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一脚踏进内阁议事厅就问:“大家计议得如何?”六科廊那帮言官雒遵、程文及魏廷山等人,已经全部聚齐在此。雒遵把大家的讨论的结果转告他:“大计已定。冯保窃取内库材料大兴土木营造私宅之事,由户科给事中程文上本参劾,皇上登极,冯保篡踞御侧之事,由下官亲自奏本,礼科给事中陆树德也有一本参奏。这一个参本,明天一大早就送到皇极门。为提防冯保把奏章私藏不发,我们特准备正副两本,正本送进宫中,副本送到内阁。”
高拱微微颔首。
雒遵接着说:“方才大家所议的这三份奏章,固然很好。但若想一举把冯保逐出司礼监,依下官之见,还有更重要的材料可以利用。”
高拱问道:“还有什么材料?”
雒遵道:“先皇的遗嘱,要内阁两大臣与司礼监同心辅助幼主,自从在邸报刊出后,在官员中引起很大的反响。大家都认为,这份遗嘱疑点甚多。第一,学生听说,座主和张居正两位大臣赶到乾清宫的时候,隆庆皇帝已经昏迷,这份遗嘱是不是他亲口所授就很成问题;第二,大明开国至今两百多年,从没有宦官与内阁大臣同受顾命的先例。洪武皇帝开国之初,就规定宦官不得干政,甚至定下了宦官干政处以剥皮的酷刑。因此,这道遗嘱有违祖制;第三,既让司礼监与内阁两大臣同心辅佐,而当时的司礼监掌印是孟冲,而不是冯保,为何那一日在隆庆皇帝病榻前,却又只有冯保而没有孟冲?”
高拱想起来:“这事儿当时孟冲也曾经向我提出过疑问。”
雒遵道:“官员们都在私下议论,这份遗嘱可能是矫诏。若能就此矫诏之事上疏弹劾,天下士林必定响应。一旦属实,他冯保就不是离开司礼监的问题了。前代犯此矫诏之罪的,都得处以大辟之刑。”
其他官员纷纷响应,说这一个参本上去,就等于打了冯保的七寸。但高拱却说:“官员们的私下议论,我也早有耳闻,但矫诏一事,虽有可疑,尚无实据。何况此事牵扯到皇后与贵妃,弄得不好,还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次弹劾,就不必在矫诏一事上做文章了。”韩揖瞟了雒遵一眼,打圆场说道:“首辅所言极是,雒遵的提议虽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擒贼擒王,还得按首辅的方略行事。”高拱兴奋地说:“只要同仇敌忾,上下一心,不愁大奸不除,清君侧,可建千古之功。”
在内阁议事厅群情激昂要清君侧的这群人,却无一人料到,有一双耳朵正在门外偷听。陈应风匆匆穿过走廊,凑近冯保耳朵说了一阵,冯保微微点头道:“立刻传巡城御史王篆,去天一阁茶楼的鹿鸣阁见我。”
“你说你的座主张阁老,为何要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跑到万寿山上去踏勘先帝陵寝?他这不是有意躲着我吗?”冯保见了王篆,第一句话便说起这个。王篆忙说:“辅台大人是先帝陵寝的总督修,他前往督查的日期,是先前定下来的。”冯保干笑一声道:“算了吧,他这是在跟我怄气,他这一走王九思的案件就被搁在那儿了。可高拱那头已是磨拳擦掌,他怂恿那帮言官,准备明早上疏皇上,弹劾我呢。”看着王篆一脸如临大敌的神态,冯保压低了声音:“所以说,眼下已是你死我活的时候了,王大人,老夫想劳你大驾,到万寿山一趟,无论如何,要把张阁老请回来。”
小校把常老汉领进万寿山感恩殿会客厅,张居正起身相迎,笑道:“下午在先帝陵寝工地,我看常先生言犹未尽,因此便让小校把先生留下来。”老汉道:“阁老大人是名倾朝野的文渊阁大学士,在下只是一介草民。阁老大人!您仔细辨认一下,还认得我吗?”
张居正早已觉得这位常老汉颇有些面善,疑心在哪里见过,又加上听出他是江西口音,正怔怔地看着他,在肚中搜索是否曾有这样一位故人,常老汉道:“还记得二十六年前你来京参加会试,与你同住一个客栈的那位江西仕子吗?就是那位向往阳明心学的何疯子。”张居正拍额笑道:“哎呀,柱乾兄,若不是你自己说破,我真的认不出你了。”
二十六年前,正是张居正到京城参加科举考试的那年,何心隐是同科考生,在京城一起待了三个月后,张居正考中,而何心隐则名落孙山。张居正有时听人说起,那次落榜之后,何心隐便弃绝功名,一心宏扬阳明心学,如今已成了名震士林的大家。
何心隐道:“我来此地,是为了会你。”他倾身凑近张居正低声道:“叔大兄多年韬光养晦,现在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此话怎讲?”
“叔大兄真的要我说明?”
想起“何疯子”之名,张居正真怕从他嘴里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忙提醒他说:“柱乾兄不要忘记,此处可不敢胡言乱语。”
这何心隐感叹地说:“是呀,这里是大明龙脉之所在,一般人来这里,除了景仰膜拜,又还能说出什么!但你我不一样,你久蓄凌云之志,要当伊吕一样的人物,我何心隐是个狂人,选择这里谈大明天下,社稷苍生,因为这里正是风云际会的上乘之地。你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全。只要你愿意,就一定能当一个万民拥戴的太平宰相。”
“何以见得?”
