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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说清 老太太哭了

在中国,老太太哭,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中国有无数的老年女性,莎士比亚早说过的:“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上了年纪以后,尤为弱者中的弱者。那么,时不时地泪水伴着苦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悲从中来,也就不大被人当回事了。但如果这位老太太非等闲之辈,或是九五之尊,如武则天;或虽不是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却也是母仪天下,不可一世之人,如慈禧太后,她们当庭哭将起来,可就是非同小可了。

在中国历史上,拥有极高权力而且产生极大政治影响的女性,数来数去,大概也就只有这两个人,一个为武则天,一个为慈禧。武则天寄居在尼庵时,可能伤过心。但在金銮殿上大放悲声,也就只有宫里人称之为老佛爷的西太后了。

我记得早些年,能在颐和园里看到慈禧太后的肖像,不知是一幅油画,还是一帧摄影。像中的女主人公,作为统治者,确是威严有加;作为女人,魅力有点不足;作为祖母,那就太嫌冷酷。大概女性到了一定年纪以后,就不宜到大众浴池去了,该鼓出来的部位,都大大缩水,不该鼓出来的地方,却大大发达,说实在的,很不雅观。而且最可怕的,那嘴角、眼角、眉梢、眼袋、下巴、腮帮子,甚至皱纹,受地心吸力作用,一律向下看齐,那样子就更像狼外婆了。

对于清代倒数第二个皇帝德宗之死,有两种说法:一日毒杀;一日病毙。宫廷中这些幽深的秘密,永远是解不开的谜。最近,听说从光绪的头发中,测出了砷,也就是砒霜的化学分子。我也一直不大相信慈禧太后,最后会给光绪送去一杯鸩酒,令其自尽。她要想结果他的话,早就下手了。八国联军进城前一刻,她出逃时,还有工夫下令将珍妃推到井里去,说明慈禧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把她心目中的反叛铲除,但始终没有做。她没有杀掉他,不等于她饶恕了他,她把他视作永不原谅的仇敌,这是肯定不疑的。女人,要是真的记恨谁的话,那绝对会记上一辈子的。我相信,光绪自1875年登极,到1887年亲政,长达十二年之久的垂帘听政期间,她对这个文弱的、听话的、一直厮伴左右的青年人,要是一丝母性的感情也没有的话,未免不合情理。正是这一点点人性的光辉,才使得光绪保住一条小命,得以在瀛台苟活下来。

从宫中的御医方案和光绪自己的文字看出,他很可能一直是位精神抑郁、身体衰弱的病人。经过重重打击以后,身心交瘁,情绪沮丧到了极点,在瀛台幽闭的无望岁月里,终于像一盏孤灯,耗尽了最后一滴油,生命之光便熄灭了。清代的德龄公主写过一部书,书名“瀛台泣血记”,“泣血”一词,形容这位可怜皇帝的晚景,实在是非常准确的。因此,持病重不治而亡的观点,似乎更有理由一点。

也正是如此,1900年8月11日(庚子年七月十七),八国联军开始大举攻城,慈禧太后在鸾仪殿的御前会议上,哭着向廷臣们发问:“余母子无所赖,宁不能相救耶?”(《庚子国变记》)8月14日傍晚,马上离开紫禁城前,对匆匆赶来的大臣刚毅、赵舒翘、王文韶说:“你们到哪里去啦?都想跑回家去了,丢下我们母子二人不管。”(《景善日记》)从以上她所说的这些相当失态的话来看,虽然恨光绪的背叛,但无论如何,终究有那十二年的母子感情,使她下不了在这一刻将他处置掉的狠心。其实,她已经立了储君,也就是那个不成器废物蛋大阿哥,对她来讲,光绪已是可有可无的人。然而,她承认母子关系,说明她终究不完全是蛇蝎心肠的狼外婆。

慈禧太后的这一次哭,与她还当兰贵人时,因得不到咸丰全部的爱而珠泪暗垂,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到了这把年纪的哭,实在是不祥之兆,堪称亡国之音,从此敲响了大清王朝的丧钟。

