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农历二月初三,是碧色寨的彝族人祭火神的日子。秦忆娥一大早就起来梳妆打扮,她坐在英国产的梳妆镜前,往苍白的脸上扑巴黎香粉,然后对在一旁伺候她的梅子说:
“去告诉师爷禄兴,让他给车站的弗朗索瓦站长、歌胪士洋行的大卡洛斯和小卡洛斯先生送帖子去,请他们也来看看祭火。”
坐在餐厅那头的普田虎土司鼻子哼了一声,说:“这些洋老咪,手脚上的毛像猴子一样多,还在啃生牛骨头,懂什么祭火!”
秦忆娥抢白他道:“那叫烤牛排,不是牛骨头。人家吃的是鲜嫩,老牛还吃嫩草呢。”
普田虎土司最怕三姨太提起这茬事儿,三姨太就是他嘴边的嫩草,他的舌头硬一点,嫩草就会像泥鳅一样又滑回她娘家去了。因此他只有对三姨太说:“好嘛,即便他们能用火来推着火车跑,他们也该晓得,是谁把火种带到这个世界上的。”
秦忆娥的回答充满了她对这个地方的人和事一以贯之的鄙夷,“都什么时代了,真是土包子。赶马的人才稀罕火种,满地跑的火车从不靠火种,却拉来了金山银山。”
秦忆娥回到家里后,就没给过土司老爷好脸色,当然,并不是说现在她有小卡洛斯的爱了,就可以在这座专为她盖的小洋楼里有恃无恐,而是秦忆娥发现,她不在碧色寨期间,普田虎土司又有了新欢。一个壮实的彝族女人成了土司衙署的总管,土司甚至把粮仓的钥匙都交给她管。秦忆娥见过这女人一次,阔嘴厚鼻,红脸膛,大奶子,小蛮腰,大屁股。这种女人才能填饱一只老虎的胃口哩。因此,当普田虎土司在她到家那天晚上想摸进她的卧室时,秦忆娥拿一个洋药瓶摆在两腿间,“找你的大屁股女人去!我这儿还上着药。”
洋人的东西总是比刀子还要厉害。不过,普田虎土司很快就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再漂亮的女人,只要她在床上拿腔作态,不好任意摆弄,就连一头老母猪都不如。因此,上不上秦忆娥的床,对土司来说也不重要了,三姨太现在不过是他的一个摆设,脸上的一点面子罢了。
男人对失去兴趣的女人,常常连火都懒得发。普田虎土司慢悠悠地对女仆梅子道:“还像木桩戳那儿干什么?快去请那些洋人老爷。”他顿了一下,忽然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秦忆娥三天两头地往铁路那边跑,不是说去看病,就是说去跳舞看电影,参加洋人的聚会,有时连晚饭也不回来吃,那些洋老咪在八角楼里搞些什么名堂,土司又不是不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又说在跟洋人学打网球了。碧色寨的网球场上从来只有洋人们玩,彝族人说洋老咪们隔着一张网,把一个球打来打去,还不如人们抢荷包或摔跤,至少人们在这些游戏中还能找到爱情。洋老咪的玩场,就跟耍猴一样,有什么意思呢?但秦忆娥每次面对土司的诘问,总是振振有词地说:“这是交际,社交。人家洋人兴这个,才把铁路修到你这山沟沟里来,让你有财发,有新朋友认识。中国过去不懂交际,所以落后,老是被洋人打。人不交际,还不跟死了一样。”
一股莫名鬼火涌上土司的心头,“狗日的杂种,哪儿来这么多的老爷啊!”
梅子慌忙退出去了,秦忆娥从镜子里看到了土司的恼怒,她头也不回地说:“老爷要有老爷的样子。真是个蛮子。”
每当三姨太说他是个蛮子时,一向气吞山河的土司就英雄气短了,他呷了一口酒,叹口气道:“这世道啊,比我更像蛮子的人多啦。你没有碰到,是你命好。”
普田虎土司的哀叹是有道理的,比他这个彝族蛮子更野蛮的人,如今到处都是。只是他目前还不知道,他们将蛮横无理到什么程度。不过他马上就要在祭火场上领略到了。
碧色寨的祭火场在村寨后面的龙树林前,人们祭祖、祭火、祭龙都在这片郁郁苍苍的参天古树之下。多年前普田虎土司就是在这里,带着自己的人马和弗朗索瓦带领的铁路勘测队开战。但是在天上的祖先,在大地上的龙神,在火塘上的火神啊,你们看看吧,即便是一个权倾四方的土司老爷,今天也不得不请这些野蛮人到这里来当尊贵的客人。不是为了让那个汉族女人高兴,也不是因为祭火神时缺少嘉宾,只是因为火神带来的火种,被一些人祭祀,被另一些人用来推动了火车,带来了人人都需要的财富。不管怎么说,看在财富的分上,大家还是说得过去的朋友,还需要像秦忆娥说的那样——交际。再说,碧色寨的洋人们还把他当做有身份的贵族,他们恭维起他来,常常让老土司像喝下一碗蜜糖水一样滋润。
太阳当顶时,祭火场地上人群熙攘,彝族人已经穿好了他们的节日盛装,搬来了铓锣、三弦、唢呐、牛角号等乐器,汉人敬官,彝人敬火。这是一个神被请下神坛与人共欢乐的节日。
土司普田虎端坐在祭火场的上首方,那姿态和威严让人相信,火神是另一个世界的神,而眼下这个世界属于他。在他的左手边是三姨太秦忆娥,右手边是碧色寨火车站的站长弗朗索瓦先生,歌胪士洋行的大卡洛斯,而小卡洛斯则坐在秦忆娥身边,他旁边是教堂的布格尔神父。
小卡洛斯显得有些落落寡合,像个正在思考着世界末日的忧郁诗人。回到碧色寨已经一个月了,他们一直没有勇气去和土司摊牌,不是秦忆娥在犹豫担心,就是小卡洛斯说他还没有准备好。这个世界上最难说出口的事情,大约就是对一个男人说:我爱上你的妻子了。
今天他的衣着很随意,只在雪白的衬衣外套了一件彝族人的阴丹兰马褂,胸前还别了一朵刚刚采摘下来的鲜艳杜鹃花。刚才他们走上山坡和普田虎土司夫妇寒暄致意时,秦忆娥偷偷将这朵杜鹃花塞给了小卡洛斯,虽然他只是礼节性地致谢,但他们的眼神在明亮的阳光下暧昧地交织缠绵,连天上一掠而过的鸟儿都看见了。
秦忆娥今天穿一身洋女人才会穿的束腰南洋白纱裙,把本来不大的奶子衬得比碧色寨任何一个大奶子婆娘的都耀眼。她的头上还戴一顶女式凉帽,一块黑色的网罩从头顶兜到脖子,使她像个从渔网后面看人的怪物,但是她的美罩在一张网后面,更加令人想入非非。也像她的爱情命运,注定要在一张黑色的网里挣扎徘徊。
弗朗索瓦先生一身白色洋装,戴顶白盔帽。而大卡洛斯先生则身着苏格兰暗花格尼猎装配米黄色马裤,脖子前还系一个蝴蝶结,本地人曾经称之为“刮屎片”,因为他们拉屎时经常用如此形状的竹片揩屁股。
本来这是大卡洛斯特意为露易丝小姐打扮的,但露易丝小姐临出门前诊所里来了一个病人,需要输液,她无法来参加这个盛大的聚会了。在碧色寨,彝族人的节日很多,无论是火把节的狂欢还是祭祀各路神灵的节日,铁路上的洋人们已经能很自如随意地来参加,把它们当做调节自己生活的一次郊游或者狂欢。当然,他们自己的节日,当地彝族人是不会感兴趣的,也加入不进来,除非是那些已跟随布格尔神父领洗入教的彝族天主教徒。
毕摩独鲁是祭火的主角,今年的第一粒火种将由他来迎请。三天前他已经不吃不喝,进入到人神不分的境界。尽管年年都要祭火,年年都要迎请新火种,但毕摩从来不敢怠慢这个仪式中的每一个细节,从斋戒自己的身心,到督促检查每一个环节。毕摩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人们:“火延续了我们的生命,正如水带来生命一样。火为老祖父,水为老祖母,千百年来,他们一路在养育着我们哩。”这个可怜的老毕摩,只有在彝族人自己的节日里,才重新找回了自己,重新成为碧色寨这个舞台上的主角。
各式乐器此刻已经各显神通地吹打敲响,神界的火神需要听到人间的欢乐,他才会给凡尘带来火的热量和温暖。火神在毕摩的指挥下,被八个精壮的小伙子抬出来了。火神是一个身高约两米多的伟岸男子,穿戴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脖子上挂满新采摘下来的野花和松果,身上贴满了人们用彩纸写上的对新的一年的祈诵和祝词,他下身裸露的生殖器被涂成红白两色,粗壮笔挺,骄傲地直冲蓝天,足有一个成年男人的手臂那么长,但绝对比一条汉子可以劈开大山的手臂有力,连天空中耀眼的太阳也稍稍感到了害羞。
