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人”号邮轮驶进海防的码头时,船上的人们欢呼雀跃,终于来到传说中神秘富饶的东方了,每一个人都有哥伦布当年抵达新大陆时的狂喜和希望。对大多数两手空空到远东来冒险淘金的乘客们来说,他们还漂泊在大海中时,就谋得了一份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工作。被印度支那铁路公司属下的滇越铁路法国公司招聘的人们,一下船就有专人接送,每人分配到一辆人力车,由一个头戴竹斗笠的本地人健步如飞地拉到一个空旷的营地。在踏上东方这片神秘的土地前,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两手空空,身份略比一个难民好一点,现在他们却找到了做上等人的感觉。
“看啊,咱们的老爹说得真是没有错,在一个没有白种人的地方,任何一个欧洲人都是老爷。”大卡洛斯对他兄弟说。
铁路公司给每个新招聘的雇员提供一个小房间和一个仆人,他们将在这里接受简单的培训,包括如何管理中国人和一些汉语对话。他们被告知,法国铁路公司即将把铁路修进去的地方在中国的云南省,那里是一个物产丰沛、气候宜人的地方。盛产铁、锡、煤、铜和黄金,人们甚至在下河游泳时都会被河滩上的黄金绊倒,土族人饲养大象、孔雀、蟒蛇和老虎,森林遮天蔽日,河川壮美广袤。姑娘们有许多的情人,她们并不在意自己孩子的父亲是谁。一些中国女人残酷地从小把脚紧紧裹住,使它们变成一双尖尖的没有脚趾的怪物,那是为了满足东方男人奇怪的性欲,因此她们情愿牺牲自己行走的方便。那里的许多地方还相当于欧洲的中世纪,滇越铁路法国公司将在这个连公共马车都还没有过的原始之地,直接让中国人享受到火车卧铺车厢带给他们的舒适和尊贵。
小卡洛斯在面试时没有过关,贝尔总督认为他的年龄太小,其实主要还是他那副孱弱的模样,让总督大人认为这不足以威慑需要管理的劳工。不过大卡洛斯到了安南后跟他上面的主管说:“我只有这一个兄弟,让他跟着我当帮手吧。”主管说:“只要是欧洲人,一个儿童也可以管一群仆人。你兄弟给我管两百人都没有问题。”
小卡洛斯始终对自己将要履行的职责心有不安,更没有当老爷的心理准备,他说:“我们连正规的教育都没有受过,怎么教那些中国佬修铁路呢?”
“靠这个。”大卡洛斯挥了挥手里的一根长约一米的手棍,那是铁路公司发给每个受训雇员的。这些天,他们像警校的学生一样,在一个殖民地警官的教导下,学习如何使用它。
事实证明,法国殖民当局的总督大人慧眼识才,印度支那铁路公司属下的滇越铁路法国公司需要的,就是大卡洛斯这种展示肌肉便可震慑一群中国劳工的蛮汉,况且他们还给这些被招聘的“工地主任”配备了枪和手棍,作为他们拳头和暴力的延伸。整条铁路线上,从世界各地招募来的洋人“工地主任”虽然只有千余名,却要面对二十多万中国劳工。不过铁路公司不仅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大胆的设计师、最优秀的工程师,请想想法国人刚刚建成的埃菲尔铁塔,最雄厚的资金来源,最浪漫的想象力,最疯狂的占有欲,还有这些无所不能的“工地主任”。当然,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有枪和手棍,还因为他们中有美国的牛仔、法国的无政府主义者、葡萄牙的海盗、意大利的通缉犯、奥地利的骗子、德国的伪币制造者、英国的失业工人。像卡洛斯兄弟这样的私酒贩运者,算是比较良好的个人履历了。兄弟俩到了工地后,一个有了英雄用武之地的感慨,一个产生了身陷格列佛王国的迷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啊?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
自从这些外国人进入中国境内以来,他们不但没有看到传说中的浪漫和富饶,自己倒成了在乡间大地上四处蔓延的瘟疫。民生凋敝,穷困显而易见,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都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和不忍多看的贫穷。土族人以为他们的国家再次遭到了入侵,纷纷像受到惊吓的鸟儿一样飞到深山密林中躲藏起来。离安南边境不远的重要城镇蒙自县城,两个汉族士绅家庭的女人吞鸦片自杀。因为她们宁死也不愿被传闻中的洋鬼子玷污了清白,家族里的男人们为她们的义举建造了两座贞节牌坊,看上去像巴黎的“凯旋门”,只是它更具东方特点。铁路公司的洋人雇员们在谈论这个传闻时,百思不得其解。有个家伙说:
“如果她们不能反抗,何不学会享受呢?我会带给她们全新的快感。我敢打赌和我睡过觉后她们就不会想到死了。”
另一个稍有思想的人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们愿意为连面都没有见到过的‘强奸犯’捍卫贞节去死,而我们本来是要带给这些可敬的女士们文明。”
大卡洛斯在这场闲谈中为大家提供了土族人畏惧他们到了何种地步的佐证。一天,他在一条狭窄的山道上,迎面碰到一个农妇,他正想向她问路,但这个中国女人把他当成了老虎,不,可能是比老虎更可怕的某种东西——魔鬼或者强奸犯。
“上帝啊,我还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便退到了岩壁上,把脸像鸵鸟一样埋藏起来,浑身发抖,仿佛她一丝不挂地被我看见了。我相信,那时她恨不能钻进岩石里去。还他妈的说中国女人浪漫多情呢,谁能在三天之内找到一个敢和我们打情骂俏的娘儿们,我赌一百皮阿斯特(法国殖民当局在越南发行的货币)。”
一个炎热的下午,卡洛斯兄弟被派到自己的工程段,当他们看见一大群衣衫褴褛、萎靡不振的中国人时,小卡洛斯还以为来到了一个难民营。他问:“这就是我们的工人?”
