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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色寨 第三章 四脚蛇年

铁路修到一个叫碧色寨的地方时,弗朗索瓦做出了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决定:把自己像一颗种子一样,埋在这片陌生而神奇的土地上。因为他这些年对铁路公司的贡献,使他终于谋求到一个安宁舒适,让良心相对干净的职位——出任碧色寨火车站的站长。

和他一起在碧色寨留下来的,还有卡洛斯兄弟。大卡洛斯说:“我可不愿再干用中国劳工的尸骨来做枕木的蠢事啦。这他娘的铁路再修下去,终点站不会是昆明,而是地狱。”

弗朗索瓦那时还不理解卡洛斯兄弟为什么不愿再在铁路上干下去了,是因为露易丝小姐也离开了铁路工地,在碧色寨开了家铁路诊所吗?是因为这充满血腥的铁路,让冷酷无情的大卡洛斯先生幡然悔悟、心生敬畏了吗?还是因为这两兄弟在碧色寨看到了发财的商机?

不管怎么说,他们有修筑这条铁路的共同经历,他们都知道这条铁路是如何修起来的,他们也把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年华赔在了这条铁路上。当然,如果没有这条铁路,他们充其量不过是欧洲某个小地方一名不文的职员,甚至是四处寻找机会的流浪汉。

在法国铁路公司的规划中,碧色寨火车站是个特等大站,它位于从河口到昆明的中间位置,又刚好在北回归线上。在法国人精细准确的地图中,北回归线从碧色寨火车站的站台中央优雅地穿过,使远在法兰西的人们也很容易想起这个远东特等车站的大名。而这个站址的选择,和早年弗朗索瓦的贡献分不开。

在火车还没有开到碧色寨之前,这里和其他彝族山寨一样,是一个宁静得梦幻如歌的地方。每个晨曦都被鸟儿的鸣叫唤醒,每个傍晚牛羊嗅着炊烟熟悉的气味归圈。时间几乎是静止的,因为人们一生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春种秋收,夏忙冬闲;在外男人犁田耙地,女人栽秧除草,在内女人煮饭炒菜,男人喝酒待客;牛羊产下同样的崽崽,女人们唱着同样的歌谣,男人们在火塘边听着同样的传说,山风在他们脸上悄然刻上一道道的痕迹,黑发在太阳的照耀下缓慢发白。没有人为此感到忧伤,也没有人感叹时光如梭、生命易逝。人们和自然界的万事万物相融,草木河川有情,飞禽走兽相知。村寨里一年四季都在过节,三天一小祭,十天一大祭,需要敬畏和迎请的神灵如此之多,经常是刚把火神送走,财神又请来了;龙神远去的足迹还在大地没有消失,花神翩翩的舞步已然降临。各路神祇在人们的火塘边、在田间地头、在狭窄泥泞的小路上、在村庄外的山冈上、在龙树林茂密的桠枝间、在祭祀节日的欢歌笑语里、在山林里的野兽和放养的家禽中与人们共生共存,相知无欺。那时从神的领域到人的世界,村寨里没有一个不认识的人,谁家的米缸里有多少米,全寨子里的人都清楚。有时一些去世很久的先辈从祖先的灵魂居住地匆匆赶回来探望家人,会带给寨子里小小的骚动。这些亡灵被村寨里的毕摩(注:祭司)超荐到洪水滔天时代彝人大迁徙前的故地许多年了,现在像一个远方的游子回到家乡,自然会带给人们许多盼望已久的信息。

碧色寨的毕摩独鲁身材矮小,脸膛瘦削,目光犀利,喜欢戴一顶黑呢毡帽,身上永远沾满新泥、草棵、鸟粪、兽毛以及和形形色色的亡灵厮打或亲昵的痕迹。他是个往返于神界和凡尘的巫师,百兽听他调遣,风雨服他呼唤,知道太阳在天上的足迹,明白流水喧嚣的语言,可与鸟儿对歌,能和鬼神通话。这样的人在世上不会太多,否则神的世界就不会神秘莫测了。他时常给人们带来另一个世界的消息,诸如张家的高祖赞同自己的曾孙和李家姑娘的婚事啦,王家的宅基地下埋藏有一罐子的白银,可以挖出来给姑娘媳妇们打制身上的银饰了啦,等等。

在这个多少朝代都不会改变什么的寨子里,人和神相通,人和祖先对话,就像人们劳作一天后必定在火塘边围坐在一起一样自然和谐,没有谁可以轻易改变他们一成不变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大雨刚刚把碧色寨清洗干净,地上的新泥还没有被赶路的马帮重新翻踩出来,晶莹的雨珠还挂在树叶和草尖上,碧色寨后方山坡上的龙树林里避雨的鸟儿们却突然受到了惊吓,纷纷逃离了自己的窝。因为一群气味怪异、步履沉重的陌生人,贸然闯进了这片连本地人都不敢轻易冒犯的祭祖圣地。他们把这里当成了避雨的地方,也顺手在地图上为它描绘未来。

“就把火车站建在这里吧。到处都是石头和荒地,只有这儿绿树成荫。上帝真是给我们留下了一块好地方。”他们中的一个年轻人说。

一只逃亡的鸟儿把异族入侵的消息飞报正在家里喂猪的毕摩独鲁,独鲁立即去到土司衙署报警。碧色寨方圆几十里地,十多个村寨的彝族人都属于一个叫普田虎的贵族统辖,他还很年轻,刚刚继位成为一个土司,有着彝人标准的黑红脸膛,虎眼一样明亮的眼睛,鹰嘴一般的鼻子,阔大的嘴,以及像老虎那样暴躁的脾气和强健有力的身子骨。土司命人吹响了牛角号,雨还在淅淅沥沥下时,三百多名彝族汉子已经举刀弄枪,包围了龙树林。

