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南运河,小时候听大人们把它叫做“御河”。浇御河水长出的庄稼,颗粒硕大圆润;浇御河水长出的白菜,棵大叶嫩;浇御河水长成的青萝卜,又脆又甜……在我眼里已是一条了不起的大河、神河!到夏天,河面宽阔,波涛滚滚,只有英雄才能横游过去。若是开了口了,不给小白龙上供,纵有千军万马也堵不上决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变成了一条有气无力的小溪,到冬、春季就只剩下一条干涸的河道。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汹涌澎湃、威力浩大的神水,到哪里去了?在“南水北调”、“引黄入津”的日子里,它有过短暂的复苏,流淌着多半槽浑浊的黄河水。河堤上日夜有摩托车和吉普车巡逻,不许沿岸的农民偷水,南运河真的成了谁也不敢动的“御河”!然而靠输别人的血是难以维持长久的,实际上南运河已不存在,它只不过是黄河水入津的一个水槽,它失去了自己……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我看见黄河奔腾呼号,暴躁异常,像个喝醉酒的莽汉,横冲直撞。千山阻隔,万石拦挡,越激起它的愤怒,夹带着几十万平方公里的泥土和几百万吨氮、磷、钾肥,一泻千里,倾入太平洋。
我还看见了史诗般的长江,具有仙风道骨的子牙河,少女般妩媚的大清河……
我甚至还看见了密西西比河,波光耀霞,像个历史老人那样沉静。还有流经华盛顿的波托马克河……
河流是地球的血管,密如蛛网。但每条河流都有自己的源头、自己的河道。如果一条河流跟另外一条河流同使一个河道、共同一个源头,那就会失去自己,变成另一条河的小叉。
文学不应该成为一条“干涸的河流”。它要求每个作家都应有自己的源头和河道。那么,我的这条文学小溪,从哪里流出,又流向哪里呢?
我出生在河北农村,假如一直干到现在,也许会成为一个“专业户”或“万元户”。不幸的是学生时代是在城市里度过的,上过两个职业学校。一个铸锻技工学校,如果好好干可以当大工匠、技师,倘若再懂点政治的话,也许还能当上厂长。另一个是制图学校,如果好好干的话,可以当官,升到团级、师级。之所以没有“升官发财”,不是由于我不好好干,而是生活方面。我希望自己的人物能走出纸面走到人间,最好是走出国界线。我的许多小说,发表后或大或小都能引起一点风波,有人自动跟我的人物对号,有的领导机关想提拔我小说中的某个人物,也有人贴出大标语欢迎我的“乔厂长”到他们那里去“上任”。这当然给我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可我很高兴能遇到这样的麻烦。
正是那个晚上,我突然很兴奋地发现,我终于变成了一个与我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我不再是个摇笔杆的人,尽管笔尖里含有真金。我是个直接为人类创造物质财富的企业家,和一群美国朋友不是讨论创作的源泉,而是讨论现代科学技术怎样改变人类的命运……醒来才知是南柯一梦,不胜怅怅。
从梦境回到现实,我仍旧是一条很小很小的无名河。但我不因地球上有长江、黄河那样的巨流而自惭形秽,我不妒忌他们,也不愿被他们淹没。我不可能像黄河那样幸运的能从天上来水,但我可以在大地上找到自己的水源。大自然既然允许我存在,我就一定会在山岩上、石缝间、沙丘下、泥土中,找到自己的源头活水,做涓涓细流,汇入中国文学的江河湖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