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原定好的出发的日子,李延的四位姨太却在吵嚷着收拾东西中又忙活了一天,等到差不多就绪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在两广总督行辕内,四位姨太嚷嚷得像炸了窝的乌鸦,心绪不好的李延再也不想听到她们的声音,吼道:“滚,都给我滚!”他顺手抓起一把茶壶,砸向窗口,茶壶哗啦一声被摔得粉碎。四位姨太如鸟兽散,只有钱师爷看看左右,留了下来。他听到李延在骂骂咧咧:“这家伙,欺人太甚,他这是杀鸡给猴看,他算什么人?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留,他要是把老子惹急了,我非给他弄个鱼死网破。”钱师爷赶紧上前安慰道:“总督大人息怒!”不料立马挨了李延一个巴掌:“总督?谁是总督?你这是存心在讥讽我。”他捂着脸委屈地说:“小的哪敢啊!我这是怕您气坏了身子。”李延目光已漂移,软得浑身无力,一屁股坐入太师椅,自语道:“这家伙心狠手辣,我们该如何是好?”
钱师爷一贯是李延的军师,一肚子都是想法,他凑上前去,附在李延耳朵边说道:“总督大人不用担心,他殷正茂又不是什么好货色,当年他在江西任上被罢免,还不就是因为屁股上不干净吗?我就不信,天底下有人会不喜欢钱!”李延闻言,像得了救星似的,一双混浊的老眼射出一线光芒。他问钱师爷:“你的意思是?”钱师爷道:“这个时候,咱们不能跟他硬顶,还是老办法,塞、塞饱他!最后让他撑死。”
殷正茂终于带众人而来。他在两广总督值房前翻身下马,发现门口停着张鲸的轿子及护卫,原来他已在值房等候多时。听到殷正茂的声音,张鲸迎上前来,拱手道:“听说总督大人刚到庆远,就直接去了广宁前线。”殷正茂用他一贯的爽朗声音回答道:“我是想直接了解广宁的守备状况,没想到张公公来得也如此神速!”
张鲸一挥手,他身边的小太监托上一个细长布袋,他接过布袋递给殷正茂:“我是怕你单枪匹马,会有些孤单,所以才匆忙赶来跟你作个伴儿。喏,这是我托人给你弄到的斑竹狸纹钓杆,您在此得闲了,心气儿不顺了,可以找个地方钓钓鱼。”殷正茂一向听说太监善于阿谀,却并没有与他们中的哪个深交过,这次刚到广西,监军这样的礼物实在出人意外,不禁笑道:“难得公公想得周全,多谢了!但看来,这么好的钓杆在此只能成为摆设了。”张鲸也点头道:“是啊,你刚到庆远就在广宁府开膛破肚、整肃军纪,接下来的事儿恐怕够你忙的。”殷正茂叹道:“没错!其实那位被我破肚的士兵也真够可怜的,他也是撞上本督了,他的肚子里除了白吃的那几口麂子和兔子肉,全都是未曾消化的树皮和干草,这样的兵能不去扰民吗?”说着,殷正茂眼眶竟潮湿了。
张鲸也同意殷正茂的看法:“这两年,朝廷向广西拨款军饷好几百万,而士兵却缺衣缩食,叛匪也越剿越多,那李延要不从中贪墨,我张鲸就倒着爬回京城去。”他认为一定要严查李延,殷正茂却胸有成竹地说:“不用查!本督敢保证过几天他会送上门来的。”他几乎料定李延会主动来行贿,并且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他的钱本来就是从军饷中贪污的,给殷正茂等于给剿匪军,也就是归还其主。他不怕李延在高拱那儿反咬一口,在殷正茂看来,身正不怕影子歪,饥肠辘辘的士兵和朝廷的剿匪大政比这些无聊的口唇之战重要得多。
两广总督行辕院内,李延正抱着众姨太泣别。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五个都颇不省事的女人。众姨太一边哭成一团,一边还在七嘴八舌地说:“老爷,你为何不走?”“老爷,我跟你一起留下!”“老爷,那新任总督心狠手辣,你还不如跟我们一起趁早离开,避避风头。”那李延兀自在一边强挺着说:“妇人之见,我堂堂两广总督,三品大员,怎么能跟你们一起像耗子般的偷偷溜出城去?这样做我的脸面何在?再说了,我又没有贪赃枉法,做对不起朝廷的事,他殷正茂能拿我怎么样?”一直在一旁的钱师爷上前解劝道:“别哭了,别哭了,赶紧走吧!”众姨太又纠缠了一会儿,才随钱师爷离去。
一院子的车马开始驶离。有家丁来报:“老爷,新任监军张鲸求见。”说着,张鲸已经进入院子。张鲸拱手道:“怎么着?李大人,家眷们先行回乡了?”李延道:“她们只是本督的女眷,从不过问本督的政务,张公公不会现在就想扣留她们吧?”张鲸笑道:“哪儿的话?我只是担心这么多车辆辎重,此去广东路途遥远,您就不怕半路遭劫吗?”李延道:“张公公甭操这个心了,这些个车上装的无非是一些马桶、夜壶、澡盆、痰盂之类的东西,就连女眷们的金银细软都找不出几件,劫匪能劫什么?”张鲸一乐:“万一他们要劫人呢?”李延道:“人要是被劫了,正好帮了本督一个大忙,整日吵吵闹闹,我正想着怎么打发她们呢。”