何心隐道:“明朝的第十四个皇帝,前日已经登基,是个只有十岁的少年天子,如此少年君父懂得什么治国安民,还不得依靠首辅?所以,这一任首辅,尽可把满腹经纶用于指点江山,激浊扬清,改革朝政,开创太平盛世。”
对于阳明先生的心学,张居正也知道个大概。他知道儒学的这一宗讲求心性、良知,本以为何心隐会对他道出一套心物体用的道理,没想到他谈及的全是经纬术数。何心隐说:“这叫帝王学。阳明先生是我学问的祖师爷,他创立的心学是‘知’的范畴,而帝王学则立足于‘行’。”张居正颔首道:“知行合一本是阳明先生学问的根本,从这一点讲,你倒是心学的正宗传人。”何心隐说:“叔大兄过奖了!在下进一步坦言,叔大兄若想做一个太平宰相,须做三件事。”
对于没有一天做官的经验却在此大谈“帝王学”的何心隐,张居正想看看他到底能说出个什么来,便问他:“哪三件事?”
何心隐道:“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进贤用贤,消除朋党政治。古人言,官乃治国之本。百官得人,则以仁抚世,泽及草木。反之则生灵涂炭,国无宁日。远的不说,如今的首辅高拱,天下各州府宪台,两京各大衙门,一半官员出自门下。平心而论,高拱是难得的干练任事之臣,但是却陷入了朋党政治的泥潭,而不能自拔……”
张居正赞同道:“朋党政治实乃官场的毒瘤,要解决这个问题,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进贤用贤,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非易事,有人的确是贤臣,声名很大,但让他具体办事,不是办糟就是办不成。”
何心隐说:“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件事情,你要多用循吏,少用清流。”
张居正点头:“此意与我不约而同。”
何心隐道:“循吏一词,本为太史公所创,意指那些勤政利民,刚正不阿,执法无私的官员。而清流者,是指那些遇事不讲变通,一味寻章摘句的雕虫式人物。这些人讲求操守,敢与官场恶人抗抵,这是好的一面。但他们好名而无实,缺乏慷慨任事的英雄侠气。”
张居正赞道:“说得好!柱乾兄这番议论,痛快淋漓,切中时弊。你且讲第三条!”
何心隐说:“这第三条嘛,比之前两件事,做起来恐怕更难。这第三件事情是,清巨室,利庶民。”
张居正踱到窗前,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黑色峰峦:“孟子说过,‘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可是你却要我清巨室,这不是自掘坟墓么?”
何心隐道:“叔大兄,翻开史书一读,历代衍成社稷祸变者,莫不都是巨室所为。所以,像唐太宗这样一代明主,登基之初,便把江右巨室统统贬为庶民。本朝开国皇帝朱洪武,唯恐死后巨室生乱,也千方百计剪除干净……”
张居正打断他说:“别说了,柱乾兄,你既然千里迢迢,前来赐教于我,当然会找出许多例子,来说明巨室之害。我只问你,何为巨室?”何心隐说:“巨室,顾名思义,应是皇亲国戚,侯爵王爷这样一帮人,只有他们,才有可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巧取豪夺,鱼肉百姓。叔大兄,你若能做到这三点,你就能开创出为后世景仰的万历新政。”
张居正哈哈笑道:“你这是书生意气!算了吧。今晚上这番谈话,只当是玩笑。再说,当今的首辅是高拱,不是我张居正。”何心隐道:“我何心隐再傻,也不至于连京城的局势都看不清楚,你取代高拱,已是指日可待。”张居正忙制止他:“柱乾兄!千万不要瞎说。”何心隐道:“我又没喝酒,怎么会瞎说?高拱是难得的宰相之才,但比起你叔大兄,又稍逊一筹。如今,高拱与冯保斗得驴嘶马喘,你却跑到这万寿山中来坐山观虎斗,这是何等的聪明主张啊!”
张居正身上不为人察觉地一震,脸色冷了下来,对他说:“你越说越离谱了。”
何心隐长叹道:“叔大兄,我游学京师,怀有一腔热血来见你,谁知遭你一盆冷水,泼得我身心皆凉,算了,我们就此道别。”他起身一揖,闪身就走出门。
张居正追出来,何心隐已快步走向浓浓的夜色。张居正道:“柱乾兄,请留步!”何心隐站住了,但没有回头。张居正追上来问:“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何心隐气鼓鼓地说:“回京城。”张居正道:“明日我们一起回去嘛,我们分别整整二十六年,今宵月色如此之好,我们应该温一壶酒,作竟夕之谈,畅叙别后之情。”何心隐说:“该说的话我也都说了,还是就此道别吧。”何心隐头也不回地走了。张居正追前几步说:“柱乾兄且慢,我派人送你。”何心隐说:“不用了,这儿还拴着我骑来的一头小毛驴呢。”何心隐跨上小驴子,颠颠地踏上回城的道路。
当夜,王篆骑着快马驰来,把这个重要的消息告诉张居正:“以雒遵、程文为首的六科十三廊道言官,准备明早一起上疏弹劾冯保。”
京城士林舆情,多半都站在言官一边。谁都知道,言官背后的支持者,是首辅高拱。而皇上与皇后、贵妃都是冯保的后台,双方势力均不容小觑,一场恶斗要开始了!王篆带着冯保的话来问张居正:“冯公公有意在李贵妃面前举荐你,接替高拱担当首辅,不知大人您意下如何?”
