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陈家堤人的习惯是:只要太阳一爬上村东的高河堤,就吃早饭。
陈二浑左手端起一碗苞谷糁红薯稀饭,右手接过女儿小叶递过来的一个花卷馍向左手心里一塞,再接住妻子递来的一盘炒豆角,便转身出了大门,向设在五驹子家门前的饭场走去。
说到饭场,得先来点说明。在我们豫西南农村,有一种不知何代兴起的规矩,就是一年中春、夏、秋三季的早晨、中午吃饭时,只要不刮风、下雨、来客,一般都不在自己家里围着桌子吃,而是端着饭碗和菜盘到饭场里去吃。饭场一般设在村中间住家门前的空场上,饭场里的设备不复杂,只有几棵遮阴的树,有几块供大伙坐的半截砖或土坯,有几块供放菜盘的石板。到饭场吃饭的人,最多的是男子,他们大都是每人端个菜盘,七八个人凑在一起吃;其次是孩子和一部分中年妇女,他们多是把菜夹放到饭碗里,不端菜盘;再就是那些身子比较好的老头、老太太,他们让儿孙搬个凳子放在饭场里,自个儿坐在那儿吃。姑娘们和新媳妇们虽说不到饭场里去,一般是坐在自己院门前吃饭,但也大都把脸朝向村中的饭场,边吃边看着饭场里的一切。有个顺口溜说,“豫西南有三怪:老母猪身上扎腰带(指腰里拴绳子),男女都穿方口鞋,吃饭跑在大门外”,其中最末一句就是讲的这种风俗。这种吃饭法好处很多,人们可以边吃饭边谈天说地,了解一点诸如东庄的王七娶个瘸子老婆,西村的刘六家昨天失了火之类的四乡新闻;也可以你尝一筷我的凉拌豆芽,我来一筷你的生调萝卜丝,彼此换换口味,尝尝新鲜;男人们可以在饭场里扯扯下一步对农活的安排;妇女们也可以边吃饭边交流一下像红薯面掺绿豆面可以擀面条之类的经验;孩子们还可以彼此比赛着看谁吃得快……
陈家堤的饭场就设在五驹子家门前的空地上。陈二浑今天来早了,饭场里还没有一个人。他走到饭场中间的那块大石板前——这是饭场里的最佳位置,把饭碗和菜盘往石板上一放,并没有立刻蹲下来吃,而是直起身来高声挨家喊着名字催大伙来饭场吃饭:“大宽,快来呀,别人都吃罢了,你还磨蹭啥?”“五驹子,你舅子是不是又做什么好吃的菜,怕别人尝了?”“灵贵哥,来晚了可就没半截砖坐了!”“年有,听说你外甥从城里给你拿了香肠,能不能端出来让咱尝尝?”……
最先被二浑催出来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他端着饭碗边向饭场里走边大声叫道:“二浑哥,瞧你这高兴劲,嫂子昨夜里肯定又同意让你亲热了一会儿!”
“那是自然!”二浑大声笑道,随即又煞有介事地低声向走近来的小伙子说,“不过亲热这一会儿可不是容易的,你嫂子硬是叫我跪了两回,看,这膝盖都跪红了!”
