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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色寨 第十章 虎年

碧色寨正在悄然地发生着变化,就像一个女人度过了她人生最青春靓丽的时光之后,不经意间就猛然衰老下去了。这种变化不一定是多年以后熟悉她的人猝然相遇,才会感叹时光容易把人抛,就是天天相处的人们,有时也会从某个细节感悟出来:美人终有迟暮那一天啊!

中国军方只用一周的时间,就拆除了从碧色寨到边境车站河口的铁轨,还炸毁了两座大桥,他们连铁轨下的钢枕都拆除了,然后用火车运到昆明,据说是用来修筑从云南到四川的铁路。这些钢枕都是当年从法国海运来的,用了几十年了,依然没有丝毫变形和锈蚀。中国人自己修的寸轨铁路铺的是木枕,费用倒是减少了许多,但在这热带地区潮湿多雨的环境下,几乎年年都看见他们在换铁轨下的枕木。弗朗索瓦曾经自豪地说:“我们的铁路,从铺设到他们的土地上那一天起,就是法兰西永不会磨灭的烙印。”

下行方向的铁轨被拆除,就像抽掉了弗朗索瓦的魂,也像抽掉了碧色寨车站一半的地基,让它元气大伤、摇摇欲坠。往昔忙碌的车站现在一天也听不到几声火车的汽笛声,野草从站台下的铁道上边长出来,锃亮的铁轨上也蒙上一层发黄的铁锈,机车库里老鼠在筑窝,一些废弃的车皮里甚至钻进了山上的野物。野狗在车站周围和铁轨上转来转去,有些狗甚至是从前铁路东边的洋人们的宠物,它们的主人已经不知所踪,这些饥肠辘辘、浑身肮脏的可怜狗们,瞪着无辜的眼睛,打量着荒凉冷清的站台。车站现在像一个倏然衰败了的王朝,到处是繁华褪尽后的凄凉。洋人宿舍区大都人去楼空,花卉凋零,野草疯长。曾经修剪得体的花园,现在连铁路西边彝族人的农家院子也不如。美国人的亚细亚水火油公司自从被日本人的飞机炸中库房后,一场大火让这个碧色寨最大的外资公司元气大伤,再也无法恢复往昔日进斗金的盛况,干脆撤走了。歌胪士洋行往昔夜夜莺歌燕舞的八角楼,现在只剩下断壁残垣,一只珍妮弗小姐豢养的老鹦鹉落寞地站在破败的窗沿上,“牛仔,让我看看你还有几颗子弹。”鹦鹉努力地想替主人唤回往昔的辉煌,但那叫声由于无人应答而倍显凄凉,令人心里发疹。卡洛斯兄弟似乎也无心恢复这个西方人寻欢作乐的天堂——这两兄弟有一周多时间没有在碧色寨露面了,但却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那个据称是全云南省第一块网球场的地方,小卡洛斯和秦忆娥曾以打网球为名,在这里碰撞出许多爱的火花和激情,现在除了一个还未填平的大弹坑和几双不知被谁丢弃的破烂球鞋,再也听不到清脆厚重的击球声和人们的欢声笑语。而铁路西边几家中国人开的大商号也看不到继续留在这里做生意的任何机会,关门的关门,走人的走人。那些为商人们服务的客栈、餐馆、妓院、裁缝铺等,已经门可罗雀、车马稀少了。蜘蛛网结满了雕花木窗,一度让碧色寨人稀罕不已的玻璃橱窗,早已破碎得四分五裂,在黑暗的窗口前露出峥嵘的刀锋,像无名野兽的牙齿。几个人老珠黄,深知已不可能靠凋零的青春再转战他乡的老妓女,还固执地依靠在翠怡楼的门框旁,从夕阳下山,一直苦等到太阳初升。过去人群熙攘的站台上那些耍八股绳的搬运工也少了许多,这些靠卖苦力吃饭的人现在坐在铁轨上无所事事,盼望着有一辆火车开来,以让他们的筋骨不会像铁轨一样生锈。

“他们可真会旧物利用,揭别人屋顶的瓦,来为自己挡风雨。”

弗朗索瓦站长坐在荒凉冷清的站台上,心情复杂地对电报室的皮埃尔说。他们现在竟然也会像一个中国的乡下老农民一样,就着一杯凉了许久的咖啡,盼望着一列火车开来,以冲破碧色寨死一样的沉寂。

“铁轨拆了,路基还在。”皮埃尔说,“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昨天我看见一队赶马的中国人,驮着货物沿着路基往河口去。他们把铁路路基当做马帮的驿道呢。”

弗朗索瓦苦笑道:“战争让人类文明倒退,这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例证。”

皮埃尔忧心忡忡地说:“今早我出门时,几株爬藤植物竟然让我推不开门。疯长的野草让我下班后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弗朗索瓦站长,我们该谢幕了。不是吗?”

“当年我们来修这铁路时,中国人称我们为强盗,现在用枪炮打上门来的,才是真正的强盗哩。”弗朗索瓦心酸地说。

“也许不久的将来,该是那些不可一世的口本人在碧色寨享受我们西方人曾经享受到的闲适和辉煌了。”

弗朗索瓦说:“我相信,他们打不过来。这个弹丸岛国,野心就像达到了沸点的蒸汽锅炉,却还在拼命往炉膛里填煤,总有一天,‘嘭——’这帮狗娘养的会连自己的尸骨都找不到。”

“弗朗索瓦站长,这里的旅客越来越少啦,没有乘客的火车就像是开往地狱的死亡之车。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我要走啦。”

弗朗索瓦望着寂寞的远方,没有说话。皮埃尔一走,车站上的西方人除了垂垂老矣的布格尔神父,就只剩下他一个光杆站长了。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像那些正在生锈的铁轨一样,也让自己的人生终老在这个偏远的小村庄。

如果说一场战役失败后,一个面对遍地溃逃士兵的将军剩下的荣誉就是最后一个撤出战场的话,那么,作为法国铁路公司碧色寨特等车站的站长,弗朗索瓦希望自己将是碧色寨车站送走最后一班火车的人,并做它的最后一名旅客。

但是有人似乎不给他这样的机会。黄昏时,一只乌鸦的叫声引来两个装扮怪异的彝族人,他们来到站台上,递给弗朗索瓦一张纸条。弗朗索瓦打开看了看,眼皮急速跳动起来。

“我们的朋友有麻烦了。”他对在藤椅上已经昏昏欲睡的皮埃尔说。

“谁?”

“大卡洛斯。”弗朗索瓦把纸条装进上衣口袋说:“我早就预料到这个行事诡异的家伙会惹出祸来,我去看看吧。唉,这个希腊的流浪汉,谁叫我们一起修过这条铁路呢。”

“他怎么了?”

“困在山洞里了。好像是这样。”

“在哪里?我陪你一起去吧。”

“算啦,你还是回去收拾自己的行装吧。这可不是一件好差事。”

皮埃尔看见弗朗索瓦站长在暮色中蹒跚而去,两个彝族人跟在他身后。皮埃尔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过去那些彝族人在西方人面前,从来都是低头弯腰的,而这两个来送纸条的人,气宇不凡、神色严峻,就像两个前来捉拿犯人的警察。

皮埃尔本想冲他们的背影喊一句:干吗不去叫警察?可碧色寨车站自从中国军人接管后,铁路警察分局就撤销了,皮埃尔感到自己很无助。这种无助感其实在巴黎沦陷那天就开始有了,他们现在是没有祖国的弃儿。

直到皮埃尔浪迹天涯回到祖国的许多年后,他还回想得起这个乌鸦聒噪的寂寞黄昏,回想得起弗朗索瓦孤独的背影,在空空的站台随着两个彝族人越走越远,越远越模糊,越模糊越寒碜孤单。曾经在碧色寨车站风光十足的弗朗索瓦站长,就这样像一个在暮色苍茫中的空旷大舞台上寂然离去的主角,永远从西方人的视线中,从这条他服务了一生的铁路线上消失了。

“杀人是不思不虑发生的事情,拐人媳妇是机心某求的结果。”

黑暗中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小卡洛斯从昏迷中醒过来了,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之前又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头仍然被一块黑布罩着,双手和双脚则被捆在一根木桩上。好像是这样。

想起来了,他天黑时回到碧色寨,他在铁路边被人打昏后劫持了。但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长时间。

是一场噩梦吧?

那个声音又在说:“因此,在我们这里,杀死一个人,赔银子就是了。每条人命都有价的。而拐人家的媳妇,那就不是银子可以解决的事情啦。”

“你是谁?”小卡洛斯有气无力地问。

“翻墙越院,非奸即盗。你翻了谁家的墙,偷走了哪家的宝贝呢?”那个声音像一个狡猾阴险的法官,明明所有的证据他都掌握了,但他就是要人犯当堂招供。似乎这是每个审讯者最大的快乐。

“我没有。”小卡洛斯还是昏沉沉的,努力在捋清思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嘴还像犁头一样硬!给我揍他!”

小卡洛斯感到自己的脸、胸、腹被人像打沙袋一样狠狠地击打,嘴里满是咸咸的血,这倒让他清醒了,这不是在噩梦里,是在地狱里啊!