对张居正来说,高拱的意图非常清楚,先驱逐冯保,下一个就是他自己。现在是较量的最关键时候,置身事外是万万不能的,因为,“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答应王篆,无论如何,要先跟他回城去。
十几名言官一起敲响了登闻鼓,为首的是雒遵。李贵妃母子正在用早膳,听到了激越的鼓声,不禁问:“又出了什么事儿?”赶忙招呼老太监邱得用去看看。
几份奏疏装在吊篮里,门楼上的太监牵起彩绳,将吊篮收起。邱得用与冯保托着奏本匆匆赶到乾清宫花厅:“启禀娘娘,今日敲鼓是以吏部给事中雒遵为首的六科廊言官。”冯保说:“他们给皇上递奏章,想弹劾我。”
李贵妃微微诧异:“弹劾你什么?”
冯保说:“他们一共递进来三道奏章,都是弹劾我的。第一道是雒遵写的,说我在皇上登基之时,站在皇上身边不下丹陛,犯了僭越之罪。第二道是礼科给事中陆树德写的,他说老奴把持东厂,为所欲为滥杀无辜,将权力凌驾于三法司之上。第三道是户科给事中程文写的,他咒骂老奴十大不忠……”
小皇帝朱翊钧不禁瞪大了眼睛问:“哪十大不忠?”
冯保递上奏匣眼泪婆娑地说:“启禀万岁爷,三道弹劾本子都在里头,他们如此污蔑我,真是让我有万箭穿心之感。”朱翊钧接过奏章看时,冯保说:“他们这么做是冲着万岁爷、皇后和贵妃娘娘来的。他们弹劾我,为的是让孟冲重掌大内,孟冲虽已被罢免,但他出入内阁,如同自家的庭院,他和高拱内外勾结,有他俩在,这朝廷恐怕永无宁日。”
李贵妃道:“这奏本上说,你将权力临驾于三法司之上,这是何意?”
冯保跪下道:“奴才不敢,那王九思的三堂会审是由张居正主审,那妖道忽然当堂指证高拱与孟冲,将他弄进宫来,弄得满堂皆惊,奴才也是不知所措,我压根一点都不知情,高拱怂恿众言官弹劾我,这明摆着是为了掩盖他自身的罪责。”
李贵妃不让他再说下去。待冯保退后,她拿定了主意,冲陈皇后道:“姐姐,不管冯保此话是真是假,但孟冲确实不能让他再滞留京城。我想先将孟冲逐出京城,其他事务再从长计议。”
冯保带着陈应风及番役骑马来到孟冲府,围住了孟冲的宅子。孟冲闻声从厅内走出,冯保拱手道:“孟公公,本来我还没想把事做绝!罢免后你的宅地、家产、封地可以丝毫未损。没想到高拱对我刀矛相对,竟怂恿言官弹劾于我,所以我不得不心存余悸,这是皇上的口谕,命孟冲今日起即刻登程离京,所有你的宅地、家产、封地均予充公。”孟冲两眼一瞪,嘴角抽搐,怒骂:“你……你这个小人,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刚骂了几句,便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众家丁一拥而上,将他扶起。冯保呵呵一笑:“这事你该骂高拱。”
东厂番役拥入孟府,门被一扇扇撞上。封条被糊上,孟府一片大乱。
孟冲被逐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在高拱和众言官看来,这三份奏章不但未撼动冯保,反而加剧了他的反扑,皇上与贵妃娘娘有意偏袒冯保已经不待说明,局势对于高拱一派相当不利。在正直的言官如魏廷山看来,冯保毕竟是个内臣,朝廷的一应事务,皇上还需依靠内阁,如果张居正能站在我们这边,冯保便孤掌难鸣了。而高拱觉得,张居正知道他要弹劾冯保,所以借故跑到万寿山去了,欲坐山观虎斗,但昨晚他又回来了,其中不知有何蹊跷。张居正为人一向按自己的思路办事,很难使他随波逐流,但在此弹劾冯保的特殊时刻,不妨再拉他一把,让他站到内阁这条战线上来,纵使不能,也不要跟冯保结成统一阵线。
张居正穿着一身家居度夏的酱色蚕绸方巾道袍,从容地坐在几案前,手提一只铜铫子,往一只造型精致的紫砂壶里续水。一名丫环站立在侧。他对王篆说:“我昨天从万寿山带回一桶上好的泉水,沏湖广长沙的金井白露茶。”却不意王国光已经悄悄来到:“金井白露茶,这是本朝的御供,好茶呀!”张居正抬头道:“是汝观来了,正好一道品茶。”“现在的京城已是刀光剑影,杀机四伏,你倒有闲心在这里品茶。”张居正笑道:“浮生半日,与二三知己,品饮碧乳珍茗,实乃人生幸事。”
说话间,丫环将茶倒好了,三只洁白的梨花盏里,各有半杯碧绿的茶汤。王国光将茶送到鼻尖底下闻了闻道:“这香味清雅得很啊!”乖巧的丫环觑着他说:“请老爷尝尝茶汤。”王国光小呷一口:“这万寿山的泉水,果然甘甜,用它沏泡,密云龙的味道才出得来。”
游七走进来,道:“老爷,冯保的管家徐爵在您书房等候,说有事求见。”
张居正冲王国光说:“你看,这金井白露茶刚刚品出点味道来,就被搅了,两位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冯公公让你来此,一定是为了六科廊言官上本子弹劾你家老爷的事。”张居正对着匆忙行礼的徐爵,开门见山地说。徐爵点头道:“正是,雒遵这帮混蛋,把登闻鼓一敲,弄得宫里宫外沸沸扬扬。”张居正笑说:“如今京城闷热得如同蒸笼,这一下更是炽热难挨了。”徐爵道:“所以咱家老爷请你尽快拿个主意。”张居正道:“只要皇后和贵妃娘娘铁了心,认为冯公公是一个正派的内相,是当今皇上不可或缺的大伴,不要说三道五道奏章,就是三十道五十道,也只是蚍蜉撼树而已。”徐爵说:“这一点,我家主人心底也是清楚的,他只是担心,这三道奏章,特别是雒遵的那一道,列举了许多似是而非的事,恐贵妃娘娘见了,心里头会起疑心。”张居正道:“事情既到了这个地步,想捂是捂不住了,我看索性把事情闹大,闹他个天翻地覆,解决起来可能更为便利。”