“哈哈哈……”小伙子被二浑逗得放声大笑了。
二浑是一个乐观的人。虽说今年已经四十有二,但仍保持着两大特点:其一是爱说笑话,好开玩笑。平时哪里有他,哪里就笑声不断。按陈家堤一带的乡俗,一个男子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对象有七种人,即非至亲的爷爷、奶奶、哥哥、嫂嫂、弟弟、孙子、外孙。但二浑有时开起玩笑来可就不大管这个了。那次五驹子接媳妇,过了新婚之夜的第二天早晨,二浑一见驹子媳妇就笑着问:“枣花,昨夜里俺驹子弟规矩不规矩?”一句话把新媳妇枣花问了个大红脸,她一时愣在那儿,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只在昨天婚宴上见过一面的叔伯哥。好在这时小叶妈走过来,朝男人肩上拍了一掌数落道:“又没正经了?当个老大伯哥,说话也不掂量掂量,脸也不发红?!”这才算为枣花解了围。其二是爱唱豫剧。二浑只要一有空闲,总爱反复用豫剧慢板唱几遍:“老夫本是大宋国里一平民……”这是他多年来看古装豫剧的唯一收获。虽说他只会唱这一句,接下去便是一律的“哼”,但有一次东庄那个在公社豫剧团干过的林老三听到后,还是立刻评价说:“够味,是个唱老生的材料!”……
人们陆陆续续地来到了饭场,可是奇怪,今天饭场的气氛有点反常:灵贵、五驹子、大宽、年有他们几个热闹分子,都没有到饭场中间这块大石板跟前吃饭,并且都是闷着头吃,很少说话。往常,这块石板可是整个饭场的最佳位置,五驹子他们几个一进饭场总是先往这里挤,放下菜盘就开始争着说起自己昨儿个的所见所闻。二浑觉得有点诧异,他是耐不住这份寂寞的,于是朝着五驹子说道:“驹子,听说范庄范广亭两口子昨儿个晌午打架,他老婆把新买的一个花壳暖瓶摔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一向在饭场最爱说话,平时也好同二浑说个笑话的五驹子冷冷地回答。
“他两口子吵架的底细我倒听说一点。”二浑边说边端起菜盘离开中间那块大石板,向五驹子他们几个人围着的小石板走去。但他刚蹲下,长得彪彪实实的五驹子,就端起自己的菜盘向另一个小石板走去。五驹子在那边蹲下不一会儿,又立刻朝这边喊道:“大宽、年有,来呀,来尝尝灵贵哥的油炸辣椒!”很快,大宽、年有也端着碗盘上那边去了,小石板前又剩下了二浑一个。看到这种情况,二浑先是一怔,继而脸上又慢慢露出了笑意:“哦,明白了,你们是在生我的气!是为昨天的那件事,一定是为那件事。”
昨天中午吃饭时,大伙议论起了到公社棉花收购站交售棉花的事。前天下午灵贵他们六家已经去交售过了,六家中五家的棉花都验了个四级,唯独灵贵的棉花验了二级。一块种、一块摘、一同轧的棉花,为啥级别却不同?要知道,二级棉和四级棉,一斤之间就差几毛钱哩,每家都要卖几百斤皮棉,这差下来就是几十块钱哪。所以在饭场上,尚未去交售棉花的五驹子、二浑、大宽、年有几个人,便连声问着灵贵:“灵贵哥,你家的棉花是咋收拾的,竟能验二级棉?”
灵贵脸露得意地只管吃自己的饭,并不回答众人的询问。这灵贵今年刚五十岁,识几个字,曾读过村中老私塾先生临死时留下的几本书,待人处事颇为精明,是一个见一分钱能赚决不只赚五厘的人。他见大伙实在问得急了,这才停下筷子,压低声音向众人说:“今年咱们种的棉花,因为几次摘前都淋了小雨,加上那台轧花机轧的质量不高,皮棉验级一般只能验个四级,要想验二级,得另想办法。”
“啥办法?”五驹子急问。
“这办法嘛,说出来可以,咱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应该互相关照,不过,我说出后,可只限咱们这几个人知道,千万别再说出去!”
“中,中。”二浑抢先做出保证,“谁他妈的说出去,叫他屁股眼里生蛆!”
“要是这样,那我就说。”灵贵放下碗,再一次压了压嗓门,“实话告诉大伙,今年棉花收购站的两个验级员,都是小年轻的。我在前几天,专门跑到收购站门口看他们验收。这两个年轻人在扦样验级时,不是去每个花包里扦一点(各家农民在交棉花时,都是用包袱皮、床单或拆下来的被单把棉花包成包),而是只从你压在地排车厢最下边的花包里扦样检验。所以这样办,大概是他们以为不论谁卖棉花,都要把好棉花放在车子的最上边,把坏棉花放在车子的最下边。我昨后晌去交售棉花时,就特意把专门挑出的最好的棉花放在车子下边,到收购站时两个验级员果然上了当,把一车棉花全当二级收下了。”
“噢,是这样——”五驹子如梦方醒地叫了一句。
“这办法有点太那个。”二浑笑着说了一句。
“太什么?”五驹子瞪了一眼二浑,“嫌不好就别用!”