大卡洛斯似乎比他的弟弟更容易适应中国的环境,他跳下马来说:“你以为他们是曼彻斯特的工人阶级吗?拿好你的手棍,在需要抽他们的时候,就不要心痛你的仁慈。”
大卡洛斯在走进那群劳工时,感到一阵阵的臭味都快要把他熏倒了。他发现了臭味的源头,他用手棍敲打着一个劳工身上笨重的棉袍。“你,你,还有你们,都把这身臭不可闻的破烂玩意儿扔到火堆里去烧掉。狗娘养的,这么热的天,穿这么多怎么干活?”
那些中国劳工呆呆地望着他,就像一群无路可退的绵羊面对一条嗜血的狼。大卡洛斯敲敲这个的头,又抽抽那个的身子,但都像打在一根根木头上。工地上的气温至少在35℃以上,大卡洛斯都弄出一身汗了,还不能令这些呆头呆脑的中国劳工脱下他们身上的厚重棉袍——这是什么服装啊,像个麻布口袋似的从上身兜到脚踝,圣女的睡袍吗?大卡洛斯掏出了腰上的手枪,准备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
“住手!你还算是欧洲的文明人吗?”人群后忽然传来一个法国女人的声音。卡洛斯兄弟寻声望去,看见一个戴白盔帽,穿长裤工装,脚蹬长筒马靴的白种女人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仿佛是一个降落在苦难人间的天使,翩然出现在混乱、冷漠、蛮荒、艰辛异常的施工现场。
“新来的工地主任,是吗?很高兴认识你们。我是这个工段的医务士露易丝。”
“噢,露易丝小姐,很荣幸为您效劳。”大卡洛斯先是满脸惊愕,随即立刻堆上了笑容。自从在马赛登上“澳大利亚人”号以后,他还没有见到过如此漂亮的欧洲女人,更没有在欧洲见到过如此装束的尊贵女士。难道小姐们穿长裤工装已经成为欧洲的一种新时尚了?
“他们是从中国的北方征召来的,走了三千多公里的路,昨天才被送到这里,没有人有多余的衣服。”露易丝说。她的嗓音沙哑,神态也略显疲惫,但一点也不影响她光彩照人的美。
“那就让他们这样干活吗?工具在哪里?谁来告诉他们,铁路应该怎么修?”大卡洛斯问。
露易丝耸耸肩,“都说中国人的手是万能的,他们吃苦忍耐的能力可以和‘约伯的耐心’(注:为西方谚语,即指默默忍受苦难的人,又代表信仰坚定的善良人。源自《圣经·旧约·约伯传》。约伯是个信仰虔诚、生活幸福的善人,被魔鬼撒旦嫉妒,他就和上帝打赌,说约伯的良善和信仰是因为他生活得太幸福。上帝于是打击约伯,让他家破人亡、饱受磨难。但约伯始终不改自己的良善和信仰,经受住了考验。)相媲美。也许,这就是我们的指望。罗马城不是一天修建起来的,何况一条铁路呢。那边有两箱消毒药水,你要负责分发给他们,你先让他们把这块场地平整出来,搭建几座工棚,然后用药水喷洒。不然瘟疫流行起来,就没有人给你干活了。”
大卡洛斯根本没有听见这个欧洲女子说了些什么,只是一味地点头称是。他的目光已经深陷在露易丝蓝色的眼珠里了。
“请注意,必须跟他们讲清楚,这消毒药水不是可以入口的饮料。前天下面一个工段的两个劳工把分发给他们的黄色炸药当糕点吃进肚子里了。”
这句话卡洛斯兄弟都听明白了,大卡洛斯发出山洪暴发般的笑声,“上帝啊!这可是我来工地上听到的最有趣的事情了。”
“有趣?两个劳工都没有救过来。你认为这很好笑吗?”
露易丝说完就走,刚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大卡洛斯说:“请务必牢记,不能让他们喝生水,这是中国人的坏习惯,你有责任监督他们。我希望你能善待这些中国劳工,不要忘记一个基督徒的宽容和仁慈。是基督徒吗?”
