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沉,张居正与王国光走到护城河边。夕光把他们身上映照得一片金黄。张居正道:“这儿没人,你想发牢骚就发吧!”王国光感慨:“我这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哪!”谭纶举的那些例子,他觉得不无道理,但为了维护张居正的方略,他只能跟张居正站在一边。张居正笑道:“我的方略如果不对,你可以批驳我嘛!”但凡新官上任,总得给京官们一些实惠,笼络人心,谁都不愿意一上任就与百官作对,让自己孤立。但因为太仓里没有银子,不得已才会有这个折俸的办法,在张居正看来,王国光、谭纶都是他的同年,不但如此,他们跟他称得上是肝胆相照的诤友,因此,对付目前朝廷这种囊空如洗的局面,他们得一起想办法,有黑锅要背,有困难也要上。王国光说:“叔大兄,你言重了!我的意思正是怕你孤立无援,你一上任就得罪了那些京官,他们怎么能死心塌地跟着你开创万历新政。”因此,王国光向所有人表明,胡椒苏木折俸是他的主意,他会承担起所有的责任。
张居正注视着他,他也直视着张居正的眼睛说:“叔大,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经想明白了,你说怎么干,我王国光惟你马首是瞻。不要说挨几下石头,纵然是满京城的官员一起支起油锅炸我,我也会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北镇抚司衙门四周围墙高耸,处处戒备森严。邱得用与寥均正在交谈,看见北镇抚司堂官林从龙过来了,邱得用赶紧上去道歉:“林大人,我那不肖的外甥给你惹下麻烦,我这心里头真是不安。”林从龙很有军爷的范儿,大手一挥笑说:“邱公公说哪里话!章大郎做错啥事儿了?虽说死了一个九品的守仓大使王崧,那也不是章大郎故意弄死他的。再说,胡椒苏木折俸,是个什么鸟章程?我们这些军爷,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心里不满,口中就骂,邱公公你说是不是?”他将章大郎藏在后院廨房里,对邱得用拍着胸脯说,任何人都拿不走他。
邱得用将章大郎移走的决心有点动摇了,寥均建议先去看看大郎再说。两位公公跟着护兵一路走来,但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气氛甚是恐怖:这里是诏狱,本是关押犯罪勋戚和王公大臣等特殊人犯的地方,像前朝被斩首弃市的兵部尚书于谦,首辅夏言等,犯事后就被关在这里。最近因没有犯罪的大臣,这座诏狱空着,林从龙担心章大郎的安全,就把他藏在这里。
牢房里原本空空的就一张炕,临时搬了些桌椅进来。如今桌上摆满了酒菜,还不知从哪儿弄了两个粉面姑娘,一边一个把章大郎夹在中间,传杯递盏打情骂俏地寻欢作乐。章大郎喝了个半醉,三人正搂到一块儿,房门突然咣啷一声被推开,邱得用乌头黑脸闯进来,也不等章大郎反应,就跨步上前重重地掴了他两个耳光。酒气熏天的章大郎怒骂道:“你,你是什么人,竟敢打、打老子!”突然,人就定在那儿了:“舅舅,你咋来了?”
邱得用骂道:“畜生,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寻欢作乐!”
章大郎酒意醒了大半,他朝两位姑娘努努嘴,示意她们出去。邱得用怒骂他:“你干的好事,胡椒苏木折俸,又不是你一个衙门,你出什么头?”章大郎分辩道:“这事可怨不得我,你不晓得那个户部观政金学曾做事多么气人,他狗仗人势。”邱得用叹息说:“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这是古训!现在你闹出了人命案,听说刑部已下了捕单要抓你。”章大郎并不在意,以为待在这里,没人敢进来抓他,邱得用让他不要张狂,道:“北镇抚司再厉害,也是皇上脚下的一只蚂蚁,要是拿了皇上的圣旨还进不来?”章大郎一心认为他的舅舅是李太后跟前的大红人,拿圣旨都得经过他这关。看到他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邱得用十分痛心,自己在紫禁城待了几十年,每天都是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好不容易到了今天这个位置,这个浑小子却觉得这一切天经地义,殊不知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毁掉多少年辛苦积累的一切。
寥均在一旁也对章大郎说:“是啊。大郎,你舅舅平时紧开口,慢开言,见了是非都得躲得远远的,可你倒好,还这样蛮横!你怎么就不怕把你舅舅给牵扯进去?”