“不光老哥我不用,你们用了老子也要揭发!”二浑依旧笑着说。
由于二浑平日爱开玩笑,所以谁也没有把他笑着说出的这句话当真。
下午,五驹子、大宽、年有他们几个都照灵贵说的法子办,各自用地排车拉着自己的棉花,向四里外的公社棉花收购站走去。二浑也拉着一车棉花跟在后边。快到收购站门口时,二浑说家里有点事,想先交上棉花回去,拉车走到了这个小车队的最前边。
在收购站门口验级时,两个年轻验级员果如灵贵所说,硬是去二浑车厢最下边的棉花包里扦样检验。“二级。”两个验级员经过测水、检验以后说道。这时,跟在后边的五驹子他们也都轻轻呼出了口气,互相交换了一个高兴的眼色。此时,二浑只需把车子拉到大磅前一磅,而后按指定的仓库,把棉花包依次扛进去倒下,出来领了钱就算完事。可他却望着两个验级员笑嘻嘻地说:“二位小老弟,刚才忘了告诉你们,我这车厢下边的这包棉花是专门挑出来的好棉花,可上边这些棉花就差劲了,你们最好每包都看看。”
“哦?”两个验级员吃惊了,立刻又动手打开放在车上边的几包棉花,一检验,果然是四级。
二浑这么一办的后果可想而知,两个验级员开始搞每包必验了。五驹子他们几个人的棉花谁也没全当二级卖……
二浑边回想着昨天的事边吃着饭,不知不觉地把一碗饭吃完了。他看着空碗,轻轻摇了摇头,无声地笑了笑,而后起身回家去盛第二碗饭……
二浑端着第二碗饭来到饭场时,饭场气氛有了新的变化——灵贵面前围着的五驹子、大宽、年有他们几个人开始大声说笑了。
“大宽,听说你家养的那条狗昨儿个咬了你一口,真的吗?”五驹子转向大宽说。
“狗?咬我?”脑子迟钝,向来只会重复别人说话的大宽,一时没理解这话意。
“我家养的那条狗昨儿个咬我一口!”聪明的年有此时接上了口,同时向二浑这边瞥了一眼,“我好心给他点东西吃,他倒不认人了!”
“贱畜生!”五驹子边骂边向二浑这边扫了一眼。
大宽已经从五驹子和年有的眼神上弄明白了那话意,于是立刻重复道:“我家养的那条狗昨儿个也咬了我一口,我好心给他点东西吃,他倒不认人了!”
此刻,蹲在那边吃饭的二浑微笑了一下,在心里说道:“好小子们,在变着法子骂我哩,行,老子不还嘴,让你们出出气。”
“这狗是不能叫他吃饱了,吃饱了他就容易不认人。”五驹子又愤愤地说。
“就是!这狗是不能叫他吃饱了!”大宽又立刻重复道。
蹲在那边吃饭的二浑此时心里笑道:“骂吧,反正老子不是狗。”
“有些人也不晓得他有多富,放着票子他不要,多贱!”年有此时又开口。
“富,有多富?”灵贵此刻也斜着眼向二浑这边看了一下,“有人也不就是这两年口袋里才开始装两个钱,早先那会儿,哼!盘里泡豆芽,谁还不知道谁的根底!”
听到这话,原本一直挂在二浑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根底?!根底!这两个字像竹签一样,一下子把二浑心上那原已结了疤的伤口又戳出了血。根底,二浑前几年的根底全庄人谁不知道……
在一个工日只值八分钱的那些年月里,二浑家因为有四个孩子和一个老母亲拖累,加上妻子又常年病病恹恹,成了全村最穷的一户。穷得二浑那个饭量很大的肚子几乎经常处于半饱状态,使他不得不经常厚着脸皮在饭场里混吃别人的菜和别人剩下的一点饭和馍。使二浑永远记住这些屈辱岁月的是那个早晨,那个仲秋的早晨。