“请住手。是……是土司……先生吗?”小卡洛斯用最后的力气喊道。他明白落在谁手里了,就不打算活了。

“先生,哼!”普田虎土司自己上前来,一把扯掉小卡洛斯头上的黑布,“你们这些把蜜抹在嘴巴边的洋老咪,认不认得这样一个道理,太阳高高挂在天上,地上的什么事情它都看得清楚。你以为隔山做坏事,人们就不知道?地保佑你三天,天保佑你三天,人间保佑你三天,三三九天后,必定要暴露。”

小卡洛斯慢慢适应了周围的环境,他似乎是在一间很黑的屋子里,周围有几个彝族汉子打着火把,普田虎土司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我很抱歉……”小卡洛斯有气无力地说。

“哈,你把人家的香火案都打翻了,还跑上去撒尿。这是畜生都不会干的事情!抱歉?你说得像蒲公英那样轻啊!就像你们洋老咪当年来修铁路,说是只要三尺宽的地,却让我们的牛羊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到现在都没有听到一句道歉的话哩。”

小卡洛斯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已经不感到害怕了,既然已经落到了老虎嘴里,怕又有何用?

“土司先生,请听我说,我本来是想找你好好谈一谈的。我们或许可以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

“谈什么?没有哪个小偷偷了人家的东西,还转回来给主人家谈判的。你再羞辱我,老爷我一刀砍下你的头。”

“请别用‘偷’这个词好吗?我们都是有教养的人。”

“哼,有教养的人会干非奸即盗的事情吗?我们彝族人的规矩是:你偷走人家的猪,砍一只手;牵走人家的牛,砍一只脚。错事做了三十件,要遭蛇咬;坏事做了一百二十件,要被雷轰。而偷人家的女人,砍头都算是轻的了。女人导致的事情大,野猫引起的山火旺。你知不知道,女人经常引起我们氏族之间的战争?”

土司抽出了腰间的刀,横在小卡洛斯的脖子前,他转动着刀把,阵阵寒光咄咄逼人。但与刀锋的锐利相比,普田虎土司的眼光却在犹豫。

小卡洛斯透过刀锋敏锐地捕捉到了普田虎土司的怯弱,他在中国生活几十年了,深知作为一个洋人拥有的尊贵和优越,洋人不是那么好杀的。摇曳的火光中土司显得失落而憔悴,脸色像被霜打过的枯叶一般,深刻的皱纹被恼怒的肌肉挤压得横七竖八、左右跳动。这个当年战败过八角楼的珍妮弗小姐的野蛮人,现在也老了,不得不用他那些土族人的原始法律来吓唬人了。他在这个地方拥有国王一样的权力,但他却没有守住自己的女人,更没有得到女人的爱情。这就像一个常胜将军,却打输了最后一场战争。因此他才显得苍老、愤怒、孤独。

“尊敬的土司先生,你可以砍下我的头,我无怨无悔,因为我是为我的爱情而死。我只是请求你怜悯你的妻子,她有权力得到爱情。请不要迁怒于她,把所有的惩罚都加在我的身上吧。”

普田虎土司冷笑道:“嘿嘿,你小看我们彝族人了。我们男人们之间,可以为女人杀得血流成河,但女人的头发我们都不会动一根的。”

小卡洛斯看到了一丝希望,“嗯,你们倒是知道荣誉的野蛮人。我很佩服你们的高尚。尊敬的土司先生,请允许我告诉你,这样有伤一个男人尊严和名誉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我们洋人身上,要么你们自行商议离婚,受到伤害的一方得到相应的赔偿,要么我们去找法官解决。”

“哈,老爷我就是这里的法官,彝家人夫妻争吵,邻里纠纷,土地分割,老爷我想怎么判案就怎么判案。”

“土司先生,我相信你的公正。可是,这是涉及你自己的事情,你怎么可以做到公正判案呢?在我们那里,这种情况下法官是要回避的。你即便判我被砍头,你会由此而感到骄傲吗?像这样捆住我的手脚砍杀我,是懦夫才做的事情。”

普田虎土司愣了一下,他的软处被小卡洛斯击中了,就像他拥有无上权力的骄傲被人踩在了脚下。他不自信地嘀咕道:“可是,可是谁都看出来了,你偷走了我的女人,你羞辱了一个土司的脸。”

小卡洛斯就像帮人出点子解惑一样,殷勤地说:“土司先生,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为你找回尊严和骄傲,那就是我们决斗。”

“决斗?”

“是的,决斗。我们一对一争胜负,就像你们彝族人过火把节时摔跤一样。你靠自己的勇气与力量打败了我,你才能真正找回了自己的面子和荣誉。”

普田虎土司逼近的刀锋离小卡洛斯远了,他定定地瞪着眼看小卡洛斯,似乎在想,以他现在的老迈之躯,能否杀死这个身板还硬朗的洋人。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舞刀弄枪了,他在女人身上已经消耗尽了男人的大部分元气。火车开通以后,他连马都很少骑了。一条汉子马背上的雄风、疆场上的厮杀、面对仇家的血性,这些年都被财富、女人以及舒适的生活侵蚀消弭得恍如昨日之梦啦。

“你们洋人用什么决斗?”土司显得有些好奇。

“刀或者枪,由受到伤害的一方决定。也就是说,如果你愿意赢回自己的荣誉的话,由你来定。”小卡洛斯现在就像不是在谈自己的生死问题,而是在商议一笔买卖。连他自己都为这份从未有过的勇气感到自豪,这样的勇敢和冒险精神,从前只有他的兄长大卡洛斯才具备。

普田虎土司将刀收回刀鞘,围着小卡洛斯转了一圈,仿佛在打量他的这个对手到底有多大能耐。小卡洛斯暗暗地嘘了口气。

土司忽然又说:“凭什么要以你们洋人的方式来了断我们之间的仇恨呢?”

小卡洛斯冷笑道:“你害怕了?”

普田虎土司果然被激怒了,他抓着小卡洛斯的衣襟低吼道:“你这狗日的洋老咪,老爷我的生命中从来就没有‘害怕’这个词!我要用我们的方式和你决斗。”

他又转身对手下的人豪迈地说:“给他解开绳子,给他酒、肉、荞麦粑粑,让这个明天就要被我杀死的人好好吃喝。”

“谢谢你的慷慨。”小卡洛斯微笑着说,“尊敬的土司先生,我会奉陪到底的。即便我将在决斗中被你杀死,我还有一个请求。”

“说!”

“请让我见秦忆娥一面,可以吗?”

“别想!”

普田虎土司说完转身就走,在走到牢房门口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慢慢转过身来,“你……你真的愿意为她去死?”

小卡洛斯缚在身上的绳索已经被解开了,他站了起来,挺起了胸,攥紧了拳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秦忆娥就是他生命中的女人。如果说刚追求秦忆娥时带有某种情感游戏的成分,不过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中年男人耐不住妻子不在身边的寂寞,以及对前一场爱情的失望和对东方女子的猎艳,那么此刻的小卡洛斯就是一个真正为爱而战的情种。他以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豪迈和勇气说:

“我愿意。”

普田虎土司有些张皇地瞪着小卡洛斯,一时找不到话说。两人在昏暗的牢房中较着眼力,最后普田虎土司败下阵来,他再次转身离去时嘀咕了一句:

“真不明白你们这些洋老咪,总觉着什么都是别人的好。好多年前,我还参加过你的婚礼。他妈的,这么些年来,我把豺狼当了朋友。”

小卡洛斯冲土司的背影说:“土司先生,我还把你视为朋友。在我们看来,朋友是一回事,爱情又是一回事。”

“去你妈的,老爷我再不跟畜生养的做朋友啦。”普田虎土司头也不回地说。

毕摩独鲁从来没有面临过如此艰难的抉择,是维护独鲁氏族的荣誉,还是继续当一个颜面扫地的毕摩。维护荣誉就要死人,继续当毕摩则形同猪狗。毕摩独鲁必须做出选择。

很多年以来,彝族人以氏族为单位生存繁衍在这片土地上,碧色寨的毕摩独鲁这个氏族像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庇荫着有着同样血脉的子孙。他们中有放牧的、种地的、经商的,而当毕摩的家族,向来为独鲁氏族的骄傲。现在,这份骄傲不在了:

因为毕摩独鲁唯一的儿子阿凸死了。

毕摩独鲁的香火断绝了,这让他一夜之间白了头——大卡洛斯那天早晨还以为是毕摩头上的霜呢。

毕摩独鲁被大卡洛斯救下来后,一直不知道碧色寨那边的消息。直到和大卡洛斯出来寻宝,借宿在本氏族人家中时,才知道这个噩耗。尽管这些年来阿凸迷上了洋人的火车,还当了火车司机,但毕摩独鲁始终坚信,阿凸终有一天会回来的。彝族人说:不吃不行的是粮食,不养不行的是牛羊,不护不行的是氏族。氏族中的成员一人有事,整个氏族的成员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没有哪个彝族人会忘记自己的血脉,他们是鹰的子孙,虎的后代。天上的鹰在飞,地上的老虎在跑,彝族人就知道回家的路。

是洋老咪杀死了阿凸。毕摩独鲁当时欲哭无泪,心如死灰。魔鬼的狞笑回响在空旷的灵魂深处,把人的魂、魄、灵往寂静虚无的地狱里赶。毕摩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那天晚上,氏族里的人们都来安慰毕摩独鲁,一个氏族里的阿老表说:“狗日的东洋鬼,在天上杀人,我们要找他们报仇都够不着。”

毕摩独鲁木木地说:“不是东洋鬼,是西洋鬼杀了阿凸啊!呜……呜呜……”

他终于哭出来了,在黑暗中像失去幼崽的野狼的嗥叫。“他们就是站在冥河里向阿凸招手,诱惑他去开火车的鬼啊!他们修进来铁路,开进来火车,把我们的一切都改变了。他们的心不是人心,是鳄鱼蓝色的心,因此他们用铁路、火车吞吃了我们的财富,吞吃了我们的孩子。多少年前我就说要斩杀他们的铁路,可是我的法力还不够啊,呜呜……”