章大郎听了没了主意,邱得用拉起他,让现在就跟他走。章大郎问去哪儿,邱得用说去寥均管着的红箩炭厂,那地方非常隐蔽,当值的都是内侍,与外头世界不相干。寥均告诉章大郎他们的安排:让章大郎坐廖均的轿子,因是大内抬出来的轿子,无人敢查,廖均则另外安排了一乘轿子。
章大郎坐下后,把头伸出轿窗不住向外张望。邱得用敲他脑袋道:“老实点,放下轿帘。”出了北镇抚司衙门,邱得用特意掀开轿帘朝外瞧了瞧,见街面上清静得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两乘轿子穿街过巷,忽听背后传来吵闹声,邱得用探头看去,见章大郎乘坐的那乘轿子被一群皂隶围住了,待他跳下轿子朝后头奔去,那伙人已经掀开轿门,把章大郎从里头揪了出来。
邱得用边跑边大喊:“住手!”一位小校瞅了邱得用一眼,命令道:“不要管,先把人犯捆了!”邱得用到了跟前,气喘吁吁地问:“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小校亮了亮腰牌,刑部的。邱得用问:“你知道我是谁?”小校冷淡地说:“不知道。”邱得用又说:“那这轿子你总该认识吧?”小校点头:“认识,是大内二十四监局的掌印公公们坐的。”邱得用声音抬了上去:“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敢胡来?”小校说:“因为这轿子里坐的不是公公,而是我们要抓的人犯。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公公你看,这里有抓捕章大郎的捕单。”他将盖有刑部关防的公文晃了晃,命令众皂隶:“把人犯带走。”
章大郎被众皂隶推推搡搡,扭进另一乘两人抬的黑色小轿,口中喊着让舅舅救他,但任邱得用在后面喊,那伙人只是不搭理,带了章大郎径直离去。
老驸马爷许从成突然造访谭纶府,谭纶十分意外,迎上去说:“许大人,你有何事吩咐一声不就得了,为何还专程跑一趟。”
许从成坐下说明来意,谭纶才知他为的是这么个事:今年四月间,当谭纶还是宣大总督时,茶叶从扬州运到大同,谭纶不敢擅自做主放这批茶叶出关,要他找兵部,谁知其间隆庆皇帝大行,这事儿也就搁下了。又过了两个多月,谭纶出掌兵部,许从成想着仍托谭纶的面子,把那批茶叶从大同运到京里来。对谭纶来说,茶马交易这事有朝廷明令,驸马又不能得罪,让他找兵部本是推脱之辞,不想他今日仍旧找来。但许从成说:“谭大人,我也不会让你白冒风险,今天来,是与你商量一个两全之策。”他说,只要谭纶肯将他的那几百担茶叶放出边关,他愿捐给兵部十万两银子,解决京城武官的胡椒苏木折俸问题。谭纶听了颔首道:“唔,这倒是个办法。”许从成喜上眉梢:“谭大人,你认可了?”不料谭纶说:“这事儿还得请示首辅。”许从成气得一甩袖子:“这都是你职权份内的事,还用得着请示张居正?”谭纶说:“肯定得请示,推行万历新政,是现今的大政方略,我们岂敢明知故犯?”
许从成一双阴鸷的眼睛看着他说:“人都说你是个死心眼,今儿我可明白了!你呀心眼比谁都多!”说完拂袖而去。
谭纶为此事专程到张居正值房走了一趟,发现墙上多了一幅米襄阳的山水。张居正说:“这是文渊阁的藏画,书办找来挂在这里。米襄阳的山水,既有烟霞之气,又有丈夫胸襟,深合我意。”谭纶赞道:“丈夫胸襟,好!”
关于许从成的建议,任谭纶说了半日,张居正只是踱步不语。在谭纶看来,许从成这个驸马都尉,是隆庆皇帝的妹夫、现今皇上的姑父,一般官员甚至部院大臣,想巴结他都还巴结不上,他既然愿意拿出十万两银子,来解决武官们的俸银问题,为何不能做个顺手人情?
但张居正说:“你真糊涂,这许从成向来贪得无厌,隆庆皇帝在世时,他年年都厚着脸皮讨封赏,仅田庄一项,他几年来就陆续从皇上那儿得到了数千顷田地的赠予。另外,在南京、扬州、大同、京师各通邑大都,都有他的店铺商号。民间的茶马交易,这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可是许从成仗着自己是皇亲,每年交易不误,仅此一项,他每年可赚回几十万两银子。我自隆庆四年分管兵部以后,就坚决卡住他,不给勘合放行。我宁可让他对我恨之入骨,也不能丢失朝廷的规矩。如果允许许从成用十万两银子来换取茶马交易的特权,那么朝廷的尊严何在?我们矢志推行的万历新政,岂不又是一纸空言?”他请谭纶转告许从成,只要张居正还在首辅的位子上,他就别想用钱来收买本该属于朝廷的特权。
许从成听完谭纶回复的话,将茶杯恨恨地放在桌上,水溅了一桌:“这么说,张居正诚心要与我许从成作对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这一日,许从成闭着眼睛,躺在藤椅上。管家翻着账本禀报:“老爷,上月各处商号报来帐目,共有二十七万两银子的进项。”
“大同的那批茶叶,没有发霉吧?”