那时,刚从法国里昂铁道专科学校毕业的弗朗索瓦已经非常熟悉这样的场面了,自从受聘法国铁路公司,冒险深入到云南腹地勘测铁路线以来,这就是一份他在教科书中从未学到过的工作。他们总是在与本地土族的争吵、围攻、驱赶中冒险履行自己的职责。当地人不明白这些洋老咪——本地人对洋人的称谓——偷偷摸摸地在自己的土地上东瞄西量,到处挖坑打桩,到底在搞什么鬼。法国铁路公司的勘测桩常常是头天埋下去了,第二天就被人挖出来扔得远远的。铁路勘测队尽管有自带的武器提供保护,但在很多村寨,勘测队常被彝族人、苗族人、瑶族人、壮族人,还有汉族人驱赶。有时连山上的猴子,也对他们深怀敌意,成群结队地从山崖上搬石头砸他们。这些形迹可疑的洋老咪被看做是来盗窃祖先灵魂的小偷,而传说中的铁路,更是被看做是将斩断祖先龙脉的怪物。谁愿意一条和自己的家族毫不相干的铁轨穿越祖先的坟地?谁又不对一个钢铁庞然大物的轰鸣惊扰祖先安息的灵魂而忧心如焚?中国人对祖先的敬畏与崇拜,让他们可以为此抛家舍命。

更何况,汉族士绅从一开初就将这条洋人打算修的铁路,视为自己国家丧权辱国的象征,更一眼看穿了法国人修这条铁路是为了掠夺云南丰富的矿产资源。那时,计划中的滇越铁路本来要经过蒙自县城并在那里设一个大站的,那里是云南第一个通商口岸,市面繁华,人口较多,设有海关和邮政局,法国、英国、日本、德国、意大利等国家的商人云集,是火车站的理想站点。但城里的士绅们在一个叫朱超能的锡矿商人的煽动下,硬是让法国铁路公司不得不改线,将弗朗索瓦的勘测队逼到离县城十多公里远的碧色寨。弗朗索瓦认为,这里远离那些因循守旧的汉族人,火车将不会给当地的彝族人带来什么麻烦。

但麻烦的种子一开始就播下了。由于不谙本地习俗,对峙的双方交涉起来相当困难。勘测队里本来有个汉族翻译,由他负责向这些野蛮人解释法国人的车站是怎么一回事,铁路是个什么东西,文明世界的火车又将如何如何。但是连他也不明白龙树林在碧色寨的彝族人心中是何等的重要,更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在这片树木葱茏的地方祭祀天、祭祀自然、祭拜祖先,就像外人不能轻易知道别人心灵中那一块纯洁的圣地。如果你冒犯了它,对方就该出拳头了。

弗朗索瓦和他的勘测队就像身陷在非洲的某个部落,面对一群手持原始武器,浑身文满奇怪图案,脸上涂着神秘徽记的武士。他们发出野兽一般的尖叫长啸,伴之以舞蹈的步伐,还挥舞着手里的刀枪,仿佛不是想打仗,而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表演。勘测队的许多人那时只觉得有趣,而不是恐惧。弗朗索瓦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把肩上架着的一只鹰放了出去,不一会儿鹰又飞落在那人的肩膀上,他似乎对鹰询问了句什么,然后向土司一点头,嘀咕了几句,土司把手里的一只茶壶高高举起,然后猛地摔到地上,彝族武士们便尖声怪叫着,不要命地扑上来了。

法国铁路公司的勘测队与其说是一支为铁路勘测线路的技术队伍,不如说是一支武装探险队。他们装备精良,不仅有法国外籍军团的军官带着士兵一路护卫,勘测人员除了携带各类勘测仪器外,还人手一枪。他们随时都可以投入战斗,用枪弹为铁路线开路。

彝族武士绝对没有受到过如此沉重的打击,他们的鸟枪火铳、长矛弓箭根本不是勘测队来复步枪的对手,勘测队像打山坡上的猴子一般,将那些跳跃着冲上来的彝族人撂倒了。不过树林里忽然蹿出来了大批的动物,从老虎、狼到山鹰和各式飞鸟,给打得起劲的勘测队带来了不少的惊慌。它们似乎听从了某种巫术的召唤,以飞蛾赴火般的壮烈,和手持洋枪的勘测队撕咬在一起。

战斗很快进入僵持状态,彝族武士攻不上来,勘测队也突不出去。勘测队才死了四个安南兵和一个外籍军团的少尉,一个意大利工程师被老虎咬断了腿,三个士兵被不知名的飞鸟啄瞎了眼;而彝族人方面,十七个文身的武士骄傲地战死,前来助战的三个战神被打倒,一只神鹰被击落。两天两夜之后,勘测队面临弹尽粮绝的境地。弗朗索瓦不得不将一块白手帕挑在枪刺上,带着翻译走到对峙双方的阵前,请求谈判。

“尊敬的土司先生,我认为我们可能误会了。”弗朗索瓦高声说,

“我们不是来打仗的,是来修铁路的。”

“铁路是什么东西?”普田虎土司在那边问。

“铁路就是钢铁铺成的一条道路,用来跑火车。”

“火车又是什么东西?”

弗朗索瓦尽量用土司听得懂的话说,“火车是一种运输工具,用火把水烧开,产生强大的蒸汽,由它的能量来推动火车奔跑。就像你们的牛车一样,只不过它的力量要大得多,也跑得快得多。”

“真会吹牛,水烧开的热气,只能蒸好一笼粑粑。你们一定是想在这里搞什么鬼名堂。”

“尊敬的土司先生,世界已经进入蒸汽机时代了。您家的茶壶在水烧开后为什么会被热气顶起来?那就是因为蒸汽的推力,这种推力可以推着火车翻山越岭,也正在改变着世界。只要您允许我们在这里修铁路,你们都可以享受到火车带来的福音。它可以在一夜之间,从这里把您载到你们的省府昆明。”

“别哄鬼了,马帮要走十多天的马程哩。”

“土司先生,我相信这段距离你们的马帮的确要走十多天,但我们的火车就是为了让您只用一天的时间,去到骑马需要十多天的地方。”

“我不相信你的鬼话。也不允许你的什么火车从我们彝族人的龙树林经过,这是我们祭祖的地方,你的火车带着火来,还不把我们上千年的龙树烧了?”