“是……”大卡洛斯底气不足地说。
这个看上去气质高贵的女子说话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大卡洛斯在将来的日子里永远也没有想明白,她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这条铁路?她应该出入巴黎的高级社交场所,或者在某家干净整洁的医院里,像天使一样在病房里飞来飞去,而不是和他们这帮肮脏、粗鄙的男人混在一起。天使总是在人们最绝望时出现。上帝知道,大卡洛斯那时在心里感谢了他。尽管大卡洛斯那时还是一个很久以来都不进教堂忏悔的恶棍,但在上帝无所不在的计划中,恶棍更需要拯救。
工程在乱哄哄的局面中展开,这些中国劳工真的就像是从格列佛的小人国里招募来的,他们中最高的也高不过大卡洛斯的肩膀,多数人似乎只到他的腰胯间。大卡洛斯认为他们一点也不可爱,脑后拖着长长的辫子,看不出颜色的棉布长袍又脏又臭,虱子一抓一把,令人生厌,让大卡洛斯随时有一把将他们拎起来——不是一个,而是三五个——远远扔出去的欲望。不过他得管理手下的这三百个“中国猪”好好干活,驱赶他们像猿猴一样爬上陡峭的悬崖上去打眼放炮,用铁锹、钢钎、扁担、箩筐、手推车、十字镐以及炸药向大山要路。数个工作日下来,大卡洛斯不得不承认,这些中国劳工忍受苦难和艰辛劳作的毅力惊人,尽管在诸如教会他们吊在悬崖上打眼放炮、安放炸药这样危险的工作时,经常闹出人命,但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宁静的山谷被惊吓得瑟瑟发抖,飞禽走兽纷纷逃亡,古老的大树被伐倒时,发出强烈的抗议,但没有人理会。山神不明白自己身上坚固了亿万年的磐石为什么会被炸得遍体鳞伤,沉睡了数百年的阴魂从古墓里被挖掘出来,赶到空荡荡的河沟里,或者抛撒到古道边,灌木丛中,没有人在乎他们的哀号。夜晚来临时,都可以看见暮色苍茫中的鬼影绰绰。人们不得不在每一座工棚外面燃起一堆堆的篝火,以抵御这些孤魂野鬼找上门来申冤。劳工们干了一天的活儿,早就累得散了架,他们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工棚内,吃完简单的晚饭倒头便睡。但是有的人在沉睡中和四处游荡的阴魂迎头撞上,身子孱弱的人便被死神裹挟走了。第二天他们的工友醒来,发现身边的人再也起不来了。
劳工们大都来自中国北方的天津、山东、河北、河南等地,他们是赤贫的农民,被两块大洋骗到南国的热带丛林中开山修路,水土不服是自然的事。不要说这些北方人,就是云南本地的劳工,在这将近40℃高温的河谷湿热气候下,也难以适应。蚊虫、虱子、跳蚤、毒蛇、蚂蟥、野蜂,都是许多劳工从来没有过的梦魇。有一次小卡洛斯涉水过一条小溪,到上岸时,他发现自己的高筒马靴上全是一层肉乎乎的东西,就像他的靴子不见了,腿上的肉全翻在了外面。仔细一看才让他比丢了靴子更恐慌,原来靴子上密密麻麻地沾满了蚂蟥,正拼命地往他腿上爬,他连下手解开靴子扣的地方都没有。
这还不算最恐怖的,一天小卡洛斯手下的五个劳工在施工中捅到了一个大马蜂窝,愤怒的马蜂飞腾起来,朝敢向它们的领地挑战的人发起攻击,小卡洛斯看见五个劳工眨眼就成了一个个的“蜂人”,他们抱头鼠窜,在地上打滚,不到三分钟的时间,挣扎便停息了。待人们把他们救回来时,每个人的头都肿得有一个篮球那么大。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除了盛产石头和大大小小的野兽,就是死亡。”小卡洛斯有一天在受到劳工们的集体抗议后,到他哥哥面前哀叹道。昨天一个复炸的哑炮已经夺走了两个劳工的生命,今天又遇到这样的倒霉事儿了,劳工们再也不听小卡洛斯的使唤,哪怕他举起了手棍,但得到的是一阵讥笑。
那时,小卡洛斯还是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少年,面对大量涌来的劳工,铁路公司的人手就吃紧了。小卡洛斯虽然身体纤瘦,嘴上没毛,但也要管三百多号劳工。工地上的洋人工头大都是些大胡子,这似乎是他们的标志和某种时尚,而中国劳工的下巴几乎都是光光的,看上去孱弱而稚嫩,实际上许多劳工还都是些和小卡洛斯一般大的孩子。卡洛斯兄弟各负责一个相邻的施工段,而大卡洛斯超群的能力差不多包揽了他兄弟的工作。
“他们敢嘲笑你?”大卡洛斯问。
“是。”他兄弟羞愧地说,“和被炸得飞起来相比,我的手棍只是给他们挠痒。”
大卡洛斯觉得该给他生性怯弱的兄弟上一课了。“跟我来,看我怎么对付这帮‘中国猪’。”
那群罢工的劳工大约有两百来人,有站着的,有蹲着的,有的手里拿着工具,有的将双手揣在宽大的袖子里。气氛显得很紧张,仿佛那一眼没有爆炸的哑炮不在山岩上,而是隐藏在这群人中。谁要是一不小心,挑起了一颗火星,只有上帝知道这群本来就命如蚂蚁的劳工们会不会举起手里的十字镐——他们一人一镐,就足以让卡洛斯兄弟成肉酱了。
大卡洛斯让他兄弟站在后面,把枪掏出来,然后自己向那群沉默的人走去。他故意把脚下的石子踢得四散飞溅,阴鸷犀利的目光只盯着第一个敢迎着他的眼睛看的人,在这个人稍有些张皇时,大卡洛斯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把他凭空提了起来。
“是你笑话你的工地主任吗?”他厉声问,胡须下的大嘴就像狮子的血盆大口。
“不……不是……”那人紧张地说。
“那么告诉我,是谁?”大卡洛斯在空中摇晃着他。
“我……我不知道。”
“好吧,哑炮什么时候爆炸我也不知道,排哑炮有你一个。”大卡洛斯把这劳工扔在一边,又顺手抓起来一个。“回答我,是你笑话你的工地主任吗?”