管家道:“没有,但老这么放着,时间久了,难免变质。”许从成斥道:“你别烦我了,去去去。”管家退到门边又说:“老爷,那批茶叶如果出不了关,还有一个挽救的办法。礼部左侍郎王显爵带过话来,他有办法帮老爷处理完这批茶叶。”许从成站起:“你怎么不早说?快去把王显爵请来。”
王显爵来了,一脸巴结地对许从成说:“许大人,早就想来拜访你,只是俗务缠身,今日才得以成行。”许从成道:“不必客气,请坐。”王显爵说:“许大人,听说你上个月做了一笔茶马交易,赚了一笔银子。”许从成点头道:“赚是赚了点小钱,但心里头怄气啊!”王显爵说:“下官听说,这事儿还没完呢!听说新任首辅致信宣大总督王崇古,调查你这笔生意的收入。”许从成眉头一皱,道:“他查这个干什么?”王显爵说:“朝廷现在没有钱,太仓里是空的,首辅还不是想广开财路。”许从成“嘿”了一声骂道:“他还想敲咱的竹杠啊,咱本月的月俸银,只领到两袋子胡椒、苏木。这人也太狠毒了。”王显爵点头,道:“许大人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我们这些京官,就指望每月的俸银过日子。首辅大人搞什么胡椒苏木折俸,许多官员生活窘迫,我们希望许大人在新皇上面前建议,停止胡椒苏木折俸。”许从成狠狠点头道:“张居正一当上首辅,就在皇上面前鼓捣什么万历新政。咱以为是什么新玩艺儿,原来就是克扣官员的月俸银。这人哪,咱算是看透了,若让他得势,咱们从此就得勒紧裤带过日子。行,胡椒苏木折俸的事儿,也用不着你王大人操心,咱找皇上说去!”
武清伯李伟站在自家花圃前,让仆役把花都给挖掉。仆役说:“老爷,这可是少爷从御花园里弄回来的海棠红。”李伟说:“海棠红又怎么样?好看能当饭吃?全都改成菜园子,种菜。”泥瓦匠出身的李伟指着花园子说:“这么大家口子吃饭,每天买菜,要花多少钱呀,在这儿种上菜,可省下不少开销呢!”仆役哑然笑道:“老爷,你是当今皇上的外公,李太后娘娘的亲爹,你哪儿少这几个买菜的钱?”李伟说:“我节俭惯了,不喜欢摆谱,你给我挖!”仆役握着锄柄儿为难着,李伟说:“你不挖,我来!”
正说着,他的公子李高跑了进来,看见李伟要把这花圃改成菜园子,赶紧制止。李伟说:“狗蛋,你说,这么大一块地方,若是全种上菜,一家人就不用出外买菜了。”李高先是不满地说:“爹,我现在好歹也是一个锦衣卫千户,你别再喊我狗蛋好不好?”又告诉他:“爹,你知道,御花园里的花,太监偷出来卖,一盆值多少钱?”李伟问:“值多少钱?”李高告诉他:“一盆值一两银子。”李伟顿时咋嘴道:“我的天,你怎么不早说?行,不挖了,狗蛋,明儿个,你指挥他们卖花去。”李高见老爹终于不挖花园了,才放心,赶紧跟他说,太后身边的邱公公来了,正在客厅等着他呢。
李伟进门,哈哈笑着迎上去说:“邱公公,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邱得用也堆了一脸的笑:“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这样贸然打搅你。”李伟说:“你在我闺女面前说话,可比我方便得多,还有什么为难的事?”邱得用道:“还不是为那胡椒苏木折俸的事。”李伟道:“这事我知道,别说那帮京官了,就连我这个皇亲国戚的银子都没了,本来我外孙登基,该给我封点田啊、地啊什么的,没想到我闺女和外甥竟然听从张居正的馊主意。”邱得用说:“不赏田地也就罢了,关键是我那侄子章大郎,犯在他手上了。”
李高插话道:“爹,他的侄子章大郎被刑部抓了。这事要是闹到皇上面前,可是要杀头的呀。”
李伟说:“那你找个机会和我闺女说说不就得了!现如今,她清明得很,连老子都不见了。”邱得用道:“就是,太后娘娘连您都不见,还能听我的?”李高说:“你们俩真是死心眼,明的不行,还不能来点暗的?”邱得用忙摆手:“这可使不得!我在大内那么多年,做人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李高说:“行,那就让章大郎等着脑袋搬家吧!你呀,我告诉你吧,这世道,人都是欺软怕硬,您退一步,他就进一尺。”邱得用恍然道:“那您说我该怎么办?”李高说:“这事我不能教你,您得自个儿想办法!”