看来张居正已经有了些主意,徐爵还想测测他是否已经有了与冯保结盟的真心:“我家老爷还想知道,他上次跟你谈及之事,您是否已拿定主意?”张居正不解,徐爵道:“就是想请你出任当今首辅一职。”张居正大手一挥:“首辅一职是由皇上钦定,现在由冯公公私下磋商,似乎总有那么一点阴谋篡权之嫌,高拱如果已无能力担当首辅之职,也应由皇上亲自给予罢免,绝不是我等能私下谋划之事。”
十几乘大小不等的轿子在张居正府门口停落下来,魏廷山、王显爵、雒遵、程文、秦雍西等官员下轿。魏廷山对守门的李可说:“烦请通报辅台张大人,吏部左侍郎魏廷山、礼部左侍郎王显爵等众官员求见。”消息传了进来,徐爵不禁说:“他们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啊。”张居正忙问他是怎么来的,得知徐爵的马在大门外,也没有带侍从,便让游七领他从后门走。同时让人去告诉魏廷山,说病了不能见客,有什么事写帖子进来。
徐爵走后,张居正穿花拂柳地回到花园,对王国光与王篆抱拳一揖:“对不起二位!你看我这府上都快要成堂会了。”王国光笑道:“浮生半日之闲,哪是你品享的!”正说着,李可进来,递给张居正一张便笺。
是魏廷山的帖子:“辅台大人,外人皆言公与冯保协谋,每事相通,令人齿冷。今日六科廊一众言官为社稷谋、为天下计,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敲响登闻鼓,意在罢免冯保,为朝廷除巨奸。我等特来府上告之,公不宜维护此阉,倘若激成大变,于公不利!若公一意孤行,我等六科廊一众言官,必将上疏朝廷,请求皇上,罢免次辅一职。”
张居正丢掉帖子,站起来怒气冲冲骂了一句:“混账!”王国光与王篆同时抬头,见张居正脸色涨红,道:“你们看看,太嚣张,他们这是仗势欺人,竟以此要挟于我!老夫本来不想偏袒某一方,如今看来不得不做出我的选择了。”他喊道,“游七。”游七上前,张居正问:“徐爵走了?”游七道:“我刚将他送出后门。”张居正说:“你去追上他,让他转告冯保,只要皇上有意,为了江山社稷,我张居正就如同棋盘上的一个卒子,听凭皇上调遣!”
王国光起身,兴奋地说:“叔大,你早该这么做了。”
冯保自然对张居正临危受命叫好不已:“只要张居正有这个意思,贵妃娘娘也就有了依托,我看那高拱离开紫禁城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天气十分炎热,蜿蜒的土地上蒸发着热浪。一辆马车驮着孟冲,身后跟着十几个家人和家丁,车队在土道上缓缓行走。车停了,孟冲在管家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孟冲让他们都别跟着,一个人缓缓走向布满石人石马的万寿山神道,扑通跪下,哭道:“万岁爷,您这一走可就苦了我啦!万岁爷,您怎么就撇下奴才不管了!他们这帮人是拼了命的在整奴才,现如今我哪有脸面返回故里,哪有脸面去见我的列祖列宗,还不如陪伴万岁爷一同去了。”说完,他从袖笼里拿出一颗药丸,塞入嘴中,满目是泪地注视着还未竣工的皇陵。
当管家感觉不妙,小跑上前时,孟冲已经七窍流血、怒睁双眼地死去。
宏孝殿是个五楹中殿,如今中间隔了一道黑色绒布帷幕,帷幕后头停放着隆庆皇帝的梓宫,灵堂中央帷幕之下,横放了好几排祭台,祭台上摆满了三牲瓜果祭品,猪、羊都是整头的。最前排祭台上三只斗大的铜炉里,各插了三柱杯口粗细的檀香。陈皇后、李贵妃、朱翊钧走进灵堂,灵堂里哀乐大作。面对祭台的殿中央砖地上,几十名和尚在为隆庆皇帝做水陆道场,他们唱诵着《往生经》。
陈皇后、李贵妃与朱翊钧坐在侧厅。众僧的念经声伴随着哀乐传来。邱得用进来禀了一件事:“孟冲在万寿山先帝陵寝服毒自杀。”陈皇后脸上露出不忍之情:“真可怜!妹子,咱们是不是做得太绝了!”李贵妃也叹了一口气,想了一想:“我们本不想这样,但一想到他平日对你我那张狂劲,倒也是自食其果。”又想到言官们弹劾冯保的事:冯公公接任司礼监掌印才六天工夫,就有三道本子弹劾他,她们登时觉得,先帝这一走,紫禁城里,简直到处都是陷阱。
想起冯保当上司礼监掌印的背景,陈皇后觉得外官们的做法别有玄机:中旨是绕开内阁直接由皇上发出的,高拱能高兴吗?明朝天下将近两百年,当过司礼监掌印的太监少说也有几十号人,没有听说有谁当上六天就遭人弹劾的,即使是王振、刘瑾这些前朝太监中的大奸,虽然掌印时为非作歹,也没听说一上任就有人把他们往台下赶。而外官们这么做,照陈皇后的说法,“肯定另有图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高拱的心思虽然不正,但言官们既然要弹劾冯保,一味袒护肯定是说不过去的。
正说着,邱得用又进来禀道:“启禀皇后,娘娘和万岁爷,请你们看看外头。”
三人站起身朝窗外一看,只见门外宽阔的砖地上黑鸦鸦跪了一片,怕是有一二百号人,都是宫内各监局内侍,十几位监局的掌印太监跪在前头。李贵妃转身问邱得用:“他们这是为什么?”邱得用小声说道:“回娘娘,这些奴才都是为冯公公的事来的。”
陈皇后、李贵妃、朱翊钧从休息室走了出来。太监们一起高喊:“奴才们叩见万岁爷,叩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李贵妃问跪在前头的张鲸:“你们跪在这儿干吗?”张鲸膝行一步答:“回贵妃娘娘,奴才们是为冯公公鸣冤。”
“鸣什么冤?”
