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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 秦征素描

马来西亚华文作家协会戴小华会长,来大陆访问结束后,经北京机场回大马。就在等候办理登机手续的时候从杂志上看到一篇我的散文《精卫的震撼》,竟像我一样也被精卫所“震撼”,随即改签机票,登车到天津火车站,仔细欣赏了天津站大厅的近600平方米的穹顶油画《精卫填海》。然后找到我,兴致很高地打问赋予了此画灵魂的主要创作者秦征的情况。我告诉她,此公是位传奇人物,13岁参军,14岁成名,一生经历丰富,波澜壮阔,当然也是中国油画界的重量级老画家。

1957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马克西莫夫油画班,其毕业作《家》引起画坛轰动,被选送到莫斯科参加世界青年美术作品展,一时好评如潮。创作的突出反招来厄运,随之被打成“右派分子”。“改造”了20年之后重登画坛,曾出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常务书记,现任天津美术家协会主席、天津美术学院教授。秦公的故事很多,眼下正值反法西斯胜利60周年,不如就讲两个他过去的小故事。

“唱画”

1937年7月,秦征考取了河北保定育德中学,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喘息未定,骤然晴空霹雳,传来日寇进攻卢沟桥的隆隆炮声。13岁的少年激愤难挨,和几个同学一商量便投奔了抗日部队。

秦征成了一名“小八路”,却顿时觉得自己长大了。但,参军后并未立即赶上战斗,不能真刀真枪地跟日本鬼子干一仗,心里有股火憋闷得难受,似要爆炸开来。他灵机一动便找到白灰、锅烟、红土,外加一罐坑水,当即在大街的土墙上用刷子和布团绘制了一幅壁画:《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不料此画竟成了军民高涨的抗日情绪的燃点,人们在画前宣誓,部队在画前出发……就是这幅画,彻底改变了秦征的人生轨迹。自那以后,部队每到新的驻地,凡写标语、绘壁画、制作宣传材料之类的任务总是指派他去完成。

他也总能多姿多彩、花样翻新地完成任务,这无疑极大地激发了他潜质里的绘画天赋,遂和绘画结下不解之缘。他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学习和摸索的状态中,向战争学习,向生活学习,向环境学习,向一切所能遇到的能者学习,其中有民间艺人也有绘画专家。学以致用,举一反三,战争逼着他早熟早悟,大彻大悟。

1940年“百团大战”前夕,秦征结识了刚刚从延安来到华北抗日前线的老木刻家沃渣,很快就用钻头和钢条自制了一把木刻刀。待战斗打响后,他目睹了平山妇女担架队冒雨强渡滹沱河的惊险场面,女队长因打摆子发着高烧,却背起伤员率先踏进湍急的河流……

当夜他就作了《妇女担架队长》的木刻,发表在第二天的《支前战报》上。一时间竟对当地的青年妇女产生了想象不到的影响,各村庄接二连三地组织起青年妇女救护组、军鞋组和支前担架队。那个年代,人们同仇敌忾,随时处于燃烧或准备燃烧的状态。一幅画、一首诗、一曲歌,都足以激发出现代人难以想象的热情和力量,因此艺术作品就能得天独厚地直接转化为战斗力。

那一年,秦征只有16岁。而那幅木刻,也成了那个年代的美术作品中的经典之作。之后,他的画笔和刻刀,像指向敌阵的枪口一样进入喷射状态。除去行军打仗,连吃饭和睡觉都要服从于创作,在土产毛头纸上,在木板上,在墙上,在队伍经过的大道边……他燃烧着自己,也燃烧着所有见到他的作品的战士和百姓。有些作品能发表在报刊上,就流传得更广,被其他部队的战报所转载,遂得以保存下来。

后来变得非常著名的作品有:《夏锄》、《军民秋收》、《号角》、《上前线去》……至今看来,这些作品仍然具有奇异的艺术冲击力,给人的感觉是新奇,而不是陈旧,看着它能灼你的眼,烫你的心。

1943年初冬,秦征受命参加了一个文艺小分队,每天都要行军百八十里,穿行于敌占区,宣传群众、动员群众,配合大部队的冬季反扫荡。这支小分队的队长是边区群众剧社社长王雪波,队员有五个人:封立三、张利民跟队长一起演一出小话剧《苦肉计》;颜品祥和王莘(后来创作了《歌唱祖国》),负责作词编曲,现场教唱;秦征的节目压大轴轴,名曰“唱画”。其实就像“拉洋片”,在糊窗户纸上作画,用黑墨勾出线条,点染红、黄、蓝三原色,远看十分醒目。用两跟荆条棍一夹,他往台中央一架,敲锣打鼓,连说带唱:

哎——

乡亲们看来这头一篇,

日本鬼子扫荡进了太行山,

人困马乏缺粮又断水,

两眼发黑嗓子要冒烟,

耳听得山泉叮咚叮咚响,

呼啦啦抢水挤成一团,

轰隆隆、轰隆隆,踩响了地雷连环阵,

东洋兵血肉横飞就上了西天!