当火神抬来先给土司老爷和他尊贵的客人们过目时,几个洋人大为好奇,大卡洛斯不无揶揄地小声对弗朗索瓦说:“这可是我见过的最为强壮的男人了。”
弗朗索瓦不失矜持地捋了一下自己高高上翘的八字胡,“噢,他们倒是一个很开放的民族。”
土司那边的秦忆娥却仿佛被那个花里胡哨的生殖器撞散了眼波,层层涟漪般荡漾到了小卡洛斯脸上,再漫进他的目光里。小卡洛斯看见女人的脸在网罩后面羞赧难掩,便一眼望尽秦忆娥寂寞难耐的心。他忽然有自己的生殖器被一双柔软的手紧紧握住的愉悦,在回来的火车上那个浪漫疯狂的旅途,每次他要进入她的体内时,这个女人总会用手来紧紧握住他的生殖器,还癫狂地呓语道:“啊,啊,它不是一只老虎吧?”回到碧色寨后他们也幽会过几次,在歌胪士酒楼的房间里,在车站后面荒岗的荒草丛中,但都没有在火车上那样惊心动魄、天翻地覆。碧色寨太小了,到处都是多事的眼睛。
不过,祭火场地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面对火神硕大的生殖器,倒是一点也不惊慌失措,她们就像夸耀自己家里的男人,嘻嘻哈哈地评点着今年这个火神的模样,从头到脚,还有那个巨无霸似的生殖器。她们内心坦荡,纯洁无瑕。因为如果火作为生命之源需要被这些虎的后代、龙的子孙祭祀膜拜,它也一样。
本来,按照往年的规矩,在火神被展示给众人后,毕摩独鲁将扮演“盗火者普罗米修斯”的角色——这是弗朗索瓦站长对他的评语,他将向人们展示钻木取火的绝技,再现彝族人的祖先在茹毛饮血时代获取火种的历史。多年以来这都是一个神圣庄严的时刻,人们在此之前已经泼掉家中火塘里的柴灰,今天将要把老毕摩钻木请来的新火种迎回家。要不然,他们一年的平安和衣食将无所依持。当火种引燃成一把把燃烧的火炬后,众神狂欢,人神共娱,人们将看到大自然中的神祇们骑着云朵来,驾着飞翔的战车来,乘着蒲公英来,驱赶着虎豹熊罴来,带着天上的仙女来,牵着海里的龙王来。
“他们倒不失为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浪漫民族。”当弗朗索瓦先生听土司说,将有这么多神灵来参加今天的祭祀时,侧身对大卡洛斯说。
“一群长了胡子的儿童。”大卡洛斯打趣道,依然不无嘲讽。
而他的兄弟小卡洛斯却接过话来说:“成年人要是可以合理地胡闹,并把它当成一个节日的话,我情愿生来就是个彝族人。”
秦忆娥瞥了小卡洛斯一眼,于是他连忙补充道:“东方古老的民族总有许多让我们费解的东西,太令人着迷了。这让我们经常忘了自己是谁。”
普田虎土司终于找到反击这些自以为是的外族人——包括自己的三姨太——的机会。“我们彝族人就是在山林里迷路了,也总能找得到回家的路。”
场地中间有一段干枯的老树桩,约有三米多长,两人合围那么粗,它被雷电劈过九百九十次,被魔鬼啃吃击打过六百六十次。因此它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它是火神之父,每年毕摩独鲁都将从它的身上用一根钻木杆取出火种来。它就像大地上沉默的老父亲,在人们最需要时,燃烧自己,温暖众生。
今年的祭火节来临之前,毕摩得到了神灵的一些让他也感到费解的启示。昨天晚上,他在家里看见一道蓝光出现在火车站的上空;五天前,他在山梁上看见百兽逃亡,众鸟迁徙,无论他使用何种语言呼唤这些亲密无间的朋友,它们仿佛都没有听到,连那只随时降落在他肩膀上的山鹰,也只是在他的头上盘旋三周后,恋恋不舍地飞走了;从去年春天开始,山上的野花要么不再开放,要么开错了季节。春天时,大地竟然像错过了花期的寂寞老妇人,在本该马缨花遍山开放的灿烂季节一派凋敝、单调;而该在冬天开放的山茶花,却在秋天里提前开放,似乎要向人们宣告,这个冬天将会很漫长。更让人感到恐惧的是:年年开春以来都会将大地打扮得一地金黄的油菜花,今年竟然会在一处背阴的坡地上开成了血红色的一片。毕摩当时就吓得给苍天大地上的诸神跪下了:东南西北中的天神啊地神,树神啊龙神,掌控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相生相克的生命树啊,是万物错过了季节,还是我们得罪了众神?这是一个凶年。
因此,今天的祭火毕摩独鲁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在那些彝家的后生抬火神时,他不断告诫他们:“小心,小心,火神今天脾气不好呢。得罪不起他,得罪不起啊。”
祭火场寂静下来,人们都在全神贯注地看毕摩将如何从神灵那里迎请来第一颗火种,而他的嘴唇竟然不听使唤,没有念出烂熟于心的迎火经文,似乎有一个更强大的魔鬼在驱使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念出“地上的恶龙来了,天上的恶龙来了,地上的恶龙天上的恶龙都要来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咒语。他的耳朵边则填满了野牛一般的号叫,不是一头,而是一群,铺天盖地向他冲来。他手里抓着的黄栗木钻火杆禁不住颤抖,就像手掌里捧不住的水。力气在一瞬间逝去。老毕摩急得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
在这必将记入碧色寨历史的一天,彝族人在虔诚地迎接自己的火神,像保留一颗火种一样,传承他们祖先的智慧。人类自从认识了火,就告别了茹毛饮血的日子,那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进步之一。尽管现在的人们用洋火来引火,用电灯来取代火,甚至用火来驱赶火车,但彝族人仍然坚守对火最朴素的情感,最古老的崇拜。这不是做给洋人看的热闹,也不是如秦忆娥所说的蛮子们的土气,而是他们不愿忘记自己的历史与文化。但那天祭火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有个更野蛮的人,像一个闯进家里来的强盗,一脚踢翻了人们心中神圣的火塘,更打败了彝族人供奉了数千年的火神。
天上传来的野牛般的嗡鸣声,并不是毕摩独鲁于神魂超拔中出现的幻听,这野蛮的轰鸣几乎要穿破人们的耳膜了。人们已经不能聚精会神地观看毕摩钻木取火的奇迹,所有的人都惊讶得抬头望天。他们看到了另一个夺人魂魄的奇迹从天而降——
仿佛一大群野牛在天空中横冲直撞,驱赶着惊慌失措的云朵,并一路拉屎,宁静的天空和大地,眨眼间就被蹂躏得支离破碎了。
一声巨响从山坡下传来,一个大炸雷落在树梢上,响声也只有它的万分之一。因此这天崩地裂的轰鸣让所有人什么都听不见了,而且还刹那间忘记了是在白天还是黑夜,梦里还是梦外。天地间瞬间翻了个个儿,一朵盛开的黑蘑菇,梦幻一般开放在半空中,就像神话传说中魔鬼口里吐出的黑气。
本来跪着钻木取火的老毕摩被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其实,站在祭火场外围的人们都被震离了原来的地方,有的人挂在了树上,有的人飞到了溪流里,还有两个人像张饼一般贴到了山崖上。土司普田虎的太师龙椅翻了,他两脚朝天,乱蹬乱踢,像一个溺水的人;而弗朗索瓦站长被震得悬在半空中,这让他一下看清了糟糕透顶的局势,在屁股还没有落地前便哀叫起来:
“主耶稣啊,他们来轰炸我的车站了!”