玉娘站在窗前,望着天上明月,她想起今天是哥哥的生日,去年这个时候,一家三口逛什刹海、看戏、喝豆汁,一直玩到了半夜三更。正感伤身世,师太在外轻敲了门,进来后,看见玉娘眼睛红红的,便劝她道:“你虽然身在庵堂,却依然尘缘未了,我看你还是应该回到尘世。”玉娘恻然说:“我孤身一人,除了那些记忆,又有谁能与我做伴?”师太说:“会有的!我看张居正大人,对你就疼爱有加!这不,他已经托人来看过你好几次,今天又托人给你捎来了这个。”说着,双手递上一件花袄,那花袄的锦里缎面十分好看。
玉娘接过花袄,看了半晌,说:“张大人是我的恩人,他越是对我这样,我心里越是不安,我一贫弱女子,怎能再给他增添麻烦。”师太道:“你千万不能这么说,来人正在门外等候,他说,张大人有要事亲口转告。”玉娘不禁有些感动:“那你请他进来吧!”一男子闻言进来,说:“我是张大人的二管家,大人特命小的专程来接姑娘下山。”玉娘问:“张大人要我去何处?有何事?”男子说:“姑娘恐怕忘了,今天是你父兄归天的五七忌日,张大人已备好祭品,跟你一起祭奠父兄的亡灵。”玉娘感动得哭起来:“难得张大人想得这么周到,可是天色已晚,怕有所不便。”男子说:“姑娘放心,张大人已为你备下骡车,祭事一完,就将你送回庵堂。”玉娘点头,让他先出去等等,她换件衣服就来。
玉娘坐到铜镜前,擦去泪痕,略施粉黛。她开始更衣,脸色红润,显得有些兴奋。门开了,玉娘走了出来。男子上前扶着玉娘上了骡车。
师太走来,她望着远去的骡车,突然有些疑惑。
冯保见邱得用走进来,耷拉着脑袋像蔫了的菜皮,便问他有啥不顺心的事,邱得用说顺便溜跶到此,冯保便说:“你来了正好,我正准备请春月儿唱曲子,我俩一起听。”春月儿是冯保府上的一个丫环,有副好嗓子,前些时,冯保将她送到北调高手马三娘那里调教了一些日子,今日才回来。邱得用听了忙摆手道:“冯公公,改个日子再听吧。今儿个,小的找您有点急事。”冯保“哧”的一声笑出来:“你不是说闲着没事儿,顺便溜跶过来的吗?噢!原来是客套话。”邱得用瑟缩地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来:“这个,请冯公公收下。”
原来是抄在三尺御品宣上的一幅《心经》,字体娟秀,端庄工整,并且钤了一方“慈圣皇太后之宝”的红印。冯保一看便喜得叫起来:“哟,李太后的墨宝!李太后虽然每日抄经,但从不肯送人。就连老夫,也都未曾得到过太后的墨宝,要得到太后的墨宝,简直比登天还难!”邱得用说:“这幅《心经》,是李太后上个月晋封后,一时高兴赏给我的。多少人看了都眼热,有人愿出一万两银子来买,其实别说一万两,就是十万两,我也不卖。”冯保点头,又有些醋意:“这《心经》是宝中之宝,李太后送了你,怎么连我都不知道。”邱得用说:“李太后怕张扬,不让我说,冯公公一定得收藏好,对外别透了风,要是让李太后知道了,怪罪于我,我就担当不起了。”冯保让人过来把这东西收起,一面说:“邱公公将如此贵重的礼物相送,一定有什么事相托吧?”邱得用说:“还不是为我那不争气的外甥章大郎。”
听邱得用说了半天,冯保这才知道打死人那事是邱得用外甥干的,忙问:“他人呢?”邱得用说:“让刑部逮着了,现关在刑部大牢里。”冯保眉头蹙得老高。邱得用又说:“正因为这个,我才来找你帮忙。”冯保说:“我能帮上什么忙,这事已经惊动朝野,一般人恐怕做不了主,要不你直接去求李太后,或许有救。”邱得用叹道:“我是想过,但走到李太后跟前,这嘴巴就不听使唤了,怎么也开不了口。李太后的为人,冯公公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是大非面前,从来不肯徇一点私情。”冯保说:“这算什么大是大非,一个破九品官,又不是故意弄死的。”邱得用点头,恳切地说:“这事儿我琢磨过,能救章大郎一命的,只有你冯公公了。你是皇上大伴,可以求皇上恩赦。李太后把我当奴才使,对你冯公公就不一样。”冯保遇上什么难题似的凝神想了半天,才说:“这事儿的关键在于一个人。”邱得用问:“谁?”冯保说:“首辅张居正,他不松口,章大郎就放不了。”邱得用听了闷闷地说:“张先生是个铁面人,听说抓人的捕单,就是他让刑部签发的。我去找他,不是自找没趣嘛。”冯保点头道:“这倒也是!不过,我们俩在大内共事多年,没有友情也有交情,就冲着这一点,这个忙我一定帮,但帮不帮得成,我不能给你邱公公打包票。”
冯保把邱得用送到轿边。邱得用回身央求:“冯公公,万望你帮着找张居正求求情,救我外甥一命。”冯保说:“放心,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帮!”邱得用感激地说:“小的这就多谢了。”
邱得用上轿离去后,冯保转身走进了大门。对他来说,在大内里,也只有跟了李太后多年的邱得用能和他较一较劲,帮他?他冯保可不是什么大好人。
车夫吁了一声,骡车在依翠楼前停下。玉娘下车环顾四周:“这是什么地方?为何带我来这?”男子说:“张先生而今是首辅,他怕人多眼杂,故命小的将你带到此处,一会儿他便来接你。”
男子带着玉娘进门,一个穿红戴绿的婆子迎上:“来了?后院请!”说完,冲男子使了个眼色。他们带着玉娘穿过廊道,向后楼走去,楼内可闻一片喧哗。
这婆子叫夏婆。进了后院香阁,夏婆说:“姑娘,你就先在这儿歇息,桌上有零嘴儿,茶是新泡的,待会儿,张大人一到,我即刻将他带到这儿来。”说完,他们出了门。一把铜锁把门悄悄锁上。
玉娘环顾四周,屋内雕梁画栋,煞是好看。她走到门口,向外眺望,院内出奇安静。她下意识拉门,发现门已被锁。玉娘高喊道:“来人哪,快把门打开!”她边喊边使劲地晃动门板。屋外一片寂静。
出了后院,男子对夏婆说:“她要是乱吆喝怎么办?”夏婆说:“放心!后院没人进去!也没人能听到她喊声!不过我把话挑明了,你要是在我这儿敢弄出人命来,你当心吃不了兜着走!我这依翠楼的客人可都是皇宫贵族,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人,虽然跟咱没什么关系,但是要整治你这号人,还是方便的很。”男子说:“实话告诉你,这女子只是先存放在你这里几天,绝不会弄出人命!”说着,掏出一袋银子扔给夏婆,因银子太重,她打了个趔趄!
