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称呼陈国凯先生为大师兄。
1980年,我到北京文学讲习所进修,秦兆阳先生只带两个学员,就选中了陈国凯和我,他比我年长两岁,自然是师兄了。其时他已经是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了,我仍在工厂里卖大力气。他进工厂的时间也比我早,只不过他干的是令人艳羡的电工,我干的是“特重体”锻工。1978年他以《我该怎么办?》摘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到第二年这个奖才落到我的头上……你看看,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他都是我的大师兄。
从文讲所毕业后,国凯师兄的创作进入井喷状态。《代价》、《文坛志异》、《好人阿通》、《大风起兮》等长篇小说相继问世,还有数十本中短篇小说集,获奖无数。就在他正处于人生和创作的高峰时期,于上个世纪末突发脑溢血。这是大病,十分的凶险,但师兄福大命大,硬是挺了过来,我得到消息便立刻启程去看他。
以往我们每次见面,都有不少话题要谈,交换各种信息,询问或讨论一些两个人都关心的事情……我只要南下广东,一个必不可少的程序就是看望国凯,有时纯粹是为了看望他才寻机南下的。他经历过生死挣扎,终于大难不死,师兄弟再次重逢,自然都装着一肚子的话要说。他表达的欲望也很强烈,但每次张口都急半天才能吐出一两个字……我为他难受,从包里翻出纸和笔递给他,他吭哧憋嘟地又说又画,却仍旧不能将自己要说的话表达清楚,便愤怒地丢掉笔,闭上眼睛,不再出声。我在旁边更着急,不敢再向他提任何问题,也不知该怎样自话自说,只能默默地看着,心里难过,百感交集。
想想国凯师兄的语言智慧,以前在文坛上是有一号的。在一般情况下他绝不会主动说话,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正是这副沉默的样子,反而让人感到亲切,觉得他离你很近。当他必须开口讲话的时候,却突然会令人感到一种陌生,一种神秘,明明是近在眼前的他反而离你很遥远了。有很多时候他的话令北方人听不懂,也可以让南方人听不懂,口若悬河,滔滔乎其来,却没有人能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听到从他的嘴里发出一串串的音调、音节,以及富有节奏感的抑扬顿挫……有人说他讲的是古汉语,有人说他讲的是正宗客家话,这也正是国凯的大幽默。我跟他相交几十年,却从来没有语言交流上的困难。我们一起去过许多地方,记不得和当地的作家以及文学爱好者们举行过多少座谈会,也从没有发生过语言交流上的困难,即便有个别的词语别人听不清,我在旁边还可以做翻译。他在国外也曾一本正经地讲演过,难道是依仗上帝的帮助才博得了理解和喝彩?
那么奥妙在哪里呢?他想叫人听懂,别人就能听得懂。他若不在意别人是否听得懂,便会自然发挥,随自己的方便把客家话、广州话、普通话混成一团,似说似吟,半吞半吐,时而如水声潺潺,时而若拔丝山药……不要说别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是他本人那一刻也未必真正闹得清自己在讲些什么。这可以说是国凯师兄的绝活,朋友们都格外喜欢他这个特长,一碰到会场上沉闷难捱的时候就鼓动他讲话。一个有着这般出神入化的语言能力的人,真的从此就不再发言了?
不久,国凯师兄由家人陪同来到北京,住进一家很不错的康复医院。此院有一科,专门训练失语病人恢复说话能力,医生对他做了全面检查后很有信心,认为他的失语状态并不严重,经过训练是可以恢复正常的语言交流功能。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国凯兄不配合,拒绝接受任何训练。家人劝不动他就求助于我,起初我也相信自己有这个面子,许多年来我们彼此尊重,遇事都是先替对方想,何况这是好事,我想他对这种训练比我们任何人都更迫切,绝没有理由驳我的面子。但真正一谈到这件事,才知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容易,任我磨破了嘴皮子,他始终一声不吭,我把能想到的关于语言对于一个作家的重要性,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归结到要开始训练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最后逼得我不得不央求他:“国凯呀,我可以想象你心里一定经历了别人没法理解的创痛,或者叫悲苦,甚至是绝望,可吉人自有天相,大灾大难不是都被你挺过来了吗?现在只不过是学学说话,医生都打了包票,你又何乐而不为?即使你不想说话,别人还想跟你说话、听你说话哪,你也要替家人和朋友们想想呵!你我兄弟几十年,从来都客客气气,不驳对方的面子,就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为了我们老哥俩今后还能像过去那样海阔天空地瞎聊,还能一起去参加活动,开会发言,说说笑笑……”我越说越急,不知怎么声调中竟有了哭音儿。