二浑在地里干了一早晨的活回到家里,妻子递给他的是一碗稀饭、一个窝头和一盘菜。稀饭是红薯稀饭,里边除了几块红薯疙瘩外,就全是红薯面汤了。窝头是黑色的红薯面窝头。菜是凉拌的红薯丝,这是他那巧手的妻子在不准自家种菜又无钱买菜的情况下想出来的法子——先把红薯切成细丝,然后放到开水锅里稍煮一会儿,捞出来用凉水一冲,再用盐拌一下,吃起来有点像土豆丝。为了照顾这一家之主,贤惠的妻子还特别地在丈夫的菜盘里倒了点沸过的棉籽油。二浑望着这清一色的红薯制品,叹了一口气,便端着碗盘,摇晃着高大而瘦削的身躯向饭场走去。
到了饭场,二浑把自己的菜盘也放到了饭场中心那已放满七八个盘子的石板上,而后瞄了一眼另外几个盘子里的菜。嗬,都比自己的强。大宽的盘子里凉拌豆角,哪来的?哦,对了,他姑父在镇上菜店里卖菜。五驹子的盘里是炒豆芽,是哩,他爹是大队副支书,分的豆子多。哎,灵贵哥的盘子里这是啥东西?没见过。“灵贵哥,这是啥菜?”二浑用竹筷指着灵贵的盘子问。
“四川榨菜。一个朋友送的,尝尝吧。”向来以家庭富足自傲的灵贵不太热情地让道。二浑见让,便伸出了筷子。“不错,不错,辣酥酥的。”二浑边咀嚼边评价着那榨菜,忍不住又来了一筷。
尽管妻子给那红薯丝里浇了一点棉籽油,但吃红薯面窝头就红薯丝的确没有味道。所以,当五驹子指着自己的盘子让道“浑哥,尝尝我的炒豆芽”时,二浑又马上伸出了筷子。
“来,来,尝尝咱的红薯丝!”这当儿,二浑用筷子指着自己的菜盘说道,“脆生得很。棉油是沸过的,怪香的。”
大家都客气地点了点头,却没有一个人动筷。一丝尴尬掠过二浑的额头。这当儿,年有笑着说:“二浑哥,快把你的红薯丝放下,那东西怎么做也是红薯,吃到肚里也要作酸,来,尝尝我的雪里蕻!”
“中,中。尝尝俺老弟的雪里蕻。”二浑脸上的尴尬消失了,一边应着,一边去年有盘里夹了一筷。
“二浑哥端这盘红薯只是当摆设,实际上是来混菜吃的。”五驹子此时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你说混咱就算混吧,”二浑依旧笑着说,“等老哥我将来有了,一定请你们吃好菜。”
“唉——”灵贵这时感叹了一声,“咱啥时候有二浑这张脸皮,走到哪里就都可以让肚子圆了。”他话中的挖苦意味是明显的。
这句话太尖刻了,只见一丝红晕出现在二浑的双颊上,不过因为他那面颊黑而且粗糙,人们并没有看出来。很快,那红晕消失了,代之而现的仍是一个满不在乎的嬉笑:“就是,这年头脸皮厚点才能吃饱。”他边说边喝下了碗里的最后一口稀饭,然后向坐在自家院门前吃饭的十三岁的大女儿小叶喊道:“叶子,来,给我盛碗饭,再拿个黑馍。”
小叶闻唤走来接过爹爹的碗,粗心的二浑当时没有发现,女儿的脸上是一副屈辱的神色,双眼里有泪珠在盈盈晃动。
女儿把空碗端走后,二浑坐在半截砖上,身子倚着树干,一边用两根筷子悠闲地敲打着“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的鼓点,一边等着饭来。但一等二等,眼看别人都要吃完了,还不见女儿把饭送来,他有些着急,便起身向家里走去。进了厨房,见妻子和女儿都静立在锅台边,自己的碗盛了饭放在锅台上,便一边埋怨“怎么不把饭给我送去”,一边伸手去端碗,但当他的手刚触到自己的碗时,却见妻子猛地伸手把碗夺走了。
“咋了?”二浑吃了一惊,妻子一向对他是关怀体贴的。
“咋了?!”从不高声说话的妻子几乎是喊叫了,那本来发黄的脸此刻涨得通红,“你没听见饭场里的人们说的那些话?你不觉得丢人?”
