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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色寨 第二章 穿山甲年

铁路修到南溪河谷一个叫人字桥的地方时,劳工的伤亡遽增。对法国铁路公司来说,这是一座由天才设计师设计出来的钢铁大桥,像埃菲尔铁塔的缩小版。埃菲尔铁塔在法国有多轰动,人字桥在滇越铁路线上就有多异想天开、浪漫大胆和不可思议。法国人把远东深山峡谷中的这座桥梁,当做一件超越古典主义的新艺术运动的试验品。

而对筑路劳工来讲,它必将成为一座死亡之桥。第一个带着筑路劳工开到这里的洋人工地主任看着峡谷两岸的峭壁,气得破口大骂:

“那些坐在巴黎建筑师事务所写写画画的家伙们,都是些婊子养的。他们以为火车是穿山甲啊!”

这座桥的艰难之处不仅仅在于它是站立在峭壁上的一座桥,支撑钢铁大桥的两个巨型等腰三角形拱臂,必须镶嵌在两座壁立千仞的峭壁中间,形成一个“人”字支撑桥面。而拱臂的桥基就坐落在两边悬崖的突出部分,离下面的山谷底还有一百多米深,劳工们必须把自己从山顶吊下,在猿猴都难以攀缘的地方,掌钎打锤、安放炸药;也不在于劳工们必须在悬空作业的情况下,把来自法国预先制作好的钢铁构件一根根、一件件地拼接铆钉起来,这些钢铁构件漂洋过海,从安南运到中国境内后,考虑到马帮驮运的艰难和山道的狭窄,每件重量都在100公斤以内,长度在两米五以内。整座大桥上万件的钢铁构件,没有一个焊接点,全用铆钉拼装,每个铆钉孔都必须分毫不差;更不用说两个作为桥梁支撑的沉重钢铁拱臂在山顶的绞车起吊下,在半空中要像接吻的情人那样,金风玉露般顺利相逢。不,不是这些技术看上去难以解决,凭借法国设计师的聪明才智都可以从理论到实践,从图纸上的彩虹飞架到工地上的血肉之躯去拼装、去支撑、去构架的。人字桥建设中最大的难处在于:铁路跨过的这条山谷终年山风怒号、鬼哭神怨,是现实世界中阎王的鬼门关。它是一件划时代的钢铁拼装艺术品,但同时又是一座通往阴间的铁路大桥。

工地上黑色的云雾时而在谷底翻涌,时而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时而让人分不清白天和黑夜。那时,法国铁路公司的洋人雇员都不相信大卡洛斯的这个说法:枪子儿会被浓雾挡回来。大卡洛斯跟他们打赌说,南溪河谷神秘莫测的浓雾,有一天还会变成龙卷风哩。一个叫莫里斯的工地主任当时就说,要是浓雾变成了龙卷风,他就把它吃掉。大卡洛斯看着他说:

“那么,我跟你赌一年的薪水。”

在人字桥工地,浓雾虽然还没有变成龙卷风,但人们经常在浓雾的阴谋中掉入死亡陷阱,明明上午从悬崖上用绳索放下去十多个劳工,可收工时却只能从浓雾中钻出来三五个人。卡洛斯兄弟带领的施工队已经是第三批进驻人字桥的劳工了。前两个施工队的劳工几乎伤亡殆尽,别的施工队听说要去人字桥,劳工都躲进了云雾里,再也找不到了,有的则直接拒绝来这里。整个铁路工地最近一段时间充满一种诡异的气氛,上周有个德国工头在人字桥工地上被人用铁镐一镐砸死了。虽然肇事者被清政府的官员捉去砍了头,但似乎并没有产生多少震慑力。工程段在线路上招标,给出相当优厚的条件,但应者寥寥。大卡洛斯本来也不想去趟这趟浑水的,但在那次招标会上,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难道就没有一个男子汉吗?”