闲话叙了这半晌,张鲸把脸一拉:“今儿个,我是以监军的身份正式向你通报,请你将所有账目簿册移交给我,我将一一核对,重新登记造册,在账目未核对清查完之前,希望李大人不要离开庆元。”李延假笑一声,让钱师爷把账房的钥匙交给张鲸,一面说:“查吧!要是查出点什么漏子来,得罪了大内的某个公公或者某个阁老,您别返回来找我求情。”
两广总督账房内彻夜通明。众吏目经过认真核对,终于有了突破性的发现:李延向兵部所要的军饷是按五万人定额的,但实际士兵三万都不到,李延贪污了两万余士兵的空额。正当殷正茂与张鲸弹冠相庆,打算先稳住李延,再将此事禀明张居正时,却传来了次辅大人已经来到县城的消息。殷正茂、张鲸闻讯立即匆匆奔到总督值房大厅。
殷正茂给张居正行礼后,一把抓住张居正的手,又是意外又是激动地说:“叔大,您怎么来了?这么远的路很不好走啊!”张居正笑道:“我来广西主要是贪看这儿的山水。我一路行来,可谓风景绝佳。”殷正茂无暇领略叔大的幽默,他觉得叔大此次前来,八成是对他不放心的缘故,毕竟剿匪事关重大,而他在很多人心目中曾有着一些辩驳不清的污点,但还未等他苦笑一声,开口问张居正的来意,张便说道:“我是来找你要钱的。”殷正茂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张居正道:“没错!兵部让你带来了二十万两银子,我想要回去。”
“为什么?”
“这是首辅从潮白河工程款里挪给你的!而今潮白河工程因得不到这笔款项,面临着停工的危险。”
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令殷正茂有点措手不及,他立即向张居正解释,李延向兵部上报的是五万兵员,可实际人数连三万都不到,他还需要用这笔钱来招兵买马。得知空额数量如此巨大,张居正也大吃一惊,他知道这其中的严重性,但这次来广西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应对一切可能的情况,因此仍态度明确地表示:“冤有头,债有主!这军饷的空缺你去找李延要,潮白河的银子必须要退!”
这话不好听,殷正茂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你要是让我退还这银子,我也跟着一起退!没兵我打什么仗?”张居正目光炯炯地看着殷正茂,微微笑着道:“怎么,石汀兄要跟我较劲儿?”张鲸急忙起身打圆场:“得了得了,都是为了朝廷的政务,何必伤了自家的和气?殷总督,潮白河的工程款,咱确实不能要,再说次辅大人要是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亲临广西,你我都得体谅才是!这儿的事,咱们可以再想办法嘛!”殷正茂仍气呼呼地说:“无米之炊,能想出什么办法?行,银子你拿走,但是这儿要是出了差错,我可不负责任!”说完起身出门。张居正冲他的背景喊道:“银子我得带走,广西的事务你必须担待起来,你别忘了你在金水河边钓鱼时,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待殷正茂走后,张鲸凑近了说:“次辅大人,那殷正茂就是狗熊脾气,要不他在江西任上会得罪那么多人?您可别跟他一般见识!哦,对了,李延的事儿已经查实,您看这该怎么办?”张居正道:“这类贪官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但是李延身后的关系错综复杂,你们应该慎重对待,我看先查封所有账本簿册,并即刻派人运往京城,然后再由兵部及内阁议定后,再行处置。”
张居正在两广总督值房后院找到了殷正茂,他正在练习一套剑术,剑如蛟龙出水,张居正不禁赞道:“好剑法!身手不减当年啊!”殷正茂将一套剑术舞完,方气鼓鼓地说:“空留一身本事,却无力报效朝廷,机会刚来,却又遇到了这块烫手的山芋。”张居正笑道:“千难万险,方显英雄本色!要不然我能举荐你来此?”殷正茂道:“你别给我戴高帽子了,反正就此一回,完了,我就告老还乡!”张居正说:“你不会!完了,你还会去闯那荆棘之路!要不然,你就不是你殷正茂了。”说完殷正茂爱剑术,不顺心时便取出奁中宝剑舞上一个来回,胸中块垒便烟消云散。他知道张居正此来自有他的深意,而他殷正茂也的确做好了摧毁一切困难剿匪的充分准备,他眯起眼睛,亲热地对张居正说:“一会儿我为你接风洗尘。”张居正道:“你这儿银两紧缺,留着用于招兵买马吧!带我找个小铺备上二两薄酒,一碗米线,海阔天空闲聊一番便罢!”