弗朗索瓦这才明白,他选错站址了。任何一个欧洲人也不敢在耶路撒冷的圣殿山上修一个车站。他立即向普土司道歉认错,并承诺绝不再侵犯这片神圣的地方,土司留下他们的枪为条件,才放他们走人。

但根据规划,碧色寨一带必须建一个车站。学聪明了的弗朗索瓦第二次进碧色寨没有带勘测仪器,更没有带枪。他带来了一座西洋挂钟、一个八音盒、一架望远镜、数盒西式甜点、一本关于火车的画报。土司对这些送上门的礼物显得不知所措,连他身边博学的毕摩独鲁也满腹狐疑,就像面对一个个不知名的魔鬼。弗朗索瓦不得不一样一样地给他们讲解并演示。最后按照土司的习惯,给这些文明世界的新事物重新命名:挂钟被说成是规定太阳升起落下的圣器,八音盒是一个歌喉永远不会衰老的隐身艺人,望远镜是人类巧妙地借助了山鹰的眼睛,至于火车嘛,把它描述成一条在大地上飞奔的巨龙好了,只不过它需要一条用钢铁铺成的道路,就像马帮也需要一条驿道一样。

“那么,你们费那样多精力和钱财,从安南把这个用钢铁喂大的东西,弄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呢?”普田虎土司问。

“为了来云南纳凉。”

在弗朗索瓦先生衰老得只能坐在空旷寂寞的碧色寨车站的椅子上回忆往事时,他还记得自己多年前聪明的回答。他还补充道:“你知道,安南很炎热的,屋子外面的太阳都可以把鸡蛋晒熟。”

“哦,我去过安南的,那里是很热。”土司若有所思,又说:“一棵大树下就可纳凉了,你们却要跑这么远,洋人可真是舍得花钱的贵族。”

“不是舍不舍得花钱的问题,而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过有品质的生活。土司先生。”

“难道你认为一个土司的日子,还不够好吗?”

“在我们看来,你们还生活在中世纪。”弗朗索瓦说。

“老爷,不要相信他的鬼话。”站在土司身后的毕摩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们是要把地上的恶龙带进来。我看不透这些洋人的心,我们有灾祸了。”

“不,这位博学的先生,”弗朗索瓦尽量控制住对毕摩的厌恶,从看到他的第一眼时起,他就预感到,尽管他可以博得土司的欢心,甚至也能和所有彝族人交上朋友,但他永远也得不到这个彝族知识分子的信任。在一个殖民者看来,被殖民的人最好永远蒙昧。上次和彝族人的武装冲突,正是这个三军参谋总长一样的人物,用一种巫术向土司证明,他们应该向洋人发起进攻。但那时年轻的弗朗索瓦是一个天才的外交家,所有在印度支那殖民当局供职的欧洲人都不乏这样的才华——一手拿着枪,一手玩弄文明的障眼法。

“不是什么灾祸。火车将给你们带来一个崭新的文明世界,这是时代的进步。你们有福了。”弗朗索瓦像耶稣一样宣布道。

“你相信魔鬼带来的福气?”毕摩讥讽地问。

“我们不是魔鬼,是和你们一样的人。”

“你们只是有人的外形,心却是和我们不一样的。”毕摩说。

弗朗索瓦挺了挺胸,“如果真有什么不一样,只是我们对远方的世界比你们更充满好奇心,并且比你们的步子走得更快一些而已。”

“好奇心会让人把脑袋伸到老虎口里去。”毕摩回敬道。

“不要对尊贵的客人没有礼貌了。”土司普田虎在毕摩和弗朗索瓦唇枪舌战时,一直在摆弄那个望远镜。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东西看不清近处的事物,却对远处一片树叶的纹理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甚至还透过厅堂里的窗户,用望远镜看见对面山梁上一个放羊的女人正翘着屁股拉屎,那黑黑的屁股蛋让土司也怦然心动,因此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难怪人家洋人要借用山鹰的眼睛。你手上有了这个东西,对面山上就没有什么秘密了,连女人撅起的屁股蛋都看得清清楚楚。哈哈,男人要是对女人的屁股不好奇,人丁就不兴旺了。”

“土司先生,我可以向您保证,火车会给您载来很多的女人,包括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弗朗索瓦不知道土司看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但他说完这话后都为自己感到羞耻。

“哈哈,是吗?”普田虎土司的情绪忽然高涨起来,“那你就把你的火车开过来吧,只要不惊扰我们的龙树林就行。你的火车跑的路,要占多少地啊?”

“我们要修的铁路只有一米宽,我们叫它米轨。”弗朗索瓦小心地说,并用手比划着这个宽度,看上去就像跟人顺便借一件不起眼的工具。

“只要这么点地?”土司睁大了眼,“我们却打了那样大的战火,死了那么多人!你们拿去好了,我不收你们的地租。”

在如此爽快的土司面前,弗朗索瓦就不打算跟他阐述一条一米宽的铁路将会修多长:附属用地将会有多少了。他拿出随身带来的合同条款,上面早就写好了允许印度支那铁路公司在碧色寨修建三尺宽的铁路和一个车站。关于“车站”这个新名词,弗朗索瓦把它解释为类似于马帮的驿站,是供地上跑的火车休息的地方。普田虎土司便很大方地回答说:“是了,再健壮的马儿也要有地方歇息喂草料,就让你的火车在这里歇歇脚吧。我们的山上有的是料草,不过你可得花钱来买。”

弗朗索瓦幽默了一句说:“我想,要是我们的火车喜欢上了你们山上的青草的话,我会花钱来买的。那么,我们签约吧。”他把合同递到土司面前。

普田虎土司看看那一叠合同,不屑地说:“彝族以言为据,汉族以纸为凭。别看不起我们彝族人啦。”

弗朗索瓦想了想说:“可是,尊敬的土司先生,我相信您在这个地方有一言九鼎的权力。但时间长了,说过的话会被忘记的。我们还是签了这份合同的好。”