是医务士露易丝。她和几个工地上的女护士、家眷站在招标会的后面。大卡洛斯此刻就像听到长官命令的忠勇士兵,想都没有想就把手举起来了。他看到了露易丝赞许的目光,这是他第一次从露易丝眼睛里感受到的温暖——把它理解成爱,就再好不过了。他已经知道,人字桥开工以来,露易丝就把自己的医疗工棚设在工地下方的一条小河旁。也许因为劳工伤亡多,也许由于这座造型奇特的桥对很多人来讲,都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连欧洲那边都专门派了两个记者来。

大卡洛斯对面临的困难再清楚不过了,因此他对自己的兄弟说:

“对这些劳工来说,砍头跟在工地累死、摔死、病死,有什么区别呢?砍头或许还让他们痛快点。我们今后不能仅仅靠手棍和手枪说话了。”

大卡洛斯那天让人把两大筐银洋抬到工地,在已经修筑好的路基上,把银洋一枚一枚地铺展开去。连一向弥漫在山谷里的浓雾也被银洋的光芒逼退了,一条山谷熠熠生辉,仿佛太阳刚从山谷里滚过。大卡洛斯说:

“看啦,铁路就是一条通往财富的道路。这些大洋都是你们的了,来吧,从这上面趟过去吧,你们打铁锤的手将会更有力气。”

没有一个劳工上前一步。

“吊在悬崖上打铁锤的人,每打一锤,半个大洋。”大卡洛斯又吆喝道。

平常劳工们辛辛苦苦干一个月,如果还活着的话,也就挣得三个大洋。这样巨大的刺激连小卡洛斯都感到惊讶,他担心工钱付多了,他们没法跟承包商交代。

还是没有人响应。

“一个大洋。”大卡洛斯又高喊道,“世界上再没有这样报酬优厚的工作了。”

终于有个人站出来了,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踩着脚下哗啦啦作响的银洋,走向财富之梦,也走上死亡之路。

那些萦绕在山谷间的云雾,远远看去诗意无穷,变幻莫测。山峰在云雾中出没,时而像大海中的孤岛,时而像天堂里的仙境。小卡洛斯曾经感叹道:“阿尔卑斯山的壮美也不过如此吧。”可是当他自己爬到山顶,监督那些拴着绳索溜下绝壁的劳工时,就再也找不到一丝诗意和壮美了。山谷间的大风变幻无常,人吊在绳索上就像一片飘零的树叶,甚至比一片树叶更轻。一个体能再好的劳工在半悬空的状态下,最多也只能打上五六锤,就连爬上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尽管大卡洛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对能活着上来的劳工马上发工钱,但能挣到这几块以命相抵的大洋的劳工,少之又少。常常是一团浓雾像陡涨的洪水那样从山谷间涌过,虽然还没有夸张成大卡洛斯说的龙卷风,但人们已经在令人窒息的浓雾中,听见了被吞噬的劳工的哀号,看见了大风刮断的绳索,在雾中沉浮的破衣烂衫、枯枝败叶以及在地狱门口挣扎的阴魂。

一天,天空少有的晴朗,连一丝风都没有,人都能看见山谷对岸峭壁上的野花。工地上抓紧开工,小卡洛斯目送一个个像猴子一样下去的劳工。他总是担心拴在那些劳工身上的绳索,它们常会在怪石嶙峋的峭壁上被磨断。中国劳工的尸骨都快把山谷底填满了。小卡洛斯在山顶上每一根吊绳处都安排一个劳工负责观察,一旦发现绳索有磨损,马上就把人吊上来。

太阳快下山时,大卡洛斯上来了,他转了一圈,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然后他把那些负责照看绳子的劳工都打发去搬运材料,让自己的兄弟负责清点。小卡洛斯刚走一会儿,就听见惨叫声从山谷间传来。又有人掉下去了,小卡洛斯急得飞奔到山顶,他看到了只有在噩梦中才有的场景——

大卡洛斯用一把锋利的斧头,正把悬崖边的绳索一根根砍断!他手中的斧头就像一架断头机,冷酷无比地举起、劈下。仿佛他砍掉的不是维系一个人生命的保命绳,而是一根根毫无用处的枯枝。

“别这样啊,哥哥!下面有人。”小卡洛斯吓得脸色发白,就像兄长的斧头正向自己劈头砍来。

“嘘——”大卡洛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要收工了,你开得起那样高的工钱吗?”