这人瘦得几乎是一根竹竿,一看就是个鸦片烟鬼。大卡洛斯知道,工地上的许多劳工都把他们那点可怜的工钱拿来吸鸦片了。自从他们染上这一恶习以后,便以此来抵御劳作的疲倦和死亡的威胁。
“不是我,是他——”鸦片烟鬼尖声叫道,用手指着人群中一个看上去比较粗壮的汉子。
大卡洛斯已经可以确认了,但他为了显示自己的淫威,为了让他弟弟看明白如何制服这些一盘散沙的中国人,他又抓起了一个,“是他吗?”他有些得意地求证。
“是他。”被攥在他手里的人老实地说。
他把这两人都放下来,抽出腰间的枪,指着那个壮汉说:“站出来!”,
其实不用壮汉自己站出来,他身边的人都溜到一边去了,将他形单影只地置身于大卡洛斯的枪口之下。他显得有些迷惑,又有些愤懑和委屈。“不是我一个人在笑。”他说。
“哈哈,你们当这是在看马戏啊?”大卡洛斯开心极了,“还有谁,给我指出来。”
壮汉犹豫不决地用手指点了三个人,大卡洛斯的眼光就让他们老老实实地站在死亡的边缘上了。他用一种魔鬼的力量,把四个敢于嘲笑他兄弟和那个不肯出卖伙伴的人的辫子都拴在一起,然后命令他们去排哑炮。中国人独特的辫子还有这个被利用的功效,是大卡洛斯在滇越铁路工地上的一大发明。“你们真该感谢你们的皇帝。”大卡洛斯嘲笑道,“瞧这辫子多结实啊,都可以拉动火车了。”
“哥,排哑炮一个人就够了,何必让那么多人去担风险呢?”小卡洛斯用希腊话说。
“噢,我亲爱的兄弟,你得让他们知道,一个欧洲人是不能被讥笑的。”
所幸的是,那天的哑炮顺利地排除了。五个辫子拴在一起的劳工灰头土脸地下来后,他们的辫子却再也不能解开,除非用斧子劈断大卡洛斯结的魔鬼结。但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宁可砍头,也要留发,这是大清的律令。他们一起去上工,一起去排哑炮,一起回到工棚里睡觉,一起在梦里思念遥远的家乡。一个在梦中向亲人哭诉自己的遭遇,其余四个人也泪水潺潺,一个在掌钢钎时被砸中了手臂,另外的人便一起喊痛。共同面对过生死的人,便有相通的心灵,他们就像五个连体的孪生兄弟,与自己的屈辱和苦难纠结在一起。直到有一天,一块巨大的岩石从山坡下轰隆隆地滚下来,施工场上所有的人都四散逃命,五个连体兄弟被砸中了三个,那个魔鬼结才终于被扯断,有个人的头皮都被撕下来了,长长的乌黑头发挂在树枝上迎风飘零,仿佛一面黑色的招魂旗幡。活下来的两个劳工,捧着自己参差不齐的发辫,痛哭失声,仿佛一个女人失去了自己的贞洁。
铁路线从边境小镇河口沿着南溪河谷向中国的腹地进入,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夜以继日地啃吃着曾经秀美的山川。南溪河谷海拔并不高,但是相对高差很大,山势陡峭,植被茂盛,古木参天。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里,人的视线看不透三米远,劳工们常常要动用砍刀才能开辟出一条道路来。这条河谷两边的山上居住着瑶族人和彝族人,连他们也不敢轻易下到河谷底来;汉族人远走异邦的马帮,宁愿翻山越岭、绕道而行,也不愿和河谷里的魔鬼打照面。在天气阴霾的日子里,人们在山上可以听到河谷底的巨蟒和魔鬼搏杀的呐喊,搅得整条河谷腥风而雨、秽气弥漫。传说中有一种巨蟒口中喷出来的毒瘴之气,不要说离不开一口新鲜空气的人们,就是花草树木,一沾上它立即就枯萎了。
但滇越铁路法国公司的设计者们不相信这些。他们的线路只有从南溪河谷经过,才能一步一步地爬上那片资源丰饶的高原。他们相信,火车的轰鸣,将震慑住那些鬼神的呐喊,钢铁的车轮,将碾碎传说中的巨蟒身躯。
工地主任中有个叫汤姆的美国牛仔,是个和大卡洛斯身躯一样巨大的家伙。他们是牌友,但大卡洛斯在牌桌上总斗不过他。这个家伙赌资雄厚,舍得下注,总是在给人感觉已经输光了一月的薪水时,忽然像变戏法似的摔出大把的皮阿斯特。
“法国殖民当局的印钞厂都开到你的工棚里来了。”一天大卡洛斯在输光了所有的钱后,不甘心地说。
但汤姆误解了他的意思,他衔着烟斗,点着手里的钞票,“伙计,在你还没有学会用穷人嘴边的最后一口面包和命运赌博以前,你赢不了我的。”