在大卡洛斯被跳蚤的疯狂进攻中依然酣睡的那个晚上,独鲁氏族的人们在一个活了103岁的老者召集下,开了一个关乎氏族名誉的家族会议。毕摩独鲁的香火断了,源远流长的家族传承被残酷地斩断,他们必须报仇。

有人提出既然阿凸的死要算在洋老咪头上,那就把隔壁的那个大块头捆来杀了,用他的小命来祭奠阿凸。但毕摩独鲁不同意,一则作为毕摩,他不能杀人;二则他和大卡洛斯并没有什么仇,更不用说大卡洛斯还把他从枪口下救出来了呢。他只对碧色寨火车站的弗朗索瓦站长有仇,并且不共戴天。

103岁的长者说:“独鲁氏族没有受到过这样大的打击和侮辱,我们以后到哪里去找你这样博学的毕摩?我们独鲁氏族的人今后送祖灵、把亡者的灵魂超荐回祖先之地时,没有了本氏族的毕摩诵经引路,亡灵将如何找到归乡之路?活着的人脸上的光彩又在哪里?毕摩独鲁,人说有金银不如有武器,有武器不如有田地,有田地不如有奴隶,有奴隶不如有儿子。你失去了一个彝族男人最紧要的东西了,你得给祖先一个说法。”

毕摩独鲁哭丧着脸说:“可是毕摩不能杀人。”

103岁的长者耳清目明,循循善诱:“你不是说洋人的心是蓝色的吗?那说明他们不是人,是闯来这个地方的另一种野物。可能他们连长掌动物都不是,尽管他们也有人的样子,有手有脚,可魔鬼也有鼻子有眼哩。人心就是一个鸡蛋,平常被外壳包裹着,里面的蛋黄就是人的心脏啊。蛋黄如果不是红色的,那它会孵化出什么样的物种呢?不是魔鬼就是妖怪。你当毕摩的,上管天上雷,下管地上鬼。斩杀妖魔鬼怪,是你做的正事。阿凸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你得为氏族切断凶性路,不能让洋人魔鬼再来危害我们了。”

那个时代,死亡是彝族人小心敬畏着的事情,既与人的命运有关,也由神鬼控制。彝族人把不同性质的死亡分为四类:幼年夭折,中年病故,凶性死亡,年迈逝世。凶性死亡是横死、暴死,被认为是最不吉利、最可恶可悲的死亡,就是被“站在冥河里向岸上的人使迷惑之术的鬼诱骗去的”。有人家遇到这样的事,就要请毕摩来驱魔赶鬼,为生者禳灾祈福。

看来,为了氏族的荣誉,毕摩独鲁不得不做出一个悲伤万分的决定:为自己的儿子来做这场“诅咒凶死鬼,切断凶性路”的法事,它必须用魔鬼蓝色的心来祭奠。他也知道,这将是他当毕摩一生中的最后一场法事。

经过氏族里急于复仇的人们周密的策划,他们利用大卡洛斯寻宝的急迫心情,把他引入那个山洞困起来,然后让他给弗朗索瓦站长写求援信。当弗朗索瓦见到大卡洛斯时,才发现自己就像一脚踏入十八世纪的美洲印第安野蛮人部落,周围都是赤裸着上身,腰间围着草的野蛮人。他们古铜色的身子上,左右两处胸肌上用浓重的红、白、黑三色画成大小不一的同心圆——看上去像女妖的乳房,腹部再画一个,有的还在脸上、脖子处涂满五颜六色的神秘符号。他们仿佛要极力把自己打扮成原始人的模样,以吓唬弗朗索瓦这样的现代人。在弗朗索瓦还没有来得及欣赏这令人眼花缭乱的史前部落风俗展示时,原始人一拥而上,把弗朗索瓦放倒,将他捆了个结实,然后绑在一棵树上。而大卡洛斯已经被绑在旁边的另一棵树上了。

这是一片生长得很密实的松树林,一些古松看上去至少有数百年了。天已黑尽,但树林里被彝族人的火把照得恍如白昼。弗朗索瓦一时不清楚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他看见了旁边的大卡洛斯,脸色苍白,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像挂在树上丢失了灵魂的一堆烂肉。

“嗨,你干了什么好事,让他们这样对待我们?”弗朗索瓦问。

大卡洛斯垂头丧气地说:“弗朗索瓦站长,我很抱歉。”

“抱歉有什么用,他们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发现了他们祖先生活过的一个山洞,没有找到一丝宝藏的影子,他们却把我劫为人质,是他们让我写信给你的。这些谎话连篇的野蛮人,我被他们骗了,哪里有什么宝藏啊?看看他们穿的,吃的,用的,就该明白这是一个多么穷困的民族。只有原始人才会这样,把所有的财富都穿在身上。他妈的,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还是不了解他们。”

“唉,难怪你要冒那么大的风险救毕摩,你就会给我找麻烦。那个毕摩怎么不来帮我们?”

“帮我们?”大卡洛斯苦笑道,“这一切都是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操控的,我们今天恐怕要被砍头了。”

“为什么?”弗朗索瓦惊讶得大张了嘴。

“为了斩杀人间的魔鬼。”一个声音从弗朗索瓦的侧面传来,他费力地转过头去,看见了老毕摩独鲁。他的打扮更奇特,头上缠着黑包头,两块红色的麻绳编织物挂在耳边,脸上用浓重的红、白、黑三色一边画一个同心圆,鼻子、眉毛画成红色的,嘴唇则画成白色的。毕摩的身上披一件土制白麻布大褂,腰间用草绳系紧,没有穿裤子,赤着一双坚硬枯瘦的脚,看上去像一个印第安部落的酋长。

“噢,我的朋友,您这是又要赶鬼了吗?”弗朗索瓦故作轻松地说。他倏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得的那场怪病,毕摩独鲁到他家里来赶鬼做法事。那时他身边的西方人以看小孩子做游戏或者看马戏的心态来对待。不过弗朗索瓦直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自己的病是不是被毕摩独鲁所说的鬼引起的,又被他赶走的。

“洋老咪,今天要赶的是你了。”毕摩独鲁显出厌恶的神情,弗朗索瓦从来没有发现这个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如此傲慢。

“哈哈,你的幽默可不是时候,我的朋友。快放了我们,我会原谅那些捆绑我们的野蛮人的。”

“野蛮人?”毕摩独鲁忽然亮出了手中一把三尺长的尖刀,让弗朗索瓦和大卡洛斯都吓了一跳。“是,你说得不错。从你们来到我们这里起,就把我们看做是野蛮人。我们不认得铁路是怎么回事,火车又是什么东西;我们也不认得你们带来的那些水火油、会唱歌的饼子、隔着大山说话的话匣子。我们只认得,你们把一条恶龙引到我们的土地上来了,没日没夜地吸走我们的财富,让我们的牛羊找不到回家的路,让我们的儿子不认父亲,让我们的香火……断了传承。”

“唉,可怜的毕摩,这么多年过去啦,你还是不喜欢我们的火车带给你们的改变。”弗朗索瓦哀叹道。

“这山,自古就有;这水,自古就流,为什么要改变呢?只有魔鬼才想改变它们,因为魔鬼跟我们人有不一样的心,就像你们。”

“我们?”弗朗索瓦高声说,“我们和你们不都是人吗?我,还有富有勇气的大卡洛斯先生,不是冒着巨大的风险从刑场上救下你的命来了吗?尊敬的毕摩,我们都是有爱心的人啊。请不要再把我们当做你神话故事中的魔鬼了。”

毕摩独鲁愣了一下,似乎被弗朗索瓦的话打动了某根神经。他双手握住手里的尖刀,微闭双眼,仰头望天,口中念念有词。他在祈求天神的护佑,氏族里的青壮汉子们都在四周望着他,希望他做一个毕摩应该做的事情——斩杀魔鬼。但是他与这两个洋人几十年来的恩恩怨怨,以及他作为一个彝族祭司的职业操守,让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像在虚拟的法事仪轨中斩杀想象中的魔鬼那样,杀一个洋人。

“看起来你们像是跟我们一样的人,但你们做的事情,却没有一件不是魔鬼喜欢的。”毕摩喃喃地说,仿佛进入了某种迷幻状态。

“主啊!我们究竟做什么了,让你如此对待我们?”弗朗索瓦仰天长叹。

毕摩忽然像从梦中醒来一样,严肃得就像指认一个罪犯“你就是那个站在冥河里的鬼,勾引走了我的儿子阿凸。先是迷惑了我儿子的灵魂,再夺走了他的命。我毕摩独鲁,一生斩杀了那么多魔鬼,跟他们结了仇,他们就派你这种长有蓝色的心的鬼来害我。”

弗朗索瓦有些明白了,他们今天受到如此“礼遇”,并不是因为他在国民政府那里诬指毕摩为通敌的汉奸,而是阿凸之死的账,看来要算在他的头上了。

“尊敬的毕摩,对您儿子的死,我很遗憾。但即便你今天杀死我,我也要告诉您,我们西方人跟你们一样,不是什么魔鬼,也没有蓝色的心。我,大卡洛斯,所有在碧色寨工作和生活的西方人,你们所说的洋老咪,都和你们一样,是用一颗血肉做成的心。”

弗朗索瓦心底里忽然升华出耶稣殉教般的悲壮和苍凉,他高声说:“如果您非要证明这一点,您划开我的胸膛看看就知道了!”