二人正欲走,忽有人来报:“总督大人,李大人有要事求见。”殷正茂闻言一乐,自语道:“看来银子有了。”他让张居正先去行辕下榻,转身匆匆离去。
来的正是李延。他先向殷正茂抱怨道:“这两广总督听着威风,但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好差事!干好了见不到什么卓著的业绩,而稍有纰漏又是撤职,又是查办。你看昨晚张公公就涂着一脸糨糊要核查我李某的账目。”殷正茂自然要假意劝慰一番,但也不忘先唬他一下:“只要李大人在两广总督任上,没有什么小辫子可以让人揪住,东山再起就指日可待,谁不知道你的座主是当今朝中的赫赫首辅。”李延此来一个很大的目的是为了探听虚实,这话一出,他额头上冷汗直冒:“听兄台的意思,我已有把柄被人拽在手里?”殷正茂道:“明人不说暗话!李大人,你的胆子也确实大了点儿,我这话不说你也该明白。”
豆大的汗珠已经如雨而下,李延道:“既然这样,明白人不说糊涂话。我确实吃了空额,但银子并非我一人独吞,兄台要是揪住这件事不放,李某我也只好认命,承担这弥天大罪了。”殷正茂道:“不管怎么说,李大人要比我幸运的多,我没有拿人一文钱,但贪墨的黑锅我却背了多年,而你真吃了空额,却没有我这种恶名。”他劝慰李延道:“你放心,我不是落井下石之人。”李延苦笑着说:“兄台如此大度,李某感激不尽。”但殷正茂接着话锋一转:“李大人这是说哪里话,论感谢,应该是我感谢你。”李延不解:“此话怎讲?”殷正茂道:“现在,前线实际上只有三万兵士。朝廷却给了五万兵士的粮饷,我殷某初一上任,就可大张旗鼓地招募两万名兵士,演练新军。”
话说破到这个程度,李延只好尴尬一笑,扭捏着从袖笼里摸出一张银票,双手递给殷正茂,说:“这是一张二十万两的银票,李某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李延紧张地注意着殷正茂的表情,看他接了过去,才松了一口气,但殷的脸色忽一冷,斥道:“怎么,李大人真的以为我殷某是贪鄙之人?”李延以为这是贪墨之人故作的常态,也便敷衍道:“李某不是这个意思,方才兄台说要招募新兵,我献出这点银子,算是将功折罪。”殷正茂微微笑道:“我收你这银子,道理上可说不过去啊。”李延也就半明半暗地点破道:“李某已经听说,高阁老已吩咐户部多拨给你二十万两银子军费,目的是让你……嘿,这话就不能明说了,高阁老知人善任,用人不拘一格。而你,这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是断断不能装进私囊。兄台绝非贪鄙之人,这一点我李某可以作证。这张银票,就正好补了那一笔。”话说得再清楚不过,殷正茂觉得李延这人虽然贪,却是天下少有的老实人,便含笑将那张银票塞进衣袖,说道:“李大人既如此盛情,这张银票我就暂为保管吧。”
看见殷正茂收下了银子,李延顿觉钱师爷的主意就算不怎么高明,总算还每次都能管用,看来“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是万古不易的真理了。旋即问道:“殷总督,您看我什么时候可以动身?”殷正茂轻描淡写地说:“稍候几天怎么样?你的事儿,我殷某怎敢随便做主,我将呈报兵部及内阁,不久便有结果。”李延点头道:“也好,我正想去大觉寺还愿呢!前几日因公务繁忙,一直未能成行。”
然而李延的轻松感没维持多久,刚回到行辕,便有人来报:“张鲸派人已将账本簿册装箱,而且封了账房。”同时,张居正已到庆远的消息也传了过来。大惊之下,李延忖道:“这殷正茂真够毒的,他一面从我手中接了银票,一面在磨刀霍霍,准备将我开膛破肚啊!”
在庆元街上的一家小酒馆,殷正茂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这李延虽然贪鄙,但是个老实人。这二十万两银票,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张居正道:“但我还要提醒你,千万别重蹈江西的覆辙。”殷正茂保证说:“这二十万两银子,不会有一文钱装到我自己的兜里。”
两人正聊得热闹,忽闻街外有人喊:“不好啦!着火了!”张居正和殷正茂冲向窗口,向窗外眺望。街上乱作一团,救火队正跑过街道,街尽头的账房已火光冲天。按照钱师爷的计策,李延派人放了一把火烧了账房,证据被销毁了!