“噢,”二浑明白了,妻子是因为刚才在门口听到了饭场里的那些话才生气的,便不经意地笑了笑,“弟兄伙里在一块说几句玩笑话,有啥?”说着伸手端起碗又向门口走去。这时节,只见站在一旁的女儿小叶突然上前拦住了厨房的门,并随之“嗵”的一声双膝跪到了地上,用带着呜咽、乞求的声调说:“爹,别去饭场了,咱们穷,就在家里吃,别去听那些难听的话!爹,你想想,再这样,我们以后可咋往人前头站哪……”
二浑脸上的肌肉明显地抽搐了一下。人人都有自尊心,他的自尊心上不过落了一层厚土而已,此刻女儿的这番话像一把镢头,一下子刨透了那层厚土。大概有一分钟的时间,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女儿,随后,就听“啪”的一声,他手上的饭碗掉在了地上,红薯稀饭撒了一地,与此同时响起他喃喃的低音:“我给你们丢人了……”
……
这就是根底!这就是二浑当年的根底!二浑在这段辛酸的回忆中没滋没味地把第二碗饭咽到了肚里,他缓缓地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去盛第三碗饭……
二浑端着第三碗饭走进饭场,又在自己的老位置蹲了下来。他望着碗里的饭,突然有些后悔:不该盛这么满满一碗。他觉得肚里有些堵,不想吃。而平时,他早饭不吃五碗是不行的。
那边,灵贵、五驹子他们指桑骂槐的挖苦、讥讽还在继续。大概看到二浑不吭一声,以为他自知理亏,那讥讽、挖苦便越发地尖刻起来——
“我说驹子哥,听说咱这农村人谁要是积极了,可以评劳动模范,由国务院接进京城里喝宝丰大曲,这话是真的吧?”年有又眨巴着那双聪明的眼睛说,同时向二浑这边溜了一眼。
“到北京喝宝丰大曲?想尿里倒好!谁再积极,国务院也不知道他是老几!”五驹子瓮声瓮气地叫道。
“就是!谁再积极,国务院也不知道他是老几!”大宽立刻重复着。
“不知道他是老几?这你们就说差板了!”灵贵声音阴沉地接过了口,“昨黑里我就听大队刘大队长说,下次北京再开人代会,就叫咱们村选一个代表,并且说要选一个四十来岁的积极分子!”
“是吗?”年有笑着问,“没有说要选一个交售棉花自愿少要钱的?”
“尿!”五驹子愤愤地叫道,“想当人大代表?做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貌相,是那块料吗……”
“砰!”一种细瓷碗摔破在地的声音猛地打断了五驹子的话,众人吃惊地扭头看时,只见二浑面前洒着一摊稀饭和细瓷碗的碎片,他正缓缓地站起身来,那张敦厚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笑纹。
“骂吧,敞开骂吧,最好提着我二浑的名骂,别那样藏藏掖掖地骂,那叫人听起来不顺当!”二浑望着灵贵他们几个声音沉沉地说。
寂静,饭场里一下子静得没有一点别的声音。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二浑身上。
“你们刚才骂我不就是因为昨儿个卖棉花少得几个钱吗?来!我给你们补上!”二浑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十元的人民币。扔在了面前的小石板上,这是昨晚村东头陈大疤归还的前些日子借去的那两百元钱。“来!你们每人算一下自己少卖多少钱,我一分不差地给你们补上,不用开发票,很省事。五驹子,你先来领!”
“你、你这是干啥?大伙刚、刚才是说着玩的!”灵贵尴尬地、结结巴巴地说。
“就是,大伙刚才是说着玩的。”大宽立刻跟着重复。
“说着玩的?都说到我的根底上了还是说着玩的?大伙都知道,”二浑转向整个饭场叫道,“我二浑过去的根底是不咋样,穷得到饭场里向你们大伙要剩饭、剩馍吃!正是这个穷根底,使我觉着办事不能对不起国家,不是国家的政策顺了咱的心,我陈二浑今天照样得受穷!自然,你们的日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二浑虽不懂得大道理,但我知道这国家是咱大伙的,把国家糊弄穷了对咱们谁也没有好处!来,既然你们觉着少拿那几个钱心里憋气,就把钱拿去!”
“你看,你看,发这么大的火干啥?几句玩笑话嘛!”灵贵边自我解嘲地说着,边端起碗盘转身向自己的院门走去。五驹子、大宽、年有见状也都端起碗盘闷头走向自家的院门。
“怎么,你们不领钱了?”二浑朝着几个人的背影大声叫。
“你看把你能的!还没有把人得罪完?”这当儿,闻声从门前赶来的小叶妈生气地朝着丈夫说。
“能?能还在后头哩!北京下回再开什么代表大会,要叫我去,我就去!你以为我不敢?”二浑转向妻子瞪着眼说,那模样像是在同她吵架。
“能死你了!回去!”小叶妈使劲地推了丈夫一把。
二浑在妻子的推搡下向自己的院门走去,没走出几步,猛听他又高声唱道:“老夫本是大宋国里一平民……”调子还是原来的调子,只是那声音有些发颤。
东方,太阳升高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