“天神也是这样告诉我的。”毕摩独鲁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抖动起来,那是一个人内心的矛盾挣扎搅得五脏六腑都骚动不安,才牵扯到人的面部和五官都错了位。毕摩持刀抵近了弗朗索瓦,一把扯开了他衣襟的纽扣,露出弗朗索瓦苍老多毛的胸膛。树林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就燃烧起来了,彝族人挥舞着手中的火把和兵器,发出了围捕猎物时的尖叫,“呜嗬嗬一一杀了他!”

大卡洛斯这时在一边急得高喊:“嗨,毕摩独鲁,别干蠢事!我可以对我们的天主发誓,弗朗索瓦站长对你的儿子十分爱戴,让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这句话帮了倒忙,激怒了毕摩独鲁,“骄傲?今后我独鲁家连为我送祖灵的人都没有了!这就是你们给我的骄傲?”

毕摩独鲁转身从一个族人手中接过一碗酒,仰头喝了,然后一口喷在弗朗索瓦赤裸的胸膛上,浓烈的酒让弗朗索瓦睁不开眼。待他忍着刺痛费力睁开眼睛,他看见人们脸上的愤怒,看见一束束火把在跳跃晃动,像一颗颗燃烧的心,看见毕摩手上不断晃动的尖刀,以及他眼睛里毅然决然的目光,还看见大卡洛斯颓丧地摇头,以及在多年前面对暴动的筑路劳工架在脖子上的大刀,都未曾有过的绝望。

他问大卡洛斯:“他们真的要杀了我们?”

大卡洛斯悲哀地看着弗朗索瓦,像布格尔神父在教堂里朗诵《圣经》一样说:“时辰到了,人子的光荣就要得到见证。弗朗索瓦站长。”

毕摩的刀锋逼到弗朗索瓦的胸膛时,他灰蓝色的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但他很快恢复了一个火车站站长的尊严。

“主啊!请你宽恕我。我们的铁路修到一个神话王国里去啦!主,请你告诉我,这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小卡洛斯终于见到他日思夜想的秦忆娥了,但这次见面两个情人就像站在银河的两端,携子之手,与子偕老,可不那么容易。

那时,他被推到一个圆圆的土坑之下,四周的坑壁约有三四米高,圆坑四周都站着土司荷枪实弹的卫队。秦忆娥被土司手下的人看管着,哀戚地望着他,而普田虎土司则坐在一张藤椅上,捧着他的水烟枪,面无表情。

小卡洛斯没有在秦忆娥身上看到受到殴打的痕迹,这让他很欣慰。但爱的折磨比皮鞭和拳头更残忍。恋人瘦了,憔悴了,脸色苍白,眼窝发黑,目光凄楚,往日美丽绝伦的面庞上柔和的线条仿佛被残酷的现实之刀砍得七零八落了,圆润精致的下巴也成了“v”字形,小卡洛斯曾经长久地含着它,就像含着一块试图将之融化的甜美巧克力。这东方美人身上的一切都是温软的,柔和的,香甜的,令人沉醉的。那些相依相偎、纵情狂欢的时光,那些浪漫烛光下的凝视、湖边杨柳下的徜徉,就像天堂里的美景,现在连想象一下内心都会发颤。

“别老盯着别人的老婆看了,不该看的看多了,眼睛会长疮。时辰到了,你准备好了吗?”普田虎土司鄙夷地说。

小卡洛斯定了定神,是的,现在他要为自己的爱情而战了。这是他一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关键时刻,是生命的转折点。

“我准备好了。你呢,土司先生?”

“我?哈哈,我早为你准备好了。”普田虎土司扬了扬手,他身后的卫队闪向两边,一个大汉用铁链牵着一头半大的老虎,赫然立在圆坑边上。

“嗨,你这是干什么?”小卡洛斯的头发都立起来了。

“你不是要决斗吗?这是你的对手。”

“啊?你这是罗马的角斗场吗?”小卡洛斯没有想到普田虎土司竟然会出这一招。昨晚土司说要用他们的方式决斗,小卡洛斯穷尽了自己在碧色寨几十年的经历,想象他们将如何用彝族人的方式一决高低。他参加过彝族人的火把节、祭龙节、祭火节、猎神节等多种节日。这是一个喜欢过节的民族,如果你愿意,每一周你都可以在各个彝族村寨参加人神共娱的不同节日和祭祀活动。小卡洛斯见识过彝族人在这些节日里的摔跤、斗牛、赛马、射箭。他认为这些竞赛方式都很温和,不至于伤及性命。其实他并不希望在这场决斗中有人死亡,不论是他还是土司。如果双方能非常绅士地定出输赢,那就再好不过了。

“你不知道老爷我和尊贵的老虎是同一个家族吗?彝族人都知道,这老虎不是我的爹,也不是我的兄弟,它就是我。我睡觉时,它帮我守着我的领地;我醒来时,它藏在我的身体里。谁让老爷我不高兴了,他就会被老虎吃掉。所以嘛,今天它代表我出战。”

秦忆娥曾经在小卡洛斯怀里哭诉说,她是在跟一只老虎睡觉。当时小卡洛斯认为,这不过是指土司的兽性,一个在美色面前不知道如何尊重女性、取悦女性的乡下佬。可现在面对一只和土司同时出现的老虎,小卡洛斯也难免心里犯嘀咕:难道这个家伙真和老虎是同一种动物?

“卑鄙无耻的家伙!懦夫!”小卡洛斯喊道。

“卑鄙无耻的是你。害怕了吧?嘿嘿,如果你答应我,明天滚出碧色寨,再也不要回来,老爷我就不吃你了。”

“卡洛斯……”秦忆娥扑向了坑边,但被土司手下的人死死压住,她双手伸向坑内,悲伤欲绝地哭喊道:“答应他吧!答应他。”

在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和一只凶猛咆哮的老虎面前,旷世情种小卡洛斯宁愿被老虎吃掉。

“绝不!”他痴迷地望着秦忆娥,轻声而果敢地说。

圆坑上所有的人都被这声不大的回答震住了,普田虎土司好像不相信似的,再次俯身问:

“你再说一遍。”

小卡洛斯已经看到了秦忆娥脸上的惊愕和感动。这就够了,为爱而死的人是有福的。他豪迈地说:

“把你的老虎放下来吧。”

普田虎土司颓然倒向椅子,就像身上中了一枪。“女人引起的事情,真是麻烦。”他往后挥了一下手。

咆哮的老虎跳进坑内时,小卡洛斯才猛然想起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刚才只注意秦忆娥的泪脸了,竟然忘了跟土司要一件和老虎搏斗的兵器——刀或者剑,哪怕有根木棒也行啊!

一个五十岁的男人能赤手空拳战胜一只老虎吗?真像骆驼穿过针眼那样难。这时他想起哥哥大卡洛斯说了一辈子的话:强悍的是命运。生命中你遇到的女人,和生命中你必须去战胜的一只猛虎,都是命运。

那老虎刚跳下坑时,还没有把对面的人当成进攻的对象,它刚刚解脱了束缚,在坑内团团打转,似乎在证实自己的确自由了。

小卡洛斯下意识地在身上找可以抵御老虎的东西,身上的手枪、小刀甚至连一串钥匙都被土司的人搜走了,但他忽然在西服的内衣口袋里摸到一件硬硬的东西。

是秦忆娥的那支玉簪!

仿佛是神的启示,小卡洛斯想起了那玉簪用黄金镶嵌的比刀尖还锐利的尖头。即便它比唐·吉诃德去挑战风车的那支矛更不经用,但是,来吧,让这爱情的信物支撑我。他把那玉簪紧紧攥在手心里。

幸亏大卡洛斯喜欢养美洲鳄鱼和土豹一类的凶猛动物,小卡洛斯去他哥哥家时,常常会跟那只被驯化了的豹子嬉戏,这让他了解了一些猫科动物的习性,知道在它们扑人时,人应该如何规避躲闪。主,但愿这只老虎也是被驯化过的。

圆坑上面土司的手下开始吆喝起来,“去呀!扑他!”“咬呀,咬死这个洋老咪!”秦忆娥吓得不敢看了,捂着自己的脸,但又担心小卡洛斯,便又放开手来;老虎一跳跃,她再捂脸。

那只老虎似乎受到了刺激,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它的对手。小卡洛斯猫腰、屈膝,张开双臂,脑子转得比火车轮子还要快。刚才他的腿还在发抖,现在他已经站稳了脚跟。它不过是一只大猫而已,顶多跟大卡洛斯养的那头温顺的豹子一样。或者,就相信土司所说的,它就是普田虎。可你看看那个臃肿肥胖的家伙吧,上一步台阶都要喘三口气。来吧,孬种!来啊,懦夫!

老虎感觉到了小卡洛斯的挑战,它左右转了两转,带着一股腥风扑了过来。小卡洛斯敏捷地往侧面一闪,老虎从他的身边像道闪电划过。小卡洛斯听到秦忆娥的尖叫,他急速地往上瞄了一眼,秦忆娥双手捂紧了自己的脸,而普田虎土司似乎很失落,前倾着身子似乎等着挨打。小卡洛斯那时还有心情蔑视对手:懦夫,难怪你一辈子找不到真爱。

接下来的情况就很严酷了,老虎飞快转过身,一巴掌向小卡洛斯扇来,小卡洛斯急忙用手去挡,那虎掌就像一块拍过来的沉重砖头,打得小卡洛斯一个趔趄,手肘上的皮肉被撕扯下一大块来。他翻身倒在地上,老虎趁势扑到了他身上……

虎口赫然呈现在眼前,小卡洛斯慌乱中用双手撑住了虎脖子,老虎的前爪抓住了小卡洛斯的双肩,像钉进去了无数颗钢针,痛得小卡洛斯眼冒金星。

“爬起来啊,卡洛斯!”