玉娘使劲摇晃着门,叫道:“你们这群骗子,放我出去。”门突然被打开,夏婆带着两个满脸横肉的家丁进来了,玉娘惊恐地说:“你们想怎么样?”夏婆厉声说:“姑娘,别吆喝了!你要是再喊我就把你嘴巴封上,你要是再闹,我就把你捆了!我夏婆开了半辈子的窑子,就没见过哪个烈女子能挺到最后的。你要是乖点,我好饭好酒伺候你,安安静静待着,过几天就把你送回去。”玉娘问:“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夏婆说:“这我就不知道啦!有人把你托付给我,让我好生伺候你,其他的我一概不知,怎么样,想喊哪,还是想让我把你嘴封上?”玉娘看着她说:“好吧,我不喊!但你们要是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就死给你们看!”
庵堂内,师太念着经,下午的事,她越想越不对,因此总是静不下心来。起身走出庵堂,发现玉娘的屋子依然亮着灯,走过去,守着门缝向里眺望,屋内空无一人。她推门而入喊了两声:“玉娘,玉娘!”又返身出门,冲院子西厢房喊道:“静惠!”西厢房走出一女尼,师太对她说:“快,你即刻下山,前往巡城御史衙门,找王篆大人,告诉他,玉娘失踪了!”
张居正的大轿仪仗正在行进。忽见一匹快马驰来,直冲轿队。王篆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快步走到大轿跟前喊道:“首辅大人。”张居正撩开轿帘:“有什么急事?”王篆说:“今天一大早,尼姑庵老师太派人给卑职送信,说玉娘不见了。听师太说,昨晚有一男子带着一驾骡车,把玉娘带走了,那男子说是你的二管家。”张居正自语:“看来这事是冲我来的。”他对王篆说:“你即刻派人追查,一定要查出截犯是谁,又是受谁的指使,同时马上派人找到玉娘的下落。事不宜迟,要快!”
王篆跃上马背,挥鞭而去。
冯保跟随李太后及朱翊钧逛御花园的时候,李太后提起:“这些日子,老没见张先生,他一定很忙吧?”冯保说:“可不是,张先生这会儿是一脑门的官司!”李太后问:“为什么?”冯保说:“还不是胡椒苏木折俸的事!”李太后也已经听说京官们对实物折俸的事十分不满,却不知道严重到什么程度,冯保告诉她说:“大街小巷听到的都是怨言。有的说这是张居正怀私罔上,借此离间君臣情义;有的说不是太仓银告罄,而是国库陈年积压杂物太多,实物折俸,是酷臣寡义之举。这事儿,在两京各大衙门里,已被吵得沸沸扬扬。”李太后忧心道:“这么大的事情,张先生为何不向皇上禀报,也不见两京官员的奏本。”冯保说:“张先生没有禀报,依奴才看,不是故意隐瞒,而是另有隐情。”太后关注地抬了抬眉毛:“是吗?有何隐情?”冯保说:“就为那个被刑部拘捕的章大郎。”李太后道:“听说,他是邱得用的外甥?”冯保说:“说实话,两京各大衙门的官员,之所以有怨言,就是因为没有人敢把章大郎明正典刑。”
这话等于将章大郎置于跟朝廷的法令对抗的位置,朱翊钧好奇地说:“张先生也不敢吗?”冯保说:“张先生是有心人,他说章大郎是失误致死人命,这一个‘误’字,说明他有保全章大郎性命之意。”
李太后问:“他为何要保章大郎?”
冯保说:“投鼠忌器啊!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太后娘娘对邱得用非常信任。章大郎过去还算老实,打从邱得用升任乾清宫管事牌子,他才变得嚣张起来。”
冯保这一句话里面有好几重意思,既让李太后感觉到张居正对她的尊重和忌惮,又说明了章大郎的嚣张不合朝廷法度,理应去而诛之,同时,又让李太后觉得,张居正处在两难的境地,要想维护既定的政策,就必须驳太后的面子,可他不肯;而这一内情又不能让李太后知道,否则等于是说李太后对身边的人管教不严。对于重情义的李太后来说,邱得用跟了她不少年,这次让他的亲侄子杀人偿命,她也是不忍的,可不这样做,就无以维护朝廷的法度。李太后低头想了一阵,方说:“究竟是不是误伤呢?”冯保说:“这个……奴才也说不清楚。”李太后想起张居正为了维护先帝的尊严而那样处理王九思的事,忍不住赞道:“这个张先生,胸中倒藏得住千山万水,钧儿,这些都值得你学习。”
朱翊钧问:“母后,向张先生学什么?”李太后缓缓说:“学他三缄其口,学他有主见又不专权。”朱翊钧问:“什么叫不专权?”李太后说:“他可以杀章大郎,但他不杀。因为章大郎是邱得用的外甥,冯公公说得对,这叫投鼠忌器,钧儿,你说,这个章大郎应如何处置?”朱翊钧说:“母后,张先生说过,做大事不可有妇人之仁。”李太后赞了一句“好!”同时在心里拿定了一个主意:“我这个太后是天下人的太后,一言一行都在众目睽睽之下,焉敢为一己之私而与公众作对,冯保,你去向张先生传旨,章大郎一案,请他秉公而断。”冯保知道张居正若杀章大郎,在太后这里的这一关算是过了,便痛快地答道:“是,奴才遵命!”