普田虎土司就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声音大起来:“你去问问这个地方的每一个人,老爷我说过的话,谁敢不听?谁敢忘记?没有听见的,他的耳朵会掉,忘记了的,他的脑袋会掉。”

弗朗索瓦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不过他相信在强大的法兰西政府面前,和一个土族部落的土司签不签合同都关系不大,他只是出于礼节才准备了这份合同。现在人家不需要,他更不需要啦。

那天下午普土司摆下丰盛的筵席,彝家的包谷酒让弗朗索瓦醉得脑袋都要炸裂了。但在回去的路上,他依然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他感觉自己就像去年刚刚攻进北京城的八国联军,只不过他们用了那么多国家的军队和大炮,而他只是一个人,就为印度支那铁路公司征服了一个叫“碧色寨”的地方,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胜利。

过去这里的彝族人称自己的村庄为“坡心村”,但城里的汉族士绅叫它“壁虱寨”。弗朗索瓦曾经问自己的翻译,这是什么意思?翻译说,因为卫生方面的原因,村寨的墙壁缝里都塞满了虱子。显然这个名字不能作为即将修建的铁路的站名,叫“坡心村”也不太诗意。弗朗索瓦一生也不会忘记他们在彝族人的龙树林被围困的那两天两夜,他对翻译说,这其实是一个绿树成荫的好地方。那个汉族翻译灵机一动,为他写出“碧色寨”三个字。从此,这个籍籍无名的彝族村寨走进一段跨国铁路的历史,也让一群外国人走进了它的历史。

碧色寨的人们并不知道这条用来走传说中的火车的道路,和马帮驿道有多大的区别,更不知道它将如何改变每个人的生活。普田虎土司发现,洋人再次来到碧色寨时,他当初爽快地答应无偿送给洋人三尺宽的用地,竟然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道路,而那个供火车歇息的驿站,占地比自己的土司衙署还要宽,洋人们在清兵的保护下,几乎把碧色寨对面的山坡全部划为己有,那里过去是人们放羊的地方。从此碧色寨成为被一条铁路分开的两个世界,寨子里的人们就像家里忽然来了很多不速之客,本来是好客的人家,但现在却分不清谁是客人谁是主人了。

普田虎土司原来还指望自己的洋人朋友会再次来拜访自己,倒不是希望得到那些洋人的礼物,而是作为礼节,土司认为:哪里有在别人的院子前挖地修路,而不跟主人打声招呼的?

土司曾经询问过寨子里的智者独鲁,他该不该再次召集人马,和那些在碧色寨到处动土乱挖的洋人干一仗?智慧的毕摩说:“老爷,你已经和魔鬼以言相约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啊。我们现在不是把他们供起来,就是用我们彝族人的方式,降伏他们的火车,这些洋老咪才会被赶出去。”

“听说那火车比十条水牛的力气还要大,你如何降伏它呢?”土司问。

毕摩独鲁胸有成竹地说:“斩杀魔鬼,自然不能依靠人的力量。我们得找神来帮忙。”

当铁路线上已经铺设钢轨,碧色寨对面的山坡上到处都矗立起样式古怪、黄墙红瓦的洋人房子时,蒙自道的道尹发帖子来请普田虎土司到县府茶叙。他在那里总算见到了自己几年前的老朋友——那个只要他三尺地的弗朗索瓦先生。

“洋人丈量土地的尺子,是魔鬼帮你们做的吧。你要的三尺宽地,连鹰的眼睛都望不到尽头啦。”普田虎土司连客套寒暄的话都不愿多说。

弗朗索瓦当然明白土司肚子里的气,他微笑着说:“尊敬的土司先生,非常荣幸再次见到您。我想我当初说明了这条铁路的宽度。”他又转向道尹说:“我们法国政府和大清政府也有条约,规定了这条铁路的长度。我相信我们都是遵守条约的绅士。”

道尹对普田虎说:“普土司,认了吧。这点土地算什么,我大清幅员辽阔,可以任意周旋于世界列强之间,和他们签订有利于双方互惠通商之条约,总比大炮和兵舰开到我大清国门口耀武扬威好。”

弗朗索瓦摊开双手说:“朋友们,我们开来的是火车,是带给你们便利交通的福音。”

道尹不阴不阳地说:“但愿这次洋大人们的福音,不是炮弹的呼啸,而只是火车的鸣叫。”

普田虎土司不明白“福音”指什么,他知道在这里自己说话不会有多少分量。他可以在洋人面前撒野,但在父母官前,还不得不有所收敛。

他撇撇嘴道:“你们的铁路让牛羊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人只向往通向天堂的路。”弗朗索瓦说,“尊敬的土司先生,我可以向您保证,您会享受到火车带给您的诸多好处,从财富到爱情。”

当第一列火车冒着浓烟,尖声怪叫着驶进碧色寨时,寨子里的人们以为山洪暴发了,家里的锅碗瓢盆叮当做响,圈里的牲畜吓得瑟瑟发抖,树上和屋顶上的鸟儿纷纷逃亡。人们看见一个大铁家伙拖着一长串小房子,就像一个在大地上移动的村庄,滚动着钢铁轮子呼啸而来。

“一条大四脚蛇跑过来了!”有人惊呼道。一些去车站看热闹的老太太就像猝然面对传说中的怪兽,竟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还尿湿了裤子。她们说:“四脚蛇有几只脚还数得清,这个怪物的脚多得数都数不清啊!”

那天连天上的太阳都变黑了脸,在山坡上放羊的毕摩独鲁从来没有见到过一条在大地爬行的真实的龙,尽管在他的经文里,在鬼神的世界,龙是需要敬畏的,更要崇拜的。但有一种恶龙会给人类带来洪水的灾难,闹不好会让人类重新回到茹毛饮血、刀耕火种、大迁徙、大逃亡的时代。这样的厄运是不是已经降临到彝族人的头上了呢?

“地上的恶龙来了,地上的恶龙来了!”