“要下地狱的!哥哥。”小卡洛斯哭喊道。

“别娘娘腔啦,你以为这里是天堂吗?”大卡洛斯往山谷深处望了望,确信今天再没有人来领工钱了,才长长嘘了口气。“老弟,不要忘了他们是干啥的,我们又是干啥的,更不要忘记是什么让你过上体面的生活。妈的,你什么时候才不像个童子军啊?”

小卡洛斯跪在地上,双手捂紧了自己的脸,“上帝啊!是谁他妈的想到要在这里修铁路的啊?是谁他妈的设计的这桥啊?”

从那天以后,小卡洛斯就噩梦连连,那些铺垫在人字桥下面山谷间的尸骨,在他的梦里地狱之火一般燃烧。小卡洛斯想知道的是:带给别人地狱之火的人,什么时候会引火烧身。

南溪河谷前面的大雾山是一座经常被云雾紧锁的大山,那些厚重的云雾远看是白色的,近看是灰色的,走进去后却变成黑色的了。在那笼罩一切的神秘云雾里,据说隐匿着各路鬼神以及人间的英雄好汉。但法国铁路公司的设计者们不相信这些东方人的说辞,他们的眼里只有等高线、路基、桥梁、隧道。他们在古老的土地上逢山开路、逢水架桥,法国人的铁路不会因为一座有雾的高山而改变自己的方向。

但在一个毫无征兆的下午,一连串的雷声在大雾山的云雾深处炸响,那是这些走遍了世界各个角落的洋人工地主任们从没听见过的大雷。它们不是像从山坡上滚下的巨石,也不是像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的炸弹,而是从地下如火山喷发般地爆炸开来,沿着铁路线一路爆炸开去,响彻大地。古老的大树被连根拔起,阴森的山谷飞沙走石,连浓雾也被它炸得改变了模样,从乳白色变成灰色,再变成黑色。然后,那轻飘虚幻得如中国劳工命运一般的云雾,令人奇怪地抱成一团,像龙卷风一样席卷而来。

大卡洛斯已经没有心情向敢和他打赌的莫里斯宣布自己预言的胜利,因为他自己也身陷囹圄了。像龙卷风一样的云雾里枪声大作、带血的呐喊填满了山谷。中国劳工们在浓雾中制伏了一些看守他们的清兵,夺下了他们的枪,然后向洋人工地主任们的工棚进攻。几个试图抵抗的工地主任眨眼就被砸成了肉泥,大卡洛斯在劳工们包围了他和他兄弟的工棚时,极其聪明地用手中的银洋来保命。他一手拿枪,一手把银洋一把把地往外扔,一些劳工停下了进攻的脚步,满地寻找这本该属于他们的工钱,一些人则还在呐喊,要这两个洋人的头。

“放假了!分红了!这是你们的红利。快来拿去吧!”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为自己的命运做最后一搏。小卡洛斯手里抓着白花花的银洋,仿佛粘在了他手上,心里一阵阵作痛。大卡洛斯踢了他兄弟一脚,“狗娘养的,都什么时候了,你想把这些大洋带进地狱啊?”

“把枪也扔出来。”外面一个看似像领头的劳工说。

大卡洛斯犹豫片刻,向外大喊:“我这里还有两块银子,一只火腿,它可香了。”

“别扯淡了,再不扔枪出来,就烧你工棚。”

“噢,我想起来了,这儿还有一根金条呢。都拿走吧,你们可以有个愉快的假期了。去安南的海边晒晒太阳,那里的妞漂亮极了。”

“我操你洋鬼子的老娘!你大爷脑袋别裤腰带上跟你们干,为的是不准你们在我们的土地上修铁路。”

大卡洛斯这次判断失误了,暴动并不仅仅是因为劳工们嫌工作条件恶劣,环境艰苦,或者工钱不高。这次大暴动先是由个旧的矿工发起,然后被城里一些有见识的士绅利用,他们反对洋人修铁路,更反抗清政府的官员们在洋人面前卖国求荣,丧权辱国,打出了“阻洋修路”的大旗。因此反抗朝廷的义军很快就遍及滇南数县,连县城都被攻下了两座,铁路沿线的劳工们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暴动便像野火一般沿着铁路线蔓延开了。