李延走了这一步险棋,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张鲸为了预防万一,早已派人截住了李延家眷的车队,缴得李延贪鄙的白银二十五万两,黄金八万两。这是比那些账本簿册还有说服力的证据。事不宜迟,他们决定立即抓捕李延及其幕僚。但李延的行辕有重兵护卫把守,为了避免兵刃相见,伤及无辜,他们决定,明天一早,趁李延去大觉寺烧香还愿的机会,给他来个措手不及。与此同时,李延那些在酒馆、妓院、赌场寻欢作乐的幕僚们被一一捉拿,他们口中的证词也将成为颠扑不破的证据。
一行骑马的兵士簇拥着一乘四人抬的轿子自山路迤逦走来,拐过一个山嘴,便见半坡之上,古树丛中露出低矮的红墙,墙内几重斗拱飞檐的大殿,那便是大觉寺了。轿中的李延全不知道,殷正茂已派人守候在上山的各个路口,树林中也埋伏了士兵,而山中闲杂人等,也已被一概清除下山。表面上看来,风平浪静,一场风暴却已在孕育中。
一位蒙面侠士从陡峭悬崖上攀越而过,他就是邵大侠。他对此处的布置一清二楚,而所有的士兵却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大轿在大觉寺山门前停了下来,李延走出大轿,钱师爷将李延引到大殿门口。山门里走出一个慈眉善目身披袈裟的长老,朝李延施了一礼,问:“来者可是李大人?”李延还礼。长老声音十分清越:“老纳觉能,闻李大人来大觉寺烧香礼佛,故在此恭候李大人。”李延道:“多谢,老方丈德高望重,仰慕已久。”觉能仍朗声道:“哪里,哪里,大人过奖了,李大人,请。”
大觉寺大雄宝殿内,灯光昏昏,钟磬阵阵,佛像森列,法幛高悬。觉能领着大小僧众手执法器在做法事。李延身穿黑色缁衣,跪在蒲团上,在一片音韵悠扬的颂经声中,对着释迦牟尼佛顶礼膜拜。钱师爷把六只大银锭郑重地摆放在大佛前的香案上。而在山中舍邸,小校已经来报:“总督大人!李延已进了大雄宝殿,你看要不要动手?”张鲸主张立即动手,别再生出什么枝节,殷正茂却认为此时动手扰乱佛家净地,还是等他下山以后,再实施抓捕。
李延进完香道:“听说老方丈能知人吉凶,能否为在下指点迷津?”觉能道:“人之吉凶,毕竟是六道轮回之事,老纳一心向佛,不探究这个。”
李延随着觉能点燃了蜡烛,不死心地问:“老方丈,你看在下是否有灾祸缠身?”
觉能歉然一笑:“李大人,方才老衲已经说过,尘世间吉凶悔吝之事,老衲一概不去预测。”
李延仍央求道:“老方丈若能为在下指点迷津,我也不枉到大觉寺走这一遭。何况佛家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觉能停止拨动手中念珠,盯着李延说:“李大人此话言重了,你如今解甲归田,好端端做天地间一个闲人,如何要人救命?”李延长叹一声,欲言又止。觉能接着说:“我们这寺院后门外,掷钵峰上有一个台子,名极高明处。施主若能到那里走一走,或许能感悟许多。”
小沙弥打开后门,李延走了出来。月光如水,松涛如歌。一条曲折的石板路通往山上的林丛。李延看了看,抬脚向山上走去。钱师爷及李延的护卫在门外等候。士兵们悄悄围住了大雄宝殿正门,他们注视着大雄宝殿的正门。树林中有黑影飞驰而过。几株盘龙虬枝的石松之间,有一块小小的平地,周边用石栏围住,中间有一个石桌,四只石凳。峭壁之前,有一方高约八尺的古碑,上书“极高明处”四字。
李延拾级而上来到这里,径自走到石碑前,瞻看石碑,自言自语道:“极高明处,难见高明之人啊!”
一回头,李延突然发现石凳上盘腿坐了一个人,吓得倒退几步:“你是谁?”那人答道:“不要问我是谁,我是天地间一只孤鹤。李大人,我已等你多时。”李延道:“我不认识你。”孤鹤说:“相逢何必曾相识,今天,我想同李大人在这里作一长谈。”
四山静谧,峭壁峥嵘。
孤鹤推心置腹地说:“李大人,你一路走来,恐怕总是提心吊胆吧?”
李延举手擦去头上的汗:“先生你怎么知道?”
孤鹤一笑,露出白厉厉的牙齿:“常言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何况接替你职务的殷正茂从来都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李延上前道:“请教先生尊姓大名?”孤鹤一笑:“方才已经说过,相逢何必曾相识,你叫我孤鹤好了。”李延道:“孤鹤先生,你好像对我的情况很熟悉。”孤鹤目光闪烁,让人感到有一股逼人的寒气:“我当然熟悉,高拱是你座主,这是天底下人都知道的事。如果不是有这层关系,两广总督怎么会轮到你?”
李延感觉这极高明处冒出的极高明人必定有大来头,天无绝人之路,他像落水人看到一根稻草般追问:“依先生之见,你看在下是否有灾祸缠身?”
孤鹤冷静地说:“李大人,你自己怎样看?”
李延叹道:“先生既然什么都知道,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的前程祸福,都连在座主身上。”孤鹤点点头:“此话不假。”李延说:“可是,我现在担心的是,座主首辅之位难保啊!”孤鹤问:“大人为何有这种担忧?”李延说:“我听说内阁中,次辅张居正有篡位之心,而且当今皇上又忽然患病,京城当下局势真是扑朔迷离,所以我恳请先生为我开释。”孤鹤道:“你年岁已高,正好借此进入解脱法门。”
李延问:“何为解脱法门?”
孤鹤说:“就是一了百了,万事皆休。”
李延闻言愣住了:“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孤鹤道:“我姓邵,人称丹阳邵大侠。”
这个名字像霹雳一样炸开在李延头顶,令他一时间惊疑不定。这是高拱派来的人无疑,难道座主已经起了杀人灭口之心?他注视着邵大侠:“你想杀了我?”
邵大侠道:“不,我只想让你把田契交给我!”
李延道:“这……”
邵大侠声音不大,气势却咄咄逼人:“你不必遮掩,你写给高阁老的那封信,他给我看了,那三张田契呢?”