是秦忆娥的声音。这一声呼唤太重要了,小卡洛斯想起了那支玉簪,他唯一的武器!糟糕了,手心里的玉簪不知什么时候掉了。

主啊,如果你怜悯我的爱,应该让我找到玉簪。

小卡洛斯一只手撑着虎头,一只手急速地在地上摸。感谢主、感谢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仁慈的神。他抓到了!小卡洛斯攥紧玉簪,把尖头从拳头的食指和中指间露向外面,一拳打在老虎的脖子上。如果老虎的颈动脉和大卡洛斯养的那头豹子的颈动脉大体在同一个位置上的话……

就像下了一场血雨,小卡洛斯几乎要被腥臭的虎血淹没了。但他没有停止挥拳,他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更看到了自己从未有过的勇气。老虎想从他手中挣扎出来,两只锋利的前掌在小卡洛斯的身上像刀子一样乱抓乱划。不管是老虎抱住他在地上翻滚,还是它痛得跳跃起来,把小卡洛斯带飞到半空中,小卡洛斯都死死拽住它脖子下的皮不松手。此刻他比老虎更疯狂、更暴戾、更血腥,战场杀红了眼的士兵有多凶狠,小卡洛斯此刻就有多兽性。他呐喊,击打,和强悍的命运搏杀。有两次他的拳头竟然挥到虎口里去了,虎牙都被他打掉两颗!老虎险些没有一口将他的手咬断,将拳头咬碎。但上帝今天站在有勇气的人一边,他硬是夺回了自己落入虎口的拳头。

那老虎终于泄气了,血也流尽了,高昂的虎头慢慢低垂下来,偏向了一边。但它还把小卡洛斯压在身下,就像一个誓与敌人同归于尽的骄傲士兵。

小卡洛斯再也挥不动拳头了,不要说掀开身上这只沉重的死老虎,就是抬手抹一把脸上的血的力气都没有。他游过了死亡之河,却连登上胜利的彼岸那一小步都迈不动了。

圆坑边上的人们目瞪口呆,日本人的飞机扔下炸弹时,他们也没有这样惊呆过;大地沉陷了,他们也不会如此惶惶不安。在彝族人的传说里,老虎是不可战胜的,既是他们的祖先,更是他们的图腾。大地上的一切,都是由虎的各个部分化成的,所谓虎尸解体生万物,高山是老虎的头,岩石是老虎的骨,大海是老虎的血,平原是虎皮化成的,森林是老虎的毛散落四方,而天上的星星,则是老虎的眼。

“卡洛斯——”一声尖叫打破了仿佛是末日来临时的死寂。秦忆娥多年以后回想起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时,也梳理不清自己如何挣脱了土司手下人的束缚,又如何溜下了三四米深的圆坑壁。她就像长了翅膀的天使,也像在梦中出现的佳人,一下就飘到小卡洛斯和那只死老虎面前。她没有惧怕,没有犹豫,像一个巨人那样将死虎一把抓过来,掀翻在一边。地上的鲜血淹没了她的脚背,污染了她的裙边,她将浑身是血的小卡洛斯抱在怀里,声声呼唤徘徊在地狱边的情人——

“卡洛斯,卡洛斯,你是我的武松!”

此刻星月无光,大地沦陷。圆坑上的彝族人被一种深刻的失败感、屈辱感所击倒,不论是普田虎土司,还是他手下的剽悍卫队。卫队长沙呷“哗啦”一声将枪栓拉开了,举枪瞄准了坑中的两个人。

普田虎土司用悲伤的眼光看着自己忠诚的卫队长,“如果你在摔跤场被摔倒了,你得体面地站起来,为胜者戴花敬酒。你不能杀死一个比你更有勇气的人。”然后他缓缓站起来,不失风度地宣布:“洋老咪卡洛斯,这个女人是你的了。我们走。”

“老爷,求求你等一等!”秦忆娥忽然哭喊道,“老爷啊,求求你。卡洛斯的肠子都出来了,要赶快把他送进医院去啊!老爷,发点慈悲吧。看在我们曾经夫妻一场的分上,帮帮我……”

秦忆娥无助哀怜的样子,还有圆坑里那个已经辨不出人样的情敌,让普田虎土司的心莫名地软下来了,尽管当他阻止沙呷开枪时,差点恨得把牙都咬碎了。但他既然已经迈过了服输的这道坎,就得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输得体面大方、坦荡磊落。他对沙呷努努嘴,“你,带两个人,送他们去洋人的医院。”

“老爷……”沙呷不解地说。

“像条彝家汉子!”普田虎土司喝道,“快去!”

离碧色寨约四十来公里的开远铁路警察医院在过去连护士都是西方人,院长则是法国来的一个医学博士、胸外科专家让·布鲁东先生。他在远东也待了十多年了,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被老虎所伤的病人。小卡洛斯送到医院时已经奄奄一息,让·布鲁东医生走向手术室时问:“怎么回事?”

患者家属哀戚戚地说:“老虎伤的。”

让·布鲁东医生又问:“打猎时伤到的?”

“不,是和老虎决斗。”

让·布鲁东医生停下脚步,以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仔细打量这个患者家属,尽管她面容憔悴,仿佛刚刚经历了一次大劫难,但他不得不在心里感叹:这是他在中国见到的最漂亮的东方美人。

秦忆娥哀恸地抓住了让·布鲁东的手哀求道:“医生,求求您救救他吧。他是为了爱我,才去和老虎搏斗。”

“噢,女士,这可是我听到过的最勇敢的爱情。”

布鲁东医生没有时间多问。他在手术台上才具体体会到了一只老虎的威风和一个人的勇气。患者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腹部被虎爪抓开了,好在肠子和肝脏还没有破裂,更神奇的是大多数伤口都是些皮外伤,没有一处咬伤,因此就没有伤及骨头和重要的器官。不过单是缝合那些遍布全身裂开的伤口,布鲁东医生就用了整整四个多小时。有两次布鲁东医生都以为患者要死在手术台上了,但患者在清醒过来的瞬间,除了在喊着一个人的名字,血肉模糊的脸上竟然还呈现出一个笑容,这让布鲁东医生大为感动。他相信这个大难不死的欧洲同胞为此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七个小时后,布鲁东医生出现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女士,我荣幸地告诉您,你先生没有问题了。”

秦忆娥站起来,脸上现出了百感交集的复杂表情后,一头栽倒在布鲁东医生怀里。医生不得不又开始了另一场救治。

一个月后小卡洛斯才可以下床走路,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体重掉了二十多公斤,脸上三条深刻的抓痕从额头划过眼眉一直斜伸到右耳下边,像爬着三条蚯蚓。出院前的一天,大卡洛斯终于出现在他兄弟的病床前,他看上去比他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兄弟更虚弱、沮丧,灰心丧气。但他在病人面前尽量掩饰自己的失败感。

“噢,我们的打虎英雄,你可比当孩子时淘气多了。”

那时小卡洛斯一只眼睛还包着纱布,他伸出了手,“哥哥,是你吗?你终于来了。秦忆娥找了你好久。”

“你放心养病吧。医药费我已经结清了。”大卡洛斯当然知道这对情人现在不要说付清药费,连吃饭都成问题了。布鲁东医生曾跟大卡洛斯说,你兄弟至少应该在医院里疗养半年,但大卡洛斯的回答是:“医生,现在是战争年代啦。”

小卡洛斯心里涌上一股酸楚,尽管他不知道他哥哥也跟他一样,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但他也明白现在他们面临的经济窘境。“那么,你打算接我们回碧色寨吗?”

“我可不想你再去和土司的老虎搏斗了。先在万国饭店住下吧,我跟他们的经理说好了,那里已经为你们准备了一个房间。”

万国饭店是开远最早的一家专为滇越铁路沿线的西方人服务的饭店,生意曾经十分红火,法国公司的铁路俱乐部就设在这家饭店内。那里能提供正宗的法式大餐,意大利比萨饼和面条,荷兰的奶酪,德国汉堡面包,美国的烤火鸡。但自从日本飞机轰炸滇越铁路后,饭店里的西方客人日益减少,连意大利经理安东尼都撤离了,将生意交给一个中国人打理。小卡洛斯和秦忆娥上次从昆明回来临时决定逗留在开远期间,在万国饭店度过了两个缠绵之夜。也就是在这家饭店里两人做出了私奔的决定。现在,这对伤痕累累的情人自由了,不知他们还有没有面对餐桌上摇曳的烛光、轻曼的音乐,举起红酒杯为浪漫干杯的情怀。

“谢谢,我亲爱的哥哥。你也打算离开中国了吗?”

“也许。等露易丝医生的医院开业以后吧。”

“唉,亲爱的哥哥,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下建一所医院?”

“有轰炸,就更需要医院了,露易丝医生还在轰炸下守护一座桥哩。战争嘛,谁都不知道下一颗炸弹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哦,忘了告诉你,弗朗索瓦站长死了。”

“被炸死的?”

“被毕摩独鲁杀死的。”

“为什么?”