火车的轰鸣掩盖了他的警告,但从那一天起,极具责任感的彝族毕摩确定了自己今后的人生使命——此生一定要斩杀洋老咪的这条恶龙,为民除害。

在碧色寨车站的洋人们开香槟庆祝时,寨子里的人彻夜未眠,每当他们要进入梦乡时,远处驶来的火车又将他们无情地赶出来;大地周而复始地颤抖、抽搐,家中的许多物品被惊吓得无故乱跑,四处躲藏,挂在墙上的簸箕跳到了地上,猪圈里的老母猪将头拱在粪堆里,憋死了自己;很多牲畜看到火车来了不知道该如何躲避,它们顺着铁路线逃亡,仿佛要跟火车比速度,直到精疲力竭后被呼啸的火车吞噬。

毕摩独鲁是第一个勇敢地站出来反抗火车这个怪物的人。他先是躲在一个神秘的地方做法事念咒语,招请各路神祇的力量,通车三天之后迫使法国铁路公司的火车在离碧色寨五公里的地方出轨翻车。尽管铁路公司解释说这是试运行期间必然要付出的代价,但这个小小的胜利激励了顽强坚韧的毕摩,他又调集起森林里的百兽,在铁路经过的一个山涧向火车发起飞蛾扑火般的攻击。那些猴子、山鸡、野猪、隼鸟、喜鹊、乌鸦、豺狗等,在毕摩咒语的指挥下,从天上和地下一齐向行驶中的火车发起悲壮惨烈的进攻。它们的尸骨铺满了铁路沿线,而铁路上的那些洋人雇员却叫他们的安南仆人将这些动物捡回来,他们在毕摩独处一隅默默悲哀时,大张旗鼓地开了个盛大的野外烧烤聚会。

洋人们邀请普田虎土司前来参加,弗朗索瓦站长专门为他打开法国波尔多的葡萄酒。土司第一次喝到这种像人血一样鲜红的酒,他本来应该将酒杯里的酒泼到弗朗索瓦的脸上。不讲信用的洋老咪、吸血鬼,你们占了我们多少好地啊?但他对那个高脚玻璃酒杯深感迷惑,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精巧的东西!他更被在他面前摆出玻璃酒杯的女主人所吸引,她是弗朗索瓦站长刚从法国来的媳妇,高贵、迷人,衣裙飘逸,像传说中的仙女,但浑身散发出母牛的气息。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土司,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女人穿着上好质地的衣服,却看得到乳房的轮廓,甚至还能看到乳沟。土司想入非非时,不能不随时为洋人站长的媳妇揪心——那两团令人心惊的肉肉,什么时候会从她的洋纱裙中蹦出来呢?

“干吗不喝了这杯,尊敬的土司先生?”弗朗索瓦举着酒杯来到普田虎土司面前。

“你们也是喝人血的贵族?”普田虎土司眯着眼睛问。

“噢,这不是人血,是我们从法国带来的葡萄酒。不过,您也许说对了某个部分,在我们的教堂里,它就象征着一个人的鲜血。我们叫他耶稣,是世界的救世主。那边的那个大胡子会告诉您关于耶稣宝血的故事。如果您有兴趣的话。”

刚才普土司入席时,人们已经给他介绍了布格尔神父,一个随着第一班火车前来的嘉宾乘客,一个有别于铁路公司洋人雇员的谦逊男人,他的年龄其实并不大,但他长及胸脯的胡须让人会以为他至少也有九十岁。普田虎土司甚至看见他抱起一个看热闹的肮脏小女孩,给她吃的,说她是他的小天使。但他和蔼的笑脸被兽毛一样的胡须掩盖,让小女孩放声大哭。据说他将在碧色寨开办教堂,把一个新的神灵带到这片土地上来。

土司对耶稣的宝血不感兴趣,对一个异邦的神灵即将到来也没有警惕,他担忧的是:碧色寨本来只有他普家的人是可以喝人血的高贵氏族,这是普氏家族最为神秘之处,也是他能统驭一方的神性保证。现在火车载来的洋人都是喝人血的,这世道还不乱套了?

“为了火车通到碧色寨,为了我们的友谊,尊敬的土司先生,干杯!”弗朗索瓦提议。

“你的火车,会让我们成为朋友?”普田虎土司没有举起杯子,疑惑地问。

“会的,火车让素不相识的人相聚在一起,也让人能够便捷地去到遥远的未知世界,交上许多新朋友。”弗朗索瓦说。

“算上我一个。”一个大块头洋人举着酒杯插进来,“喂,伙计,相信火车吧,把它像女人那样爱,你就会有许多快乐。”

弗朗索瓦皱起了眉头,但他还是说:“土司先生,请允许我向您介绍,这位是大卡洛斯先生,碧色寨的新居民,托火车之赐改变了自己人生的人。”

“听说您是碧色寨的最高行政长官,本地的贵族,我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我已经在这里闻到财富的香味了,哈哈,来,为碧色寨的财富干杯!”

与尽说些假模假样“屁话”的弗朗索瓦相比,普田虎土司稍微认同这个粗鲁的大块头的说话方式,他举起了酒杯说:“你说得不错,财富是有味道的。”

烧烤聚会的第二天,铁路公司通过普田虎土司向碧色寨及其他属下的各村寨的臣民宣布:都去乘坐洋人的火车吧,洋人不收火车的脚力钱,还无偿提供糖果、香烟、洋酒、水果等食物。

那是热闹空前的三天,碧色寨就像过节。人们战战兢兢地上了火车,受到贵宾般的招待,火车载着满车厢的惊慌和尖叫、好奇和赞叹,驶过沉寂了千百年的大地,驶过一个个的村寨,穿过高不可攀的山冈。在太阳还没有落山之前,人们已经去到了从前要十个日出日落才能到达的地方。

“嗯,这个用火来推动的家伙,把时光像棉花一样压紧了。”普田虎土司坐在头等车厢里,感慨道。

“这并不是最关键的。”专程陪同他乘坐火车观光的弗朗索瓦说,“火车还会把财富像压紧的棉花膨胀开来。”

土司忽然想起多年前和弗朗索瓦的对话,“这就是说,你们修这条火车的驿道,并不是为了来我们这里纳凉的?”