小卡洛斯一个箭步蹿到蹲在地上的秦忆娥身边,用身子护着了她,他们的目光在这危难之时的碰撞,就像他第一眼看到这个东方女子时一样,一个张皇中带着凄迷,一个大胆中传达出炽热,一个好奇中透出哀怜,一个倾慕中隐藏着欲望,一个如笼中的金丝鸟展翅欲飞而不能,一个似非洲草原上的猎豹守着猎物却无从下口。在时局动荡、战火纷飞中,他们必将为碧色寨糜烂、沉沦、堕落的隐秘情史,添加一笔欧罗巴风情加东方式偷情的罗曼蒂克。哪怕死亡之剑就像现在从天而降的炸弹一样高悬头顶。
“不要怕。”他对她说。
大卡洛斯先生从地上爬起来,抬头往天上一望,用他那在铁路线上让人闻风丧胆了几十年的嗓门大喊:
“日本人的飞机!快跑啊!啊,不,不!快趴在地上,不要乱跑!”这个从不轻易在中国人面前显示出任何恐惧的大块头洋人,已经语无伦次了。
“不是飞机,是天上的恶龙来了!”毕摩独鲁的声音尖厉而诡异,因此听起来比大卡洛斯的叫喊更令人灵魂发懵。
天上飞来窜去的飞机在碧色寨的彝族人看来,就像在山中猝然遇到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猛兽,也像这些年来洋人从外面带进来的所有新奇事物——火车、铁轨、电灯、自来水、电影、电话、留声机、水火油(煤油)、咖啡、硬壳面包一样,不全是让他们感到恐惧,而是令他们好奇和敬畏。他们并没有听大卡洛斯的,只是在稍稍恢复了第一次爆炸带来的慌乱后,惊讶地望着被撕破了往日宁静的天空,望着那些像野牛一样叫唤,却能如蜻蜒一般自如飞翔的家伙,在他们的头上肆意兜圈子,直到再次看到一粒粒羊屎一般的东西从天上撒下来,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后终于看清羊屎变成了一个大铁疙瘩时,猛烈的爆炸便覆盖了祭火神的人们。
战争降临了。正如弗朗索瓦站长说的那样,对那些战争狂人来说,战场无所谓远近,也无所谓早晚;也如普田虎土司所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更野蛮的人,他们的兽性连神界的诸神都难以抵御。那个竹藤编扎的火神被抛到空中翻着跟斗,燃烧着仿佛要追逐太阳而去,人们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的身影。这一年家家的火塘必将很冷寂,这一年碧色寨的天空带着血腥味的黑烟,因为挟带了太多的血肉和阴魂而凝固了,长久不飘走,成为人们心中沉重的阴影。很多年以后人们还记得火神中弹后的惨叫,很多年以后人们还在诉说他的巨大生殖器被一块弹片削飞了,像一柄利剑插在祭火场后面的龙树上,尽管依然挺而不倒,但碧色寨的人气却越来越衰败,房屋越来越倾斜,野草越来越疯长,连鸟儿都懒得在这片土地上拉屎了。
日本人的飞机从东京起飞,本来是沿着滇越铁路线飞来轰炸碧色寨车站的,但他们发现了车站外的山头上祭火神的人群,就把多余的炸弹像拉羊屎一般撒到这些崇拜火的人们头上,仿佛一个邻居家调皮的孩子,顺手往人家的汤锅里撒了一把煤渣般恶作剧。
轰炸持续了约一刻钟,天空重新恢复宁静,但已经不再湛蓝。幸存的人们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哭喊的本能,只是木木地东张西望,仿佛都试图从一个噩梦中挣扎出来。秦忆娥完全瘫倒在小卡洛斯怀里,惨白的脸上竟然还荡漾着几许幸福,几丝羞涩。她薄薄的嘴唇微微地翕动,似乎是想打开自己,想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中承接住某种温情、某种幸福力量的呵护。就像他们曾经拥有过的那些在刀尖上舞蹈的快乐时光一样。
一向高贵矜持的弗朗索瓦站长,此刻坐在地上像个乞丐般喃喃自语,“这是一场梦吧?噢,上帝,求你快告诉我,这是地狱吗?”他一身白色的西装已经污迹斑斑,头上的白盔帽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趴在他身边的大卡洛斯一拳砸在被炸弹深翻过的泥地里,愤懑地喊:
“完了,完了,狗娘养的日本人,把一切都毁了。”
眼前的景象就像电影里的场景转换,让几个洋人刚刚看到了人间天堂里人神共娱的欢乐,眨眼便来到了地狱,他们不仅看到了横七竖八的被炸翻的人群,还看到了死伤者中有百鸟王国的一个王子,海龙王的两个使者,四个乘祥云而来的四季仙女,十二个来自大山里的花神——她们本来是要带给人们春天的信息,三个驾着战车的战神,六个山鹰帝国的武将,两个远古部落的祖先,以及一个被弹片击穿了的巨大葫芦——本地彝族人认为,在洪水滔天的时代,他们的祖先就是躲在这个葫芦里逃过一劫,他们世世代代供奉它、崇拜它,将之视为圣物,但没有想到它也会被粗暴的弹片打穿。
不仅神的使者被打败,祖先的圣器没有保住,文明世界的庞然大物也在劫难逃。一列火车那时刚进站,还没有停下来便提速想逃,但几颗炸弹野蛮地把火车头抬起来,横着扔了出去,横飞的车头撞倒了为机车加水的铁皮大水塔,水塔像积木一样地倒了,飞溅的水花和断肢残臂一起在空中飞舞,一切就像噩梦中的景象,连太阳都是黑色的。人们在山坡上还看见了车站候车室的红顶屋檐被揭飞了,露出黄色的残破墙壁,像一个突然被剥去了衣服的人;站台对面美国人开的亚细亚水火油公司的储油库正在熊熊燃烧,仿佛是毕摩独鲁引去的火神。
大卡洛斯刚刚庆幸地发现,哥胪士洋行那幢两层小洋楼还在硝烟中若隐若现,紧接着便看见洋行后面八角楼的八个角只剩下三个了。断壁残垣中的哀号似乎正远远传来。这个碧色寨里的欧罗巴人寻欢作乐的伊甸园,昨天晚上还在回响着伦巴舞的曲子,老鸨珍妮弗小姐坐在吧台后面,计算着她手下的几个还算年轻的吧女还有多少可以卖出的青春。她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对站在柜台前的客人们说:“牛仔,掏枪要快一点,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大卡洛斯仿佛看到了玫瑰房里被炸弹揉碎的玫瑰满天飞舞,一地残红,不堪收拾;他甚至还听到了珍妮弗小姐最后的哀鸣:
牛仔,你给老娘的玫瑰房送什么来了?
大卡洛斯这时才忽然想起另一个最让他牵挂的人——露易丝医生!他往铁路诊所方向瞭望,但被蒸腾的烟雾笼罩了。
“糟糕了,诊所也中弹了!露易丝医生在里面啊!”他大叫一声,丢下众人就往山下冲去了。
劫难之后,最先喊出心中真实感受的是毕摩独鲁,他忽然像中了邪似的一跳三尺高,悬在半空中手舞足蹈,怪声尖叫。
“看看啊,看看吧!三十年前我就说过啦,天上的恶龙必将收伏地上的恶龙。三十年了,它终于来啦,来收伏邪恶的地龙啦!”
作为滇越铁路法国公司特等车站碧色寨站的站长,弗朗索瓦先生可不喜欢在这个令人沮丧的场合里,听到毕摩独鲁的这番奇谈怪论。
“我对你顽固地持此看法极为愤慨!”弗朗索瓦站长掸干净身上的尘土,将被踩扁了的白盔帽拿在手上,尽量不失尊严地站在毕摩独鲁的面前,“如果说日本人的飞机是天上的恶龙,我会表示同意。但我绝不会允许你污蔑我们的火车是邪恶的!”
他那一以贯之的尊贵在一瞬间把独鲁震住了,但老毕摩眨了眨他那细小的眼睛,仿佛一下就看穿了这个洋老咪凄惨的结局。“三十年前我就说过了,没有降伏不了的恶龙。时辰到了,你们该回老家去了。”
“我绝不轻易放弃自己的岗位。”弗朗索瓦站长冷硬地说,“我会让你相信,不仅你的咒语赶不走我,日本人也做不到。我要去照管我的车站,不跟你这野蛮人啰唆了。”
但野蛮人独鲁仿佛找到了强大的同盟军,火车刚才不是被看不见的神力掀翻了么?车站不是陷在一片火海中了么?对他来说,谁造成的这一切不重要,重要的是洋老咪们的火车也有这一天!他扬眉吐气、妙语连珠,一语道破了弗朗索瓦站长内心的担忧,“天上的恶龙把你的火车降伏了,车站还有什么用?车站没用了,站长又能做些什么呢?和我们一样犁田赶马吗?也许你的火车站以后可以做一个马帮的驿站,你可以帮忙照管我们的赶马人。”
弗朗索瓦先生感受到了自己背后嘲弄的目光,这让他深感羞辱。尽管他忙着回车站去救火,但自从他履职以来,还没有哪个中国人敢这样在他心头烧一把怒火。他回转身,用讥讽的语调问:“朋友,三十多年前,正是我们,把你们的马帮驿站变成了文明世界的火车站,难道你想历史走回头路吗?收起你那套装神弄鬼的戏法吧,我不相信日本人的飞机是你的法术招来的。”
就像弗朗索瓦先生从来不容别人挑战他的尊严一样,毕摩独鲁也绝不允许有人怀疑他的法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要是你们还不想走的话,我一句咒语就可以让天上的恶龙再来降伏你的火车。”
弗朗索瓦先生的目的达到了,他对小卡洛斯、布格尔神父和惊魂甫定的普田虎土司说:“你们都可以为我作证,我将去国民政府控告这个仇视我们法国政府,把日本飞机看做是自己豢养的恶龙的巫师。我个人认为,这不利于当前的困难局势。”
布格尔神父这时说:“宽恕他吧,弗朗索瓦站长。不知者不为过。”
弗朗索瓦像个孩子似的斗气道:“绝不!神父,一个基督徒才值得宽恕。而这个反对我们法国铁路公司的、冥顽不化的、用巫术蛊惑人心的异教徒,他不配!”