“大概……为了他的荣誉吧。毕摩也被中国政府枪毙啦。这个世界真是混乱透了。”

小卡洛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在想普田虎土司,“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才明白,彝族人是最知道荣誉是什么的民族。”

大卡洛斯不想多说什么了。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荣誉、尊严是奢侈品,死亡则是太稀松平常的事情,人们谈论死亡就像谈论一杯咖啡的味道。枪毙毕摩前一天,大卡洛斯去死囚监狱探望他。毕摩独鲁没有为自己即将再次被绑赴刑场恐惧,而是懊丧地对大卡洛斯说:“原来你们的心不是蓝色的。”毕摩的固执和小卡洛斯不得不与老虎搏斗,让大卡洛斯似乎总算认清了这片土地,火车也好,西方的生活方式也罢,或许可以给它带来某些改变,但这就像落在大地上的雨水,浸湿了它的表面,可能会催生出一些植物,太阳一出来,大地还是从前那个模样。弗朗索瓦站长曾经引以为自豪的欧罗巴印记,顶多留下一些斑驳陆离的陈年往事、昨日辉煌。这个国家太庞大、太古老、太神秘了。

大卡洛斯给他兄弟留下一小笔钱,不多,大约够他在万国饭店支撑半个月。小卡洛斯以一个苦涩的笑脸答谢了他的哥哥。大卡洛斯说,他还要去一趟人字桥,争取说服露易丝医生回到碧色寨,因为那里经常遭轰炸。尽管中国军方已经把从碧色寨到河口的铁轨拆毁了,下行的火车已经停开,但日本飞机似乎跟那座桥较上了劲,三天两头地去轰炸。也许日机飞行员把不易炸中的人字桥作为一个训练课目?每当有日本飞机飞来时,露易丝医生和一些苗族人就在人字桥周围的山头上点燃一堆堆烟火,指望弥漫的浓烟能遮挡日机飞行员的视线。大卡洛斯想,难道他们就不知道这正好让日本人把炸弹扔到他们头上吗?大卡洛斯已经计划好了,这次去那里,就是雇辆中国人的轿子,也要把露易丝医生抬回来。理由很充足,碧色寨的医院已经建好了,正等待露易丝医生去开门营业呢。如果说三十多年前波登先生设计的人字桥拴住了露易丝医生的爱的话,那么,现在大卡洛斯为她建好了一座医院,想必也应该打动她那颗苍凉的心!

没有火车了,现在大卡洛斯只得跟随一队马帮沿着拆除了铁轨的路基走。过去坐火车大半天工夫就可到人字桥,现在要走两天。大卡洛斯疲惫不堪地走在山道上时想:只有上帝才知道人们什么时候才能让这条铁路重新恢复起来,那时谁又是它的主人呢?西方人修这条铁路,真有点像那个推着石头上山的西绪弗斯。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做着徒劳无功的事情,从对露易丝医生的爱,到跟随毕摩独鲁去寻找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宝藏。那天在监狱里,他问毕摩独鲁:“从一开初你就知道我的那张图不是一张藏宝图。你一直在骗我,不是吗?”毕摩脸上现出一个狡黠的微笑,“你们骗了我们几十年了,我干吗不可以学学你们的招数?不过呢,你的那张图,让我们找到了一个消失了很久的氏族。我们彝族人,过去跟着牛羊走,哪里水草好,就在哪里安家,官府又到处驱赶我们,住得太分散了,很多勇敢的氏族,只有祖先才知道他们到过的地方。人的一生太短暂,祖先才会把我们重新召集在一起。”大卡洛斯当时说了一句他兄弟曾经说过的话:爱情才把人召集在一起,从爱上一个女人,到和她结婚成家,再融入到一个社会。人不过是被爱召唤的一颗种子。但毕摩独鲁把大卡洛斯自己该说的话说出来了:对于你们洋老咪来讲,是财富把你们召集在一起。大卡洛斯的回答则更像一个情圣,财富教人误入歧途,爱情才让人的一生完美。他妈的,如果这世界上有真正的爱情的话。

是的,卡洛斯兄弟都活成情圣了。不知道这是不是卡洛斯家族强悍的命运。老卡洛斯当年为爱情私奔时,可没有他的小儿子爱得那样艰难。社会在进步,人们要找到一份真爱,却越来越不容易了。火车开到了世界上最偏远蛮荒的地方,爱情却抵达不了一个朝夕相处的人的心灵。那颗痴情守望的心,不是隔着一片大海,就是被高山阻隔、被浓雾掩藏。

过去乘坐火车去人字桥要翻越一座大雾山,大卡洛斯从没有留意过它的险峻神奇。他已经忘记了,当年铁路修到这一段时,筑路的中国劳工如何被这山上神秘莫测的浓雾吞噬,又如何在浓雾的掩盖下逃亡和暴动。他们的阴魂如今还飘荡在浓雾里,寻找回家的路。昨天晚上,大卡洛斯随着马帮露宿在山脚下的一处密林中时,他似乎听到了穿越树林风声中的哭泣。他问一个赶马人:

“是谁在风中哭啊?”

一个常年赶马走夷方的赶马大哥说:“是当年那些修铁路的外乡人。”

这个回答勾起了大卡洛斯罪孽深重的回忆。那些被瘟疫弥漫后遭焚烧的工棚,就像在地狱的边缘抬着铁轨、挥着大锤、背着钢枕与死亡抗争的筑路劳工,还有那些被浓雾裹挟走的人们,飘浮在密不透风的雾里就像随水而去的一片树叶、一根稻草。洋人工地主任们的手棍搭救不了他们,子弹也阻挡不了他们在雾中的消失。有些时候这些浓雾甚至因他们而起,大卡洛斯记得有一天,一片厚重的云雾从他的身前飘过,把他撞了一个趔趄,让他跌倒在地,他爬起来时,几个穿着笨重蓝色长袍的劳工就像驾着云雾飞翔的鸟,已经飘飞过了前面的一条深涧、消失在对面山上的密林中了。

当然,在沉重而深邃的忆旧陷阱里,大卡洛斯不会忘记他与那个成了暴动的筑路劳工刀下鬼的莫里斯的赌局——滇越铁路线上的云雾会变成龙卷风,席卷不可一世的洋人工地主任;更不会忘记自己为什么会走上这条没有结局的爱情之路。当露易丝医生面对那群手持砍头刀的暴动劳工,说大卡洛斯是她的未婚夫时,一个坏蛋的命运由此被改变,但拯救他的灵魂,却花了一生的时间。即便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露易丝医生似乎还是不相信,她的一句话,会改变一个人强悍的命运。

上周末大卡洛斯和露易丝医生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向她通报了弗朗索瓦站长的死。让大卡洛斯感到惊讶的是露易丝医生表现得很镇定,而且还说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不是在铁路刚修进来之时,就是在铁路被拆除、西方人失去在这片土地上的优越感之后。大卡洛斯问为什么,露易丝医生回答说:“一个弱者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必定会走向常人难以理喻的极端。”

大卡洛斯想了片刻,才明白这个道理。像他这样强悍的人,是很少有人胆敢挑战他的尊严的,尤其是在远东。就像所有在中国的西方人一样,他们是强者,由他们在此地制定游戏规则,因此看上去他们像是文明人,他们不会走向极端,不会铤而走险武装暴动,不会把人的心脏挖出来,不会让人和老虎搏斗。他们靠文明就可以捍卫自己的尊严,这样他们就更显得高贵、典雅、知书达理、高高在上。他们在这里从来没有过被欺凌的感受,没有过被强迫改变生活方式的剧痛,没有过被掠夺、被奴役的失落与自卑,更没有过信仰、灵魂被扭曲、诋毁、嘲笑、轻蔑的深刻屈辱。一个强者的尊严无须刻意地捍卫,他咳嗽一声,人家就知道他的存在了;而一个弱者,则要用自己全部的生命。

那晚,露易丝医生在电话里说:“我为弗朗索瓦站长感到伤心,但我也为毕摩独鲁感到悲哀。他可能不知道,弗朗索瓦站长是多么同情他,多么想帮助他。真是一场悲剧,就像这条铁路,有一万个修建它的理由,但也有一万条不该修的道理。”

大卡洛斯不好跟露易丝医生辩论,弗朗索瓦站长对毕摩独鲁的帮助,恰恰是对他的伤害。毕摩这个职业在独鲁家族传了十几代人了,弗朗索瓦站长的火车无情地辗断了这个家族链,对于讲究香火传承的中国人来说,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啦。

“弗朗索瓦站长死啦,该走的人也都走光啦,碧色寨都快被荒草淹没了,我们的医院以后为谁看病呢?”