卡洛斯兄弟最终还是乖乖当了俘虏,他们和一批来不及逃走的洋人被集中到一个村寨里,大卡洛斯在人群中还看到了技术工程师弗朗索瓦、医务士露易丝和几个欧洲女人,甚至还有三个小孩,他们是随母亲一同过来探望父亲的。

义军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反清的义士、砸烂了板枷的死囚犯、矿工、农民、土匪、通缉犯,以及屡试不中的落魄秀才,闯荡社会的江湖艺人等等,他们为如何处置这些洋人争执不休。有人建议统统杀掉,连女人和孩子也不放过;有人认为应该只杀那些民愤极大的家伙,孩子和女人也杀有违华夏之邦的礼义;有的人却说这些洋人一个都不能杀,要用他们跟朝廷要个好价钱。

洋人们被拘禁在一间大房子里关了三天。那个跟大卡洛斯打赌云雾不会变成龙卷风的莫里斯也在里面,他灰心地对大卡洛斯说:“你赢了。我他娘的稀里糊涂地就被一团黑雾刮倒了。这些中国佬,平常你把他们当马骑都嫌他脏,可他们闹起来,像印第安人一般野蛮。”

莫里斯参加过秘鲁中央铁路的建设,那里也是一条被认为无法修筑的铁路,铁路线从沿海地区一直要爬升到安第斯山脉海拔将近5000米的地方。虽然这里的海拔没有安第斯山脉高,本地土著和劳工看上去也很温顺,远比安第斯山脉里的印第安人温和。但莫里斯知道,温和的人的反抗,绝对是置死地于后生的反抗。

大卡洛斯比他更没有信心,“我们都输了。他妈的,只有上帝知道,他们会不会把我们剥皮吃了。”

“你们要是在工地上随时想到上帝的仁慈,他们就不会这样对待我们了。”

露易丝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大卡洛斯白天看到她时,还在为她不可湮没的美惊叹。她和大家一样,几天都没有梳洗了,蓬头垢面、身心疲惫。但这个女人哪怕就是在战俘营里,也是一朵开不败的狱中之花。

“我把所有的工钱都提前预支给他们了。”大卡洛斯嘀咕道,“法国铁路公司的大亨们也不会有我这样的慷慨。”

“上帝看得见。”露易丝说。

大卡洛斯当然知道上帝的全能,包括他无所不在的目光。他在工地上的行径肯定是不经看的。在这群同僚中,他比谁都担忧害怕,看来这次拿了一手烂牌。

官军开始合围这个义军的营地,被俘的洋人们推举来自总工程师室的弗朗索瓦和义军谈判,因为他从勘测这条铁路线起,就不缺乏和本地土著人打交道的经验。在这群倒霉的洋人中间,虽然他很年轻,但他稳重、坚毅、有学养、富有绅士精神,中国话也相对流利一些。

弗朗索瓦向义军头领指出:如果他们想得到政府的宽恕,就应该善待被俘获的洋人;如果他们真的如自己打出的旗号那样,是一支义军,就不应该把刀枪指向妇女和孩子。

义军的头领是一个麻子,弗朗索瓦听见人们叫他刘大哥,也有人叫刘大麻子。他懒洋洋地把一只脚翘在面前的一张矮桌子上,脚底直冲对面的弗朗索瓦。

“别搞错了对象,你大爷是个强盗。”

弗朗索瓦谨慎地说:“据我所知,你们中国的强盗中,还有一种很优雅的,像我们欧洲的骑士那样受人爱戴的好汉。比如,有部书中写到的一个叫水泊梁山的地方,那里的强盗都是很有绅士精神的英雄。”

这话说到刘大麻子的软处上了,但他也有自己要杀洋人的理由。他说:“跟我一起在死人堆里滚打的兄弟,好多都在这狗日的铁路线上受尽了你们的气。我们是官逼民反,而你们是和朝廷的狗官穿一条裤子的。”

“不,我们只是来修铁路的。”

“用人的尸骨来垫你们的火车路?”