大卡洛斯恍然大悟,原来这老赌棍在克扣中国劳工本已微薄的工资。那时整个铁路工程被划分为若干工程段,工地主任上向各工程段的承包商负责,下监督中国劳工完成每天的工程进度。本来铁路公司和大清政府签订的用工协议中,规定支付给劳工的薪酬依工种不同,以“计件”付与,大致在每天每工约0.7元至1元皮阿斯特之间。各包工段的承包商往往把铁路公司核定下来的劳工工资以劳务保险的名义克扣一部分,如果被像汤姆这样的工地主任再剥一层皮,大卡洛斯估计他手下的劳工,每天就只有0.5元甚至0.35元的报酬了,而他一月的进账,则可以增加一百到两百皮阿斯特,约是他实际收入的50%。
“狗娘养的,看来那帮勤劳的野蛮人不拿那么高的薪水,也照样干得欢。”大卡洛斯抱怨道,只感到自己是法国铁路公司最傻的工地主任。
“快乐有限,伙计。今天这里是他们的地狱,我们的天堂;明天他们上天堂,我们下地狱。”汤姆在自己的靴子帮上轻轻地磕着他那大号烟斗,一烟锅烟灰撒落在地上,他说:“人不过是这些燃尽的烟灰罢了,短暂的燃烧,永久的熄灭。”
但汤姆有一次磕烟灰时却选错了地方。那天他在溽热的工地上想找块凉快点的地方歇息一下,刚好不远处有棵大榕树,他就一屁股坐在榕树下一根粗壮的树根上吸烟斗。在吸完一锅烟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在自己的靴子帮上抖烟灰,而是随手磕在身边的树根上。在磕到第四下时,一股冬天才会有的彻骨寒风席卷了他。汤姆惊讶地发现这根足有人大腿粗的树根弯曲着立了起来,就像一棵会复仇的树,一下就把他缠绕住了。汤姆惊恐地大叫,但怎么也挣脱不出来。赶过来帮忙的劳工们惊愕地看见,一张血盆大口高悬在汤姆的头顶上,一条传说中才可见到的巨大蟒蛇,噩梦一般横亘在人们的面前。
谁也不敢上前一步了,所有的人只是张大了嘴发呆。那蟒蛇慢慢盘曲收缩自己的身子,将它的猎物挤压得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
有个劳工飞奔去找来了大卡洛斯,但这个在中国劳工面前从来都不惧鬼神的蛮汉,竟然也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见巨蟒将汤姆一口口吞下去。它先衔住了他的腿,鼓起腮帮往脖子里吸,就像一个无赖强行进到别人的餐厅里,面对满屋子人的惊愕和一桌佳肴,竟然能厚颜无耻地细嚼慢咽,并吃得津津有味。
“卡洛斯,救我!”汤姆在巨蟒的口里高喊。
“谁能把他拉出来,我多付一周的工钱。”大卡洛斯说。
“卡洛斯,你这狗娘养的葛朗台,快开枪打这杂种!”汤姆的整个下半身都在巨蟒的口里了,仿佛有双巨大的手攥住他的脚往下拽,他的双手在地狱的边缘徒劳地挥舞。
“一个月的工钱,谁去?”大卡洛斯提高了嗓门说。那天他不是没有带枪,而是他颤抖的手无法从枪套里掏出枪来。
有个胆大的劳工拿了一根长竹竿,向还在巨蟒口中挣扎的汤姆伸了过去,想把他拉出来,但巨蟒呼出一阵腥臭的热风,将前来救援的人刮到了对面的岩壁上,连四周的树叶都立马枯萎了。
这个赌桌上的高手这一次彻底投错了注,他很快就没入巨蟒口中,人们还能听见他的惨叫从巨蟒的腹中传来,他在里面拳打脚踢、殊死抗争,试图从黑暗的深渊中逃出来。有片刻人们甚至看见他挣扎着爬到巨蟒的大口边了,就像一个在沼泽地里向上攀缘的人。他向大卡洛斯喊:
“卡洛斯,你还差我账哩……”
大卡洛斯已经缓过神来,拔出手枪不断向巨蟒射击,子弹就像打在一根古树桩上,枪子儿弹跳一下便飞走了。但巨蟒也被大卡洛斯的枪弹打恼了,它吐出一口黑气,河谷里顿时遮天蔽日,瘴气弥漫,伸手不见五指,大白天也需要点灯,工地上连续三周没法开工。
巨蟒吐出的黑气带来了南溪河谷的瘟疫,人们都这样认为。自从汤姆被生吞以后,许多人无缘无故地时而发热时而发寒,浑身酸痛乏力,能移走大山的劳工,现在连一根针也拿不起来了;过去从来都是饥肠辘辘的人们,现在许多人肚子肿胀得走不了路,仿佛魔鬼钻进了他们的肚子里,一贫如洗却像个阔佬一样大腹便便。一些卧床不起的人还出现幻觉,把眼前的工友看做是前来勾魂的小鬼,把施工用的绳索当成巨蟒的化身。他们要么尖声怪叫,哀号连天,要么喜怒无常,又哭又笑。一般来说,这样折腾一两天后,就该给他们准备后事了。