张鲸说:“这登闻鼓敲得震天价响,六科廊言官们想要弹劾冯公公,冯公公岂能不冤?娘娘,冯公公可是个大好人哪,宫内一应事务,全由他一个人在操心,他那屋里的灯火总是彻夜通明,大小一应事务,他没有一件不牵挂的。言官们说他把持东厂为所欲为,滥杀无辜,又指责他十大不忠,这都是无中生有的事。”
不料李贵妃大喝道:“住嘴!你给我说实话,是谁让你们来这下跪的?”张鲸登时住了口,旁人也不敢出一个声。李贵妃瞪着他道:“你说!”张鲸结结巴巴地道:“回娘娘,没有谁让奴才们来下跪,奴才们听说外廷言官们要弹劾冯公公,都自发地跑来这儿来的,向皇上、皇后、贵妃娘娘求情。”李贵妃问:“你们担心我们和皇上不能秉公而断?”众太监顿时捣蒜似的叩头:“奴才们不敢!”李贵妃怒道:“不敢,哼,不敢为何都跑到这里来示威,你们跪吧!天亮之前,一个都不准起来,谁若是倒了架子,打三十大板!”
转回乾清宫,陈皇后劝慰道:“妹子,您别生气,这些个太监被先帝给宠坏了,早该给他们立点规矩了。”李贵妃眼圈一红:“可他们今天的做法完全是受冯保指使,这狗奴才也是在欺负咱孤儿寡母。”她喊邱得用,让他去把冯保给找来。
冯保匆匆进入,道:“奴才叩见万岁爷,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他看见李贵妃坐在上头,面无表情,冷冷说:“孟冲死了,这下大内就没人能跟你再抢夺掌印太监这个位置了。”冯保不禁心头一阵紧张,脸上挂着的笑也凝住了。李贵妃道:“笑啊!你给我笑啊!”冯保哆嗦着:“回娘娘,奴才不敢,奴才一定引以为戒!奴才一心只想伺候好万岁爷、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李贵妃厉声道:“你一口一个奴才,可你是口蜜腹剑!宏孝殿外广场上,那些个人是谁让他们跪着的?又是谁策动王九思在三堂会审时指证高拱?你要知道你差点玷污了先帝的声誉!你这是耍阴谋诡计。”冯保趴得更低了:“奴才该死!可奴才要不这么做,世人就无法辨明是非,认清高拱及其朋党的狼子野心。”
“你不会指责皇上和我也袒护高拱吧?”
冯保急急道:“奴才不敢!如果奴才犯了欺君之罪,哪怕离开内宫,哪怕当一介村夫,奴才甘愿听凭处置!但高拱绝不会甘于人下,也绝不可能扶持幼主创立新政!现如今,能辅佐万岁爷开创万历新政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张居正!”
李贵妃放在桌上的指头一动,端起一碗盖茶啜了一口:“好一个万历新政,张先生是怎么想的?”冯保说:“张居正为人谨慎,做事缜密,他从不轻易表态,然而现在他也被高拱逼上了绝路,不得已他才向奴才暗示,只要皇上有意,为了江山社稷,他愿做棋盘上的一个卒子,听凭皇上调遣!”李贵妃微露喜色,与陈皇后对视而笑:“起来吧!别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以后胆敢再当着皇上面耍什么小聪明,你的结局说不定还不如孟冲呢!下去吧!”