她绝没有想到直隶总督荣禄,和他吹捧的义和团神兵神将,竟也是血肉之躯,并不是如他们所蛊惑的刀枪不入,金刚不坏之身。大沽失守,北仓再败,北洋重镇的天津,如此不堪一击,眨眼之间,八国联军已经打到她鼻子底下。她在鸾仪殿的御前会议上,不得不向廷臣们发问:“怎么办?怎么办?你们到底也吭个声啊!一个个干瞪着眼,不想办法救治,撇下我们娘儿俩不管吗?”曾经是很精明的老太太,面对这帮废物,能不放声一哭吗?

光绪在一旁一言不发,而跪在地上的众大臣,除了磕头如捣蒜外,连大气也不敢出。她以为她的哭声,能得到一个答复,但她忘了,清朝官员在她面前,永远是奴才。而奴才,只有按主子吩咐的办,哪有主子问奴才怎么办的道理?他们习惯了只有一个字可说,那就是“喳”。如果要你说话,你也只能顺着主子的意思说话,这就是某些官员们永远去不掉的劣根性。上边有耳朵需要听,下边才有巧言令色。可到了国难当头,跪在地上的众大臣,除了磕头如捣蒜外,连大气也不敢出。

其实,她还有一句潜台词:“你们不是都说义和团行吗?”义和团得意时,这些官员比谁都嚷嚷得凶——

御史徐道昆奏过:洪钧老祖已命五龙守大沽,洋鬼子的兵船,将不战自沉。

御史陈嘉言奏过:他得到了关云长关老爷的亲笔帛书,言夷当自灭,老佛爷足当高枕无忧。

编修萧荣爵奏过:夷狄无君无父两千多年,这是天老爷假手义民将他们消灭的大好事。

尚书启秀上书过:使臣不除,必为大患。五台山高僧普济,有神兵十万,请召之会歼逆夷。

曾廉、王龙文建议过:用决水灌城之法,引玉泉山水灌使馆,必尽淹毙之。

御史彭述奏过:臣目睹义和拳咒炮不燃,其术至神,夷兵不足挂齿,何足畏哉。

整个朝廷,文武百官,全是诸如此类的一派胡话、鬼话,还正经八百地上奏折,递条陈,而且瞪眼撒谎脸不红,面不变色心不跳,你不能不佩服这些要员的无知、无耻、无聊、无可救药。现在,主子一哭,奴才们知道干系重大,都没屁好放了。就连说过“使馆破,夷人无噍类矣,天下自此当太平”的刚毅也噤声了。那个一向倚老卖老,木乃伊式的大学士徐桐,曾经上书发表令人笑掉大牙的见解,他说,洋人走路笔挺,是由于他们膝盖不能弯曲的缘故,此后若与洋人交火,只需发给兵勇们每人一根竹竿,将其拨倒在地,无法站立起来,彼等必束手就擒矣!这会儿也把嘴闭紧了。

8月11日的寅初卯刻,北京的夏天亮得早,军机处就把李秉衡兵败自杀的消息和危在旦夕的状况,送到寝宫里面来。太监们不知该不该惊动老佛爷,正犹豫间,老年人睡觉轻,她还是听到动静,让传了进来,还未等小太监念完奏折,老太太就傻了。

那位来自四川的总督李秉衡赌咒发誓,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要痛歼来犯洋人,立一番不世之功,着实让西太后开心了一阵。据后被处死的山西巡抚毓贤说:“义和团魁首有二,其一鉴帅,其一我也。”所以,李秉衡赶到北京保驾,也在情理之中。他以为自己是统率军队和义和团两支武装力量的最佳人选,“众皆寄厚望于鉴帅矣”!老太太也这么看的。朝觐出来,小胡子一撅一撅,很得意于受命于危难之际,口口声声要力挽狂澜,不枉老佛爷对他的栽培。鲁迅先生翻译的《思想·山水·人物》一书,其作者日本人鹤见佑辅认为,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好演员,这话端的有理。在台上的人,好演戏,在台下的人,好看戏,永远有一分戏剧化的好兴致。于是,他的出征便像大出殡一样的热闹好看,“请义和拳三千人以从,新拜其大师兄,各持引魂幡、混天大旗、雷火扇、阴阳瓶、九连环、如意钩、火牌、飞剑而行”。就从朝阳门出了城,这场面,根本就是唱京剧,哪是打仗?