一幅画就是一个故事,通俗好懂,朗朗上口。他连比划带说,说到兴致上来还可以唱上两口,总能博得阵阵笑声和掌声。

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第二个画家,曾天天办这样的“画展”?秦征在唱画说画的过程中,加深了对绘画的理解,也包括对战争和人的理解。

画救了他的命

秦征积攒了好几年的速写和木刻作品,心肝宝贝般地随着弹药箱子搬来搬去,却不幸在一次日寇的大扫荡中化为灰烬。对于画家来说,毁画犹如害命,连部队的团首长都心疼得不行,在一次胜仗之后,检查缴获的战利品时发现两本日军的“邮政储金所立账申请册”,觉得背面可以画速写、印木刻,便即刻派人送给秦征,鼓励他从头再来。

从此秦征也多了个心眼儿,凡自己的作品,除画在墙上的揭不走、画在路边和麦场上的带不走之外,其余的一律打进背包随身携带,人在画在。日积月累,秦征身上的背包可就有分量了,鼓鼓囊囊,像个小山包。背着这样的小山包行军,那就有他受的了。而战争年代,几乎天天要行军,有时还要急行军、夜行军。

那是一个黑沉沉的冬夜,部队向阜平县大黑山方向急速转移,在山道上排成单列鱼贯而行。不断有口令从前面传下来:

“背包扎紧,不要发出声响!”

“互相照应,不得掉队!”

天空浓云笼罩,四周漆黑一团,但战士们都能影影绰绰感觉得出来,右侧方是悬崖,须集中精神跟紧前面的脚步,才不会有闪失。而这个时候最难的就是集中精神,除非跟敌人开火。经过长途跋涉,大家已经极度疲乏,再加上连续几天没有正经吃过饭,又渴又饿。累了就容易打盹,过度饥渴则期盼食物和水,容易产生幻想,精神恍惚。秦征身上的分量比别人重得多,两条腿的分量也比别人沉重得多,但他对重量的感觉却越来越模糊,渐渐地仿佛完全由着惯性在往前迈腿,眼皮在打架,心里也在打架:

“什么叫老兵?老兵就是在行军的时候能够边走道边睡觉,到了目的地一停下来就能精神百倍地立马投入战斗。”秦征自然是个老兵了。但,那是在白天,走的是平地,现在可是夜行军,走的是山路,万不能打盹儿……

世上许多万不能、万万不能的事,最后都变得能了……恍惚间秦征似听到了流水的潺潺之声,前面碧草如茵,难耐的饥渴驱动着他,奋力向前冲去……猛地右脚踩空,身体失去重心,向下摔去。他突然惊醒,双手本能地胡乱抓挠,然而为时已晚,只觉得一阵风声呼啸,身体几度翻滚,最后“砰然”一声落,终于到了实处。

突如其来的坠落,瞬间的剧烈震动,又把他摔蒙了。一时间世界变得非常安静,慢慢地秦征恢复了意识,仿佛听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这时他发觉自己是仰面躺着,身下垫着那个沉重的大背包,这么说是背包救了自己,也就是说是自己的画救了自己一命!

他睁大眼睛努力向上望,依稀能看到高崖上有人影晃动,便急忙应声,并试着用力站起来,一用力便知道身体并无大碍,于是铆足气力双腿一较劲,上身往前一挺果真站了起来。能站起来就好办了,随即活动一下胳膊和腿脚,确信自己身体的主要部件基本完好,再踩踩脚下,感受一下所处的境地。脚下是松软的沙滩,他判断这是一道干涸的河床,正是这些流沙缓解了他下跌的重力。这时,崖壁上的战友们将绑腿带连接成一根长绳垂递下来,他双手抓紧绑腿带,脚蹬石壁,被崖上的战友重新拉回队伍。

自那以后,秦征的背包越来越重,而且越重越不嫌重,并一律谢绝战友们想替他分担一点重量的好意。打在背包里的那些画作,凝聚了战争的精魂,不仅是他的命,还是他的一种幸运,一种呵护。

(2000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