陈皇后看着冯保的背影道:“妹子,冯保和高拱如今已成死敌,这俩人互不相让,你我还得尽快拿主意,依我看这俩人只能选其一。留高拱就得铲除冯保,留冯保就不能有高拱。”李贵妃说:“是啊,高拱掌握着外廷六部一院三十六科,他结党营私,大搞朋党政治,藐视皇上,一手遮天!他断然是不能再用了。”朱翊钧插话道:“母亲,我不喜欢高拱,相比起来大伴冯公公要比他和蔼得多。”李贵妃对他一点头:“钧儿说得对,相比而言,冯保还不敢违抗皇上的旨意,你我的话他还是听的,大凡做事也不敢出格,从这一点来讲,冯保相对可靠!另外,如果张先生真有意出任首辅一职,这将是明王朝两百年来遇到的绝好时机!”说完,她冲身后喊:“邱得用!你马上去通政司传旨,明日早上,皇上在会极门会见众臣,所有在京官员,不得缺席。”
寅时三刻,朝霞满天,只听得几声炮响,午门立时洞开。禁军旗校早已手执戈矛先行护道排列,盔甲兵器光芒耀眼。炮声刚停,两匹披红挂绿的朝象被御马监的内侍牵出午门,在门洞两边站好,各把长鼻伸出挽搭成桥。此时禁钟响起,够级别的显官大僚肃衣列队从象鼻桥下进了午门,他们是六部尚书及各科言官等。两名太监站在会极门金台两侧鸣鞭九响。京师中所有四品以上官员分文东武西鱼贯进入会极门,在金台两侧循廊分班站立,五品以下官员只能站在门外广场北向端立。
此时的会极门外广场上,近千名官员静静站立。
高拱作为百官之首,早朝位置在金台御幄旁边。张居正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在他身边站定。高拱冷冷地问:“叔大,听说你中暑了?”张居正说:“其实我根本就没病。”高拱一愣,张居正又说:“张某这么做只是怕陷入你与冯保的私人恩怨之中。”高拱道:“关乎社稷大政,你岂能将它看作恩怨?再说了,听说你府上也并不那么冷清,访客不断。”张居正说:“是的,魏廷山及六科廊言官是我的访客,冯保的管家徐爵也是我的访客。”高拱恨恨道:“但魏廷山及六科廊言官,却吃了闭门羹!”张居正说:“可他们给我递来的帖子,根本不是来做访客,他们是在逼迫我,是在给我下通牒。”高拱说:“那不是通牒,他们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我是希望叔大你能洁身自好,不要与阉竖为伍。”张居正笑道:“首辅大人多虑了!”
忽听得殿门外“叭、叭、叭!”三声清脆的鞭响,接着传来一声高亢的喊声:“圣旨到!”刹那间,近千名文武官员跪下。只听得一阵“笃、笃”的脚步声走上了金台前的丹墀,接着听到有人说道:“万岁爷今儿个不早朝了,命奴才前来传旨。”高拱抬头,说话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高拱狐疑:“张公公,今日皇上为何不早朝?”张鲸一脸冰霜:“高先生休得多言,本公公这就宣旨。”高拱朝前一步道:“臣高拱率文武百官接旨。”但张鲸憋足了劲大喊:“张先生接旨!”
高拱浑身打了一个激凌,转头去看张居正。张居正这时也正好抬起头来看他,四目相对,都流露出难以名状的惊诧。
张鲸大喊:“张先生,快上前接旨。”两厢檐的九卿以及言官都纷纷抬头。张居正膝行向前:“臣张居正接旨。”张鲸双手把那黄绫卷轴圣旨展开,朗声读道:
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说与内阁、五府、六部等衙门官员,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两辅臣到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说:东宫年幼,要你们辅佐。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通不许皇帝主专。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今令高拱回籍闲住,不许停留。你们各位大臣受国家厚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只阿附权臣,蔑视幼主,姑且不究。今后都要洗心涤虑,用心办事。如再有这等事发生,处以典刑,定不轻饶。钦此!
张鲸读完圣旨,便走下丹墀把那黄绫卷轴递到张居正手中,飘然而去。高拱伏在地上,浑身瘫软不能起来。张居正手托黄绫久久跪在原地,他缓缓回头,高拱正用仇恨又凄婉的目光盯着他。
张居正起身面向众人,手托黄绫步下台阶,向宫外走去,神圣而令人不敢轻视。
一队刀明枪亮的缇骑兵押着一辆破旧的牛车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宣午门。车上乱七八糟堆满了箱子行李物件,高拱夫妇狼狈不堪地坐在车沿上,管家高福车前车后地招呼。沿途有不少百姓赶来围看,观者莫不感慨唏嘘。一家丁匆忙赶来,手中拿着邸报:“大人,您被罢免的消息已经刊登在邸报上。”高拱接过邸报看着,从牙中挤出几个字:“张居正,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说着,将邸报撕得粉碎。
高拱一行来到小集镇,高福上前与押车的小校说:“你看,咱们在这里歇会儿脚,吃顿饭再上路吧?”小校却连声催道:“快点,赶路要紧。”一位九品官员跑了过来,朝着牛车上的高拱一揖:“可是高大人?”高拱问:“你是谁?”官员说:“咱是京南驿丞罗会先,请高大人到驿舍去吃顿饭,歇息片刻。”