普田虎土司厌恶地瞪了独鲁一眼,“舌头多了,要掉脑袋的。”他又转过头来,对还依偎在小卡洛斯身边惊魂甫定的秦忆娥恨恨地说:“鸟儿找错了窝,是要被老鹰吃掉的。”
日本飞机的轰炸,必然要改变一些人的命运。只是那时谁也没有想到:它还会改变充满着欲望和淫荡的碧色寨的历史,改变一条费尽千辛万苦才修建起来的一条跨国铁路的命运。
弗朗索瓦本来只是去蒙自县政府告的状,结果来抓独鲁的却是全副武装、头戴白色钢盔的宪兵,给了他一个当时谁都害怕的罪名:汉奸。
碧色寨的汉族士绅和商人、小学校的学生们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庆祝一个勾结日本鬼子的汉奸被缉拿归案。那个高兴劲儿,就像过年。似乎只要揪出了这个汉奸,大家就再不会挨日机轰炸了。碧色寨的汉族人在大轰炸那天也损失惨重,寸轨铁路的调车场受到彻底破坏,几家贸易公司被炸,连财神庙也因亚细亚水火油公司的储油库被炸燃烧后,殃及池鱼,烧得只剩下几根枯黑的焦木和断壁残垣。那个画在墙上被供奉的财神,在烟熏火燎之后泪流满面,花里胡哨,像个小丑一般可怜。从此他变得一贫如洗,伤心欲绝,连片遮风挡雨的瓦都没有了。
而令人奇怪的是,碧色寨的彝族人得知毕摩被抓走后,漠然相对,既不愤慨,也不声援。毕摩过去经常要么被魔鬼带走,要么受到诸神的邀请,家里人也习惯了他这种神出鬼没的生活,因为他既然能自如地往返于神界与人间,就超越了生死和一切苦难。人们相信就是官府把毕摩捉去砍头,毕摩也会把落地的头颅装上去。
寨子里的人们并不怀疑自己的毕摩有召来日本飞机的法力,只是不知道,日本是个由什么样的魔鬼控制的国家,日本人是什么样的人,就像他们不知道神界的魔鬼住在哪里,吃的是什么,会有多恶一样。因为这是智者毕摩管的事,毕摩会告诉他们如何驱逐生活中的魔鬼。
可是,这一次人们却有些纳闷了,天上的恶龙如果是毕摩的法术召唤来的,他们炸洋人的火车和车站也就罢了,为什么连我们的火神也炸呢?毕摩岂不在引狼入室?寨子里的人家几乎都有亲人在那次轰炸中被炸死或受伤,灾难的悲伤还笼罩着每一户彝家人的火塘,让他们的火塘没有一点温暖。如果天上飞的是东洋人的恶龙,那么地上跑的还有西洋人的恶龙。西洋人和东洋人,都要把恶龙放到中国来,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招惹着他们了呢?
这个疑惑连土司普田虎也弄不清楚了。他在平常遇到这些烦人的问题,总是召毕摩独鲁来询问,祖先怎么看,山上的众神有什么好的建议,拉出人马来和他们打,是凶还是吉,等等。但独鲁被抓走了,老土司后悔当初没有为他做担保。可自从政府的军队进驻到碧色寨后,他这个土司说话就不能气粗了。三姨太秦忆娥告诫他,现在是战争时期,政府抓到汉奸,一般都是枪毙。她在昆明时就看见报纸上这样说的。
“这些穿军装的大兵,就跟当年那些硬闯进来修铁路的洋人一样,让碧色寨成为一个世代在这里居住的人都不认识的地方了。”普田虎土司抱怨道。
秦忆娥说:“人要不认识自己的家乡,说明有变化了嘛。几百年的寨子连片瓦都不变动一下,那还不把人憋死了。”
土司不阴不阳地说了句:“变化?嘿嘿,总不能把家猫变成野猫吧?”
秦忆娥有些心虚,前几天她以去山上采野花为由,支开了女仆梅子,独自和小卡洛斯在车站背后的大荒山上幽会。他们还没有穿好衣服时,一个放羊娃忽然出现在面前。尴尬万分的小卡洛斯给了那个孩子一些糖果和零钱,让他谁也不要讲。但谁知道这些大山里的野孩子的心呢?从那天以后,秦忆娥发现,她怎么也支使不开梅子了。哪怕你给这小姑娘再多的好处,她总是默默地跟在秦忆娥的身后。而且,秦忆娥发现,这小女仆眼里新长出来了两样东西——仇恨和鄙夷。
他们在碧色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要想掩饰自己的私情,似乎跟把火车藏在山里不让日本人的飞机发现一样,毫无作用。秦忆娥过去打网球是他们见面的一个最好的理由,尽管她连挥拍的技术要领都还没有掌握好。但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在打完网球后,一起吃饭,一起逍遥。
但就是这个隐藏着浪漫的理由,也被日本人的飞机破坏了。那天秦忆娥说要过铁路那边打网球,普田虎土司用讥讽的口吻说:“网球场上那么大一个弹坑,大概日本人也讨厌这些洋老咪吧。”
而小卡洛斯在某些方面却让秦忆娥有些失望,他总是没有准备好,总是有商务上的事情急需处理,总是在把秦忆娥拥进怀里时安慰她说,不要着急,我会去找他的。日本飞机轰炸碧色寨后,小卡洛斯更忙了,毁坏的八角楼需要修葺,被炸死的人需要送进天堂——愿天国的大门也为珍妮弗小姐淫荡快乐的灵魂打开。还有诸如战争的进程需要关注,希特勒的疯狂性格男人们也需要讨论。这些涉及世界命运的大事,与去和一个土司摊牌同样重要。
像所有痴情的女子一样,秦忆娥从不怀疑小卡洛斯的爱,但怀疑他爱的勇气。秦忆娥曾经对小卡洛斯说,我都是你的人了,你喜欢你爱的女人睡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吗?况且他不是人,是野兽。你难道不心疼我吗?
小卡洛斯怎么会不心疼?他一想到这些就心如刀绞。但他宁肯把心中的那把刀憋在口腔里,也不愿张口对普田虎土司说,尊敬的土司,我很抱歉地请求你,把你老婆让给我吧。
有一次秦忆娥实在忍受不了小卡洛斯的犹豫徘徊,对他说:“哎,你们当年修铁路的勇气到哪里去了?你呀,你真是一个秀才。”
小卡洛斯问:“秀才是什么意思?”
秦忆娥没好气地说:“就是指那些读书人,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只是嘴上说得一套一套的。我妈也说了,他们就是狗屎做的鞭子,文(闻)也闻不得,武(舞)也舞不得。”
小卡洛斯更听不懂了,他想了半天才说:“抱歉,我实话告诉你,我其实没上过几天学。”
战争的阴影这些年来虽然一直盘桓在人们的心头,但它似乎离碧色寨很遥远。如果说从前它是遥远天空的一片乌云,现在它就成了一场风暴,猝然降临在人们的头顶,将所有的秩序都打乱了,粉碎了。那天大轰炸后,大卡洛斯没有顾及被炸毁的八角楼,却直奔向露易丝医生的诊所,诊所的三间房子倒塌了两间,但万幸的是露易丝医生只是被飞溅的瓦砾擦伤了几处皮。他赶到时,这个刚强了几十年的女人,一头扑到大卡洛斯的怀里,痛哭失声:“我的诊所啊我的诊所!”大卡洛斯拥着她安慰道:“感谢主,人还好好的就好。刚才真是急死我了。”
露易丝医生第一次紧紧抱住了大卡洛斯,人只有在生命的紧要关头,才会明白人海茫茫中谁是真正疼爱自己的人。更何况一个劫后余生的女人,现在多么需要男人宽阔有力的肩膀。
“他们毁掉了我的诊所。”露易丝医生竟然像一个孩子似的无助和哀恸。
大卡洛斯拥着这个自己爱了一生的女人,忽然就像得到了上帝的昭示:他补赎的机会到来了。多年前露易丝医生用自己的声誉救下大卡洛斯的性命,不是因为爱,而是由于怜悯。现在,该他感恩和回报了,不是因为怜悯,而是由于爱。
“没关系,我再给你建一个就是了。”
在露易丝医生面前,大卡洛斯绝不会食言。他拿出一大笔款子给露易丝医生。他甚至说,咱们干脆就建一个医院吧,你看现在碧色寨这么多人,战争又开始了,太需要有一家正规的大医院了。你做院长,我来做个看大门的好了。露易丝医生那时眼睛里闪出一抹阳光,随即又暗淡了下来。
“噢,卡洛斯,我很抱歉,我领受不起这份礼物,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报答您的了。”
“这不是什么礼物,只不过是为我赎罪罢了。”大卡洛斯竟然说得有些羞涩。“这条铁路,是法国人的,但是中国人修的;我在这里获得的一切,也是这个国家给的。该是我们感恩的时候了。”
露易丝医生脸上荡漾出罕见的赞许:“感谢主,你可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啊!”
大卡洛斯心头涌上一股暖流。这么多年了,他知道自己在露易丝医生眼中的地位,流氓、无赖、粗鄙的工头、奸诈的商人。连当年他响应露易丝医生的倡导,出钱帮铁路对面的彝族人修蓄水池,也丝毫没有改变露易丝医生对他的成见。修铁路时干过的一切,哪一桩哪一件能让露易丝医生看得上眼,又怎能逃得过她的审视?她审视了大卡洛斯三十年,终于第一次赞美了他的善良!