很快,瘟疫开始在工地上弥漫开来。在巨蟒带来的黑雾消散不久,大卡洛斯惊讶地发现,上工号吹响后,工棚里竟然没有几个人走出来。他推开一间工棚的竹门,用哨子对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猛吹,可他们就像不怕他的手棍和手枪的慵懒汉,翻着灰白的眼仁,毫无生气地望着他。
“别吹了,洋人老爷。没一个活的啦。”他身后的一个劳工有气无力地说。
上面很快传来了指令,说这是一种热带地区传染性极强的疟疾,对死亡的劳工就地焚烧掩埋,应该教会中国劳工扑杀蚊虫,勤换衣服,讲究卫生,饭前洗手,每日洗澡,保持室内通风等等。那个漂亮的医务士露易丝带着一帮人到处指导人们该如何和死神抗争,并分发一种褐色的汤药。她对大卡洛斯哀叹道:“如果我们有足够的奎宁,修建足够多的工棚,人就不会死得这么快、这么多。”
大卡洛斯哑然失笑,“噢,我亲爱的露易丝小姐,那些坐在有冰块退凉的办公室里指手画脚的家伙,是雇我们来修铁路的,你以为他们愿意把工棚建成欧洲的大饭店?”
“你认为这些中国人和你有什么不一样吗?”露易丝睁大了那双蓝得令人心碎的眼睛。许多个闷热难眠的夜晚,大卡洛斯望着天上的星星,想象着自己和这双蓝色眼睛的距离。大卡洛斯的牌友们说,谁能和这个圣女一样的法国姑娘睡一觉,抵一条铁路的财富。
“这个……我们,我们是欧洲人,是……”
“是文明人,对吧?”露易丝抢白道,顺手一指山冈下面那一排排的新坟,“难道这就是我们带给他们的文明?”
大卡洛斯耸耸肩,“我也很遗憾。可是我相信铁路公司并没有打算将二十多万中国劳工看做体面而又有教养的绅士。”
“体面和教养?”露易丝收起了自己药箱,“卡洛斯先生,我但愿您时常想得起这两个词。”然后她让仆人牵自己的马过来。
“呵呵,小姐,我会随时记得您的教诲。”大卡洛斯冲着她的背影恭顺地说。“晚上我可以来拜访您吗?尊敬的露易丝小姐。”
“抱歉,我没有空。”露易丝头也不回地说。
卡洛斯兄弟和其他工程技术人员一样,也是跟着施工进度随处搭建工棚,只不过他们的工棚和劳工的有天壤之别,劳工的工棚里至少住二十来人,而洋人的工棚一般只住两三人,有两个仆人为他们服务,还有专门的浴室和饭厅。有时还会在外面搭建一个凉台,供洋人们休息和观赏风景,哪怕他们去工地上监工,也会有个忠实的仆人为他们牵马、搬椅子、撑洋伞。大卡洛斯曾经对他的兄弟说:“你瞧,要是在欧洲的话,我们这样的人去给富人家当马夫,人家都还不一定要哩。”
河谷里的巨蟒不仅轻易地平了大卡洛斯欠的赌债,它带来的瘟疫还让他增加了可观的收入。自铁路公司的高层听说工区流行瘟疫以来,谁也不敢来工区视察了,他们只是差遣几个中国底层雇员,隔几天来打探一下情况,收集一些数据,运来一批杀虫剂和草药,让工地主任发给劳工们。许多工地主任和工程师都撤出去了,但大卡洛斯没有走,他对小卡洛斯说:“让我们来跟命运搏一搏吧。”
驻扎在蒙自县城的铁路公司工程处定期收到大卡洛斯从疫区发回来的简报——
瘟疫肆虐,大量劳工死亡,焚烧和掩埋他们的尸体是主要工作;
瘟疫已得到有效控制,笼罩河谷的黑雾已经散去,死亡人数正在减少;
劳工们身体很弱,正在康复,需要大批的粮食和药品;
不日即可恢复开工,本月的薪水希望能提前拨给。否则那些中国劳工不愿上工。另外,请带一些弹药来,我们时常不得不以枪弹来保证工程的进度。
提前到来的雨季荡涤了南溪河谷的瘴气,坚守岗位的卡洛斯兄弟成了法国铁路公司的英雄,他们受到了嘉奖——大笔奖金和两枚法国政府颁发的蓝宝石勋章。不过当工程处的皮尔斯总监派技术室的弗朗索瓦主任到工区视察时,才发现没有多少劳工了,许多工段只有三两个劳工有气无力地甩着大锤。“人呢?卡洛斯先生。瘟疫不是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得到有效控制了吗?”弗朗索瓦问。
“被蟒蛇吞吃了。”大卡洛斯回答道。
“可上周至少给一火车的人发了工资,卡洛斯先生。”弗朗索瓦主任翻翻手里的工资表,“蟒蛇有那么大的胃口吗?”