他的数万雄师,开赴到通县张家湾,还未来得及安营扎寨,那八国联军已经从天津、河西务、落垡、杨村,一路打来。站脚不稳的鉴帅,被迫匆匆接战,谁知手下的兵将,原非他管,此时哪受节度,立刻溃不成军。义和团本是种地的农民,进城后刚捞到一点油水,也舍不得马上就义,纷纷丢下大刀片子,作鸟兽散。李鉴帅知道战也死,降也死,不战不降回去仍是死,老佛爷岂能饶了夸下海口的他。于是,吞金自尽。

这一下,慈禧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从手间滑走了。她明白,若不殉国,只有逃生,再也别指望有人救她了。

这一天,京城外是八国联军沿东直门到东便门的全线强攻,炮声如雷;京城内是义和团和甘军、虎神营围着东交民巷使馆区轮番冲锋,杀声震天。紫禁城也能听到爆豆似的枪声,刚毅亲眼看到俄国的哥萨克马队,从东便门冲进,跑来报告,说大事不好,慈禧还不相信,以为是董福祥的回勇。但俄国骑兵们突破建国门后,从现在的北京站,恒基中心方位,向东交民巷挺进,离皇宫也就咫尺之遥,她像热锅上的蚂蚁,火速召见荣禄八次,召见端王五次,可见其仓皇失措到何等程度。而皇亲国戚,辅弼元老,军机要员,内阁臣僚,在此兵临城下之际,一个个舌头都打了结,谁都一筹莫展。一时情急,慈禧才哭了起来。

坐在她身旁的光绪,一言不发,自然心里明白,她是为所倚重的顽固派集团而哭,是为所指望的义和团神兵神将而哭。前者不中用,后者不顶用,才让老太太伤心落泪。我想,此刻的光绪,半点也不会同情老太太,他恨她,说不定还有一点幸灾乐祸。所以,保持着难堪的沉默。如果一定要他说,他有胆子的话,也许会讲:这一切,都是皇额娘您自己种下的苦果。但这位有名无实的皇帝,如果看过《红楼梦》这部小说,应该明白探春曾经感叹过的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清王朝一代更胜一代的腐败,才造成这种气数将尽的局面啊!

他当然不敢说,但他心里明镜似的,所以,1899年,他发誓要变法维新。

他当然不敢表露出来,这位变法维新的失败皇帝,心里明白,现在,神仙也没办法了。大厦将倾,根基先就败圮;疮痈溃破,内体业已糜烂;王朝垮台,政权灭亡,都是国家机器出了毛病。从古至今,那些摘掉王冠,滚下龙椅,走上断头台,仓皇辞庙垂泪宫娥的统治者,最致命的败因,莫过于上腐下贪四字。时下,一些负责同志,一些有识之士,不是在振聋发聩地提醒人们,要是不从现在起荡涤大小干部中的贪污腐败现象,将会有亡党亡国之险吗?我以为,这绝不是什么危言耸听。

清政府的垮台,若按老太太的妇人之见,肯定是外有列强,内有乱党,才弄得国将不国的。其实,她的这架国家机器,早就该贴封条了。从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到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我们看到清政府,从这位老太太起,到王公大臣,到文武百官,到保甲衙役,可以说无官不贪。慈禧逃八国联军,躲在西安,一天到晚挂牵着她临走时埋在宫里的钱财宝物。一个最高统治者,如此贪贿无艺,那么“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之说,就不是夸饰之词了。如果一个相当于地市级的干部,能捞这么一大票民脂民膏离任,这个政权不完蛋,更待何时?