“当然,我承认,有一些伤亡。我很遗憾。”

“别跟我说这些文绉绉的屁话,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现在轮到用你们的脑袋去垫你们的火车路了。”

最后,谈判的结果是:义军不杀女人和孩子,不杀有妻子在身边的洋人,也不杀那些在工地上对劳工态度较好的洋人工地主任,品行恶劣的洋人们这个时候该为他们的罪孽还债了,大卡洛斯首当其冲。一个劳工揭发说:“这个狗日的大胡子,魔鬼也没有他坏。”

“那就先拿他开刀问斩。”刘大麻子手一挥说。

大卡洛斯被拉到人群中间,现在不是他展示手臂上的肌肉,就可以吓倒这些犹如格列佛王国的小矮人;也不是他靠踢飞路边的石子,就能震慑住一群中国佬。他被勒令跪下,在他还没有听明白时,一根木棒打在他的后腿上,大卡洛斯訇然跪下,第一次感到站在他身边的中国人比他高。

“别杀我。”他哀求道,“我兄弟还指望我照顾哩。”

“少啰唆!你大爷连自己的老父母亲都不能尽孝了。”一个长得像屠夫样的壮汉,手持一把鬼头大刀,大约就是今天的刀斧手。他踢了大卡洛斯一脚,“你们这些狗日的洋鬼子,让我赶不成马了。”

大卡洛斯说:“朋友,我们是为你们能坐上舒适方便的火车而来,有了火车,你们何必赶马呢?要是你们真喜欢马,我会买很多的马送你们,你们甚至可以拥有一个养马场,不是用那些畜牲来驮运货物,那样太劳累你们的脚啦,而是养着它们,享受它们带给你们的快乐生活。比如骑着它们外出兜风啦,甚至去参加赛马啦。朋友,一匹好马就像一个好女人,我们可以用火车给你们运来英格兰的纯种马,还有美洲草原上的骏马。朋友,这个世界上好马多着哩,好日子多着哩……”

“去你老娘的,你唠叨起来真像个娘儿们。”刀斧手举起大刀。

“请等一等!”人群外忽然有个女声高喊。

刑场安静下来了,露易丝挤到了场地中央,向刘大麻子请求道:“你们不能杀他,他是我的未婚夫。求求您了。”

大卡洛斯那一刻不知是幸福还是惊讶,几乎晕眩过去,露易丝这句话一定会让他铭记终生。自从进入铁路工地以来,他和露易丝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因为她更多时间是住在蒙自县城的工程总部。有几次露易丝来施工现场时,他给她送山里采摘的野花,她都礼貌地收下,然后客气地将大卡洛斯送出她的工棚。去年圣诞节,铁路公司在蒙自县城搞了个圣诞舞会,工地上的洋人雇员都回去参加了。露易丝是那个舞会上最耀眼的明星,许多高级职员、工程师、法国政府驻蒙自的领事馆官员、海关官员等,都在向她大献殷勤,像大卡洛斯这样的工地主任,连邀请她跳一支舞的机会都没有。他们只能远远地喝着葡萄酒,把心中的怒火压下去。在铁路公司的洋人雇员中,他们只是粗鄙的一群,远非有教养的绅士。

刘大麻子不屑地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呢?”

“先生,因为您说过不杀有妻子的男人,这让我对您充满敬意。”露易丝勇敢地直视刘大麻子。

“可是,可是你还没有嫁给他嘛。”刘大麻子似乎看出了某些蹊跷,“我倒是好生奇怪,你这样漂亮的洋姑娘,怎么会看上这种比我还像个强盗的家伙。”

“爱上一个人,是说不清理由的。先生,我求您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呢?要是在我面前说谎,我连你一起杀掉。”

“刘大哥,这个洋女人是个心肠很好的人,救过许多人的命。”有人在人群中说。

“哦?”刘大麻子转过头来,看着他的手下,“要是有三个人站出来作证说,这个洋女人心肠好,我就不杀她的男人。”