“你要是看到它如何生吞了可怜的汤姆,你就会相信,古老东方的这种恶龙,还可以吞下你们的火车哩。”
大卡洛斯振振有词地说,他现在有资格向这些坐办公室的老爷们摆谱。瘟疫流行时,你们怎么不来这里看看啊?这是他和弗朗索瓦的第一次见面,他根本不把这个年轻得有些稚嫩的家伙放在眼里,他那时当然还不知道,这条铁路线将把他们俩的命运连在一起。
弗朗索瓦皱起了眉头,这真是一个令人迷惑的地方,这真是一条令人伤感的铁路。在整条铁路施工沿线,中国劳工的死亡率实在太高了。其实他在参与勘测时,就预测过修建时的伤亡率,因此弗朗索瓦对每天报来的伤亡数字已经麻木,似乎那一条条鲜活而陌生的生命,不过是工程中的某些损耗。瘟疫、疾病、劳累、工伤事故等造成的林林总总的死亡,和被蟒蛇吞吃的劳工,有什么区别呢?反正中国劳工有的是。
“我再给南溪河工段补充两千人。”弗朗索瓦主任说,“你可得给我管好了。他们是来修铁路的,不是喂蟒蛇的。”
“好的,先生。我想蟒蛇也该换换口味了,或许它们希望能吃到点别的美味。”
新补充的劳工由清政府的军队押送而来,他们大都用绳子拴着右胳膊,一长串一长串地踟蹰在崎岖的山道上,还有一些戴板枷的人,头从一块结实的四方木框中伸出来,手上和脚踝处还拴着粗大的铁链。据说他们都是一些死囚犯,负责跟铁路公司协调的清政府官员对各工段的洋人工地主任说,这些反抗朝廷的人渣死不足惜,哪儿危险就让他们去哪儿干活吧。
小卡洛斯的工段上也分到几十名这样的“人渣”,他问一个当地官员:“难道让他们戴着这些中世纪的刑具干活吗?”
那个身边总有个侍从为他捧着鸦片烟具的朝廷官员懒洋洋地回答说:“人为了活着,没有受不了的罪。”
密林里的蟒蛇果然不再吞吃中国劳工了,但它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大雨,一下就是半年多,几乎没有停息的时候。劳工们说,蟒蛇本来是动了恻隐之心,想让那些刚来的新劳工有时间搭建工棚,有时间适应河谷里湿热的气候、怪异的水土。但它帮了倒忙,皮尔斯总监天天催问进度,一茬又一茬的劳工像蚂蚁一样填满了河谷,他们中的一些人中午才到达,下午就冒着倾盆大雨被驱赶到工地上了。
真实可信的传闻在劳工们简陋的工棚里蔓延。河水暴涨,那是蟒蛇潜到了水底,人们看见它巨大的身子,搅动得浑浊的波涛一个个跳起来,冲向天空,仿佛是受到了惊吓;巨蟒在河床上翻身时,连远在山坡上的人们都感受得到大地的微微震动;有时蟒蛇钻到幽暗深邃的地穴里睡觉,开山炸石的炮声吵醒了它的美梦,这个贪吃酣睡的家伙翻几个身,便带来了山崩和地震;在一个雨雾迷蒙的上午,卡洛斯兄弟工段上所有的人都目睹了如此惊骇的一幕:那个代表了天怨神怒的大家伙,盘踞在云雾之上的山头上,不断吐出泥沙、石块、树桩以及肚子里没有来得及消化的人和野兽的骨骸,美国牛仔汤姆生前的那声“卡洛斯,你还差我账哩”的哀叫声,还混杂在洪水一般轰鸣汹涌的泥石流中,法国铁路公司在瘟疫到来之前完成的工程,被毁坏得七零八落。
有一天,在烟雨蒙蒙中,大卡洛斯惊骇地看见一群劳工——至少有十五六个——被一团厚重的云雾裹走了。大卡洛斯开初以为这些劳工要逃跑——最近一段时间,劳工集体或单个逃亡的事情每日递增,连把他们的辫子拴在一起的魔鬼结也不能阻止逃跑事件发生,他看见他们飘浮在云雾中,就像挣扎在洪水里,时而露出半个身子,时而只见到一双求助的手。大卡洛斯紧跑几步,想把他们追回来,却发现自己离那团云雾越近,脚步就越轻飘,好像踩不踏实地面。他有了在悬崖边失足踏空的恐惧,就不敢再追了。
大卡洛斯拔出枪来向那团云雾射击,子弹却被弹了回来,两颗流弹“嗖嗖”地从他的耳边掠过,吓得他连忙趴在地上。
“这他娘的是个什么诡异的地方啊!”