为了对得起这份赞美,大卡洛斯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露易丝医生的医院建起来。这还不仅仅是为了一份得不到的爱,还为了一个人重新赢回尊严。
战争让一些人沉沦,但也升华一些人的情感。大卡洛斯这次站在了仁慈的上帝一边。布格尔神父在教堂里布道时,对参加弥撒的教友们说,日本人的炸弹为什么要落在其他不幸者的头上,而没有击中你?那是因为耶稣还有事情要让你去做,因为你的灵魂还没有得到拯救,你还不到上天堂的时刻。你还没有准备好,在主耶稣面前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爱了,我奉献自己的所有,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了。如果你还活着,赶快忏悔自己的罪吧,求得耶稣宽恕的最佳途径,就是去帮助那些在这个战火纷飞的世界上,受苦受难的人们。从施舍给他们一碗粥,到救助他们苦难的灵魂。
过去大卡洛斯去教堂,只是因为露易丝医生会去,碧色寨有身份的西方人会去。尽管他是教堂里最慷慨的捐赠者,但他经常在神父讲道时睡着了。可这次布格尔神父的讲道却像一颗炸弹直接命中了他的灵魂。在彝族人的祭火场被轰炸那天,他眼睁睁地看到一颗炸弹直冲他的脑门而来,当时他吓得恨不能钻进地里去。但等他在爆炸的间歇时回过神来,才发现那颗炸弹在离他不到一米远的地方重重地插进泥土里,竟然没有爆炸。
神父说得对,耶稣还有事情要我去做,我的灵魂还没有得到拯救。
那么,就请露易丝小姐看看,一个罪人是如何为自己找到救赎之路的吧。如果爱情已经被错过了——活该你倒霉,天堂里总得为自己的灵魂找个位置。
大卡洛斯担负起了新建的医院从设计规划到施工的全部工作,他把这当做自己的救赎。露易丝医生只需提出要求和提供医疗器械的采购清单。未来的医院要多少张床位,设置几个科室,需要聘请的医生,以及必须在欧洲釆购的常备药品等等。在新建医院的地基长出一米多高时,露易丝医生对大卡洛斯说:
“医院的事就拜托给您了,卡洛斯先生,我得去一趟波登桥,听说那里也被轰炸了。”
大卡洛斯当然知道远在法国的波登先生和露易丝医生的那段隐秘情史,不然他为什么守候了几十年,还得不到露易丝医生的爱呢?一个脑袋瓜再笨的人,也会知道自己的情敌在哪里。要是前些年波登先生敢来远东,大卡洛斯会给他一把枪,然后约他决斗。他一定会宰了这个狗娘养的伪君子,不是因为他是他的情敌,而是因为他辜负了露易丝医生一生的爱。
但是现在大卡洛斯也老了,已经没有年轻时的冲动和鲁莽了,他撇撇嘴,有些伤感地说:“可怜的露易丝,你还是忘不掉过去。”
“卡洛斯,我只是惦记那座桥,更惦记我的中国父亲。请不要介意!”
“嗯,一座值得纪念的罪恶的桥。”大卡洛斯心情复杂地说。“我找两个中国人陪你去吧。”
“谢谢,我熟悉路。”
大卡洛斯在独鲁被捕后,到车站的铁路职工宿舍区拜访了弗朗索瓦,倒不是他这样铁石心肠惯了的人,也觉得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如果真是玩笑的话,而是他的寻宝计划还指望这个老毕摩给他领路。
他一见弗朗索瓦站长就开门见山地说:“这简直太荒唐了!你是在跟一段传说打官司,并且把他们的‘红衣大主教’告上了法庭。”
“噢,我当时也是气糊涂了。看看我的车站,看看我的火车,被那些狗娘养的日本人炸成了什么样子!”弗朗索瓦先生脸上的硝烟痕迹还没有擦洗干净,印堂上乌黑的一块,这块战争的烙印一直伴随着他去到天堂。上帝会问他为什么不洗干净脸再来,他将在上帝面前以此控诉狗娘养的日本飞机的罪行。上帝的回答是:日本人不是狗娘养的,他们是撒旦的子孙。
“可是,你我都明白,那个巫师在说大话吹牛。”大卡洛斯说,“如果你再跟他争论下去,他还会说希特勒是中了他的法术才发动了二次大战呢。”
“愚蠢的家伙。”弗朗索瓦嘀咕道,“我本来是想让地方当局教训教训他,可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知道现在中国人如何惩罚汉奸吗?”
“不是把他抓起来了吗?也许关几天就会放了他吧。按这边的法律,最多让他受点皮肉之苦。”
“我得到了比较可靠的消息,”大卡洛斯往自己的烟斗里装上烟丝,“枪毙。”他点上了烟,重重地吸了一口。
弗朗索瓦惊得差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主啊!他不过是说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
“在这个国家,常有人因为说话不当而掉了脑袋。”
“那……那我们,能为他做点什么呢?”弗朗索瓦耸耸肩,摊开了双手。
“中国话里有句俗语说,谁把铃铛系在羊脖子下的,谁就有责任将它解下来。”
“好吧,明天我就去见地方当局,撤回我的控诉。”
“我不得不提醒你,不是蒙自县的地方当局,是滇越铁路线区司令部的司令官黄达谦先生。人在他手上。”
“看来我有麻烦了。”弗朗索瓦先生再次耸耸肩。
碧色寨和铁路沿线的几个重要车站被轰炸后,中国政府立即往这边加派了军队,便迅速成立了滇越铁路线区司令部。弗朗索瓦站长不是没有和这个固执古板的黄司令官打过交道。虽然铁路的产权还属于滇越铁路法国公司,但他们派来了军人参与运输调度,一切有关中国政府抗战的物资,均没有商量地优先抢运。黄达谦多次和弗朗索瓦站长因运输问题发生争执,有次他还带来一个排的武装宪兵包围了站长室,用枪调度火车的运行。
弗朗索瓦满腹狐疑地望着大卡洛斯,“真不明白,你这个从来看不起这些东方佬的家伙,怎么会为一个用装神弄鬼的小把戏反对我们的巫师操心。成圣徒了?”
大卡洛斯耸耸肩:“耶稣的十二个门徒中,有出卖他的犹大,也有弃恶从良的圣徒。谁知道我会不会是下一个圣徒呢?如果我们还是一名正直、善良的基督徒,我们应该向中国军方上诉:老毕摩是神的使者,彝族文明的传递人——从他扮演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就不难看出,他绝不是日本间谍。他的法力护佑着碧色寨的五谷丰登、人丁兴旺,枪毙他无异于杀死碧色寨的神灵。”
弗朗索瓦叹口气,“这个混乱的世道,诸神已经被炸弹炸死、乱枪打死啦。正直善良的基督徒,哼哼,在欧洲都找不到几个了,碧色寨如果真能出一个圣徒,我乐意为之效劳,但愿吧。或许这比我们在这里修一条铁路更有意义。”
“每个基督徒都要背负耶稣基督的十字架,不是在战火遍地的欧洲,就是在偏远神秘的碧色寨。我没有在基督的世界最先背负十字架的荣誉,或许就该在碧色寨最后一个扛起它。”
弗朗索瓦想起上周在教堂里,布格尔神父不吝溢美之词,赞扬了大卡洛斯帮助露易丝医生在碧色寨重建一所医院的义举,还引用《圣经》里耶稣的话说,富人要上天堂,好比骆驼穿过针的眼,非人力可行,非神力不可。但一个慷慨的富人,由于他的仁慈和善良,主耶稣不但可以让骆驼穿过针眼,天堂里也会给他留有席位。
弗朗索瓦虽然不相信大卡洛斯会成为碧色寨的圣徒,但他没有食言,第二天便找到了黄达谦司令。在弗朗索瓦看来,这个上校司令只是像许多中国的官吏一样,以仇视一切外国人来掩饰自己的无能。他用外交辞令对弗朗索瓦说,他非常感谢弗朗索瓦先生对中国抗战的贡献。碧色寨车站被轰炸,上峰非常关注,连重庆政府都打电报来过问此事。
“因此,这个家伙可不是一个小人物了,你我都保不了他的命。”司令官最后说。
“简直乱弹琴。”已经算个中国通的弗朗索瓦用中国话骂道,急得直跺脚,但司令官正在忙着布置防空阵地,国民政府为了保护这个重要的车站,紧急调来了一个高射机枪连。他可没有时间听弗朗索瓦先生申辩,他一再暗示这个愚钝的外国佬,不管那个彝族毕摩是否用法术召来日本飞机,他的汉奸罪都是一桩铁案。国防部的嘉奖令已经草拟了,不多日,上峰便会派专员专程前来宣读。届时,滇越铁路线区司令部将给弗朗索瓦先生记头功。
“你要知道,抓到一个日本间谍,可比捕到一只老虎还难。”司令官又补充说。
“真是个荒唐的国家,你们比那个老毕摩还会变幻魔术。”弗朗索瓦先生拂袖而去。
“荒唐的是这条铁路,站长先生。”司令官冲他的背影说。“它修在我们的国土上,却不属于我们,还要我们来提供保护。而你们靠着这条铁路,把中国的财富都拉空了。他妈的,这还不够荒唐吗?”