让所有在场的洋人都感到吃惊的是,义军中竟然站出来二十多个人。这些人纯朴、善良,在工地上从没少受像大卡洛斯这样的工地主任的手棍和打骂,但只要有一丝爱和温暖给予他们,他们便可以为一个恶棍担保。

“滚吧,你可找了个好媳妇。”刘大麻子鄙夷地对大卡洛斯说。“下一个。”他说。

第二个家伙正是莫里斯。他的斑斑劣迹罄竹难书,不要说还活着的人不放过他,就是死去的那些冤魂,这个时候也赶来索他的命。有一次在山道上,他一脚就将两个病倒的劳工踢下了悬崖。瘟疫流行时,许多工棚里尸体横枕,但也会有还剩下最后几口气的人,在地狱的边缘挣扎,等待人们的救援。而像莫里斯这样心狠手辣的工地主任,一把火便将弥漫着死亡之气和剩余劳工呻吟的工棚一起焚烧了。现在这些阴魂围绕在莫里斯的周围,声泪俱下,屈死的怒火早已烧过了阴阳两界,莫里斯甚至还看到几个来自安第斯山脉的印第安人的阴魂。

刘大麻子还没有听完这些血泪控诉就已经不耐烦了,“那你们还等什么?”他吼道。

那个抱怨说自己赶不成马的刀斧手,一刀就将莫里斯的头砍下来了。

人群欢声雷动,在一边瑟瑟发抖的洋人们,这时才弄清楚前几天天上根本没有打过雷。这些造反的中国人的呐喊,足以地动山摇。

露易丝小姐在莫里斯被拉到场地中央时,绝望地在自己的同胞中寻找可以救他的人,但她发现剩下的两个欧洲女人都是有家室的,她自己也再无理由搭救任何一个人。她悄声问身边的人:“我们能为那可怜的家伙做点什么吗?”但侥幸躲过中国人报复的洋人们有的无动于衷,有的不断在胸前画着十字,连弗朗索瓦先生也不敢在义军的群情激奋之下,再多说一句话。继莫里斯之后,被拉到场地中央砍头的还有三个洋人和一个安南人,虽然那个安南人也是一个东方人,但据说他是洋人的奴才,为虎作伥干下了很多坏事,造反的中国人最瞧不起那些给洋人当奴才的人。

露易丝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这些中国人如此仇视他们?或者说,他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竟会让暴动的中国人如此反感?

四个洋人和一个安南人身首异处的第二天,官军打过来了。义军几乎没有组织有效的抵抗,就被官军的大炮轰散了。被拘禁的洋人悉数获救,官军在山林里四处追杀像鸟兽一样散开的义军,因为他们受到上峰严厉的申斥,也因为洋人在中国被杀,从来就不是一件小事,要么赔款,要么割地。否则,谁都可以向这个衰弱的帝国宣战。

很快,刘大麻子和他的手下都被抓获了。那时受到惊吓的铁路公司的洋人雇员都集中在蒙自县城里,等待局势平定后再开工。清政府的官员们为了向法国政府和铁路公司证明自己的办事能力,特意邀请他们来见证大清威严血腥的律法。在死亡的边缘上走了一遭的大卡洛斯,那一阵天天衣着光鲜,真把自己当露易丝小姐未来的如意郎君,他去露易丝小姐的宿舍,手里还拿着一枝玫瑰。他问露易丝小姐是否乐意和他一起去看官军砍下强盗头颅的好戏。没想到露易丝小姐冷冷地说:

“卡洛斯先生,您应该感到庆幸,那天您是第一个被推出来的人。”

大卡洛斯忽然感到从没有过的羞愧和失望,不过他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家伙。他恭敬地一鞠躬,“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没有这样的兴趣。不过,我的生命是您给的,我终生不忘。”

