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蒋子龙自述 §童年的色彩

童年是生命的黄金,是人间的天堂,是成年的梦。

成年时实现童年梦想的人是幸福的。我没有那么幸运,因而童年的生活至今还霸占着我的梦境。

在农村只生活了十二年,在城市生活了三个十二年。第一个十二年始终是我内心深处的一块净地,一角绿洲,一片蓝天白云。我常常身不由己躲进去,如果能不出来我愿牺牲现有的一切为代价。

然而我又不敢轻易回故乡,生怕破坏了我记忆中童年的色彩。满眼生机勃勃的翠绿,无边无际的成熟的金黄,泼天大雨滔滔大水……

那绿色具有神奇的诱惑力,具有侵略性。我钻进庄稼地,感到自己是那样弱小,那样孤单。地垄很长,比赤道还长,老也看不到地头。我不断地鼓励自己:再直一次腰就到头了。腰直了十次还不到头。庄稼叶子在身上脸上划出许多的印儿,汗水、虫子、蜘蛛网弄得身上黏糊糊、紧绷绷的,就盼着干完活跳进大水坑里洗个痛快……

秋后,遍地金黄,遍地黄金。绿色变得珍贵了,我背着筐拿着镰寻找绿色。

只有一种地方有绿色——豆子地里。豆子长高以后就不能再锄草了,好的黑豆能长一人高,枝叶纠缠,如棚如盖。豆子变黄了,它的遮盖下的草还是绿的,鲜嫩而干净。我就是要寻找这样的宝地。不是所有的豆子地里都有草。在豆子地里打草是最苦最累的,只能在豆子底下蹲着干跪着干。草塞满了把,要爬出去放进地边儿的筐里。

我看到好草就不要命了。仿佛我自己变成了那头大黑骡子,我想象着黑骡子看见我给它打到这么鲜嫩的绿草,如同我看见玉米饼子泡豆腐脑。黑骡子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我感觉它比我更重要。

据说在闹鬼子的时候,家里人东逃西躲,家里唯一的一头驴(还远不如骡子)丢了,父亲差点没疯了!由于我没有奶吃在逃反的时候经常哭闹,是家里人甚至是全村的累赘。父亲一狠心把我丢弃在高粱地。多亏大姐,走了半里地还能听见我的哭声,冒着自己被打死的危险把我又捡了回来。我一点都不妒忌大黑骡子,反而认为自己福大寿大,命不该绝。

当我弯着腰,背着一筐像小垛一样的绿草,迎着辉煌的落日进村时,心里满足而又骄傲。村里的人们又惊奇又羡慕:

“嘿,这草是在哪儿打的?”

“这小子干活真欺(土话:玩命)!”

我一概不答腔,像个功臣一样走进家门。母亲会奖励我一个梨,或允许我把玉米饼子用菜刀切开,抹上香油,撒上细盐末。如果她老人家更高兴,还会给我三分钱,晚上带着饼子到街上去喝豆腐脑。现在想起那玉米饼子泡热豆腐脑还馋得不行。

大人们最怕发大水,我当然不会像大人那样忧虑。出门就蹚水,既好玩又刺激,而且更有了露脸的机会。一般的庄稼地都比大道高,地里的水都半人深,大道自然变成了河。大人把玉米、高粱穗、谷子穗等所有能抢到手的粮食,放进大笸箩,我光着屁股溜,游着水,一趟趟把粮食运回家。我游泳不错,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怎样学会的……

童年的色彩太丰富了,营养了我的生命。年龄越大,对它的感觉越深刻。

童年的色彩印在我心里,永远不会消失。

一九八〇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