李延咽了一口唾沫,半天才说出话来:“我没带在身上。”
邵大侠问:“在哪儿?”
李延道:“在我的师爷手上。”
邵大侠一把揪住李延:“你要是敢撒谎,我割了你的舌头。”
殷正茂那里得到了风声,李延自进了大雄宝殿一直没出来,于是派人悄悄潜入殿内观察,发现李延已不在殿中,可能是从大殿的后门溜走了,他的守卫和钱师爷还在殿门外等候。殷正茂下令:即刻让所有卫兵进山搜捕。
钱师爷被押来,殷正茂问:“李延呢?”钱师爷答:“小的不知,我还以为他在殿内烧香呢!”殷正茂下令把他捆起来,觉能老和尚听到动静出来看:“阿弥陀佛,佛门净地,军爷何必来此造访?”小校嚷嚷道:“这是我们总督殷大人,刚才那位香客去哪了?”觉能和尚道:“阿弥陀佛,李施主到后门外掷钵峰上的‘极高明处’去了。”
殷正茂让一个小和尚带路去极高明台,让张鲸带人下山堵住山门。
李延听到山下脚步声,向山下望去,发觉远处士兵们已向山顶围来。邵大侠抽出短刀,一把扯住欲夺路下山的李延,低声说:“李大人,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辰。”李延两条腿已经站不住了:“看在高阁老份上,求邵大侠饶我一命。”邵大侠道:“我就是为了高阁老,所以才不能留你这个活口。”说时迟,那时快,刀已插入李延的胸膛。李延倒地,邵大侠隐身进入丛林,消失在树林中。
殷正茂带着军士上到极高明台,看着李延的尸体,众人皆惊。邵大侠隐蔽在丛林中,他掏出暗器,向钱师爷射去。钱师爷突然中箭倒下。殷正茂环视四周,道:“给我追!”官兵们追了一阵,根本找不到暗器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殷正茂正气急败坏间,小校奔来拿着三张田契,禀道:“总督大人,这是从师爷的行李中搜出的。”
张居正获知这个消息,也吃惊不小。“是什么人那么急切地想让他死呢?”他知道,希望李延活着的人并不多,他要是活着,那些人将惶惶不可终日;但到底是谁派来了这个刺客,却仍然让人摸不到头脑。但是,从殷正茂那里,他知道了一个重要的线索:从钱师爷身上,搜出了李延向高拱行贿的五千亩田契,田契的名字是高拱的管家高福。
殷正茂将田契交给张居正,十分高兴:“这下看他高阁老还怎么辩解!”张居正将田契收起来,问他:“这个田契,还有多少人知道?”殷正茂道:“不多,没几个人知道。”张居正问:“张鲸呢?”殷正茂说:“我没跟他提起。”张居正正色道:“去告诉他们,这事儿永远不要再提起!”殷正茂十分不解,张居正向他解释道:“高拱的为人,我十分清楚,他虽然威权专用,党同伐异,但却从来不会贪墨。这个田契没有送到高拱手里,这只是说明李延有行贿的想法而已,但高拱并没有接受。”
但殷正茂显然不这样想:“谁知道他接受没接受!谁又敢说李延这是第一次向高拱行贿呢?”张居正道:“我们办事,不能胡乱推测,一定要有真凭实据!”殷正茂生气地吼道:“这难道还不算真凭实据吗?叔大兄,您这么做可是在养虎为患哪,你对他仁,他什么时候对我们义过?我在江西任上,他鼓动那些言官出面弹劾我,让我在家一蹲就是两年多,他什么时候对我发过慈悲。”张居正对他说:“你这是在泄私愤!”殷正茂道:“于公于私,他高拱就不是个好人,所以我一定要将这田契交给冯公公。”
张居正对殷正茂瞪圆了眼睛,一边压低了音量:“你敢!冯保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这个田契你如果交给他,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自洪武皇帝以来,我大明出了多少株连九族的连坐冤案,令士林寒心啊,这样的事,我绝对不愿再看到!”
殷正茂悻悻然:“那我的冤案呢?”
张居正道:“不是已经给你说法了吗?你现在是什么?不是两广总督吗?”
劝住了殷正茂,张居正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我明天动身返京,别老陷在那些个人恩怨中,腾出精力来,好好想想如何平息匪患,让老百姓安居乐业。”
张居正走出值房时,发现张鲸正站在门口,看到他立即闪到一边,他意识到张鲸刚才一定是听到了些什么,便问他:“张公公,你怎么来了?”张鲸支吾道:“闲的无聊,顺便来这儿走走。”
张居正离开后,张鲸进了值房,对殷正茂说:“殷总督,好象火气不小啊?!”殷正茂警惕地说:“公公听到了什么?”张鲸道:“张某没有偷听的习惯,我只是听人说,有人从李延的行囊中搜出了什么东西?”殷正茂道:“李延的行囊已经封存,就等着您来搜查呢。”张鲸问:“没人动过?”殷正茂话里带刺地说:“我堂堂总督,动一下行囊的权力总该有吧?更何况我没动过。”张鲸用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笑道:“你看我这嘴没其他毛病,就容易得罪人。不过我得提醒你,别忘了这两年你是怎么过来的,高拱又是怎么对你的,再说了,有些事儿如果知情不报,冯公公要是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当不起啊!”殷正茂冷冷地道:“公公说完了吗?”张鲸说:“完了。”殷正茂道:“完了,就请便吧!殷某累了。”张鲸只好知趣地退下。
在慈宁宫的李贵妃听冯保说,孟冲又把奴儿花花带进了皇上的寝宫,且两人正在共浴,不禁一阵急怒攻心,骂道:“这个骚货!”她让冯保带路,要到乾清宫看看。此时,乾清宫花厅外飘荡着歌舞声,鼓乐丝竹齐鸣,奴儿花花舞动着身躯。朱载垕坐在龙榻上,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着奴儿花花的舞蹈。他敲着鼓,十分快乐的样子,根本没看见李贵妃和冯保进来。
李贵妃走向朱载垕,行大礼道:“贱妾向皇上请安!”
