟的时间就把两个错处都改了过来。

“记住!一个军人,他所做的许多事情,是与流血、死亡这些东西连着的!就说这个你未标上的雷场,战时,我们也许要对这个小小的错误付出十个战士的生命。”师长边说边折起地图向门口走去。

危言耸听!三全一边在心里叫道一边望着师长走出屋门,嘴角上那丝嘲弄的笑纹在慢慢向整个脸部扩展,与此同时低低地说道:“严老头,我等着你的第二次报复!”

八天的演习终于结束了。

汽车驶进营区刚刚停下,三全就从车上跳了下来。他扛起自己的背包就向宿舍区跑,边跑边在心里默叫道:“果果,爸爸回来了,你病好了吗?”但没跑多远,只听背后传来一声低沉、威严的喊叫:“秦三全,回来!”

三全闻声停步扭过头来一看,又是严务清!立即一股怒火从心中升起,只见他几步奔回到师长面前嘶声问道:“演习结束了为什么还不让回家?”

“我没说不让你回家,”师长依旧是那副冷冷的声调,“可你为什么要背着作业包回家?我在今天早上返回营房前是怎么规定的?”

三全这才记起,今天早上从演习场起程返回时,师长在队前讲道:“我们这次演习是在预定战场、按照我师的作战预案进行的,因此所有演习资料都要保密。回到营区后,任何人不得将装有演习资料的作业包带回宿舍,一律拿到办公室保存,待演习总结搞完后,统一收缴销毁……”

“我不会把作业包放到家里的!”三全压着心中的怒气说,“我回去一下就马上去办公室。”

“先去办公室放下作业包!”师长的口气不容分辩。

“三全,把作业包给我,我给你捎到办公室去。”这当儿,科长急忙走过来息事宁人地说。

“不行!”师长抬手摸了摸下巴,直接地叫道,“让他自己去!一个军人,应该懂得保密如保命!”

报复!又是报复!三全鄙夷地瞥了师长一眼,一边在心里恨恨骂道,一边向办公区走去。

三全从办公室跑回自家宿舍门前正要推门,却猛地缩回了手,门是锁着的。正当他愣在门前时,邻居一个八岁的女孩跑过来告诉他:“秦叔叔,果果去师里医院住院了,苑阿姨也去了。我和妈妈前些天去看果果时,护士阿姨正用好长好长的橡皮管给他打针哪,果果哭得可厉害了……”女孩的话未说完,三全已扔下背包,飞步跑走了。

此刻,三全边跑边在心里发着狠:“严老头,倘若我的果果有个三长两短,这笔账是要找你算清的!”

终于跑进了师医院。当三全气喘吁吁地问明了儿子所住的病房,走去推开门时,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果果正坐在椅子上,一边举着“手枪”叭叭地叫,一边让妈妈给他穿鞋。“爸爸!”果果首先发现了站在门口的三全,欢叫一声,推开妈妈,光着一只脚向门口跑来。

三全先是一下子把儿子举到空中,继而揽在了怀里,再俯首在儿子那鲜嫩的脸蛋上长久地亲吻着。啊!那八天来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

“爸爸,你这儿有灰。”果果指着三全的右脸颊叫道,“别动,爸,我……”说着,把一个手指伸进自己的小嘴里蘸了点唾沫,轻轻去润湿着爸爸脸上沾的那点黑灰,而后,抬起袖头去擦。

“果果,下来!跟他亲热什么?”拿着一只鞋站在那儿的苑素赌气地喝叫着儿子。温柔贤良的她第一次对着丈夫发脾气。

因儿子的小手在脸上摩挲而沉浸在愉悦中的三全,听到妻子的这句话愣了一下,刚想张嘴说什么,身旁突然响起一个慈祥的声音:“小苑哪,怎么又说气话了?”三全扭头一看,这才发现师长的爱人——驻地附近一所小学的校长,一个五十来岁的慈眉善目的妇女站在屋里。

苑素生气地往床沿上一坐,望着师长爱人诉说:“那晚他说好去请假的,可一去就不回来了,把俺娘儿俩撇在屋里,要不是你来照顾,果果的病还不定怎么着哩。”

“你呀,这就值得生气?”师长爱人慈爱地望着苑素说道,同时上前从苑素手里拿过果果的那只鞋,走过来给果果穿着,“这不能怪小秦,他是军人,军人做了父亲,妻子可不能用一般当父亲的标准去要求他。对这个理,当初我也不懂,俺宝山变傻以后那次去部队,我才算明白了。”

凡是心地善良的人,对别人的不幸总是非常同情的。苑素听到师长爱人的最后一句话,一时忘了生气,急忙轻轻地问:“你家宝山是咋变傻的?”