弗朗索瓦被这个军官训斥,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在心中涌上一股苍凉。他从高射机枪阵地往山下望去,车站的黄墙红瓦在阳光下依然耀眼,如蚁的人群正在抢修被炸的铁路,铁轨在碧色寨的山峦下蜿蜒延伸,像一条黑色的飘带,越远越细。有一列远去的列车已经变成一条在大地上爬行的蠕虫。他为这条铁路服务了三十多年了,从来不认为这里是个荒唐的地方,也从来没有谁敢动这条带有法兰西印记的铁路一颗道钉、一根枕木。只有那个彝族毕摩是它唯一的反对者。正是这个身上永远有一股怪味的彝族巫师,把在碧色寨车站进出的火车视为地上的恶龙,多次说要召天上的恶龙来降伏它。还总是振振有词地说:不要把蜂蜜抹在你的嘴唇上。你们的火车,不过是恶龙的一根吸血管。它不是总钻进我们彝家的大山肚子里吗?我们山里的精华,都被你们的火车吸干了。
一个国民政府的上校军官,居然和一个自我隔绝于文明世界的彝族毕摩语出一调,这才叫荒唐哩。
“司令官先生,不管你对我们滇越铁路法国公司有什么成见,也不管将要降临到我头上的是什么命运,我要告诉你的是:这是法兰西共和国的财产,我忠于我的国家,我对这条铁路负有神圣的职责。就像你对你肩章上的军衔负有责任一样。”
弗朗索瓦站长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是,降临到他头上的命运,就是他的国家的命运。夏天来临时,欧洲的战事揪紧了碧色寨每一个西方人的心。丹麦、挪威、荷兰、比利时纷纷被希特勒的军队横扫,然后是敦刻尔克大撤退,欧洲战场上的硝烟,一直飘过了欧亚大陆,飘过了大西洋和印度洋,笼罩在远东的碧色寨车站。
车站电报室的皮埃尔主任几天几夜都没有合眼,因为碧色寨几乎所有的西方人都日夜守在电报室里等待战事的消息。他们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往昔的自信和优越感荡然无存。碧色寨的中国人发现,自从日本飞机轰炸以后,就没有见过一个洋人衣着整洁体面过,连他们一向引以为傲的铁路制服上,都开始有股流浪汉的味道了;铁路东边的洋人区,也再没有听到西洋音乐和放映好莱坞电影时的喧嚣。洋人们第一次给人感觉像失去家园的难民,令人同情。
一个雷雨夜,欧洲终于传来石破天惊的消息:巴黎沦陷了,法国战败了。皮埃尔泪眼婆娑地把电文译出来,一头伏在桌子上号啕大哭。不仅是他,这些天守在电报室的所有欧洲人或无语凝噎,或像失掉了灵魂的木头人。弗朗索瓦站长睁着熬红的双眼,拿着那张已被泪水浸湿的电报纸,失魂落魄地走出电报室,他本来是想回自己的办公室,但他竟然走下了站台,走到了铁路上。
有人在他身后喊:“站长先生,您这是要去哪里?”
“去降半旗吧,请为我们的祖国致哀。”弗朗索瓦头也不回地说。
那面在碧色寨车站楼顶上飘扬了三十多年的法兰西三色旗,在这个风雨飘摇的雨夜缓缓低垂着降下来了。从这个夜晚开始,碧色寨的西方人再也没有了优越感。
远方电闪雷鸣,闪电将夜幕中的雨丝照亮成千万根钢针,千遍万遍地刺着弗朗索瓦悲哀成灰烬的心。他一直沿着铁路往前走,就像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自己将走向哪里。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弗朗索瓦不用听这汽笛,甚至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趟火车的编组号是多少,车次是什么,是谁驾驶的,从哪里始发,经停哪些车站,哪里又是终点站。这些在中国的大地上奔跑的法国铁路公司的火车,就像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年轻时他有很多机会离开碧色寨,甚至回到法国,但他都拒绝了。他为这条铁路服务了三十年,一直没有得到提升,但他从不抱怨,他喜欢这条铁路,喜欢碧色寨,就像终生相许的情人。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件事让弗朗索瓦站长甘愿同生共死,那么,就是这条铁路。
火车司机在雨夜的灯光中,远远就看见了那个在铁道线上孑然一身、彳亍缓行的人,他鸣笛、紧急制动,头发都根根竖立起来了。在他感到机头就要撞倒这个不知是人还是鬼的家伙时,火车终于喘着粗气停下来了。
火车司机是个安南人,在这条线路上也跑了二十多年了,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也遇到过许多匪夷所思的神秘现象,比如追赶火车的阴魂,像飞蛾扑火般撞向火车的各种动物,以及舞刀弄枪,试图打劫火车的江洋大盗。现在,他拿定那个站在车头前不想走的家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不是一个阴魂或者叫不出名字的强盗,于是他抄起一根铁棍,跳下车去,大骂起来:
“你这家伙丢魂了还是丢老婆了?混账东西,敢挡火车的道!”
他终于看清挡他道的人是谁了,司机惊讶得扔下手中的铁棍。“弗朗索瓦站长!是……是……您吗?对不起,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撞死我?”弗朗索瓦喃喃道。
火车司机以为受人尊敬的站长先生喝醉了,“弗朗索瓦站长,您……您可不能在铁道线上喝酒,这是违反规定的。走吧,我送你回站上去。”
“回去?回哪里去?法国战败了。伟大的法兰西啊……”弗朗索瓦站长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感,让天上的雨水掺和着自己的泪水,让战败的法兰西和它在远东忠于职守的一个小小的火车站站长,痛哭一场吧。
然而,糟糕的局势就像手里抓到的一把烂牌,再聪明的人也无力挽回注定了的败局。六月底,弗朗索瓦站长忽然接到铁路公司转发过来法国维希政府的电报通知——
鉴于战争之特殊情况,鉴于日本国和法国在今日世界之友邦情谊,更鉴于日本国和中国交战之地位,法国政府应日本国之请求,暂时中断滇越铁路之运输。中国政府囤积于安南海防港尚未运输之货物,悉数交由日本国处理。法方已向中方表达了遗憾之情。
“这个婊子养的政府,法西斯的帮凶!”弗朗索瓦站长第一次对着自己国家的政府开骂,是当着大卡洛斯的面。法国方面的这一损招,不仅让中国的外援通道被截断,许多商人的货物在海防港也被日本人野蛮没收,包括歌胪士洋行的一批货。因此大卡洛斯来向弗朗索瓦站长申诉,不管这个政府是不是婊子养的,扣押商人的货物是违反一个文明国家通商自由的法律的。
“法律?文明国家?”弗朗索瓦站长苦笑道,“卡洛斯,你忘了我们现在都是站在地狱门槛边缘的人。”
“真想不到欧洲人也会屈从于远东的日本人。据说他们比中国人还要矮小,连中国人都叫他们小日本。”
“卡洛斯,你要知道,日本人过去还是中国人的学生呢。现在这个世界上上演的,都是学生打倒老师、儿子杀了父亲的俄狄浦斯的悲剧。我担心的是,或许有一天,中国人也会爬到我们的头上了。”
大卡洛斯嘀咕道:“那地球就是倒着转的了。”
那是碧色寨一向高贵的西方人最抬不起头来的日子,过去这条铁路的主人们,一下就成了中国人的敌人,日本鬼子的走狗。碧色寨小学校的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到车站上来游行示威,不少西方人家的窗户在晚上被石头打破,但没有人敢去找官府申诉。他们看到了这些中国人愤怒爆发时的力量,修建过铁路的洋人大都还对当年筑路劳工的暴动记忆犹新、心有余悸。弗朗索瓦站长告诫几个刚来碧色寨不久、试图报复的西方人:
“总体来说,中国人是温和的、涣散的、善良的、柔弱的,就像冬天里清澈碧绿、缓慢流动的河水,看看他们用毛笔写字的那双柔软的手,你就知道他们大都有一颗女人的心;但如果他们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了,或者被激怒了,他们就会以极端的方式摧毁一切秩序,甚至摧毁我们的文明,就像暴发的山洪摧毁一座城市。你可以把一团猪屎扣到一个强者的头上,你们最多打一架,但一个弱者的尊严和脸面,你最好不要去伤害。他会和你拼命的。”
而对弗朗索瓦站长来说,有人来找他拼命算是轻的了,因为他的命根子——滇越铁路——即将被人拿走。一个晴朗的早上,黄达谦司令奉命前来向弗朗索瓦站长宣布:根据中法两国政府签订的《滇越铁路章程》第24条,当中国与他国失和,或遇有战事时,该铁路悉听中国调度。
“这是否意味着,你们要接管这条铁路?”弗朗索瓦站长问。
“不仅仅是接管,是我们该收回这条铁路的时候了。”黄达谦高声说,话语里不无自豪。
“这……这简直难以想象!”弗朗索瓦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但他看到黄达谦司令那自信又骄傲的眼神,还有他身后站着的两个腰别双枪的卫士,他又颓然地坐了回去,良久才不无悲凉地说:
“一个战败的国家,是守不住自己的财产的。但愿你们能守住它,不要给狗娘养的日本人拿去了。”
“小日本别做梦。”黄达谦司令官说:“我奉命通知你,为了防止安南的日本军队沿铁路线进攻我国,我将炸毁部分桥梁和撤除碧色寨至河口下行方向的所有路轨。”
“你说什么?”弗朗索瓦站长再次惊得张大了嘴,就像听说有人要截断他的胳膊一样。他脱口而出:“我绝不允许你拆毁我们的铁路!”