鼓乐声停了,奴儿花花也停止了舞蹈,瞥着李贵妃。朱载垕道:“爱妃请起!”李贵妃说:“皇上不答应贱妾,贱妾就不起来。”朱载垕怒道:“你要让朕答应什么?”李贵妃道:“答应贱妾保重圣躬。”朱载垕嚷了起来:“朕的病已经好了,难道你的眼睛瞎了吗?你看看,朕现在能力拔千斤,哪有一点儿病态?”李贵妃抬头,看见朱载垕神采奕奕。朱载垕道:“爱妃觉得怎么样?”李贵妃低头说:“皇上精神确实很好。”朱载垕道:“那你还跪着干吗?还不起来。”李贵妃只得起身。朱载垕道:“你下去吧!朕此时无心和你多说。”
冯保站在门边等候,李贵妃出门,正遇孟冲走来。李贵妃问他:“孟公公!我有一事不明,皇上怎么忽然变得神清气爽?”在李贵妃的再三盘问下,孟冲照实说道:“半个月前,皇上让我重新找了一位高人。”接着,他为王九思粉饰道:“他是个道人,简直就是华佗在世!皇上吃了他炼就的丹药,一下子变得病态全无,什么中风不中风的,皇上的精气神棒着呢!这简直就是奇迹!”听了他的话,李贵妃将信将疑:“哦?天底下还真有这种灵丹妙药?”孟冲得意地说:“可不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李贵妃思索了一阵,让孟冲先去,然后吩咐道:“冯公公,你给我立即把道人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
李贵妃离去后,乾清宫内更是一派荒淫景象。奴儿花花旋转着,旋转着,鼓乐声止,她停止了舞步。朱载垕冲鼓乐手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然后站起鼓掌道:“跳得好,跳得好,简直就是仙女下凡!”奴儿花花拿起酒杯递给朱载垕,旋即夺回酒杯,道:“这杯子不好!”朱载垕问:“这是宫中银作局用纯金制造的龙凤杯,朕亲自选的,取游龙戏凤之意,有何不好?”奴儿花花笑道:“不好,应该用樱桃杯。”朱载垕问:“樱桃杯?什么樱桃杯,没见过。”奴儿花花指指自己猩红的嘴唇:“在这哪。万岁爷,汉人不是有‘樱桃小嘴’这句话吗?”朱载垕恍然大悟,大笑起来:“好一个樱桃杯。”然后大张着嘴。奴儿花花嗔道:“万岁爷你那不是樱桃杯,而是大烧锅。”隆庆皇帝笑得浑身打颤。
从归来的邵大侠口中,高拱得知,李延和他的钱师爷都已经毙命。同时,他也知道了当时的情势:在张居正的亲自策划下,张鲸和殷正茂派人盯住了李延,并已动手拘捕了李延手下的所有亲信和幕僚。他不禁觉得,张居正去广西并不是为了拨给殷正茂那二十万两银子。邵大侠告诉他说,封存李延的账目、拘捕他的幕僚,都是张居正所为,李延贪吃空额的证据,恐怕已经捏在了张居正之手。并且,他知道了,李延吃空额的数目特别巨大,五万人的兵额,其实只有三万人。而那张性命攸关的田契,仍然流失在外,很可能落入殷正茂之手。正当他思来想去时,高福来报:“张居正求见。”
邵大侠迅疾潜入内屋后不多久,张居正进来了。高拱故作关切地说:“叔大,旅途劳顿,怎么也不回府多歇息歇息!”张居正道:“首辅大人拨给殷正茂的二十万银两,我已如数带回。”张居正递上银票:“还望首辅大人能将这些银两还给工部。”
高拱此时自知有亏,勉强笑道:“老夫真拿你没办法,那殷正茂岂不是雪上加霜?我已听说李延谎报兵额,目前殷正茂手下实际只有三万士兵,他手上要是少了这笔银两,如何招兵买马、扩充兵员?”