冯保刚走,太后让容儿追上来告诉他,她想明日到昭宁寺去烧香敬佛,请务必安排好了。
邱得用领着几个小内伺蹲在地上,仔细地拔乾清宫外的杂草。寥均匆匆而来,将邱得用拉到一边。邱得用轻声问:“事儿办得怎么样?”寥均说:“一切顺利!”邱得用说:“小心千万别伤着她,不然这事就很难收场。”寥均道:“您放心吧!”邱得用说:“你马上派人,写个东西去一趟张府。”
“你们在嘀咕什么呢?”冯保出现在他俩身后,两人吓了一跳。邱得用说:“廖公公帮我在琉璃厂购得了一件宝物,才花了二十两银子。”冯保说:“二十两银子能购得什么宝物?”寥均道:“一个哥窑的莲花瓣笔洗,宋代的。那些凡人不识货,被我给买来了,冯公公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一步。”说完便抬脚走了。
邱得用这才附上去问:“我外甥的事,您在太后面前提起了吗?”冯保道:“说了,这不,刚才在御花园,还帮着你说情呢。”邱得用问:“太后的意思……”冯保说:“太后让我到内阁传旨,章大郎的案子,要秉公而断。”邱得用一听惊住:“秉公而断?这么说,我侄子岂不是要杀人偿命?”冯保说:“邱公公,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太后不说秉公而断,未必说秉私而断?你别吓着了,这么一个公字,可以做出很多文章。把你侄子宰了,是公,把他革职,也是公。只要不是官复原职,怎么处置都是公。”邱得用抹着脑门子上的汗,说:“哎呀,你可把我吓死了。只要能留他一条命,怎么处置都行。”冯保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说:“邱公公你放心,能说上话的地方,我冯某决不会袖手旁观。”
张居正在值房内踱步,显得十分烦躁,王篆推门而入。张居正急切迎上:“怎么样?玉娘有下落了吗?”王篆道:“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该搜的地方也都搜了,连个影都没有,你说这人怎么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张居正说:“他们想干什么?”王篆道:“我看,这跟你推行的实物折俸有关,你想你这么一来京城上下得罪了那么多官员,他们能让你好过?”张居正说:“我不光是胡椒苏木折俸得罪人,我当上了这首辅,恨我的也大有人在。他们以此等下作的办法来胁迫我,简直是贼寇的行为。”王篆道:“我估计他们不会就此罢休,他们一定会向你表露他们的动机。真相迟早会浮出水面。”这时姚旷进入:“大人,冯公公求见。”
张居正道:“有请!”
冯保是来传太后娘娘旨意的,张居正跪下说:“臣听旨!”冯保宣旨道:“太后娘娘旨意,章大郎一案,望张先生秉公而断!”张居正问:“没别的了?”冯保说:“秉公而断这四个字,包含的内容请张先生斟酌!但皇上又说,办大事切不可妇人之仁,这你总明白该怎么做了!”张居正感慨道:“是啊!难得皇上和太后器重,但微臣压力不轻哪!皇上登基不久,臣为了减轻太仓压力,刚推出实物折俸,就引起了众怒,甚至于有人在暗中以人命相威胁。”
冯保不解:“这是何意?”
张居正说:“你还记得那个被张某救下的女子玉娘吗?”
冯保道:“记得呀,这小女子貌若天仙,让人过目不忘!”
知道了昨晚玉娘被人骗出尼姑庵,从此下落不明的消息,冯保叹道:“这也太嚣张了,是何人所为?”王篆说:“现在尚不清楚。”冯保对张居正说:“张先生,在此关键时刻,你千万不能动摇,否则正好落入他们的圈套。”
后宫,张鲸来禀,武清伯李伟与驸马都尉许从成两人求见。李太后皱眉道:“他们两人怎么走到一起了?”张鲸便将许从成有一批茶叶存在大同,想找兵部申请一份勘合,把茶叶运出边关进行茶马交易,被张居正顶住了的事,说给了李太后知道,李太后问:“他们人呢?”张鲸说:“在午门外候着。”李太后让张鲸去回复他们,“今日没空,改天再说吧!”