“纳凉?”弗朗索瓦笑了,“当然了。有钱人总是去很远的地方纳凉,前提是,你得有钱。”

普田虎土司若有所思,“是啊,我有堆成山的粮食,有成群的牛羊,可我却没有你走得更远,结交更多有钱的朋友。”

“你不出门旅行,怎么会有更多的朋友呢,尊敬的土司先生。”

碧色寨的男女老少中唯一没有去乘坐免费火车的人是毕摩独鲁,当他看到人们对火车的敬畏时,失落感油然而生。过去寨子里的人对他所代表的神灵世界充满敬畏,也就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尊崇有加。他虽然没有土司那样的权势,也不是碧色寨的富人,甚至和大家一样盘田种地、放羊赶马,但他是往来神界与人间的使者,肩负着传达神的声音和意志的使命。毕摩经常去到神界的证明是:有时人们在他神秘失踪了十天半月后,忽然见到他风光十足地回到寨子,那真是村寨里的节日。彩虹是毕摩进村的门,百鸟为他引路,老虎为他护驾,鲜花为他盛开,溪流为他歌唱。此刻人们向他询问凶吉祸福最为有效,去哪条路赶马会平安,做什么买卖将发财,地里有虫害的人家在毕摩那里讨得一纸咒符,回家一念,虫子们会像受到惊吓的鸟儿一般,长了翅膀纷纷飞走;早已订好的亲事在从神的世界归来的毕摩面前卜卦佳期,必定人丁兴旺、白头偕老。走失多年的牲畜,会跟在他的后面,私奔在外的年轻人,会托他带回平安幸福的消息;甚至有一次,他愣是从死神那里抢夺回来一个亡灵,将他活生生地带到一个孤寡的老人面前,因为他告诉阎王:他不能容忍世上白发人送黑发人。有一次他浑身伤痕累累,独自从深山密林里像个梦游者般地回来,那是他用一把木刀和一群魔鬼搏杀并战而胜之后留下的纪念。有人问为什么不用钢刀呢?智慧的毕摩告诉他,凡尘世界中金克木、木克土、水克火、火克金、土克水,这是五行中的顺克;而在神魔的世界里,木克金、土克木、火克水、金克火、水克土,这叫反克。在人的世界要顺从相生的道理,在魔的世界要依靠相克的道理。

“看来洋老咪的火车不是魔鬼世界的东西,它也是由人来赶着走的,就像我们赶牛车。只是他们用一种看不见的魔力,能够驮载比牛车多得多的货物。这些洋老咪,脑袋瓜里都装的是什么?”普田虎土司坐火车兜了一圈风回来后,对毕摩独鲁说。

“洋老咪的脑袋里装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心,是不是魔鬼的心。”

土司嘀咕道:“你总是说能看透每个人的心。那你看清楚他们的心了吗?”

“老爷,我们的心都是红色的,而洋老咪的心,那天我打了一卦,卦象显示是……是蓝色的。”毕摩说得有些心有余悸。

“蓝色的心?”土司狐疑地盯着毕摩的眼睛问,“你看到了?”

毕摩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洋老咪的心就像水中潜伏的鳄鱼,我们只看到他们大张的嘴和锋利的牙齿。我们的祖先也说过,鳄鱼的心就是蓝色的。你再看看他们灰蓝色的眼珠子,就感到自己是在跟鳄鱼打交道。”

“那也不能说明人家的心是蓝色的,除非你挖开洋老咪的胸膛看看。”

毕摩无言以对,他虽然可以斩杀神界的魔鬼,但在尘世,毕摩是不能杀长掌动物的,彝族人把动物分为三类:长掌动物、长蹄动物、长翅动物。人、虎、熊、猫、狗都属长掌动物,马、牛、羊、鹿等是长蹄动物,天上飞的多为长翅动物。其实别说一只动物了,毕摩连叮到身上的一只蚊子也不忍心拍打的。

不过,如果你不能斩杀一条鳄鱼,谁又能把脑袋探到鳄鱼的嘴巴中,去辨别这种凶狠而狡诈的家伙的心呢?

土司又说:“能把那么大个铁家伙使唤得满地跑,不知是哪个神赐给他们这样的力量。洋老咪真是一些聪明人啊。”

毕摩感到自己的面子受到了损伤,他说:“过去魔鬼们穿的是金刚铠甲,现在的魔鬼使唤的是钢铁火车。魔鬼们总在不断变幻自己的法术,有时他们甚至会变得来比一个毕摩更聪明。”

土司不想再听他这套了,在洋人的火车这个话题上,毕摩再不能为他提供神灵的看法和人间充满智慧的解惑释疑。他有些不耐烦地说:“你走吧。别再在人前人后说那套降伏火车的话了。莫去抓猪屎,猪屎里有把刀。”

独鲁从土司衙署灰溜溜地出来,感到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毕摩了,如果他在土司面前成了去抓猪屎的蠢货,今后谁还会听他的呢?其他地方的毕摩似乎比他运气好得多。因为他要面对的魔鬼,除了神魔世界的,还有大海外面来的,他们掌握着连一个毕摩也不明白的魔法。毕摩独鲁祖传的半部经书里,曾经记载有个叫“黑半球海洋”的地方,在遥远的大海那边,那里的太阳是黑色的,人们只能用月亮照明,那里的人们有着和彝族人和汉人不一样的头发和皮肤,说不同的话语,祭祀不同的神灵。但可惜的是,这半部经书的另一半在一场大火中被烧了,因此毕摩就无从知道,“黑半球海洋”的人们,是不是就是来到碧色寨的洋老咪的祖先,他们从前是否就有火车这种东西?

又一列火车喷着黑烟驶进碧色寨,粗壮的汽笛和火车机头嘶嘶的喘气打破了寨子里短暂的宁静,大地又开始颤抖,鸟儿们又在逃亡,异邦人的喧嚣主宰了一切。形单影只的毕摩忽然向随时伴随他左右的神发问:

“这是我们的碧色寨吗?”

