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正是各个高校研究生的考试招生期,跟往年一样,几家欢乐几家愁,在这愁喜后面,是多年积累下来的招生不公,这种不公,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喜者未必真喜,愁者则是真的愤怒。
这些年考生和公众对于研究生考试招生不公正现象的谴责,由于网络的存在,无疑形成了某种压力,为了应对这种压力,教育行政管理部门的对策是将研究生考试招生,逐步高考化,现在硕士研究生已经实行封闭出题,统一判卷,试卷糊名,判卷老师被关在屋子里,由机关工作人员看管,每道手续都严格把关,某些学科已经开始实行全国统一出题,统一考试,统一划分数线,统一录取,基本上跟高考没有什么区别了。眼下,这种趋势正在蔓延到博士考试招生上面,今年的面试,就有研究生院的人员在旁监督。从某种意义上说,上面控制研究生招生舞弊的手段,有两种,一是加强行政监督和控制,二是让考试和招生更加程式化。
问题是,目前的高考已经弊端丛生,批评者认为,目前实行的这种高考制度,严重扼杀了学生的个性和创造性。研究生不同于本科,有更多的个性化要求,不仅要求考生有程式化的知识,更要求他们有研究的素质,更重要的是要有创新的能力,将高考模式延伸到研究生考试招生中,只能是扼杀或者大体扼杀了研究生教育。这些年,真正对这种高考化招生不满,而且喊出声音来的,恰恰是那些学问做得好的人,比如陈丹青、朱学勤、贺卫方,甚至还有用实际行动发言的朱苏力,他们不满,仅仅是因为这种制度,使他们招不来自己满意的学生,而他们的满意与否,相信仅仅和学术有关。
不错,现在高考式的研究生考试招生,的确会给某些学校,招收某些无论如何都考不及格外语的中层官员(高层不在此列),制造某些阶段性的麻烦,也会使某些贪财渔色的导师,为了自家的好处,招收阿猫阿狗,形成某些障碍。更进一步说,如果教育当局肯下本钱,把研究生招考制度变成完全的高考,按分数线录取,分数面前人人平等,似乎也是可能的,但是,在这种公平背后,则很可能是最后一点学术自主性的丧失,所有的教授,都变成高考的判卷老师,充其量,不过是教育行政部门的差役。
这是中国特有的高校研招的两难之局!一管则死,一放则弊。其根本原因,在于我们的学界,不存在一个学术共同体,尤其不存在官方承认的学术共同体,对于什么是学术,什么是学术规范,都没有起码的共识,更谈不上跟国际学术界接轨。整天嚷嚷国际接轨的教育行政管理部门,恰在这个关键问题上,含糊其辞,语焉不详。大量国际公认宣传性的文字产品,在我们这里,被视为学术成果,大量平庸的重复之作,在我们这里,也被视为学术成果,大量抄袭、变相抄袭的作品,在我们这里,根本得不到起码的处理,甚至有可能李鬼告倒了李逵。各个学校和研究机构,不仅没有热情去清除庸作,处理抄袭,反而因为为求在官方的评价体系中占个好位置,鼓励或者变相鼓励这种行为。少数几个真正做学问,而且在国际上有地位的学者,在国内,往往无声无息,基本上没有什么官方地位,而那些在国内声名显赫,头衔无限长的学官们,恰恰不做什么学问,手里一大堆的课题,都是由弟子服其劳,劳动成果,也基本上是垃圾。严。在一些教授眼里认为好的论文,在另外一些教授眼里,就是垃圾,标准已经丧失了它的严肃性,因为官方没有标准,教授也没有标准,所有的导师,不过是研究生生产流水线上的装配工人,产品流到你的手上,负责的还拧一下螺丝,不负责的连螺丝都懒得拧,甚至可能都不会拧,放过去,就算出厂了。
西方的学者,声誉高于生命,中国的学者,收益才是第一位的。工科教授,由于要依靠学生为他们打工,所以,还会多少考虑一下学生的素质,理科与文科的教授,则根本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加上混日子的人,混得越来越好,地位越来越高,学生答辩,大家心知肚明,明明是垃圾,却都会说成点心,学生顺利过关,导师脸面好看,答辩委员收取答辩费,大家皆大欢喜。唯一可靠的质量把关,居然只剩下入学考试的程式。
当然,补救办法不是没有。开放将近30年了,不管怎么说,中国的学界,已经跟外部有了相当多的接触,每年频繁多样的国际交流,请进来,派出去,每年都数以万计。受过西方学术训练各种层次的海归,越来越多,其中虽然不乏克莱登大学的南郭先生,但正经人还是占多数,没有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凡是叫个学者,或多或少,对于什么叫学术,心里还是有数的,至少多数人是有数的。高校里南郭先生混迹其间,而且能大发市利,关键在于学界过于官僚化,官方的正式体系,只认官,不认学。各种评审委员会,只找这个领域官大的人,不找这个领域学问做得好的。虽然说,目前的各种评审过于频繁,根本没有必要,无非是展示和加强组织者的权力,但是必要的评审还是要有的,只是这种权力要回归学界,而不是由官场垄断。
一个国家,学术评审由谁来掌握,决定了这个国家学术的导向,所以,补救的首要措施,是根本改革现在的学术评审制度,让学界自己选择他们所认为的优秀分子,进入评审委员会,切实掌握学术评审权,变官本位为学本位。目前民间与官方学术评价两层皮的现状,必须改变,不能允许某些学术官僚,借口政治问题,随意打压学者,只要这个学者不违法。否则,中国学术的官方认可的学术体系,就会逐渐沦为封闭的自说自话的“诸侯学术”。
在评审制度改变之前,某些局部的补救措施也有一些作用。这些措施的根本着眼点,就是将研究生招生、培养和答辩过程公开化,置于阳光下,甚至可以全部上网。笔者所在的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政治学系,曾经设计了导师组培养模式,成立由系里所有教师参加的导师组,一部分是硕导或者博导,一部分人不是,但进了导师组,都负有责任。把研究生培养的所有环节,都放在导师组的公开讨论中进行。实行之后,虽然开初某些导师和学生很难受,但效果很好,不是学术的东西,没有人敢拿出来了,过去那种看导师面子,走过场的事情也少了。可是,这种改革,因为导师组的成员,在会上批得凶,让部分很有权势的导师不舒服,结果导师组被学院实际上取消,无疾而终。
今年,我们学院又有好事的副院长出于好心,组织了临毕业博士生的讨论会,让这些正在准备论文就要答辩的博士生们,先把自己的论文拿出来,亮亮相,大家讨论一下,提提意见。这在国际上,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博士生们都希望自己的论文能被大家批一批,甚至骂一骂,以便改得更好,但是在中国,事情却不是这样。结果,由于讨论的时候,大家互相批得比较凶(也只是相对而言,跟西方的同类讨论会还是不能比),出于跟导师组同样的原因,我们学院相当一部分的学生和导师非常不满,认为此举不仅羞辱了学生,也挑战了导师的权威。一时间,竟然闹得沸沸扬扬。
在某些有权有势的导师那里,研究生的培养答辩过程,恨不得变成一个秘密通道,博士资格考试,封闭进行,博士答辩,依然封闭进行,二三导师的友好,嘻嘻哈哈,就把事办了。大家可以互相见,但就是怕见阳光。当然,如果总是这样的培养方式,这样的答辩,入口严一点,程式化一点,多少还有点好处,可是,反过来说,这点好处,在这样的流程和出口面前,又能剩下什么?
我们的研究生教育,大病在身,其病不在考试招生,而在过程,在出口,还是那句老话,其病在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