“唉——”师长爱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俺宝山七岁的那年春天,老严休假回河南老家看我们娘儿俩。他那时在当副团长,我那时在俺老家的一所小学里教书,没随队。他到家的第四天早晨,宝山突然发起高烧来,有流行性脑炎的症状。我俩正在商议要把孩子送往医院时,接到了他们团长拍来的一封电报,那封电报的电文我至今还记得,上边说:‘部队外出执行任务,见电后若能回即回,假期将再行安排,若不能回,即复电告知。’我当时望着有病的儿子,求他去复电说明不能归队,但他执意不肯,并分析说:‘既然来电报,一定是急事,电文所以措辞委婉,是因为团长原是我的下级,不好下命令。’说罢,便要立即动身。我哭劝无效,想到他归队反正要经过镇上,就要他顺路把孩子抱到镇上医院,安排我们娘儿俩住下院了再走,因为我实在无力气把七岁的宝山抱到二十里外的镇上。不料他却说,抱个孩子走路,到镇上肯定赶不上那辆一天一趟去县里的公共汽车。说完,便独个儿提着提包快步走了。我当时那个气恨劲儿,真想马上就跟他离婚。他走后,我只得到附近农村去找人帮我抱孩子去医院,因为我所在的那所小学只有四名教师,当天其他三位又都回家了。待我找来两个村民把孩子抱到二十里外的镇上医院时,孩子的急性脑膜炎已很严重了,虽经抢救保住了性命,但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一直到现在,还是一天三餐要人喂,大便小便不避人。孩子变傻以后,你不知我那个伤心、气恨劲哟,老严休假回来看我们,我天天骂他,不准他吃我做的饭、睡我的床,整整跟他哭闹了一个月。后来他们团长把我接到部队上,我才知道,他那次确实应该赶回部队,他们团当时是去抢修一条铁路隧道,团领导中只有他过去组织过这种施工。就在他赶回部队的当天,工地上发生一次大塌方事故,七十名战士被堵在隧道内。他扔下提包就赶到现场指挥,由于他指挥得当,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七十名战士全部脱险。我到了部队后,这七十名战士排成队去看我,每人都给俺宝山买了玩具,光玩具就堆了半间屋。我们娘儿俩临离队时,这七十名战士还自动列队到火车站给我们送行。这时我才明白,俺宝山的变傻,换来了七十个战士的生命,值得呀……”

此时,一直抱着果果站在那里静听的三全,身子先是摇晃了一下,继而软软地倚在了墙壁上。

“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快收拾收拾出院吧。给,小苑,这是出院证。”师长爱人边说边把出院证递到了苑素手里。

“奶奶,你也去我家吧,我给你拿山楂糕吃。”果果从爸爸怀里扭过头来向师长爱人喊道。

“好,我去吃果果的山楂糕。”师长爱人笑着点头。

“他爸,这些天可把赵校长给累坏了。”已经消了气的苑素这时走过来轻轻地说,“那晚上你刚走有半小时,赵校长就去了咱家,帮我给果果灌了药,后来看看果果的体温继续上升,就打电话要了车把我们送来医院住下了。开头几天,赵校长每晚和我轮流着看护果果,果果病见轻后,赵校长也是每天下班后都往这里跑,还给果果做这样那样好吃的用饭盒端了来……”

“小苑哪,说这些干啥?告诉你,这些也不是我想来干的,是奉了他们师长的命令,不干不行呀!走吧,快走吧,天快黑了,你回去还得给秦参谋做饭吃哩。”师长爱人含笑说着。

“谢……谢谢。”三全的嘴唇抖动了许久,才颤声这样说道。

“嗨,一个军人,在使用‘谢’字的时候,要注意看看对象和场合嘛。”师长爱人开着玩笑。三全听出,她在说“一个军人”四个字时,和师长的口气竟那样相像。

屋里的人谁也没注意到,就在此刻,师长严务清无声地站在门外。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冷漠的表情,不过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当他的目光触到果果那红润的笑脸时,他那两个眼角的扇形纹络明显地舒展了。

“走吧,走吧。”赵校长催着三全夫妇。三人转身向门口走时,才看到默默站在门外的师长。

“我现在回机关,你们如果也回去的话,可以搭我的车。”没有任何别的问候和招呼,师长开口就是这句冷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话。

“那刚好,快走!”赵校长喜眉笑眼地推着三全和苑素向外走。到了院中,两人又被赵校长推上了师长的吉普车。

“开车!”三全和苑素刚坐定,坐在前座上的师长就向司机下了命令。

“别慌呀,赵校长还没上车哩。”苑素急忙向师长说,同时朝车下的赵校长喊,“快上来!”

师长回头扫了妻子一眼,正想抬脚上车的赵校长一定从那目光中看到了什么,只见她边关上车门边说:“开车吧。”

车子开动了,苑素有些生气地向师长埋怨道:“慌什么哩,这里明明有个空位,为什么不让赵校长也上来?”

“这车是给我用来工作的!”师长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

吉普车飞快地向营区驶去。

苑素不解地呆望着师长的背影。旁边的三全紧抱着儿子果果,头低垂着,双眼微闭,似乎睡着了,只有那双手在剧烈地抖……

暮霭笼罩着整个军营。

秦三全拿着一个铝制饭盒定定地站在师长院中。晚饭后,苑素从手提包里拿出几天来师长爱人给果果送吃的东西时用的饭盒,让三全来送还。其实,即使不送这个饭盒,三全也要来的,悔愧在噬咬着他的心,他要来见师长,向他表示自己的一点心意。然而,到了院中,他又失去了进屋的勇气,进去怎么开口说呢?