会极门口,李伟与许从成烦躁地踱步。李伟踌躇道:“驸马爷,待会儿,见了我闺女,我该说些什么呢?”许从成道:“就说胡椒苏木折俸不得人心,是让我们这些皇亲国戚没法过日子。”李伟道:“我闺女要不答应按月发放俸银,我就把后花园废了,把它变成菜园子。”许从成点头:“好,就要把话说狠一点。”
张鲸急匆匆跑来。李伟迎上问:“张公公,信传到了?”张鲸说:“传到了,太后娘娘知道您老人家来了。”李伟道:“那还不快带路啊!”张鲸说:“这可不成。太后娘娘说了,她这会儿没空。”许从成怫然:“太后再忙,怎么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见呢?这太说不过去了!”张鲸低声说:“驸马爷,太后明个儿要去昭宁寺烧香,现在忙着准备哪。”许从成道:“既是这样,明天我们两个去昭宁寺堵她,一定要让她接见我们。”
苏州胡同巡警铺捕头蒋二旺走到依翠楼门口,姑娘们一拥而上,乱哄哄嚷道:
“少爷,你高抬贵步,脚下有一道棱。”
“相公,你往这边靠着走,脚下平坦些。”
“哟,好一位爷,瞧一眼,比喝碗冰水都舒坦。”
夏婆扭捏着腰肢出门:“哟,大贵人来啰!蒋捕头,难怪我们家小姐个个都眼皮跳。爷,里边请吧!”蒋二旺吆喝道:“有好的吗?”夏婆说:“爷,里边请,我这儿个个都是金枝玉叶!一掐都能出水。”蒋二旺眉开眼笑地说:“唔,夏婆,若没有好的,我可不饶你。”便随夏婆进门。夏婆一拍巴掌:“姑娘们,蒋捕头来了!”随着喊声,姑娘们一拥而上,团团围住蒋二旺。蒋二旺说:“等等,等等!别跟那苍蝇看见屎一样,都离远点,都给我站直了,让本捕头好好瞧瞧!”
姑娘们无奈,均退后一步,站成一排。蒋二旺逐一审视,那些个女孩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奇丑无比。蒋二旺叹道:“夏妈,你这窑子是越来越糟了。看看看,都是些什么人,你都敢把她们留下来接客?都给我下去。”姑娘们撅嘴一哄而散。蒋二旺说:“夏妈,你是怕我不给钱还是怎么着?”夏婆说:“爷,我哪敢啊!实话告诉你,今儿也不知怎么着,男人们好像约好了似的,一下子都跑来了,好的全被约走了。”蒋二旺道:“可不是,我今儿又没吃什么鹿茸、马鞭,就是想找个漂亮妞,陪着喝几杯,你要是今天不让本捕头舒坦了,我就把你这个窑子给封了!”
夏婆颇为难:“真没人啦!剩下的你都瞧见了。”蒋二旺喝了几口混酒,脾气上来了,说:“行,你说的,那我们就走着瞧。”说完,他抽出腰刀,向柱子砍去。夏婆惊道:“等等,爷,您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我这内院前几天刚收来了一个女子,才十七八岁,人标致得,像从画儿上走下来的。”蒋二旺眼睛一亮:“噢,我早就知道你会留一手,还愣着干吗?还不带本捕头去看看。”夏婆说:“可实话告诉你,这丫头性情暴烈,很难近身哪!”蒋二旺一瞪:“我就喜欢暴烈的。”夏婆说:“得,那我带你去,万一你要近不了身,你可不能胡来,你要保证啰,我就带你去见她。”蒋二旺道:“成,依你的!”
夏婆把蒋二旺带到后院香阁门口,打开锁,转身离去。蒋二旺推门而入,屋内一片漆黑。蒋二旺对着黑暗胡乱喊道:“心肝!你在哪?”玉娘坐在炕上,一声不吭,手中紧握着一根木棍。蒋二旺四处摸索,玉娘突然跃下炕,向门边跑去。蒋二旺听到声音,迅疾转身堵住门。
蒋二旺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了玉娘俊俏的面容,不禁心花怒放:“嘿,真是个美人!来,大爷我不会跟你动粗的,我就亲亲你。”玉娘怒视着他。蒋二旺说:“别这么瞪着我,来吧!”说着,他扑上前去。玉娘抡起手中的棍子,拦腰打去,棍子重重地落在了蒋二旺的腰间。蒋二旺大怒:“嘿哟,还真是个烈女子,告诉你,老子就喜欢你这号的。”说着,再次扑上,两人扭作一团。
李太后明日要去昭宁寺烧香礼佛,清除沿途隐患,加强治安保护的任务落到了王篆头上。王篆骑马带着随从来到苏州胡同巡警铺,下马进了院子。两位当值的捕快正在猜拳喝酒。王篆问:“你们的捕头呢?”一捕快带着醉意问:“你是谁?”王篆的护卫道:“你们瞎了眼啦?见了巡城御史王大人,还不赶快下跪!”这捕快又大着舌头道:“‘巡城御屎’,老子还是‘巡城御尿’呢”。另一捕快大笑:“你们俩又是屎,又是尿,这巡警铺不是成了便所了?”王篆大怒:“去找桶水来!”两护卫转身从院中大石缸中拎起两桶水。王篆说:“给我从头浇上去。”
两桶水浇在俩捕快头上,他俩顿时成了落汤鸡。护卫嚷道:“让你清醒清醒!快说,捕头去哪了?”一个捕快清醒了,禀道:“回大人,我们头儿在街头酒肆中喝酒。”王篆说:“当值之时,竟敢擅离职守,去,把他找回来。”捕快迟迟不动。王篆问:“怎么啦?腿瘸啦?”捕快苦着脸说:“这个小人该死,蒋捕头没在酒肆中,他去了依翠楼。”王篆怒道:“走,前面带路!”