高拱刚走进京南驿中,便见张居正迎上,抱拳一揖:“玄老,张某特地赶来为你送行。”高拱悻悻道:“你这新任首辅,理当日理万机,却跑来为我这待罪之人送行,真是棒槌打磬,经受不起啊。”说完,他径直进了驿站。张居正装做没听见,转而问驿丞:“宴席准备好了?”又吩咐道:“高夫人那里,单独送一桌过去,随行家人也都酒菜招待好。”
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窗外树影婆娑。张居正与高拱两人坐在酒席上。大厅里空落落的,倒显得有些凄凉。张居正亲自执壶,斟酒道:“玄老,本来说多邀几个人来为你饯行,也好有个气氛,但转而一想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我俩对酌谈心,更合时宜。来,先干一杯。”高拱并未举杯,冷冷道:“你如此做,就不怕背上‘党护负国’的罪名吗?”张居正说:“这么说,皇上昨日的批旨,玄老已经知道了?”高拱道:“你这么快就登载于邸报,不就是想我知道吗?你扪心自问,我高某何曾亏待于你,你竟这样负心于我。”张居正正要解释,高拱打断道:“我没有误会,你与阉党结盟,欲去我而取而代之,你虽做事诡秘,毕竟还留下了蛛丝马迹。”
张居正不愠不火,道:“玄老,你眼下心境,我能理解!但您说我与阉党结盟,纯属无稽之谈。何况宰辅一职,乃国家至重名器,不是想得到就能得到的。昨日皇极门之变,骤然间你我一升一贬,一进一退,一荣一衰,应该说都非你我本意,如果不是世事更迭,你我本该一同效忠朝廷,为国家苍生尽绵薄之力,我今天特地赶来,是为了向你表明心迹。”
高拱掉头,道:“老夫根本不愿意听你的任何解释。”
张居正说:“玄老,你听也罢不听也罢,我只想告诉你,我已乞恩请旨,为您办好了勘合,你可以驰驿回籍安享晚年了。”
只有官员才有动用驰驿的权力,高拱这次仓皇下野,只能雇辆牛车,一听张居正说“牛车过于颠簸,玄老年事已高,哪经得起这番折腾”,高拱恼、气攻心,一股怒气爆发出来:“张居正,你不要又做师公又做鬼,抢了老夫的首辅之位,又跑到这里卖乖。”张居正长叹一口气,道:“玄老,我要是有心把你挤出内阁,又何必拖到今天?”说着缓缓地从袖口中掏出几张纸来。
那是三张李延为他购置田地的契约。
高拱更忍不住要破口大骂:“好哇,证据都捏在手上了,你想要怎样?”张居正道:“并不想怎样,原物奉还而已。”说罢闪身出门,转身一揖:“玄老,我俩就此别过,愿你旅途保重,早日平安到家。”
高拱把那三张田契撕得粉碎。
文华殿内喜气洋洋。陈皇后、李贵妃凤冠霞帔,并排坐在丹陛前。她俩中间坐着朱翊钧。张居正等部院大臣、冯保等大内貂珰分到两厢。
吕调阳跪在地上宣读圣旨:“值万历改元新主登基之际,礼部谨遵祖制,晋封当今圣上嫡母、先帝皇后陈玉容为仁圣皇太后,当今圣上生母、先帝贵妃李彩凤为慈圣皇太后,并制金简玉书,以昭后世。”
吕调阳起身,将金简玉书呈上,两宫太后的两位贴身女侍上前接过。张居正率众大臣跪下,张居正高奏:“臣张居正率部院大臣恭贺两宫太后晋封。”冯保率众貂珰跪下,冯保高奏:“老奴冯保率内府二十四局管事牌子恭贺两宫皇太后晋封。”
陈太后道:“诸位爱卿平身!”
“谢太后!”
韶乐奏起,两位皇太后牵着朱翊钧的手走出文华殿。对于年幼的朱翊钧来说,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目前发生的一切,但也感觉到极大的欢喜。张先生和冯保帮他掌管天下的事再好不过了,至少他可以做点以前想做又做不了的事。他让冯保把能指挥蚂蚁大战的客用找来,冯保自然乐得奉承皇上,二话不说,他让人把客用阉了,调养几天,送到西暖阁皇上身边当一名火者。
仓场总督衙门库房前一排排架子支起的晒席上,铺满了胡椒、苏木、皮纸、兽皮等物品。数十名夫役拿着耙子,正扒着胡椒、苏木。王国光逡巡其中,问跟随的属官:“库房里存放的胡椒有多少?”属官道:“这里存了一万多斤,但储济仓那边存得多,差不多有十万斤。市面上这些东西十分紧俏,这儿却堆积如山。”
恰张居正赶来,到王国光值房,说要同他谈一件要紧事。王国光笑道:“你这新任首辅,一会儿在工部,一会儿在昭陵,就是不注意你身边那些大臣在做些什么。”张居正:“他们都是一些勤勉于政的老臣,不需要我多加关照。”王国光道:“可他们在关照你,以魏廷山为首的高拱当年的门生故旧,每天都在背后捣鼓,这些人你不能不防。按惯例,大凡首辅上任,都会走马换将,可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到处乱蹿,便能实施万历新政?”张居正说:“在用人问题上,我也一直在思考。高拱经营多年,他虽有私心,但他的确提拔了不少干臣良吏,这些人虽是他的门生故旧,同时也是朝廷的栋梁。对这样的人,我们不但不能贬谪,反而应该重用。他们现在是在抵制我,但我深信,一切都会改变,日久见人心。”
张居正看着王国光微微一笑,说到用人,他今天还真是为了“用人”这事而来:“但有一个人我必须将他换掉,然而他恰恰不是高拱的门生,也不是他的故友。现任的户部尚书张本直,他沉稳有余而进取心不足,朝廷如今遇到巨大财政困难,他除了哭穷,任何办法都拿不出来,因此,这个人必须换掉。”王国光问:“换谁呢?”张居正说:“你。”王国光可不觉得是什么好差事,眼下的状况他自己明白得很:“叔大,我可不是什么财神爷,我没有能力解决朝廷财政的困境。这个户部尚书,我当不了。”张居正笑道:“别人可以讨价还价,你不行,因为你是我的同年,我决心推行万历新政,你要是不帮我,谁还能来帮我呢?”王国光还想说什么,张居正挥手制止他,一只手转即落到他的肩上:“什么都别说了,就这么定了。”