汲取历史教训,不管有多少外在的、客观的、冠冕堂皇的解释,明朝亡于贪污腐败,是事实;清朝亡于贪污腐败,也是事实。1949年以前的国民党政权,又何尝不如此,由于贪污腐败而全线崩溃,被逐出大陆,更是许多年过半百者看到的事实。官员贪污和政权腐败,是一对双胞胎,有腐败的政权,必有贪污的官员,有贪污的官员,政权也就不能不腐败。翻开二十四史,清官是数得过来的,换言之,贪官则是不计其数。当然,贪污不是中国土地上的特产,但这种贪污文化,在中国俨然也成了传统。

远的不说了,我们看一看明代严世蕃籍没时,那一份财产目录,就会吓一跳。他贪污了“黄金三万余两,白银二百余万两,其他珍宝、服玩所值,又数百万”,“仅纯金器皿一项,就有三千一百八十五件,重一万一千余两,玉器共八百五十七件,耳环耳坠共二百六十七双,布缎绫罗纱绒共一万四千三百余段,扇柄二万七千三百余把,南昌和分宜的第宅房店共三千三百间”,真是富可敌国。而据《梼杌近志·和坤之家财》,清代这位权奸所贪污天大财产,更是骇人听闻。“其家财先后抄出凡百有九号,就中估价者二十六号,已值二百二十三兆两有奇。未估者尚八十三号,论者谓以比例算之,又当八百兆两有奇。甲午、庚子两次偿金总额,仅和坤一人之家产,足以当之。政府岁入七千万,而和坤以二十年之宰查,其所蓄当一国二十年岁入之半额而强。虽以法国路易第十四,其私产亦不过二千余万,四十倍之,犹不足当一大清国之宰相云。”所以,坊间就有“抄了严嵩,肥了嘉靖”的民谚。

从这些现象得出一条定律,凡是贪污现象的高发之日,也必定是这个政权的衰微之时。你贪我也贪,不贪白不贪,政权越接近垮台,官员们也越放开手贪。西太后垂帘听政的几十年,正是清王朝的末季,所以,大规模的,大面积的,从上而下的贪污,引发一连串的内乱外患。贪污横行,腐败成风的后果,势必造成政治上的坏人当道,庸才充斥;败类上台,豺狼居路;无能之辈,身居要津;傻瓜笨蛋,因缘擢升,一片暗无天日的状态。20世纪初,整个中国落入一个比赛谁智商更低的游戏之中,是一点也不奇怪的。这就是1900年北京城里全部精彩表演的实质。

于是,就在俄国哥萨克马队,挥舞着大刀,从现在的北京站方向,朝天安门方向一路呼啸而来的时候。慈禧太后可能有生以来,头一回穿上汉人衣服,真像哪个小胡同四合院里走出来打油买醋的老太太,光绪也穿上一件青布大褂,像个生员,满脸惆怅,跟随着她。两顶小轿,抬出现在故宫博物院的后门,由德胜门出城,一行人向颐和园行进。即使落到这个地步,老太太第一件事,还是将她无法带走的私房体己,在宫里那个夹道里,深埋于地下。那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估值也怕有数万两黄金的样子。这个国家还能有救吗?

西太后终于听任列强宰割,割地赔款以后,从西安回到北京,在紫禁城里挖出了居然未被八国联军强盗弄走的私房钱,不禁心中窃喜。接下来,她的任务就是要和这个原来就废不掉,现在则更难废掉的皇帝,进行一场谁先死,谁后死的生命竞走。如果她先死而光绪后死,那很可能故事的结局,会出现戏剧性变化。如果光绪死在她前,老太太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一直熬到1908年11月14日,光绪死,次日,她才咽了气,结束了她的一生。细想起来,这个女人的报复心,之狠、之毒、之残忍,也真是令人发指,非得等到对手最后一口气上不来,非得等到内监附在她耳朵上报告皇帝驾崩,她才肯闭上眼睛。在中国历史上,她也算得上是一个太厉害的角色。