“是的,这是我们的碧色寨,这是我们的未来。”大卡洛斯对自己的兄弟说。他们刚刚租下了铁路东侧的两间房子,准备开设一家专营洋货的小杂货店,能经营的货物虽然还不多,但大卡洛斯凭自己的直觉判断,碧色寨将会有巨大的商机。

“铁路还没有修到昆明哩,哥哥,难道你不想在铁路工程上再赚一把?”小卡洛斯一直不明白,从来向往冒险生涯的兄长,为什么会在这里停下自己的脚步。

“噢,我亲爱的兄弟,难道你不担心自己的头,哪天会被那些造反的中国人砍掉?”

“如果我们对他们仁慈一点……”小卡洛斯嘀咕道。

“依靠仁慈,能在这个地方修建一条翻山越岭的铁路?别天真啦,你不是害怕下地狱吗?”

“不是害怕什么的问题,老兄,而是爱上了谁的问题。”小卡洛斯一语道出了问题的实质。如果不是露易丝小姐应聘为碧色寨铁路诊所的医生,大卡洛斯绝不会轻易把自己的命运押在这个偏僻荒凉的小村庄。

“我们那可怜的老爹可真会给我找事儿做,死了也要将一个包袱隔着大海扔给我。”老卡洛斯几年前便去世了,临终前发来电报,让大卡洛斯向他正在奔向天国的灵魂起誓,一定要和自己的兄弟在远东共进退,要么一起发财成为富翁,要么一起像浪子一样归乡,不然他在天国里也会谴责大卡洛斯的无情无义。“妈的,我要是像咱们的老爹一样做个风流情种,上帝才知道会弄出多少有人操没人养的混血杂种来。”

小卡洛斯不说话了。这些年在铁路工地上,大卡洛斯没少给他关照。现在他成年了,感觉自己已经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但似乎还是挣脱不了大卡洛斯的羽翼。他没有一个冒险家的禀性,也缺乏当一个世界流浪汉的勇气。他或许应该在家乡当一名乡村教师,甚至适合去做一名神父。但是命运把他抛到远东一个叫碧色寨的地方,成天和一群表情木讷、行动迟缓的东方人打交道。在这个任何一张地图上也不会标明的地方,除了火车是运动的,一切似乎都已经僵死了。如果说大卡洛斯对赢得露易丝小姐的爱,就像穿越大西洋一般漫长,那么小卡洛斯对自己的未来,也像跨过印度洋那样难熬。那是他们当年乘坐“澳大利亚人”号邮轮来到东方冒险的路程。

“我们走了那么远的路,却落脚在这个小村子里。”小卡洛斯抱怨道。

“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那样的小村子还创造了奇迹哩。”大卡洛斯充满憧憬地说,“看吧老弟,碧色寨必将成为远东殖民地的一颗明珠。还记得当年在‘澳大利亚人’号上那个印度支那总督贝尔先生的话吗?这里缺欧洲人的脑子。一定不要忘记了,我们是来当老爷的。况且,现在我们已经是老爷了。”

那时,卡洛斯兄弟的生意并不大,只雇了两个中国店员和一个安南仆人兼管家。在洋人眼里,安南人是经过殖民教化的,对他们的主子忠心耿耿,听话好使唤;而中国人要么不可理喻,要么就狡猾难缠。他们或许有经商的天赋,但他们却遵循与西方人不一样的游戏规则。中国民生本来就凋敝,对洋货还没有充分的认识,而且还有一部分中国人仇视洋货呢。

不过大卡洛斯从法国铁路公司在碧色寨开免费火车吸引民众的做法得到启发,他刚向彝族人推销煤油时,人们并不愿轻易放弃祖辈都用来照明的植物油——他们叫香油,在一个小土陶罐里浸一根细细的棉纱灯芯。大卡洛斯进了一批铁皮底座,有玻璃罩子的风灯,把一个大玻璃风灯点亮后,放在碧色寨的村口,风呼呼地吹,但灯依然明亮。人们问:“洋老咪,你这是什么灯啊?连风都吹不熄。”

大卡洛斯夸张地说:“快来看看吧,你们的灯都怕风,但用我的油,我的灯,风都会被它气死的!”

于是,彝族人就给这种灯取了一个名字——气死风灯。大卡洛斯在卖煤油给他们时,慷慨地赠送一只风灯给他们,不管你是买一小盅,还是买回去一桶。如果你买走一匹洋布,就赠送一盒火柴。这个东西让用惯了火镰石的彝族人吓了一跳,一根小木棍儿一擦就着火了,他们像淘气的孩子似的拿着火柴到处乱擦,造成好几间草房失火,还烧伤了人。洋老咪的火柴,就这样被叫成“洋火”了。好用,但容易带来灾难。

过去彝族人的日常生活用品都得靠跟汉人做买卖,从一根针,到一口锅,先是以物易物,后来学会了银钱买卖,斤斤计较、讨价还价。那时彝族人在跟汉族商人做交易时,总是被骗,总是算计不过人家。但这个洋老咪,卖东西给你,还送一只风灯,似乎比彝族人还诚实可信,大方豪爽。好多人家拿回去摆在神龛上,成为家中最贵重的器物。不久以后,他们从发现了这种风灯的好处,到发现洋货更多的好处,洋钉当然比木楔子好用,洋碱(肥皂)比皂角洗衣更干净,洋布嘛,连有一双巧手的婆娘们都认为它很漂亮,真不知道那些洋老咪是咋个织出这么多花色的布匹来的。

不到两个月时间,大卡洛斯的小杂货店就垄断了碧色寨及其周围村寨的市场。他雄心勃勃,在蒙自县城也开了一个分店。还是经销纸伞、煤油、铁钉、蜡烛、罐头、香皂、布匹等日用百货。但那时中国正处在一个多事之秋的年代,县城里的士绅阶层并不像乡村里的人们好糊弄,铁路修进来后的仇洋情绪还像云层一样堆积在蒙自县城上空。士绅们有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和家族势力,他们用看不见的手,把愿意来逛洋人杂货店的人都挡在店门外。大卡洛斯经常感到一些本来应该成为顾客的人,只能远远地在他的店门外徘徊。似乎他们一旦走进这家洋人店铺,就会遭到同胞的唾弃。