张居正知道高拱为此事的确十分难过,也便贴心地说:“此事应由殷正茂自行克服,你我就放宽心吧!遗憾的是,我未能将首辅大人的门生李延安全带回京城,他已被刺客刺杀身亡。”想起李延为他带来的一系列麻烦,而如今又人天两隔,高拱有双倍的心痛,他眼圈红红地说:“这个败类,死有余辜!别说是刺客,就是让我见到,我也必定亲手宰了他!”张居正注视着他:“首辅大人,你不要难过!”高拱吸了吸鼻子,道:“老夫不是为他难过。而是为了我竟能培养出这样的败类,而感到痛心。”
潮白河工地上,张居正带着书办姚旷和护卫班头李可走向大堤。朱衡及众官员、民工齐刷刷跪倒在地,张居正欲扶,道:“朱大人这是为何?”朱衡说:“老夫及众百姓在此向您行礼了!感谢次辅大人能不辞辛劳,帮我们追讨回工程款。”
张居正急忙将朱衡扶起,道:“这是张某份内之事,何必行此大礼,都起来吧!该行礼的应该是我,我要感谢诸位,能不计较个人得失,空着肚子坚守在这工地上,从今往后,大伙儿要是再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千万不用客气,你们可以来找我,或者直接找我的书办姚旷。”
众人齐声喊道:“谢谢次辅大人!”
人群中有人喊道:“次辅大人,能留下来一起吃顿晚饭吗?我们今天包了上好的饺子!”
众人道:“对!不能让次辅大人走!”
“次辅大人,你要是不留下来,就是看不起我们!”民工们开始涌向张居正。
李可护着张居正,一脸紧张地嚷道:“都别围上来,次辅大人今天还有政务在身!”张居正打断李可道:“行,我答应你们!”人们欢呼着,簇拥着张居正向工棚走去。朱衡望着沸腾的人流感慨地自语:“官能当成这样,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满地的篝火延伸至天边。雄壮浑厚的民间歌曲久久缭绕,人们围着火堆载歌载舞。张居正与朱衡坐在人流中。张居正大声冲朱衡道:“这样的日子已经久违了。”朱衡也喊道:“可不是,官当大了,就食不到人间烟火,人就会变得迂腐。”有人上前拉着姚旷和李可,进入舞蹈的人群中。李可和姚旷扭动着极不协调的舞姿,他们跳着、笑着、闹着。
张居正与朱衡也乐翻了天。
待张居正回到府上,冯保已经等候多时了,他上前关切地说:“张阁老,好久不见,广西这一趟累着了吧?”张居正笑道:“累不着,要不是我亲自走这一趟,这潮白河的工程款就没法回到工部朱大人手上。”冯保道:“我担心的不是工程款,而是李延和钱师爷的死,那刺客是哪儿的?又是谁指使的?”张居正正要跟他说这事,在他看来,东厂番役遍布各个角落,说不定对于大觉寺刺客的事,冯保那里会有一些蛛丝马迹,不料冯保叹道:“你高看了东厂的番役,那刺客行踪诡秘,来无影,去无踪,要抓到他,可得费一番周折。”张居正点头道:“殷正茂也已封锁了广西通往内地的各个路口,但要抓捕刺客确实不那么简单。”冯保又说:“说起殷正茂,我还听说他的手下好像从李延的行李中搜出了一个田契,不知道张阁老是否知道此事?”
张居正知道肯定是张鲸报给冯保的,便故作惊讶地说:“有这等事?殷正茂怎么没向我呈报?”冯保观察着张居正:“张阁老,外面一直有所传闻,这李延给高阁老购置大量良田,如果拿到这个田契,这首辅位置,可就是您的了!”张居正佯笑道:“传闻毕竟是传闻,当不得真的。”冯保觑了他一眼:“张阁老,您是个好人,但对待某些事儿,切不可妇人之仁啊!”张居正道:“冯公公,我们凡事都得讲证据,殷正茂手上如果真有什么证据,他一定不会跟老夫隐瞒的。”
看他刀枪不入,冯保话题一转,道:“好,咱们不说这事了,我今天来主要为另一件事,那孟冲最近又给皇上带来了一位江湖妖道,名叫王九思,是前朝御医王金的徒弟。”
张居正闻此大惊:“王金?嘉靖皇帝要不是因为他,不至于春秋不豫。”冯保道:“那王九思给皇上用了一种药,皇上竟然变得容光焕发,精气神十足,所以皇上要将这个妖道升为太医。李贵妃为此十分焦虑!”张居正不无忧虑地说:“冯公公,烦你给我搞一点那妖道给皇上服用的药。”冯保立即从口袋里拿出一粒药丸:“我已带来了。”张居正接过药丸仔细端详,道:“我明天就去太医院,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深更半夜的,高拱首辅府邸门前停了孟冲的轿子。孟冲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这么晚了,你猴急马急地找我,到底有啥事儿?”高拱急匆匆迎上,道:“李延在广西被刺客暗杀了。”孟冲从喉间喷出一声笑:“死得好!这样您不就清闲了吗?”高拱道:“但他贪墨的证据极有可能已经落入张居正之手。”孟冲说:“哦,高阁老,你就为这事儿?我告诉你,你尽管放宽心,什么证据不证据,只要皇上活着,他张居正就没法为难你。”
高拱转而问起:“皇上的病情怎么样了?”