露易丝医生的回答是:“卡洛斯先生,请不要忘记,我建这个医院就是为中国人服务的。这是我们的救赎。”

“是我的救赎,露易丝医生。但愿你能接受。”

电话那头再没有了声音,似乎大卡洛斯这话是说给从不回答人们祈求的上帝听的。但是在露易丝医生面前真情表白之后面对的沉默,大卡洛斯这几十年遇到得太多太多了,如果偶尔有所回应,他倒会认为不可思议了,就像上帝的恩宠那样千年一遇。

在大雾山的这个晚上,大卡洛斯罕见地失眠,明天翻过这座山,就进入南溪河谷,前面就是人字桥了。大卡洛斯睡意蒙眬中想:这座桥倒不是铁路建桥史上的奇迹,而是一个圣女凝结的爱,以及她和半个圣徒的故事——如果自己的后半生还做了点有意义的事情的话,当半个圣徒还是称职的。

马帮一般都起得很早,启明星还没有爬上山头时,他们就起来生火做早饭了。大卡洛斯在睡袋中被一股温暖唤醒时,才发现自己就像浸在一条冰冷的河里。山林里湿气很重,睡袋虽然防潮,但在这连雾都可以像盆里的水那样捧一把来洗脸的地方,睡袋不过是浸泡在水里的船。马帮点燃的篝火传递过来的热量,反倒把在寒冷中睡了一晚上的大卡洛斯暖和醒了。

他看到在那些篝火四周晃动的人影,一些人在整理头天晚上卸下来的马驮子,吃完早饭就得把它们重新架到马背上去;一些人在给马喂饲料,去打山泉水的一般都是些还未长成人的少年,年龄大的人则在篝火边做饭。一个约莫十多岁的孩子让他想起了刚来远东时的小卡洛斯,他们都是年少时就承受起生活的重担,只不过那时的小卡洛斯虽然尚未成年,但却是来当中国人的老爷的,而这个赶马的少年,人生中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当老爷的滋味。

一只大铁锅里煮了一只火腿,大卡洛斯闻到了浓郁的肉香。马帮的伙食一般都不错,而且吃得特别油腻。因为他们马上就要爬大山了,早晨起来的一大碗酒和一大坨肉,可以让他们的脚更有力气。

火腿的醇香让大卡洛斯忽然觉得肚子饿得直想咽口水。他爬出睡袋,穿好衣服去宿营地旁边的一条溪流边洗脸漱口。溪水冰冷刺骨,像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冰冻水。大卡洛斯忽然在缓缓流动的溪流中看到一张面色苍白、虬髯及胸、目光凶狠的人脸。

如果是在大白天,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此刻天还没有亮,连晨曦都不见,一切还朦胧不清,大卡洛斯连溪流下面的石头都看不清楚,一张人脸怎么会出现在黑暗中的水里?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要命的是,大卡洛斯认出来了,这张脸是几十年前在铁路工地上年轻时的自己!就像电影放映机映出的一个画面,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漂浮在溪流里,由远及近,再慢慢地漂走了。

大卡洛斯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张脸在溪流中渐行渐远。他开初以为这是梦里才会有的事情,待他伸手到溪流里,捧一把水浇到脸上,再次感受到溪水的寒冷刺骨,他的心就真正凉透了。

大卡洛斯回到篝火边时,就有些失魂落魄了。人们盛给他火腿红豆汤,他喝了一口,竟然感受不到一点火腿的香味,明明热气蒸腾的一碗汤,他却喝得心里发凉。他茫然地看着那些在篝火前忙碌的人们,每一个人的脸都模糊不清,也都像多年前那些在铁路工地上死去的筑路劳工。他倏然想起当年有一个眼睛细小的中国劳工,被他命令去排哑炮,但复炸的哑炮把他的胳膊炸飞到离大卡洛斯五米远的地方。刚才那个递给他火腿汤的赶马人,眼睛小得也只剩下一条缝。

“难道这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大卡洛斯嘀咕道。这是弗朗索瓦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些日子来他一直不明白也算个中国通的弗朗索瓦站长为什么要这样说。人生或许走到某个紧要关头时,才不确定自己究竟是谁,又在哪里?

毕摩独鲁说的人在肉体之内的魂、魄、灵三样东西,他大概找不到了。他的手脚冰凉,头上却在冒着虚汗,他的牙齿在颤抖,脸色泛着吓人的灰绿色光芒,目光惊慌得像被追赶的野兔。一个赶马大哥递给他一碗酒,说他被寒气侵害了,让他用酒驱驱寒。但一向酒量不错的大卡洛斯一闻到酒味,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赶马的人们后来说,这个洋老咪是被常年飘浮在大雾山的阴魂缠住了。他过去一定欠下了许多孽债,现在这些冤魂找他索命来了。这些赶马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经常和山道上的阴魂擦肩而过,但他们都是些善良的人,跟阴间的冤魂从不结仇,除了给飘浮在大雾山上的孤魂野鬼烧几炷指路的高香,还经常拿出自己的粮食给那些不期而遇的阴魂们吃,甚至还和他们摆家常,说些让他们高兴的话,这样他们就可以顺利地通过由阴魂们盘桓的地区。而这个洋老咪就不同了,一则他不识本地水土,二则他可能在阴间积怨甚多。

鬼要来讨债,躲是躲不过的。

那个阴霾的早晨,浓雾照常笼罩了一切,黏稠得林子里的鸟儿都飞不起来,但马帮必须出发上路。他们让看上去很虚弱的大卡洛斯抓着一匹骡子的尾巴,并告诫他无论如何不要松手。那是一头身高体壮的温顺骡子,多次随马帮走夷方,即便没有赶马人,它自己也找得到回家的路。

大卡洛斯本来想放弃了,等身体状况好了再去人字桥。但那些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他的人们,忽然让他心中升起一股豪情:妈的,强悍的是命运。我大卡洛斯就是被人捉去砍头,也不要中国人的怜悯。

由于那天在电话里大卡洛斯说建医院是他的救赎时,没有得到露易丝医生肯定的答复,他便一直耿耿于怀。他甚至又怨恨起露易丝医生来,他更在心里呐喊:难道你真的要像毕摩独鲁挖出弗朗索瓦站长的心脏那样,才可以知道一个人的爱心也是由血肉做成的吗?可每当他越是怨恨露易丝医生,就越对这份爱锲而不舍。这样的爱恨交织,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他怀疑上帝就是这样惩罚一个罪人的,让他在无穷无尽的失望、打击和忏悔中不断寻找救赎,直到生命终结的一天。上帝你这个吝啬鬼,你的恩宠就像被浓雾淹没了的太阳。

或许,露易丝医生的沉默就是一种默许,就是坚如磐石的信念出现了某种松动。别指望他们现在还会像青春年少时代,面对一份厚礼和感动,会激情相拥,倾诉衷肠。但是,如果他忽然站在了露易丝医生的面前,递给她新建的医院大门的钥匙,她会怎样呢?

这个想法支撑着大卡洛斯一定要在今天翻越大雾山,他相信自己可以做到,相信在夕阳西下的黄昏中的一道风景,是他壮士暮年最后的辉煌与浪漫。

在小卡洛斯可以下床走路之前,秦忆娥已经开始在变卖随身佩戴的首饰了。玉手镯、黄金项链、金耳环、玉坠,连和普田虎土司结婚时那颗翡翠戒指都进了典当铺。她和小卡洛斯相好时,除了那年圣诞节的那根黄金项链,就几乎没有得到过他的任何礼物了。有次在昆明时,小卡洛斯想给她买颗贵重的钻戒,但被她婉拒了。“我想得到的可不是一个钻戒,你的爱就是最大的礼物。”秦忆娥说这话时,绝对是真诚的,因为她内心深处的爱刚刚被唤醒,也刚刚才认识到,世界上原来还有如此美妙的爱情。

但似乎所有美好的爱情都经不起苦难的折磨、俗世的尘埃,都短暂得像花开一季,月圆一夜,孔雀开屏,燕子衔泥。那时候两个情人已经搬出了万国饭店,秦忆娥说:“在这里一天的房费,够我们在外面一个月的房租了。”小卡洛斯问:“我们在外面如何生活?”秦忆娥惨然一笑,“人家生活得下去,我们也活得下去的。”小卡洛斯当时很愧疚地说,我很抱歉,当我真正拥有自己心爱的女人时,却不能给她带来幸福。但那时秦忆娥表现出了一个中国女子的贤良,她说:“幸福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你已经付出过了,现在该轮到我啦。”

小卡洛斯每天需要去医院换药打针,他们在开远城租了一楼一底的两间房子,是过去的铁路职工宿舍。现在随着法国铁路公司的撤走,火车开得少了,铁路上也裁员不少,这片铁路职工住宅区车马稀少、门庭冷落,小巷拐角处的垃圾都堆成了小山,往昔在城里颇为自豪的铁路工人,现在也灰头土脸的,不知自己能否在这战争年代保住自己的铁路饭碗了。

而秦忆娥仿佛回到了儿时当父亲和继父相继过世后的窘迫岁月,她对这样的生活有着深刻的惧怕。人说由贫到富易,由奢到简难,过惯了住小洋楼、穿金戴银、绫罗绸缎、美味佳肴日子的人,现在住进了贫民窟、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她就像被突然放逐到荒野中又丧失了生存能力的低能儿。更不用说还要服侍一个病人,安排每天的吃喝拉撒,穿土布旗袍,在菜场和引车卖浆者讨价还价,操心着油盐柴米,计算着口袋里的那日益减少的铜板,和典当铺的老板讨价还价,面对那些在国难当头的日子里还能衣着光鲜、香车宝马的达官贵人的蔑视,每天早上端着便盆穿过两条小巷去公共厕所,家里用的每一口水都要提一只水桶从几百米远的地方拎回来。常常是一桶水提回家中时,气喘吁吁、腰酸背痛以及手上的血泡再次被磨破,都还不会让秦忆娥有大哭一场的感受,最让她伤心欲绝的是,这一路上摇摇晃晃的挣扎,桶里的水通常只剩下一小半了。

刚开始遇到这些困难时,秦忆娥总是鼓励自己:别怕,等大卡洛斯回来后,就会好起来的。这就是自由的代价,这就是浪漫的生活。

但有的人并不喜欢别人的自由,也看不惯人家令人眼红的浪漫,因为这个世界的自由都有紧箍咒,浪漫都有陷阱。秦忆娥的母亲黄老孃带着这两样东西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两个为自由和浪漫而战的情人面前。她见了女儿的第一句话,似乎比关心小卡洛斯的伤势更关注他的财务状况。

“你说哪样?他破产了?就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么,难道你们现在穷到连房费都交不起?天老爷啊,我们母女俩咋个就那么背时倒灶哦!尽碰到些命衰的男人。他被老虎咬死倒好了,至少你还有个男人可依靠……”

“妈!你怎能这样说!”