老师太在小尼姑的带领下,走出庵门迎接张居正、王篆、李可三人。张居正下马,笑问师太玉娘如何,师太说:“她是心绪烦乱,既不适合皈依,也不适合还俗,你还是去看看她吧。”
张居正一行在门口停下,张居正示意众人,人们守在门口,他敲门。屋内没有回答,他推门而入,面对观音像的玉娘转过脸来,愣住了。她掉转头去,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张居正上前道:“因公务缠身,一直没有机会来探望姑娘,请姑娘见谅。”玉娘还是冷冷地说:“你是够忙的,争权夺利既劳心又劳身,听说你已经荣升首辅?”张居正点头,倒是一脸谦逊:“是的!自从你父兄死后,朝廷出现了巨大的变故,隆庆皇帝已经龙宾上天,朝廷内外风起云涌,为了江山社稷,我不得已执柄内阁。”玉娘那冷冷的声音掺了几分怒气,却仍旧好听:“那王九思呢?我父兄的仇呢?为了你的权利,竟然让他逍遥法外,你还算个君子吗?”张居正低下头,道:“王九思总有一天会明正典刑。”冷冷的声音追问:“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张居正说:“这我无法向你承诺,因为其中有太多的原由。”一张挂着泪的美丽的脸转过来,道:“那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当时抓了王九思,却又亲手把他放了,你曾告诉过我,要让三法司谳审王九思,可一拖就没了日子,你还让我相信你,你是个十足的骗子!”张居正说:“你可以不相信我,你也可以骂我,但我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其中的原由。”说完,他推门而出。美人呆坐,失声痛哭。
师太迎上,说:“我早说了,她心绪烦乱,这会儿你还是少见她为好!”张居正嘱她道:“师太,她在此调养,还望您尽心照料。”师太应声不迭:“请大人放心,老身已安排了两个小尼,终日伴她左右。”张居正转头冲王篆道:“王篆,会令三法司,近日开审王九思当街唆使他人打死方家父子一案。”
据陈应风说,高拱被逐,他的那些个门生天天扎在一起,酝酿着要闹事,领头的是吏部左侍郎魏廷山,礼部左侍郎王显爵二人。这些人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下。只要高拱不死,他们就时时刻刻想着让这老家伙重回内阁,重掌柄国大权。张鲸出了个主意:那妖道王九思不是还没有定罪吗?眼下,高拱已经离京,干脆让王九思按第一审的口供,咬定高拱,这样就能致高拱于死地。
死牢甬道里射进朦胧的光亮。戴着大镣的王九思坐在矮炕边,陈应风与一名番役站在他对面。只听得陈应风的声音:“王九思,我的话你记住了?”王九思道:“不就跟第一次那样,咬定我给隆庆皇帝当太医,是高拱安排的吗?”陈应风满意地说:“没错,如果三堂会审你永不改口,我保证你能活着出去。”王九思说:“我就不明白了,高拱一个堂堂首辅,你们能跟他斗?万一你们要是败了,那我这不是找死吗?”陈应风说:“你真够傻的,我看你是在这牢里待傻了,告诉你吧,高拱早被皇上逐出京城了,现在的首辅是张居正。”王九思一听真傻了:“张居正?那我岂不是更完了!前两次本真人都是落在他的手里,那家伙涂着一脸的糨糊,铁面无私哪!”陈应风说:“铁面无私那是假的,只要你帮他扳倒对手,就是冰山也能化成水。我告诉你,他跟高拱是一对大冤家,所以,你只要把屎盆子往高拱头上扣,你就干净了。”
冯府客厅里,冯保正专心致志修理一把古琴。陈应风从外头急匆匆进来,讨好地说:“冯爷,这把琴破成这样子,还修它干啥?赶明儿,小的去棋盘街琴行,挑几具最好的琴,买来孝敬您。”冯保说:“你懂个屁,这是唐朝旧物,宫廷大乐师李龟年用过的,你知道吗?”陈应风一拍脑袋:“嘿!你看,我这不是缺心眼嘛!”冯保停下手中的活计,觑他一眼问:“那事儿,办得怎么样了?”陈应风低声道:“小的刚从刑部大牢回来。”冯保问:“不会有什么变故吧?”陈应风说:“不会,那妖道被咱糊弄得一愣一愣的,这会儿他要不听咱的,也就剩下死路一条。”冯保满意地点头:“好,这事儿办妥了,老夫有赏。”
张居正埋头处理奏牍,杨博、葛守礼、朱衡三位老臣一起来拜望。
杨博掀门帘进来,后头跟着葛守礼与朱衡,张居正笑起迎接:“三位老臣德高望重,有何事招呼一声便了。”杨博道:“叔大!我们三个今日邀齐了一起登门拜访,一是恭贺你荣升首辅,二是为你的前任来说情的。”张居正问:“怎么了?”杨博指了指葛守礼:“他是监察院左都御史,你问他。”葛守礼说:“今天,叔大您派员到本衙知会,言明日三法司会审,须得堂官参加。但我听说,冯保欲借王九思一案,要将高拱致于死地。”张居正紧张地问:“你听谁说的?”朱衡在旁说:“这事京城各大衙门已经传遍了,你难道不知道?叔大,外头传你与高拱之间有过节,在这关键时候,你可不能落井下石啊。”张居正笑道:“朱大人,你看我张居正是这种人吗?”葛守礼说:“叔大,正因为我等相信你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同那帮阉党同流合污,才邀齐了前来找你,高拱如今已怆然下野,回归故里,所以你一定要想办法,阻止冯保,就让高拱在老家安享晚年吧。”
“诸位放心!我会尽我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