王篆带护卫赶到倚翠楼,姑娘们一见四处奔逃。王篆命道:“把这楼给我围住!”护卫奔向四方。夏婆闻声而来:“大人,我这可是正经生意,没做违法的事!”王篆说:“那个叫蒋二旺的捕头可在你处?”夏婆道:“什么二旺?三旺的?我根本没见到这号人。”王篆说:“我要是把他搜出来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护卫们扑向各个房间,到处都传来惊叫声。房间中,玉娘的衣服被撕开,裙摆被撕裂,蒋二旺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此时,门被踢开,王篆带着护卫冲入。王篆回头问捕快:“他可是你们的捕头?”捕快点头。“把他给我捆了!”王篆一声令下,众护卫一拥而上,将蒋二旺拿下。玉娘双手拽着衣襟,退向墙角。王篆仔细辨认着:“玉娘?”玉娘默不作声,泪水从她眼中滚落。
东华门内广场禁兵森列,彩旗飘荡。李贵妃步入十六人抬明黄大轿。张鲸大喊一声:“起轿!”一片山呼:“起轿!”广场中央,九名太监点燃礼炮。
卯时三刻,四名骑着一色枣红马,身着金盔甲,腰悬金牌、绣春刀,手执大金瓜斧的锦衣卫大汉将军作为前驱使,引出两列约莫有两百人的肃卫仪仗,走出东华门。李太后的十六人抬雕花锦栏的大凉轿出门,后面跟着二十多乘舆轿。大凉轿抬出东华门后,穿过棋盘街往前门迤逦而来。轿内,李太后霞冠凤帔,满脸笑容。大凉轿十分宽敞,除她本人外,在她坐着的黄绫衬绣的藤椅两侧,还侍立了两名宫女,其中有一名就是尚仪局五品女官容儿。
李太后问容儿:“我们到了哪里?”
容儿说:“启禀太后,奴婢看到崇文门城楼了。”
一个叫花子模样的人将威胁信送到了张居正府上,信上说:“首辅大人,玉娘一切均好,锦衣玉食一样不少,只等章大郎无罪释放,玉娘便可平安送回。”署名:京官。张居正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吩咐游七赶紧去巡城御史衙门,将此信送交王篆,游七出去找了一夜,却到处找不到王篆。
一大早的值房中,张居正在与谭纶谈话。让张居正忧心忡忡的是,眼下国库空虚,各省夏税要到九月份才能解付来京,所以弄得不好,下个月的京官俸禄,还得用实物折俸。谭纶道:“再这么折俸,官员们可真要闹起来了。”张居正说:“如果不折俸,银子从哪里来呢?你没看到,王国光头发都急白了。”
此时,值房外长廊靠墙长凳上坐满了候见的官员,王篆也在其中。他站起来焦急踱步,姚旷过来问:“王大人,你怎么来了?”王篆低声说:“我有急事要向首辅禀报。”姚旷说:“你没见着,首辅这会儿忙得晕头转向,这些都是候见的官员。”王篆恳求他说:“你无论如何得帮我插个队。”姚旷问:“真的这么急?”王篆说:“火烧眉毛的事,你说急不急?”
这边谭纶正在与张居正谈殷正茂的事。殷正茂前天有条陈报到兵部,他想重新训练一支新军,原因是李延留下的三万士兵,长期疏于训练,几乎不能打仗。张居正点头道:“他的想法是对的,自洪武皇帝定下条令,军籍实行世袭制以来,兵士不思进取,却依旧有俸禄享受,这是历代将帅所头疼的主兵制,前年,戚继光也碰到这个问题,当时我上书建议隆庆皇帝,给戚继光增拨三十万两银子,由他招募五千名新兵进行训练,效果极好,现在的国防,世袭的主兵待遇好,但不能打仗;招募的客兵能打仗,但待遇很差。我期望在你这一届兵部尚书任上,能解决这一问题。”谭纶道:“历届兵部尚书,十之八九都想解决这一弊端,只因牵扯到国本,都深感无能为力。”张居正说:“不合时宜的国本,该改也得改!我建议你即刻派出特使到九边各总督衙门调查此事,将历年留下的弊端写出奏章向皇上禀报,力争皇上的支持。”谭纶为难地说:“可是,皇上才十岁。”张居正说:“皇上十岁有什么要紧,关键是你我这些大臣,都是皇上的股肱。”谭纶点头:“行,我现在回去,三天内,派往九边的特使就出发。”张居正说:“好,我就喜欢你这雷厉风行的作风。”
张居正把谭纶送到门口,两人拱手而别。张居正欲转身,姚旷进来奏道:“首辅大人,王篆有急事求见。”张居正说:“让他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