“站长先生,我不得不提醒你,它已经在我们的管辖下了。”
“噢,主啊!”弗朗索瓦哀叹道:“看来,我们的末日到了。”
“站长先生,你如果愿意,我们想聘请你继续担任碧色寨车站的站长一职,但是总调度必须是我们的人,从这里到昆明的上行火车还照开不误呢。我们的军火工业,非常需要个旧的锡矿。”
弗朗索瓦沉默良久,才慢慢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车站,铺轨上正停放着一台法国巴底纽勒机车厂制造的蒸汽机车,旁边还有一台英国产的“嘎拉式”蒸汽机车,这些机车头都是法国铁路公司为适应滇越铁路崇山峻岭的地形构造而专门设计制造的,没有人比弗朗索瓦站长更熟悉它们,也没有人比他更爱它们。平常只需听它们的鸣叫,就知道是哪一种机头牵引着列车来了,只需听它们在钢轨上哐当哐当的步履,就知道是谁在驾驶它们,又代表了谁今天高兴或忧郁的心情。
其实,弗朗索瓦和车站上的铁路公司雇员都接到了撤离的通知,一些西方人已经在打理行装了。但弗朗索瓦站长还不想走,他的责任告诉他,他应该坚守自己的岗位,战争总有结束的那一天,法国政府说不定还能收回这条铁路的管理权呢。到那时,如果他弗朗索瓦站长还有幸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是滇越铁路线上的英雄。他还不想退休呢。但话又说回来,即便退休了,他又能去哪里?回战火纷飞的欧洲吗?
“我们现在那个该死的法西斯傀儡政府,肯定不会愿意我与敌对国政府合作的。不过,请给我时间去做决定。”
黄达谦笑了,“我相信你会接受的,人们说,你爱火车胜过爱自己的老婆。我们尽管有过不愉快,但我们是盟友。”他向弗朗索瓦伸出了手。
握过手之后,黄达谦司令官又说:“顺便告诉你一句,你揭发的那个汉奸,下周就要枪毙他了。作为功臣,国民政府将在公判大会上对你予以表彰,还会给你颁发奖状和数目不菲的奖金哩。希望你能拨冗参加。”
毕摩独鲁的命看来是救不下来了,如果说过去他还能以一个法国人的身份为毕摩说情,现在他这个连自己的祖国都没有了的人,谁还能听他的呢?更何况,是他亲手把这个毕摩送上了刑场,他已经为此很多个晚上睡不着觉了。
“真是莫大的讽刺,给我的奖金,就留给你们抗战用吧。”弗朗索瓦冷笑道,“你们的刑法,可比我们砍下了一个国王脑袋的断头台残酷多了。谢谢司令官先生的好意,请让我的梦安宁些。”
第二天上午,弗朗索瓦三十年来破天荒没有准点去办公室,如果中国军人没有连夜开始拆毁铁路的话,上午应该有十二对列车进出碧色寨车站,还有四对列车需要在车站编组。他不确定站长室里是否还有需要自己承担责任的事情,中国军方的调度大约已经进驻车站了吧?他更不确定是否接受中国军方的邀请,继续留任站长一职。
昨晚他一夜未眠,弗朗索瓦夫人回法国后,由于后来的战争,海路时常受到德国潜艇的威胁,她就一直没有回来。前天他终于收到从法国铁路公司转过来的家信,德国人的坦克从弗朗索瓦太太避难的村庄前的公路上隆隆驶过,两个孙子还跑去看热闹,吓得他们的老祖母心都碎了。而弗朗索瓦的两个儿子,一个在马其诺防线被德国人俘虏,生死未卜,一个据说跟随戴高乐将军去了英国,同样杳无音信。战前的混乱秩序已经得到恢复,但生活品很难得到了,连一枚鸡蛋都难以找到,一切都被征用啦。
国破家亡,作为一个战败国的国民,他们没有成为难民已属万幸。弗朗索瓦站长在碧色寨火车站看到过太多从中国的北方和沿海地带撤退过来的难民,他没有想到这样的命运也会降临在一个法国家庭。就像他没有料到,自己也会成为杀死一个无辜的彝族毕摩的帮凶。这让他愧疚无比,深感自己罪孽深重。
家里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来,铃声似乎与往常不一样。弗朗索瓦想,难道他们会催我去上班?
是露易丝医生的电话,听得出她的糟糕心情和弗朗索瓦站长一样。“听说他们要拆毁铁路?”露易丝医生问。
“嗯。露易丝医生,你在哪里?”
“我在波登桥。弗朗索瓦站长,我有个坏消息。”
“唉,现在谁还能带给我们一点好消息呢?露易丝医生,看来一切都该结束了。中国军方要炸毁波登桥吧?”弗朗索瓦很为露易丝医生感到遗憾,这个女人从守候一个情人,到守候一座桥,就这样付出了自己一生的爱。
“比这更糟糕。”弗朗索瓦几乎能看到露易丝的眼泪了。“日本人刚刚轰炸了这里,阿凸……阿凸的火车……被炸翻车了。”
“你说什么?阿凸呢,还活着吗?”
“死了,弗朗索瓦站长。”
“噢!我的主!我真遗憾。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坏消息。”弗朗索瓦不能不想起即将要被枪毙的毕摩独鲁,灾难怎么会接踵而至地降临到这家人的头上?日本人切断了滇越铁路后,碧色寨往边境车站河口方向的下行列车每天只有几趟短途,大都是中国军方调往边境的军队和战备物资。也许,这是最后的几趟车了,阿凸真是不幸。
“弗朗索瓦站长,是我害了他啊!”露易丝医生已经泣不成声。
“别这样说,亲爱的露易丝小姐,战争来了嘛。谁知道下一颗炸弹会不会落在我们的头上呢?”
“当初……当初,要是不把他推荐给您,他……他就……像他父亲一样,做一个毕摩,多好。”
弗朗索瓦不敢向露易丝医生说毕摩独鲁下周就要被枪毙了。他想起多年前毕摩独鲁来找他要儿子时说过的话,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你们不能断了我彝家人的香火!弗朗索瓦心里一阵阵发紧。那时他不明白中国人的香火意味着什么,现在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莽撞开车的司机,把别人好好的家庭摧毁了。
“弗朗索瓦站长,阿凸的父亲放出来了吗?”露易丝医生又问。
“噢……噢……我想,应该快了吧。”弗朗索瓦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语调哽咽起来。“大卡洛斯先生也在努力帮他。”
“我们该怎么告诉他阿凸的事?”
“嗯,他会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的。”弗朗索瓦随口说了一句,如果这个时候毕摩独鲁在身边,弗朗索瓦希望独鲁给他一拳。
两人手持话筒长久没有说话,露易丝医生的声音再度幽幽地传来,“弗朗索瓦站长,你知道阿凸名字的彝文意思吗?”