现在看来,老太太是最大的赢家,光绪是最大的输家。其实最先出局的义和团,才是输得最惨的一群。在历史的铰肉机中,倒霉的,永远是平头百姓。

你不能不佩服老太太的智商,要高出这些拳民许多许多倍,那些为她拼过性命,掉过脑袋的义和团,只不过被她结结实实地涮了一通。先是被她视为反叛,格杀勿论,令各省巡抚下力“痛剿”,结果一排排走向死亡;跟着又被她捧作义民,赏银十万,便卖了命地扑向洋枪洋炮,还是一排排走向死亡;最后又被她定为乱党,严惩不贷,凡抓获者无不枭首示众,到了这场游戏的结尾,仍旧是一排排走向死亡。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有过多次揭竿而起的农民革命,义和团大概算是最没劲的一次。与同朝比,既不能像太平天国那样巍然成势,也不能像捻军、白莲教那样波澜壮阔。与他朝比,瓦岗寨兄弟,还能留下几位豪杰的英名,至今响当当挂在人的嘴边;梁山泊好汉,建立了自己一块根据地,也曾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活过几天。义和团连个招安的过程也没有,来不及地跪倒在老佛爷脚下,为昨天还势不两立的统治者,甘效犬马之劳,情愿肝脑涂地,拼了身家性命,卖了无数力气,最后还是以“拳匪”二字,押赴刑场,你说傻也不傻?

从1899年6月的光绪下诏“明定国是”,到9月的慈禧发动戊戌政变,然后,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这场改革与反改革的较量的延续期中,一个最滑稽,最无聊,最莫名其妙,最师出无名的介入者,莫过于义和团了。慈禧对洋人切齿痛恨,因为他们支持光绪,保护康梁,这就成为对她的最大威胁,不除掉心腹之患,她连觉都睡不踏实。端王载漪极力煽惑引进义和团消灭东交民巷的洋人,也是为他立为大阿哥的儿子考虑,要是洋人一完,光绪一废,他就是皇父。在这场政治的利害关系中,跟着瞎起哄的义和团,云集京城,一个个头缠帕子,以为自己是块料,其实,算老几呢?

记得我刚到解放不久的北京时,东单还是一片空地,是一个很闹猛的摊贩集市。可以买到美国兵的大头皮鞋,和现在较值钱那时却很便宜的铜镜、秦半两、拓片之类。稍往南走,沿东交民巷,还留有庚子战乱中筑起的带枪眼的厚墙,逶迤约数百米长。就在这墙下,不知有多少义和团员倒下,在那个炎热的三伏天里,腐烂发臭,而他们为之护驾的老佛爷,却派人向使馆里送冰镇西瓜,不知横尸哈德门的义和团员,地下有知,会作如何想?这就是中国人经常要为自己的愚昧,所付出的代价!在以前或以后的历史上,受统治者的“感召”而傻不唧唧地去冲去杀去“革命”,最后又被统治者一脚踢开的,仅仅是义和团众弟兄领受过的悲剧吗?

这支农民造反队伍开始,就大搞鬼神迷信,沉渣泛起,以“降神召众,号令皆神语,传习时令伏地焚符诵咒,令坚合上下齿,从鼻呼吸,俄而口吐白沫,呼曰神降矣,则跃起操刃而舞,力竭乃止。其神则唐僧、悟空、八戒、沙僧、黄飞虎、黄三太,其所依据则杂取《西游记》《封神演义》诸小说”。而其头领人物,如张德成、曹福田之流,都被“荣禄表荐诸朝,赏头品顶戴花翎”,“出则骑马,戴大墨晶眼镜,口衔洋烟卷,长衣系红带,缎靴,背负快枪,腰挟小洋枪,手持一秫棍”,洋相百出。后来,义和团全盛时,便与统治阶层完全合流了,6月10日,义和团进入内城,于是,“坛场遍城内外,王公贵人争崇奉之,渐出入宫禁,莫敢究诘”。

因此,当义和团把造反的目标,从针对腐败无能的清政权,锁定为做统治者的看家犬,就注定了他们的反动性,谈不上什么革命了。6月13日,进入内城,马上提出杀掉“一龙二虎三百羊”的口号,也就是要成为西太后消灭维新派的马前卒,最早的一点造反意识,就被彻底抛在脑后。这班拳民,在京城里,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他们以施虐异教徒为己任,以镇压革新派为目标,消灭一切文明进步的事物使愚昧泛滥,否定所有求变改革的思潮而使迷信猖獗,这种沆瀣一气的行为,还能对历史发展起到什么动力作用呢?