“不是我说哪样就是哪样,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早就告诉过你了,爱情不过是戏里唱来骗人的,钱财才是生活中每个人都终身离不开的东西。老娘唱了一辈子的戏,还不知道它骗了多少人?”

“我的妈妈呀,我没有被哪个骗。前一场婚姻才把你的女儿骗进了火坑啊!”

黄老孃高声说:“火坑?你竟敢说坐过‘米其林’专列,住在小洋楼里的人是生活在火坑里?别不惜福啦。爱情不能当饭吃,当钱花。爱情只是冬天里嗑着瓜子、喝着茶,坐在自家的花园里,把天上的太阳当多加的一件衣服。太阳总是要落山的,爱情总是要老的,天冷了的时候,还是裘皮大衣好。我的憨姑娘啊,人不要说饿着肚皮,就是口袋少一个子儿,爱情都是馊的,连富人家的一堆狗屎都不如。”

“妈,当初你不是也很喜欢小卡洛斯先生吗?”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你是土司家的太太,跟着人家当土司的,吃香的喝辣的,哪点不好?天塌下来了,日本人打过来了,人家有房子有地,还有成群的仆人、奴隶,照样过有钱有势的日子。我可不能让我的女儿嫁给一个流浪汉。你个憨头日脑的傻姑娘,你倒是跟着一个流浪汉浪漫去了,你把你的老妈丢在昆明,吃哪样喝哪样?”

那时小卡洛斯躺在楼上的床上,听着楼下母女俩的争吵。他不是完全听得懂她们的昆明话,但大体意思应该是听明白了。尽管他一开初就不喜欢这个老女人的世故和圆滑,她和小卡洛斯打过交道的许多精于算计的中国人一样,是他甚为厌恶并避之不及的。但她是秦忆娥的母亲,小卡洛斯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的母亲会那么在意自己女儿的爱情。

小卡洛斯望着窗外那一方小小的蓝天,不知道该在哪方天地放飞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爱情。

大卡洛斯本来跟他兄弟说,等他接露易丝医生回碧色寨后,就到开远来接他们。他们原来的计划是,当小卡洛斯不用打针换药后,就住到蒙自县城的歌胪士酒楼去,先养一段时间再作安排。但半个多月过去了,他们没有大卡洛斯的任何消息。搬出万国饭店后,秦忆娥曾去开远火车站打铁路电话,可人字桥那边接不通,说是线路前些天被日本飞机炸断了。

秦忆娥在一个早上和她母亲一起出去买菜,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小卡洛斯那时勉强可以走路了,他等到暮色降临,也没有听到楼下的开门声和那一声“亲爱的,我回来了,你今天好些了吗?”的问候。他撑着一根拐杖下来,忍着饥饿站在大门口,外面的小巷只有拐角处有一盏昏暗的路灯,几乎少有行人。黄昏中凄凉的阴风卷起尘埃、卷起一地的落叶,鬼鬼祟祟地相互追逐,在死气沉沉的小巷中像一场逃亡的同谋。

在第一个孤独守望的晚上,小卡洛斯想到了报警求助。但他现在是一个连风都会把他吹倒的病人,到哪里去找警察呢?各种推测他都想到了:去看朋友了?抑或被本地的土匪劫持了?或者因为去找医生而耽搁了时间?前两天秦忆娥说她打听到开远城里有个老中医,吃他的中药可以让他虚弱的身子尽快恢复起来。但小卡洛斯担忧那个所谓的老中医不过是碧色寨的毕摩独鲁玩的那些花样。如果现在秦忆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中药回来,小卡洛斯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会把她煎熬的中药全喝下去的。

但是,爱人,你怎么还不回来?

在挨过一个不眠之夜后,小卡洛斯愈发感到自己成了一头饥饿的困兽。他在楼下的厨房里到处寻找能吃的东西,锅里还有一碗冷饭,但他不会生火,只能用暖壶里尚还有余温的开水泡了吃。橱柜里再没有吃的东西,他们搬过来后,一直在尴尬的生活窘境中挣扎,菜碗里多一片肉都会显得奢侈。小卡洛斯在翻箱倒柜中忽然发现:前天秦忆娥帮他洗的一堆衣服,现在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衣柜里,连袜子都熨烫得平平整整。在这摞衣服旁边,他发现了两个大洋,以及那支挽救了他的性命和爱情的玉簪。

被背叛的阴影像头顶飘过的一朵乌云,屋里到处都是挥别的手和哀戚的泪脸。从打扫得纤尘不染的房间、各归其位的厨具、不再燃烧的灶膛,到细心留下的钥匙,以及钥匙下压着的一张纸上草草画上的哭泣的人脸……

不会吧?小卡洛斯忧心如焚地想。

三天后,急得快要发疯的小卡洛斯终于收到了一封并非期待中的信。秦忆娥在信中说,她是被她的母亲硬逼着离开了小卡洛斯的。不然她的母亲就会吊死在她的面前,让他们奔向浪漫自由的步子跨过她的尸体。她不得不可怜她苦命的母亲,听从她的命令,回到了碧色寨。普田虎土司原谅了她们母女俩,说兵荒马乱的年月,多少人找片瓦遮挡风雨都找不到,这儿给你盖的一大栋洋楼,空着还不是空着啊。年轻时哪个不干点荒唐的事情,彝族人对这样的事有他们自己的解决方式,给和别人睡过觉的女人做一场“消娼法事”就是了。只是现在碧色寨没有了毕摩,普田虎土司从外面请了一个年轻毕摩来,他做的这场法事就像小孩子做游戏。让她和土司隔着一条小河,中间搭一木桥,上面用树枝覆盖,然后毕摩在一边念经驱赶淫邪鬼,然后他们夫妻走过那座桥,就和好如初了。亲爱的卡洛斯,我是没有办法啊,我稍有不从,不是土司会把我怎样,是我的妈妈她寻死觅活的啊!我又没有第二个妈,她也没有第二个女儿不是?卡洛斯,我会想着你的。你给我的爱,已经足够我回想一生了。

小卡洛斯看完这封信时,第一个念头是去普田虎土司家要回自己的爱人,第二个念头是终于解脱了。不用再为一个女人负责、为一场苦难万分的爱情感到愧疚了。一个流浪汉是不配有爱情的。

小卡洛斯彻底被击倒了,比普田虎土司的那只老虎迅猛的一击还更让他猝不及防、彻底崩溃。他瘫倒在病床上,不吃不喝,也不出去换药,任凭已经慢慢愈合的伤口重新发炎、溃烂,肌肤的疼痛和他内心的痛比起来,腹中的饥饿和他失落的爱情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了。让死神来得更快一些吧!

直到有一天,露易丝医生像个最后的拯救者,推开臭气熏天的房门,出现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小卡洛斯面前时,他才听到露易丝医生的一声惊叹:

“主啊!求你怜悯这苦命的俩兄弟。”

露易丝医生将奄奄一息的小卡洛斯重新送回铁路警察医院,布鲁东医生查看了小卡洛斯的病情,对露易丝医生耸耸肩问道:“这是为什么?我前些日子的努力都白费了。”

露易丝医生说:“求求您救活他。主不会轻易抛弃一个为爱赎罪的人。”

半个月后小卡洛斯才重新活了过来,露易丝医生为他请了一个专门的护士,他受到精心的护理。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露易丝医生带着一捧鲜花出现在小卡洛斯的病床前,她说:

“小伙子,你恢复得很不错啊!”

小卡洛斯从露易丝医生强作欢颜的笑脸中看出了她的悲凉。他问:“露易丝医生,请实话告诉我吧,我的哥哥呢?”

露易丝医生踌躇片刻,问:“你认为你的心可以再次经受住一次打击吗?”

小卡洛斯撇了撇嘴,“这颗心已经麻木了。”

关于大卡洛斯的消息,是马帮带给露易丝医生的。他们说,在带这个洋老咪过大雾山时,他已经病得很严重了。可是,那匹拖着他翻大雾山的骡子在山道上走得好好的,忽然就被一团厚重的浓雾卷走了。赶马的人们先是听到骡子的铃铛声在浓雾里急促地乱响,还听到大卡洛斯沉重的呼吸,就像被人勒住了脖子。跟在他身后的一个赶马人拼命地吆喝骡子,他甚至一度追进浓雾里,竟然伸手不见五指,黏稠得让人像游在水里,但骡子的铃铛声一直在雾里不紧不慢地响,那赶马人就顺着铃声的方向追。可等他从浓雾里钻出来时,不但什么也没有发现,他自己却已从山的这一面,到了山的那一边。

“我以为他是被土匪劫持了,便联系了当地驻军。他们在山上搜了一个多星期了,一无所获。”露易丝医生摊开双手,“我很遗憾,卡洛斯,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

“这么说,他失踪了?”小卡洛斯问。

“嗯。”露易丝医生扶着小卡洛斯的肩头,“请不要着急,卡洛斯。我雇了几个本地的山民,还在继续寻找。”

在死亡边缘走了两个来回的小卡洛斯,已经深刻洞悉了他们兄弟俩不可改变的命运。他说:“别找啦,露易丝医生。你忘了当年那些暴动的中国劳工,就是在大雾山上把我们劫为人质的吗?”

露易丝医生倏然想起了被推到刀斧手面前跪着的大卡洛斯,想起了自己在救人心切时说出的那句改变了大卡洛斯一生的话,想起在那些峥嵘血腥的岁月里,他们都那样年轻,从来不知道敬畏,从来不把这里的一座山、一场雾、一声惊雷以及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看得有多重要。

露易丝医生小心地问小卡洛斯:“那你认为……”

“强悍的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