“为什么他们不认为这是个好东西呢?我卖给他们的煤油,比他们用了数百年的植物油点灯更明亮,我们的布匹,要么更经久耐用,要么更漂亮时尚。这些中国佬,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大卡洛斯有一天在弗朗索瓦的站长室,对他抱怨道:“火车相比起他们的牛车,难道不是更好的东西?”弗朗索瓦站长并不喜欢大卡洛斯,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但在火车刚刚开通的碧色寨,能在漫长炎热的白天和他一起喝下午茶,晚上凑在一起玩牌打发孤独无聊时光的西方人并不多。弗朗索瓦说:“我的朋友,我给你看看蒙自的地方长官选拔他们的下属时的两张考试题。”

弗朗索瓦起身从自己的文件柜里翻出两张纸来,递给大卡洛斯,但大卡洛斯略带羞涩地摇摇头,弗朗索瓦才想起这个家伙不要说汉文,就是自己国家的文字都认不得几个呢,他只有站在屋子中央,自己表演起来。

“请把我当成那个自以为是的官员吧。请注意,他会这样说话。嗯,嗯,肃静,肃静。各位有志于报效国家之仁人志士、有为青年,西洋蛮夷——嗯,这是指我们——用他们的坚船利炮强迫我大清签订了许多不平等之条款,还用他们魔鬼控制之火车,撞开我大清之国门。因此,本官今天的试题是:一、《驱逐洋夷之最佳策略》;二、《如何将法国人赶下大海而收复东京》。”

大卡洛斯笑痛了肚皮,“还收复东京呢,我们没有去攻占北京就是对他们的仁慈了。”

弗朗索瓦止住了笑,回到座位上,一丝忧郁浮现在脸上。“我们也别太得意,这个古老的帝国眼下只是还在沉睡,谁知道他们哪天醒过来?总有一天,他们会来一场法国式的大革命,把王公贵族们推上断头台。我们的火车开到昆明的那天,你以为是飘飞的彩带和开启的香槟吗?不,不是。是民众在街头的抗议和扔向火车的石头。一所军校的士官生在他们的教官带领下,把我们的火车作为他们今后作战的教材。上帝啊,我曾经做过这样的一个梦,那么多的中国人,等哪一天他们醒悟过来了,不用他们动刀枪,挤也把我们挤下大海了。”

弗朗索瓦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因为他知道中国各地反抗清政府的暴动此起彼伏,风起云涌。一些拥戴孙文的反清义士和革命党人也借助刚刚开通的滇越铁路往来内地与海外之间,他们曾经在和安南交界处的河口起事,虽然很快被政府的军队镇压下去了,但弗朗索瓦已经从那些不怕死的中国人身上看到了一个衰败帝国的末日。

滇越铁路全线贯通一年后,中国的辛亥革命爆发,清政府已经对局面失去控制,流亡海外的革命党人和反清义士如过江之鲫,在滇越铁路线上来来往往,连火车上的法国铁路警察也抓捕不过来了,开初他们还把那些反抗政府的人抓起来交给当地的政府官员,可是他们发现那些被抓捕过的革命党人,常常不经审判就立即处决,人头落地处,鬼哭神怨。这实在有违法国人的价值观,连弗朗索瓦也看不下去了,他把碧色寨铁路警察分局的阿尔贝托局长找来说:

“我们的铁路,为中国的无政府主义者打开了方便之门。而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自由表达自己的言论和政见,是社会进步的标志,更是我们所倡导的文明价值。我们可以和他们通商做生意、修铁路、办洋行,但我们绝对反对他们中世纪时代的政治体制。如果他们能像法国大革命那样,成立一个像我们法兰西那样的共和国,我们这条铁路就真没有白修。”

阿尔贝托局长苦笑道:“大清政府早知道这一天,就不会和我们签订修这条铁路的条约了。”

弗朗索瓦站长说:“我学会了本地彝族人一句充满智慧的话,不要愚蠢到去抓猪屎,猪屎里有一把刀。对此,我没有尝试过,你愿意吗?”

秋天快结束时,蒙自的部分驻军发生了哗变,响应武昌起义的革命党人,他们和忠于朝廷的军队在县城展开激战。卡洛斯兄弟那几天刚好在县城里的分店盘点货物,这家店铺处于两军交战的中间地带,几颗流弹飞来,把店铺的玻璃窗击碎了。

大卡洛斯躲在窗户后面,手持一支来复步枪,不断安慰生性胆小的兄弟,“别怕,这些闹事的中国人不是冲我们来的。”

“叛乱的散兵游勇不会来抢我们的店吧?”小卡洛斯脸色苍白地说。

“这些狗杂种敢来一个,老子就打翻他一个。”

“他们可比我们人多,哥哥。他们是军人,我们跑吧。”

“等等看,这或许是我们的机会呢。”大卡洛斯边往外观望边说。

“机会?上帝啊!能活着出去,我以后天天找布格尔神父忏悔。”

天快黑时,枪声逐渐稀疏下来,城里到处是断壁残垣,忽然传来了欢呼声,一些胆大的老百姓已经出现在街头看热闹。看来革命党人胜利了,中国改朝换代的时机到来了。

大卡洛斯计划中的机会也来了。他在店里找来一大桶煤油,泼洒到货架和堆积的货物上,小卡洛斯惊讶地望着近乎疯狂的兄长,劝解已经没有用了。直到大卡洛斯亲手把这家店铺点燃,他才知道兄长冒险一搏的勇气和流氓无赖般的下作。

“不管谁是最后的胜利者,现在我们都可以去找他们赔偿了,至少是双倍的。”大卡洛斯看着熊熊燃烧的房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