从露易丝小姐那里出来后,大卡洛斯感到自己的头被再砍了一次。这个女子把他从地狱的边缘拯救出来,然后又将他放逐到爱情的荒漠,这可能比被打入地狱更令人沮丧。不过,他仍然指望露易丝小姐在他命悬一线时说过的那句话,能让他在无垠的黑暗中找到爱的方向。从那天起他警告任何敢拿他和露易丝开玩笑的同僚,他也不允许自己的耳朵听到任何对露易丝小姐稍带不敬的话语,你骂他的老娘没有关系,拿圣母玛丽亚来调侃,他也可以唱和,但你绝不能在大卡洛斯面前有丝毫亵渎露易丝小姐的言行。为此大卡洛斯已经和三个不识时务的家伙打架动刀子,还蹲过法国领事馆在蒙自设的洋人监狱。那时西方人在这片土地上犯了事,有自己的一套司法程序,他们不会让中国的法官们来管他们自己的事情。大卡洛斯昔日的那些牌友酒徒们都说:“这个家伙那天被砍了头倒好了,害得自己成为这个时代的罗密欧啦。”

砍下造反的刘大麻子的头,意味着再没有人敢阻挠修这条铁路。地方政府的官员认为,这既是砍给洋人老爷们看的,也是对那些长了反骨的人杀鸡给猴看,以儆效尤。因此这个砍头的场面搞得比法国铁路公司的开工典礼隆重,比刘大麻子砍洋人的头更血腥。

铁路公司的洋人雇员们都收到了邀请,还给他们每人派来一顶轿子,由清兵抬着来看砍头,前面还有手持刀枪、旗帜的仪仗队开路。大卡洛斯觉得这一切就像一场梦,前几天自己差点成为刀下鬼,今天却成了看别人人头落地的重要人物。

可是对于失恋中的大卡洛斯来说,这有何意义呢?

那天要被砍掉的人头一共有十七颗,犯人中最大的约有六十多岁,最小的看上去还不到十五岁。他们被押进法场时,以刘大麻子为首的几个人唱着歌谣,他们的声音高亢而嘹亮并不断向围观的人群打招呼,一派豪迈之气;当然也有吓瘫了路都走不了的,还有两个人则烂醉如泥,几乎是被拖进来的。铁路公司的洋人职员们奇怪地问:“他们过去是歌剧演员吗?为什么还那么高兴,喝那么多的酒?”

朝廷的官员回答道:“酒让他们相信,自己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也来观看砍头的弗朗索瓦揶揄道:“那你们不是又有麻烦了?”

“不麻烦。”朝廷命官冷笑道,“砍的头越多,官品封得就越快。”

法场上已经竖好了十七根木桩,木桩前面的地上插着一块小木牌,上面是死刑犯的名字,他们被逐一绑在木桩上,等监斩官验明正身,每个死刑犯后面站一个刀斧手,扛着锈迹斑斑、暗淡晦色的大刀。

“上帝啊,他们的刀还没有那些强盗的快。”大卡洛斯对弗朗索瓦说。

“嗯,我真担心他们一刀解决不了问题。可怜的人们。”弗朗索瓦说。

一个奇怪的现象令弗朗索瓦感到好奇,一些穿长袍的人往来穿梭于围观的人群和刀斧手之间,又不断在犯人们耳边低语。他们比划着奇怪的手势,脸上却是麻木不仁的表情。弗朗索瓦问他身边的朝廷官员:

“他们是为犯人做祷告的神父吗?”

“不,他们是做买卖的商人。”朝廷官员说。

“做买卖?”弗朗索瓦诧异地问。

“如果那些家伙想死得痛快点,他们的家人就得多出些银子,否则我的刀斧手们下手不会很麻利的。”

“真是令人厌恶的生意。”弗朗索瓦说。

大卡洛斯忽然对那个朝廷官员说:“我可以过去看看那个好汉吗?就是那天对我刀下留情的那个。”

大卡洛斯想看看,刘大麻子是否比他更有勇气面对死亡。他那天在刀斧手面前可不怎么绅士,这让他很不服气。

朝廷的官员当然知道大卡洛斯那天的神奇经历,他说:“洋大人,如果你想亲自复仇,我可不能答应你。这是大清的法场。”

大卡洛斯有些生气地说:“如果是我通过自己的力量,把刘大麻子送到断头桩前,我会感到自豪。但现在我对他没有仇恨,只对自己的爱有恨。”

在得到允许后,大卡洛斯走下法场,那些即将人头落地的人有的对他横眉冷对,有的破口大骂,往地上吐口水,最让大卡洛斯差点没有勇气把这漫长的“检阅”之路走下去的,是一个家伙竟然笑嘻嘻地对他两侧的死囚说:“看哪,这条洋人肥猪,那天被爷爷们吓得尿了裤子,臊味今天还没有散哩。啊,呸呸呸!”