有一个被史家忽略的小镜头,最典型地反映出农民极易奴化变质,失却本质的天性。6月29日,义和团员在大师兄带领下,簇拥着一心想当皇父的狂想症者端王载漪,大呼大叫地跑到宫里去要杀洋鬼子徒弟,也就是已被幽禁起来的光绪。这是连慈禧都不敢或不想做的事,这种一厢情愿,过度忠诚的行径,弄得老太太也接受不了。

“老佛爷正吃早茶,闻外面喧嚣之声,群呼杀洋鬼子徒弟,急走出立阶上,诸王公及拳民聚于阶下。老佛大怒,斥端王曰:‘你自己觉得是皇帝吗?敢于这样胡闹!你要知道,只有我一人有废立的权柄。我现在虽立汝子为大阿哥,顷刻就可以废之。’端王乃大惧,叩头不已,太后命罚俸一年,以示薄惩。”接着,老太太大发雷霆,“其义和团之首领,胆敢在宫中叫嚣,立即斩首,命荣禄之兵在外宫门驻扎者行刑”。这种政权中的保守派,和民众中的保守势力相结合起来的强大阻力,却是中国历史上所有改革和改良派,最终失败的原因。心中在流血的光绪,不得不弯下双膝向慈禧谢恩,因为她保护了他,不准乱民杀他。

一声就地正法,严惩不贷,这班拳民大眼瞪小眼,傻了,他们以为自己是钦定的打人棍子,一心想讨好西太后,结果差点把脑袋玩掉。这时,他们才看出来,老太太压根不把他们的效忠放在眼里。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老太太从来也没改变过对这班“刁民”或“贱民”的鄙视。“有一日,大阿哥同太监数人在颐和园空地穿拳民衣服,练习拳术,为太后所见,立即传谕,命大阿哥入房责之,并责大学士徐桐不用心教导,以致扮成这难看的样子。”(《景善日记》)这个细节,可以看出她心底里对于义和团的厌恶和反感。

但是,横行京城,不可一世的翻身农民,自我感觉却异常良好,并不知谢幕的时刻已经不远。6月13日以后,“城中焚劫,火光蔽天,日夜不息。车夫小工弃业从之,近邑无赖纷趋都下,数十万人横行都市,夙所不快,指为教民,全家皆尽,死者十数万人。杀人刀矛并下,肢体分裂,被害之家,婴儿未匝月,亦毙之,惨无人理。京官纷纷挈眷逃,道梗则走匿僻乡,往往遇劫,屡濒于险,或遇坛而拜,求保护,则亦脱险也。太后召见其大师兄,慰劳有加。士大夫之谄谀干进者,争以拳匪为奇货”。(据《庚子国变记》)现在,老佛爷赏银十万两,赏米两万石,有吃有花,还可胡作非为,团民们能不手之舞之,脚之蹈之吗?

这种利用,绝对出自女人的心计,她要报复,因为洋人不赞成她废黜光绪,不支持她立大阿哥,不交出躲进使馆的维新分子。7月11日,到了大哭号啕,无以为计的地步:“太后仍希望拳民之法术可救北京,故仍猛攻使馆。”女人一旦染指权力,她的嫉妒、仇恨和强烈的报复欲望,肯定不惜制造灾难地把前五百年,后五百年所有的鸡毛蒜皮,大事小情,都要一件一件地清算了结而罔顾大局。吕后,她曾经把她嫉恨的戚夫人,断手足,去五官,塞入瓮中,使为“人彘”,这报复是何等的歹恶?那是刘邦死后,她获得无上权力才干得出来的事。