大卡洛斯说得没错,南溪河谷从来就是个神出鬼没之地。这个星球上有些地方并不欢迎人类文明的到来,它们本来就是神灵的世界,动植物的乐园。即便多年以后,代表现代文明的铁路穿越了这片禁区,它仍然被视为“魔法”之地,拥有最聪明头脑、掌握最先进技术的人们也不能用他们的知识解释清楚种种诡异之事。火车司机们每次驾驶着他们的钢铁怪物行驶到这个地方,总是提心吊胆。因为在暴雨如注的雨季,在云雾弥漫的深秋,在野花遍坡的初春,他们会看见当年那些修筑铁路的劳工们的阴魂,看见他们还吊在悬崖上开山放炮;看见他们早已被焚烧一空的工棚,在阴雨绵绵中还飘荡着几十年前的炊烟;看见他们鸦片烟灯的火星,像鬼火一般在深沉的黑暗里忽明忽灭;还会看见他们成群结队,衣衫褴褛,背着破败不堪的行囊,行走在回乡的路上。有时一些好心的中国火车司机会背着法国调度,偷偷停下车来,让这些阴魂们上车。他们在车上从不与旅客争抢座位,他们总是试图从旅客们的交谈中听到关于自己家乡的消息。但能如愿的很少,因为现在人们已经有了新的话题,有让他们深感陌生的别人的美丽家乡,尽管它们依然凋敝、贫穷。但火车驶过的每一个车站,每一个村庄,每一座山峦,每一条河流,每一个山洞,都让这些异乡孤魂牵扯出丝丝缕缕的浓郁乡愁。那一声声渐行渐远的汽笛,让座座荒冢里的累累枯骨也骚动起来,让他们燃烧不尽的思乡磷火,在无垠的黑暗中为寻找他们的亲人指路。
有一天,一个偷偷挤上头等车厢的孤魂面对一车厢的洋人老爷大声说:“俺在火车轮子下碾压了二十多年了,俺要回家。”
但是车上的洋人都听不懂他的话,他们抽着大号雪茄,品着侍者送来的杜松子酒,就像看车窗外站台上那些拥挤不堪、肮脏低贱的土族人一样,对飘浮在他们身边的孤魂熟视无睹。这些中国佬,不要说阴间里的孤魂野鬼,就是活生生的人,也不过是这个星球上的劣等生物,不过是路过的一群牲口。绅士们在出行时总是让仆人们赶开他们,不要挡道;女士和小姐们抽出雪白的手巾,掩鼻皱眉,撑着洋伞,或者提着镶花边的裙裾,远远地避开他们。她们情愿自己遇见的是一群欧罗巴的猪,也不愿和这些猴子一样敏捷,蚂蚁一样勤劳,外星人一般怪异的野蛮人相处在这片蓝天下。因为他们是文明人,因为他们更善于掩饰,更知道虚伪。拥有文明的人走得越偏远越蛮荒的地方,就越让他们拥有无上的优越感。老卡洛斯说得对,世界这个大赌场,现在轮到白种人坐庄了,而且规则也由他们来制定,因此他们只赢不输。
所以当那个挤上头等车厢的不知名的孤魂在另一个世界的申诉和抗议,只是引来一阵阵轻松的笑声。一个法国铁路警察似乎终于感到了某些不对劲,他吸了吸鼻子,敏锐地察觉到与上等车厢里淡雅、清新的空气不相适的某种令欧罗巴人永远都讨厌的味道。他在车厢巡回了两遍,终于在车厢连接处的过道上发现了一件褪色的阴丹蓝棉布大褂和一根打狗棍。那个孤魂就依附在他活着时的全部家当上。铁路警察戴上雪白的手套,用手拍捏着鼻子,用一根火钳挟住那孤魂,朝车窗外把他扔出去了。孤魂在大声地抗议、哀求,说洋老爷求求你,行行好,俺要回家。但是铁路警察并不听他啰唆,他把那件破棉大褂扔出去好久,仍然感觉自己的手是臭的。
很多年后,这件破烂不堪的棉大褂还挂在路基边的一蓬灌木丛上,日晒雨淋、风吹雨打。迷路的小鸟偶尔栖息上面,慰藉他孤寂的灵魂,带给他一些永远也听不够的故乡消息。在有闪电的黑夜,过路的火车司机可以看到那破棉大褂像一个追赶火车的人一样在跌跌撞撞地奔跑。这让他们非常害怕,再不敢让他搭便车了,不得不拼命让司炉往炉膛里加煤,驱使着火车一路狂奔,把那在狂风中追逐火车的孤魂远远抛下。尽管他们在火车“哐当哐当”的轰鸣中,能够清晰地听见这个追逐火车的阴魂在哀求:把俺的工钱……带给俺娘……俺家在保定府……
火车司机们并不知道,这个叫保定府的地方,冬天被大雪覆盖,春天农家的四合院里开满梨花,夏天碧绿的田野海洋一样广阔无边。秋天时,当中秋的月亮高挂夜空,树上硕大的梨子如一颗颗孤独守望的心,有个头发斑白的老女人在梨树下独自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