死囚们有些夸张地哈哈大笑,还有人高声说:“他是被一个洋娘儿们救下来的。别看块头大,八成是个太监哩!”

另一个死囚接上话:“皇宫里的那个老女人会喜欢上这种家伙的。干不成那事儿啦,但一身的肥肉也好摸呢。”

死囚们的笑声更响亮了,仿佛杀气森森的法场是个插科打诨的茶楼酒肆。他们身边的清兵高声呵斥,甚至用刀枪戳打他们,都不能制止住这些死囚们临死前的快乐。

大卡洛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顶着一张厚脸皮,才走完这段令自己蒙羞的路。刘大麻子倒没有像其他死囚那样放声大笑,但他脸上那鄙夷天下的神情,更让大卡洛斯敬畏。

“喂,好汉,我只是想来告诉你,我不能为你做点什么了。我很遗憾。”不管怎么说,那天刘大麻子的骑士风度让大卡洛斯捡了一条命。

刘大麻子往地上啐了一口,“鬼话连篇的东西。你们洋鬼子都一样。”

“看在你马上就要去到另一个世界的分上,我对你那天的慷慨深表敬意,并会为你的灵魂祈祷。真的,朋友。”大卡洛斯相信,刘大麻子是他第一个喜欢上的中国人。

“我宁愿和魔鬼打交道,也不跟洋鬼子做朋友。”刘大麻子骄傲地说,“别在老子面前啰里啰唆了,要是想感谢你大爷,就让人弄点黄泥巴来,抹在你爷爷的脖子上。”

“为什么?”大卡洛斯问。

跟在他身边的一个清军小吏说:“这是为了粘住脖子后面的头发,免得刀砍在辫子上,一刀结不了账。这个家伙蛮懂的哩。”

“你大爷站出来跟你们干,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刘大麻子豪迈地说。

大卡洛斯忽然想起来什么,问:“没有人为你给刀斧手钱吗?你的亲人呢?”

刘大麻子仰天长叹:“我的贵儿啊!贵儿他娘啊!我马上就来和你们相会了。”

大卡洛斯不是很明白刘大麻子的话,他转回头,清军小吏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满门抄斩了。”

大卡洛斯掏出两个银洋,递给刘大麻子身后的刀斧手。“拜托了。”他说,心中涌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怜悯。

午时三刻,一通急促的锣鼓敲响过后,法场上一声炮响,监斩官发出了口令。大卡洛斯听见了刘大麻子爽朗的笑声,然后是一声怒吼:“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一词还没有喊出口,他的头颅已经飞出去了,就像一个被打落的皮球。

让法场外观看的洋人们深感惊讶的是,清军士兵们竟然将那些滚落一地的人头像踢足球一样踢来踢去,还有人提着人头后面的辫子,用力一扔,抛到围观的人群中,人群轰然散开,然后带血的人头忽然又被扔了回来,仿佛一场球赛刚刚开始。

刑场上人头乱飞,鲜血四溅。

连大卡洛斯这样鬼神都惧怕的家伙,也看得胆寒。他对身边的弗朗索瓦说:“这样的场面对欧洲人来说,要神经粗壮才行。”

那时弗朗索瓦正用一块白色的手绢,努力想堵住喷薄而出的呕吐物。

他们身边的朝廷官员说:“请洋大人们不要惊慌。这是为了让这些蛮子的阴魂不得转世,不要说二十年,两百年后也当不了好汉,你们可以安心修你们的铁路了。这帮蠢货,他们以为反抗朝廷就当是唱戏啊。”

弗朗索瓦愤怒地扔掉手中污秽的手巾,对朝廷的官员说:“我对你们羞辱死者的野蛮做法,深为厌恶。”他站起来就走,嘴里嘀咕道:“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国家修一条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