国凯猛地站了起来,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反倒闭上了眼睛,有泪珠从眼角溢出,并坚决地冲我摆了摆手,我起身抱住了他。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劝过一句让国凯师兄接受训练的话,并经常用一句“顺其自然”解劝国凯夫人。既然不接受语言训练,国凯在北京康复医院再住下去就意义不大了,没过多久他们便回到广州。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国凯师兄如今“自然”到了什么程度呢?我很想念他,这种想念是被一个人的魅力所吸引。人的谜一样的魅力是无穷的,它取决于精神世界的丰富。师兄陈国凯正是具备这种魅力的人,有一个现象或许能说明这一点,他身材比我矮小,体格比我瘦弱,眼睛又高度近视,总给人以迷迷瞪瞪的感觉,可我们两个人下饭馆,服务员总是把他当老板,把我当成他的随员。足见他骨子里有一种东西,或者可以叫做气质,他天生就是我的大师兄。
去年初冬我借去珠海的机会专门绕道广州看望了他,可用四个字形容我刚见到他时的惊讶:“焕然一新”。过去他有两样标志性的东西,一是满头蓬乱的浓发,因其身材瘦弱,总给人以头重脚轻之感,如今剃掉了满头的“烦恼丝”,以光头招摇,透出一种短平快的飒利劲,整个人都显得匀称而精干了。他的另一个标志,是两个厚瓶子底般的黑框眼镜,把脸也衬得又黑又窄,棱角嶙峋,显得过于老气的脸,现在摘掉了那个大眼镜,脸被突显出来,变得白净、圆润了许多,看上去倒年轻了。以前那个邋邋遢遢、迷迷糊糊的大师兄,今天变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脸上洋溢着喜悦。
我由衷地为师兄高兴,心里却不无惊诧,总觉得这不再是过去的那个陈国凯了。果然,我很快就发现他剧烈改变了的不仅仅是外表,内里的变化更让我吃惊,尽管我做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见面后只观察,不提问。因为他不说话,我的提问只会令他为难,徒增尴尬,我想告诉他什么就自管说,说话时要看着他的眼神,他感兴趣就多说,他不感兴趣就转换话题。可真正见了面,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以往见面有个回避不了又最轻松愉快的话题,就是议论文坛现状、文学动态,现在看他的眼睛,对此已了无兴致,没有任何好奇心和交流的欲望。他整个人只表达出一种信息:平和的喜悦和友情。
表达喜悦和友情不需要语言,有音乐就足够了。国凯师兄一直是音乐发烧友,十几年前的一场大病让他舍弃了语言,舍弃了经营了大半生的文学,唯独对音乐反倒更加迷恋了,将全部积蓄都买了音响和唱片,家人说他在听音乐上花的钱,足可以买辆宝马汽车。一排复杂而气派的音响设备占据了大半个客厅,后面垂挂着各种型号、各种颜色的电线,粗粗细细,结成发辫,扭成一团。国凯走过去,熟练地打开一道道开关,房间里立刻弥漫开美妙的乐声,从四面八方、从脑后向你的心里钻,向你的灵魂里渗透……
国凯夫人告诉我,这都是他自己到商店里选购的,大件东西商店里管送,小件就自己拎回来,然后自己组装、调试。我甚是好奇:他不说话又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他的夫人含笑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因为他从来不运动,所以我就不干涉他逛商店,就权当锻炼呗。起初我跟着他,后来他不让我跟了,大概怕我干涉他花钱,现在没人能管得了他,他奉行的是三不主义,第一就是不运动,第二是不忌口,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以前不爱吃肉,现在却专爱吃肥肉,我不给他做就自己到外面买。第三是不听话,不管好话坏话全不听,只听音乐。
如此说来国凯师兄倒是活出味道来了,这未尝不是一种强大。我注意到房间里唯一的一个书柜里,没有一本书,满满登登都是唱片,上面三层按音乐史编序,从巴洛克时期到浪漫主义时期再到现代派作品;下面几层按人编序,世界著名指挥大师的作品、著名钢琴家的作品、著名小提琴家的作品、著名大提琴家的作品,林林总总,应有尽有。我好奇地随意从中抽出一张,是被后人誉为“音乐上的莎士比亚”的蒙特韦尔特为;再抽一张,是集古典音乐之大成的巴*;然后又看到了俄罗斯五人“强力集团”的唱片……有一张唱盘上竟然贴着这样一张小纸条:“1996年4月7日上午,孙子降生,晚上购得马勒第十交响乐以志庆贺。”他是想借马勒这位集浪漫派和现代派于一身的伟大音乐家,表达孙子出世给自己带来的欣喜和启示……音乐和旋律既能把生命引向深奥,又可以让人的感觉和理解力变得奇妙而迅捷,我忽然觉得国凯师兄仍然有一个豪华的精神世界。
听着曼妙的西方古典音乐,我走进他的书房,书房里也没有书,写字台上铺着白毡,边上有笔墨、砚台,宣纸。我铺好一张宣纸,请师兄为我留字,他提笔略微一沉,便写下一行大字:“尽信书不如无书”。运笔流畅苍劲,相当漂亮。我看他写字的气势,内心有一股冲动,真想扳过他的肩膀质问:你能这么流畅地写大字,就说明完全可以正常地写作,能把那么复杂的音响玩得滚瓜流熟,就说明你的大脑比我还要灵光,为什么要彻底放弃文学,放弃说话?
但我克制着没有说出来,生怕刺激了他。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自己铺上一张新的宣纸,又写下四个大字:“人书俱老”。随后用小笔在旁边题上“子龙弟一笑”。我眼睛潮了,刚才幸好没有说出那些蠢话。现在的陈国凯,仍然是我的大师兄,尤其是在智慧上。
(2010年9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