另外一个要利用义和团的因素是,废黜光绪,停止新政,面对全国上下的求新思变的潮流,以她为首的顽固派集团,需要同样愚昧落后的群众为基础,在精神上求得同声共气的奥援。于是,以愚昧落后的形式,以拒绝文明为姿态,以弄神装鬼、巫术迷信为手段,为反对列强压迫从而拒绝一切西方文化的仇恨心理,为打着扶清灭洋旗帜的义和团农民兄弟,便正中下怀地成了她手中的一张牌,既可供驱使当攻打使馆屠杀洋人的工具,也可用来镇压求新思变的不同声音。

会义和团起,以灭洋为帜,载漪大喜,乃言诸太后,力言义民起,国家之福,遂命刑部尚书赵舒翘、大学士刚毅导之入京师,至者万余人。义和拳谓铁路、电线皆洋人所借以祸中国,遂焚铁路、毁电线,凡家藏洋书、洋图皆号二毛子,捕得必杀之。城中为坛场殆遍,大寺观皆设大坛,其神曰洪钧老祖、黎山老母。谓神来皆以夜,每薄暮,什百成群,呼啸周衢,令居民皆烧香,无敢违者。香烟蔽城,结为黑雾,入夜则通城惨惨,无敢违者。神降时,距跃类巫觋,自谓能祝枪炮不燃,又能入空中指画则火起,刀槊不能伤。出则命市人向东南拜,都人崇拜极虔,有非笑者,由戮辱及之。仆隶厮圉,皆入义和团,主人不敢慢,或更借其保护。稍有识者,皆结舌自全,无有敢讼言其谬者矣。(《庚子国变记》)

以前,我读有关庚子年拳乱的史料,因出自官方或半官方,多采半信半疑态度,不大以为然。鲁迅先生说过,胜利者给失败者作史,往往就会多说坏话。但后来,我觉得,20世纪初的义和团运动,对于社会生产力的破坏,对于文明和文化的仇恨,对于异己分子和异教徒的残酷迫害,以及宗教裁判所式的黑暗审判,和政府化了的私刑制度,过甚的迷信造成的阴暗鬼祟文化,巫师作法式的陷于狂热的图腾崇拜,确是事实。因此,这些记载,有夸张之词,无失实之处,应该是比较可信的。

她虽然哭了一场,有些失态,但她是一个强人,是一个能把时代进步的车轮扳回来,并使其倒转的女人,这是事实。然而,任何历史的倒退,会给国家、人民,甚至她自己,带来什么福祉吗?无论什么样的复辟,总是不得人心的。因此,老佛爷和衣睡在居庸关乡下人家的硬炕上,一夜未眠。我想,她恐怕也会有一丝后悔,还不如让光绪搞他的新政呢!

据说,光绪随西太后逃到西安,说过一句话,当时目击者“曾闻皇帝言曰:‘所以使余等至此者,皆拳匪所赐。’”他自被黜以来,很少表态,这个他得出的结论,看来倒使后人懂得:中国人对于具有暴力性质的革命,倒是乖乖服帖者多,而对于手段温和的改良或改革,所产生出来的阻力,却常常是强烈和巨大的。改革之难,有时真是难于上青天,每走一步,并不比革命者于刀枪剑戟中,杀出一条血路更轻松。

因为改革者面临的不仅有政治上的反对派,还有人数多得多的民众中的落后势力,他们由于眼前一时的利害关系,在没有尝到改革的好处前,会尽力抵制,甚至在领受到改革的甜头,也会在感情上容易与守旧的既得利益集团,结成神圣同盟。而贪官污吏,则是这个同盟中绝对的中坚分子,因为他们失去得最多,所以,冀图扼杀改革的欲望比谁都强烈。这就是慈禧所以哭,哭他们不成事,光绪之所以恨,恨他们把大清王朝推上了绝路的原因。

写到这里,不禁想起孔夫子的话:“温故而知新。”在改革开放二十年之际,回顾一下这段西太后哭鼻子的历史,不也颇有一点启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