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中国,大学越来越多,大学生更是越来越多,可是大学是什么,反倒越来越不清楚了。近来不仅各个学校大肆扩张,地皮不够,不是在别处另建校园,就是四处设立分校,甚至另建大学城,把大学像集贸市场一样堆在一起。连我们最牛的北大,也曾经把本科迁出本部,设在几十里以外的昌平。当然,学校扩张并不是坏事,但这些新校园或者分校,往往只设教室、宿舍和食堂,意思是只要学生有吃有住,再派上些老师定时上课,就可以叫作大学了。这种办学,用北大李零先生的话来说,是办养鸡场,或者用华东师范大学王晓明先生的话,叫作“养猪”。没有图书馆,没有和老师的私下共处,没有大学校园的文化和学脉传统,仅仅被圈在一个地方吃饭、上课、睡觉,叫大学吗?当然不叫。这样的办学者叫什么呢?只能叫作饲养员,顶多是养殖场老板。
另一方面,我们的家长们,似乎也不知道什么叫大学。在计划经济时代,他们把大学视为成为“国家干部”的台阶,也就是说把大学看成了科举。而现在,则把大学当成了获得某种专业技能的培训所。聪明一点的家长,能够做一点调查和咨询,往往选择那些看起来很实用的专业,强迫自己孩子去读,害得我们法学院、商学院和信息学院的大门都要被挤破。糊涂一点的家长,经常被大学专业名字的花哨所迷惑。近几年,一些名牌大学竞相办起了外交学专业,结果一开张,就门庭若市,入学分数高得吓人。那些拿大学当职业技术学校的家长们显然忘了,一个国家只有一个外交部,而且这个部,已经拥有了一所属于自己的外交学院。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我们国家的政治学专业,几乎无一例外地要加上一个行政学的后缀,变成政治学与行政学专业,否则招不到生,社会学刚刚恢复的时候还有点起色,但现在即使是北京大学这样的学校,招生也已经感到困难,至于那些传统的冷门,文史哲,一律门可罗雀,连盛名之下的北大也是如此,尽管北大之所以为北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的这些传统专业。
当然,家长们的糊涂是得到大学并教育主管部门的配合的,前面说的设置外交学专业,就是这种配合动作的一种,不过,这仅仅是一小部分,更有力度的配合是在经济、法律和计算机类的专业上。我们的大学是世界上最有气魄的大学,没有一台计算机的学校,可以有计算机系,没有一个学法律的教师,可以有法学院,当然,如果问起来,人家可以拿出一个有法学学位的人来给你看,可是,仔细一查不对了,原来这人是学中共党史的。全国有多少商学院、多少会计系、多少计算机系、多少法学院?大概只有天知道,反正不管是理工大学、农业大学、林业大学或者师范大学,上述学院和系都有可能存在。用“文革”时期的一句术语叫作,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真要是上了,条件的有无也就无所谓了。
现在的办学者,说他们是在办养鸡场,当然有点刻薄,但说他们在办学店,一点都不冤枉。所有大办的专业,背后都有阿堵物的动力。为了能把学生骗进来,挂羊头卖狗肉已经算是有道德的了,因为毕竟还有肉可卖,如果连狗肉都没有,学生也只好自认晦气,因为打官司,法院也不受理。
西方早期的大学都是教会办的,与其叫作大学,不如说是神学院。那是欧洲的黑暗时期,整个社会都没有文化,上个时代的文化遗留只剩下了基督教,所以,教会必须承担传播文化的责任。不过既然是神学院,当然一切以弘扬神的旨意为目的,所学的数学、天文、逻辑学的知识,只是、也只能是神学的婢女。学习方式主要是讨论,老师的集中讲授很少,但个别辅导传授倒不罕见,师生之间的答问,是大学基本风景。其实,这样的大学,在东方早就有。春秋时孔子的杏坛,就是一个典型。孔子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有讲授,有问答,也有师生间的驳难。升堂入室者,为贤人,是高足大弟子,他们可以得到老师的亲授,而其他的人,则由大弟子分别教授。弟子禀赋各异,对老师的思想感受不同,所以传授过程中各种发挥,于是,孔子死后,儒学分为八派。其中的一派,经荀子和韩非演变成了我们后世所说的法家。西汉的太学,虽然已经是国家学校,但教学模式,大抵上模仿杏坛。再后来,这种传统被书院所继承,形成了古代中国式高等教育传统。佛教也有类似的传统,那烂陀的佛学学园,就是一种神学院,而这种学院传统,今天在西藏著名的三大寺,甘丹、色拉、哲蚌寺中,还能完整地保留着。在这些佛学院中,学员分属各个学习单位,采用集中讲经和讨论驳辩结合的方式学习。在学习佛经的同时,也学习必要的医学、文学、天文、矿物等知识。
可是,只有西方的大学,经过工业化的洗礼,演变成了今日的大学,而东方的类似的学校,反而在西方的入侵和自身国度的现代化过程中,变成了西方现代教育和学科体系的牺牲品,传统中断甚至被湮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