师长的外间屋门是开着的,只有纱门关着。透过纱门望去,外屋里没人,里边陈设很简陋,只有一对简易沙发、一张方桌和几把木椅。正对着屋门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条幅,条幅上写着克劳塞维茨的一句话:“在任何一项专门活动中,要想达到相当高的造诣,就需要在智力和感情方面有特殊的禀赋。”三全默然地望着条幅上的字,不知师长何以独把这句话写了挂在墙上。

正当三全在院中犹豫的时候,师长拉着他的傻儿子宝山从里屋走到外屋坐在方桌前。这傻宝山四个月前有一天在父母上班后,曾自己弄开院门跑到办公区胡闹了一阵,三全见过一次,几个月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也胖了许多,只有那两只眼珠依旧转动得十分迟缓,显示出他仍是个丧失思维能力的傻子。父子俩坐在方桌前一比,师长的身子竟显得那样单薄、瘦削。这时,只见师长爱人端着一碗米饭和两盘菜来到了饭桌前说:“我来喂他,你去吃吧。”

“还是我来。”师长从妻子手上接过饭碗,把盘里的菜夹几筷到碗里,便把碗送到儿子的嘴边。看得出,傻宝山只是凭着本能张嘴去让爸爸喂饭,痴呆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吃着吃着,那傻宝山突然“嗨”地叫了一声,一下子把嘴里的饭吐了出来,同时伸手去父亲的右脸颊上狠狠抓了一下,灯光下可见,师长那黑瘦的脸颊上立时出现了几道带血的指痕。

“你要干什么,宝山?”师长爱人闻声从厨房里跑出来,向儿子扬起了巴掌。此时,只见师长推开了妻子的手,一边掏出手帕去擦脸上的血丝,一边向儿子低声问:“这菜不好吃,是吧?你想吃什么?”

“嗯,嗯,嗯!”傻宝山边叫边用手比了一个圆圈。“噢,他想吃鸡蛋,还有吗?”师长扭向妻子问。

妻子从厨房里拿来了两个鸡蛋,师长接过一个剥去壳后,用羹匙挖一块递到儿子嘴里,傻宝山立刻有滋有味地嚼着。而在这时,又有血丝从师长脸颊上的指痕中渗出来。

门外,三全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右颊,跟前倏地闪过下午小果果用手指替他擦灰的情景,啊,同是儿子!三全心中原有的愧悔被一种巨大的怜悯所替代,他感到有一层水雾从眼中腾起。

“哎,这不是秦参谋吗?”开纱门来院中收衣服的赵校长发现了站在院中的三全,“快进屋去啊!”

三全默默地进了屋。“坐吧。”师长一边把喂宝山的饭碗递给妻子,一边让三全坐。

三全无言地把手中的饭盒放在桌子上,他不敢马上开口,他担心自己此时说话声音一定是颤抖的。

赵校长把宝山领到了里屋,沉默在三全和师长之间持续。“我……”三全终于吃力地说了一个字。

“你来得正好,本来我想在晚饭后派人去找你的。”师长的声调依旧是冷冷的,“你们科长调任军作训处处长,副科长又要去南京学习,两人最近几天就要分别去报到,从明天起,你主持科里的工作,并负责起草这次演习的总结。你的副科长任职命令已经到了。”

“什么?”三全倒退了一步,眼也瞪到了最大程度,他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消息。不过这惊疑仅仅是一刹那的事情,随即就听他执拗地、吵架似的叫道:“我不够格!”

“是的,你不够格!你不仅不够一个副科长的格,而且也不够一个军人的格!”师长那冷峻、锐利的目光在三全脸上扫了一下,随即声音缓慢了下来,“不过,一个知道自己不是合格军人的人,也许将来能够合格。是啊,”师长转过身子踱着步,声音低下去了,低得几乎成了喃喃自语,“做一个合格的军人,很难,尤其在和平年代里,更难……”

“师长,你另换别人吧!”

师长猛地扭过头来,眼睛里射出那种骇人的盛怒的光,抬手去摸了摸下巴,跟着就听他一字一顿地说:“再说一遍!”

三全直直地望着师长,他知道,此刻自己再说一句推辞的话,就会招致一顿可怕的斥责。他倒不是怕那斥责,他是担心师长的身体,因为他分明地看到,师长那两只垂在腰间的血管暴突的手又开始轻轻地抖动起来,并且脸上被宝山抓破的血痕中又渗出了血丝。

“师……师长,你脸上的血。”在经过一阵沉默后,三全声音抖颤地说。

师长眼中的怒气慢慢消失了,他一边掏出手绢去擦脸上的血丝,一边低低地说:“哦,让院里的树枝挂破了……”

不知怎的,听到这句解释,从不流泪的钢铁汉子三全,竟分明地感到有两滴泪水溢出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