“不。”
“超越。”
“噢,但愿他能借助这个名字到天堂。”
“弗朗索瓦站长,阿凸曾经告诉我说,他父亲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今后在从事毕摩这个职业时,超越自己的父辈祖辈。”
弗朗索瓦感到自己的心在被一把钝刀一刀刀地切。都是当父亲的人,他的儿子也在战争的铁蹄下生死未卜,如果自己的家仇应该算到法西斯头上的话,毕摩独鲁的家仇,一半该由自己来承担了。弗朗索瓦的呼吸急促起来。
“弗朗索瓦站长!站长先生?”露易丝医生大约听出了异样,焦虑地喊。
“唉,没有什么,我……我最近,心脏不太好。”
“弗朗索瓦站长,你要小心自己的身体了。”
“谢谢。你自己也要小心。还是回碧色寨来吧,波登桥可是个危险的轰炸目标。碧色寨不管怎么说,还有中国军队的防空炮火,尽管很微弱。”
其实这正是露易丝医生所担心的,日本人的飞机三天两头地来轰炸人字桥,万幸的是,这座镶嵌在深山峡谷中的桥极不容易被击中。露易丝医生在波登桥经历四次轰炸了,炸弹不是落在山头上,就是炸在山谷里。那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跪在地上祈祷。
露易丝医生相信:她的祈祷能够感天动地,让主耶稣俯察到寂静的山谷里一个虔诚的人一生的爱。
枪毙毕摩独鲁的那个早上,弗朗索瓦把自己关在站长室里,办公桌上摊开一本多年前的旧画报,里面有一个栏目“远东见闻”,其中有一篇图配文的文章是弗朗索瓦写的——
我们的火车在这原始古朴的红色高原上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欢迎,或者说,以火车为代表的工业文明已经征服了这个古老民族的心,但仅有一个人除外。他就是碧色寨彝族人的祭司,一个名叫独鲁的人。本地人是个多神崇拜的民族,这个祭司没有自己的寺庙或者教堂,也没有宗教组织认可的神品,更没有自己的红衣大主教和教皇。从本质上来说,他只是一个农民,或者是一个比旁人懂得更多乡土知识以及靠他的祖先瞎编乱造的神鬼体系来吓唬民众的巫师。我和他的合作从一开初就不愉快,当年我带领印度支那铁路公司的勘测队第一次进入这个村庄时,我们曾经发生过一次激烈的武装冲突。这个彝族祭司应该对这次毫无意义的冲突负很大的责任,正是他告诉本地有权势的贵族,我们的铁路将破坏他们各路神祇的安宁。而且,在他看来,我们似乎不是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人类,而是必须被驱逐的魔鬼。我们的勘测队依靠二十多支来复枪和法国外籍军团几个士兵卓越的战斗素养,最终战胜了那些像印第安人一般野蛮勇敢的彝族人。这场小小的胜利其实让我感到很羞愧,因为我们的对手连支像样的步枪都没有,他们还在用中世纪的武器和我们对抗。
这样的民族值得同情,但必须被改变,尽管这种改变是多么的艰难。你永远和一个彝族巫师说不清楚,火车在文明世界里,意味着什么。那个彝族祭司认为,我们的火车是大地上一条必须被斩杀的恶龙。可怜的人,他会用什么方式来斩杀我们的火车呢?当然,他不会去做破坏铁路设施的事情,他用他独有的巫术——魔术——来和我们的火车抗争,这样的努力他一天也没有停止过。他做出了许多荒唐的举措,比如念诵咒语诅咒我们的火车,在本地彝族人中散布不利于我们的言论,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神,把一捆稻草扎成西方人的模样斩杀之等等。他忽而像马戏团的小丑,忽而是文明世界的反抗者。但这就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孩,却老是要去挑衅一个壮汉。
火车通到这个偏远的村庄以后,本地人已经把乘坐我们的火车当成一种时尚和荣耀的事情,男人们抱着他们的小猪、羊羔挤上三等车厢,以便到更远的集市去交易;妇女们穿上色彩艳丽的自制服装,胸前挂满银饰,头上插满山野的鲜花,像一个个移动的小花坛,乘火车到另外的村庄去展示她们的风情。但这个彝族祭司,可能是本地唯一没有坐过火车的成年人。他对火车这件工业革命的产物不是简单的不适应,而是刻骨的仇恨。
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在上周刚刚发生,这个顽固不化的彝族祭司的儿子——一个聪明俊朗的、向往新生事物的、具备远大志向的年轻人找到我,申请能到法国铁路公司来工作。他本来被他的父亲寄予厚望,将来子承父业做一名彝族祭司。但这个年轻人对我说,他喜欢火车,他甚至还提出一个让我很感兴趣的问题:什么时候他才可以亲自驾驭一辆驰骋在他的故乡的火车呢?上帝保佑他实践这一良好的愿望吧。
阿凸能当上火车司机,跟弗朗索瓦站长的精心栽培和鼎力推荐有关。他喜欢这个好学的年轻人,他更希望通过对阿凸的改变,向毕摩独鲁宣示西方文明不可抗拒的力量。但此刻弗朗索瓦为自己感到愧疚的,还不单是因为他的一时冲动让老毕摩蒙冤被杀,而是由于这么多年来,他还是没有能够用文明世界的常识教化这个冥顽不化的彝族知识分子。哪怕阿凸都成功地成为一个合格称职的火车司机了,弗朗索瓦仍然不能让老毕摩相信:代表工业文明的火车,不是一条在大地奔跑的恶龙。
弗朗索瓦站长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思念那个可怜的毕摩,自己的老对手。往事在那篇陈旧的文章中重新被钩沉出来,弗朗索瓦站长想起这三十年来自己在碧色寨的经历,除了一以贯之的自豪,还有些许的伤感。他已经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留在了这里,满头华发,大腹便便,而他当年的对手毕摩独鲁,却永远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衰老,这让弗朗索瓦对东方人的养生术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小个子的彝族人瘦削黝黑的脸庞上没有一条皱纹,一双浑浊细小的眼睛似乎什么都看得透彻清晰。可是他却看不清这个世界究竟在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也许他根本不需要这个变化,只是固执地坚守自己的信仰,这才是他的悲剧。
唉,他倒不失为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弗朗索瓦站长想。
公判大会在车站对面小学校的操场上举行,刑场却在车站背后的荒岗上,那里早就布满了军警。弗朗索瓦在站长室里就可以听到对面群情激奋的口号声。“真是一个荒谬的世道,比法国大革命时还混乱。”弗朗索瓦兀自嘀咕道。有一列火车因为军警戒严进不了站,老毕摩在公审完后,将从那边越过铁道线押送到刑场,弗朗索瓦想在此时和老毕摩作最后的告别。
临近中午时,弗朗索瓦看见老毕摩在一群军警的押送下过铁道线了。他看上去那么孱弱,就像被一群壮汉肆意蹂躏拉扯的羔羊。“噢,我的主,请接纳这个可怜的人。不管怎样,他还是一个忠实于自己信仰的人。”弗朗索瓦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心中涌上强烈的罪过感,不过很快就被一口咽下去的热咖啡消弭了。在如蚂蚁一般的中国人中生活久了,弗朗索瓦见过太多他们的死亡,有时他祈祷如果这些命运多舛的可怜人们去到另外一个世界,或许比生活在眼前这个毫无生气与希望的苦难世界更好一些。
约莫一刻钟后,他听到了两声沉闷的枪声。
晚上八点钟,弗朗索瓦站长去碧色寨的小教堂做晚祷。弗朗索瓦通常不会每天坚持做晚祷,但今天他感到有必要在神父面前办一次告解,他在布格尔神父面前忏悔了白天自己的罪,他希望神父能帮他转求天主,让那个彝族巫师的灵魂得到安息,最好也能升到天堂——尽管他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异教徒。
在回车站宿舍的路上,大卡洛斯拦住了弗朗索瓦,说他有一个箱子需要免检托运。碧色寨车站已经实行了军事管制,黄达谦司令派来一个少校军官控制了一切,从调度到运输业务,都得经过这个少校军官签字才可放行。大卡洛斯没有去找这个少校,而是想直接走海关托运。碧色寨一直有一个海关,但自从清朝末年开关一直到民国,都由外国人担任海关官员,现在由一个叫格罗斯的海关官员带着两个中国人负责。但格罗斯回法国去了,那个在海关临时负责、叫李真福的中国人一定要大卡洛斯开箱报关检查,大卡洛斯只得来请弗朗索瓦去说情。在碧色寨,弗朗索瓦站长可是说话管用的头面人物。
“你运什么了?鸦片还是黄金?”
大卡洛斯挤挤眼睛,“你帮我带上车就是了。”
弗朗索瓦说得斩钉截铁,“违反铁路公司规定的事,我可不会为你做。”他是个严谨认真的站长,他可不愿大卡洛斯坏了自己的职业操守。“除非你告诉我,箱子里是什么。”
“你的救赎。”大卡洛斯说,他又补充道:“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一起随那货物到下一站。”
现在从碧色寨始发的火车,只能往昆明上行方向开。弗朗索瓦告诉李真福,箱子里是他的私人用品。李真福平常对弗朗索瓦站长很敬重,他关切地问:“站长先生要离开碧色寨了吗?”
弗朗索瓦心不在焉地回答说:“也许。”
李真福在货运单上盖上火漆,“我们会想念你的。”
弗朗索瓦心里有些感动,他还没有走哩,碧色寨的人们就开始想念他了。人活在这个星球上任何一个地方,不要说能做多大的事情,能时常被人想念就好了。
火车启动,缓缓驶出碧色寨车站,大卡洛斯扮了一个鬼脸,对弗朗索瓦说:
“想知道现代版的特洛伊木马是如何上演的吗?或者,想看大变活人的魔术吗?我给你变一个。”大卡洛斯找来一根撬棍,一下就把那口沉重的箱子撬开了。一个人像个复活的僵尸一般,慢慢坐了起来。
“主耶稣!毕摩……”弗朗索瓦站长惊叫起来。
“哈哈,伙计,现在你不用忏悔了。”大卡洛斯像个变戏法成功的魔术师。
“我对你肃然起敬。”弗朗索瓦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你……你怎么做到的?”
“一个通神的彝族巫师,枪是打不死的。不是吗?”大卡洛斯故弄玄虚地说,然后他又拍拍毕摩独鲁的肩膀,“我亲爱的朋友,出来吧,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啊?”
老毕摩不知是在箱子里闷久了缺氧,还是上午被押赴刑场的惊魂未消,仍旧一副脸色惨白、失魂落魄的样子。
“去你的世界。”大卡洛斯说。
老毕摩恢复了自己可怜的尊严,“去我们的世界容易,但要弄清楚你们这些洋老咪是哪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