孟冲道:“大有好转,可以这么说,皇上的身子骨都可以上景阳岗去打虎!所以我正好有一件事儿,跟您商量。”
高拱道:“孟公公尽管说。”
孟冲说:“皇上想立王九思为太医,但皇后、贵妃娘娘始终反对,说是要让内阁拿主意。”
高拱对这事颇感为难,他联想起,先皇在世时,王九思的师傅王金把大内搞得乌烟瘴气,而且先皇吃了他师傅的药,也一度精神倍增。孟冲让他别管这些,只是坚持说:“王九思和他的师傅可不一样,他的药确实有效。”高拱道:“我觉得这事儿,还是先稳一稳再说,药反正先用着,但立太医的事儿,还得从长计议,万一出了差错,岂不是弥天大罪?”孟冲不悦:“高阁老,您做事儿,怎么变得黏黏糊糊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您只要把皇上伺候高兴了,想办法在皇上面前找点张居正的岔子,把他头上的乌纱帽给掳了,这不是除去了您的心病吗?”
在皇上那里,孟冲一连办了两件让朱载垕喜出望外的事:立奴儿花花为妃的奏章已经拟好了,对换太医的事儿,他也已经说服了高阁老,着手操办起来。孟冲领了御命走出乾清宫,又领了奴儿花花一道指示:把天香楼里一个小鼓手召进宫来,帮奴儿花花敲鼓。朱载垕让他立即去,把这三件事一起办起。
孟冲走后,朱载垕眼睛蒙着布条,在跟奴儿花花在御花园捉迷藏,朱载垕被绊倒,摔了个嘴啃泥,奴儿花花并未上前扶起他,朱载垕自己摘下布条,傻笑道:“朕已经好久没这么高兴了!你看这天,这太阳,都是因为你才变得格外明亮。”说着,一把搂过奴儿花花,亲吻起来。
在王九思炼丹的大炉鼎前,孟冲揭开盖子闻了闻,说:“哟!这药味儿真够香的。”王九思告诉他说,这都是绝好的药材,再加上童男童女的丹液放在一起熬的。孟冲不屑地笑道:“什么丹液,不就是童子尿嘛!不过也怪,就这童子尿能有那么神,皇上一吃这药,脸色红润,掌心发烫,全身都是劲。”王九思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贫道这秘方一点不亚于太上老君的仙丹。”
此时,王九思已经知道,明天殿上就会举行廷议,将他封为御医,因此喜上眉梢,言谈举止分外轻佻。他对孟冲说,炼丹需要一百个童男童女,如果没有太医这个身份,就无法公开招募。等他一当上御医,招募齐人数就指日可待了!
廷议前,在乾清宫皇上寝宫,朱载垕召见张居正、高拱讨论此事,因为讨论的是换御医的大事,陈皇后、李贵妃在屏风后面听着。朱载垕徐徐道:“朕前段时间身体欠安,太医多方治疗,并不见好转。前些时孟冲领了一个道人进宫。这道人深谙阴阳大法,是世外高人,替朕看过病后,献了一个秘方,朕觉得他的方子比太医的方子好,朕想让这位道人做朕的太医,爱卿以为如何?”高拱问:“皇上,那道人用的是何方子?”朱载垕说:“他为朕炼制的丹药名叫阴阳大补丸。”
听到这个,张居正上前一步说:“皇上,微臣将这位道士的药丸拿到太医院进行了检验,发现这药丸子可补气,但不治病,更可怕的是,这大补丸类同春药。”
帘后的陈皇后、李贵妃听了大吃一惊。
朱载垕脸上明显浮现不悦的神情:“张阁老,谁把这个药丸交给你的?”张居正道:“这,这……”朱载垕眼里含着怒气,逼视他说:“这有什么吞吞吐吐的。”冯保道:“是奴才给张阁老的。”话音一落,孟冲狠狠地瞪了冯保一眼。
朱载垕却发怒了:“太医院一群废物,连朕的病他们都治不了,你们却还要将这药丸拿去让他们去检验,这群废物说的话可信吗?!”
众人皆不敢言语。
张居正缓声但坚决地说:“皇上没有忘记嘉靖先帝时的妖道王金吧,他们以乱术进邪于先帝,搜求童男童女以其尿溲经水炼制阴阳大补丹,药理荒诞不经,民间怨声载道,后被皇上您裁旨流放塞外终身不赦。微臣查得王九思就是那王金的徒弟,皇上的安康是天下的安康,怎能将天下的安康交给此等妖道?望皇上明察!”闻言,朱载垕拍了桌子道:“胡说八道!孟冲,你说说,这王九思是不是张阁老所说的妖道?”孟冲吞吞吐吐地道:“万岁爷,奴、奴才也调查过,这王九思并不是王金的徒弟。”
整个宫殿陷入令人难堪的沉默。稍后,朱载垕道:“张阁老,你还有什么话说?”张居正说:“皇上,微臣坚持认为,换太医事宜要三思而行,王九思绝不可用。”朱载垕当即拉下脸来,问高拱:“你说呢?”高拱道:“臣认为既然太医无能,而王九思的药丸能使皇上焕发青春,用他何妨!”
张居正吃惊地看着高拱。
朱载垕长出一口气,对张居正斥道:“张居正哪张居正!你虽是朕裕邸旧臣,却全然没有爱朕之心!好,就这么定了,以后王九思就是朕的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