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路,总是又远又长,一个人的命运和文学结合在一起,这路就愈加离奇和曲折。这第一步是怎么开始的呢?是因为幸运,还是由于灾难?是出于必然,还是纯属偶然?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我有许多说不清的问题,其中一个就是为什么和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也许这路从少年时代就开始了?当时我可实在没有意识到。
豆店村距离沧州城只不过二十五华里路,在我幼年的心里那好像是二万五千里,只有具备孙悟空的本领才能进得城去。我的“星期天”和“节日”就是跟着大人到十里八里外去赶一次集,那就如同进一次沧州城。据说城里是天天赶集的。我看得最早和最多的“文艺节目”,就是听村里那些“能能人”讲神鬼妖怪的故事,讲得活灵活现,阴森可怖,仿佛鬼怪无时不在,无处不有。晚上听完故事,连撒尿都不敢出门。那些有一肚子故事的“能能人”,格外受到人们的尊敬,到哪家去串门都不会没有人敬烟敬茶。记得有一次为了看看火车是什么样子,我跑了十二华里路来到铁道边,看着这比故事中能盘山绕岭的巨蟒更为神奇的铁蟒,在眼前隆隆驰过,真是大开眼界,在铁道边上流连忘返。以后又听说夜里看火车更为壮观,火车头前面的探照灯比妖精的眼睛还要亮。于是在一天晚上我又跑到了铁道边,当好奇心得到了满足,美美地饱了眼福之后想起要回家了,心里才觉得一阵阵发毛,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都炸开来,身后似有魔鬼在追赶,且又不敢回头瞧一瞧。道路两旁的庄稼地里发出“沙沙”的响声,更不知是鬼是仙。当走到村西那一大片松树林子跟前,就更觉毛骨悚然,我们村上种种关于神狐鬼怪的传说都是在那个松树林子里进行的,树林中间有一片可怕的、大小不等的坟地。我的每根头发每根汗毛都立起来了,脑盖似乎都要掀开了,低下头,抱住脑袋,一路跌跌撞撞冲出松树林。回到家里浑身透湿,像刚洗完了澡。待恢复了胆气之后,却又觉得惊险而又新奇。第二天和小伙伴打赌,为了赢得一只“虎皮鸟”,半夜我把他们家的一根筷子插到松树林中最大的一个坟头上。长到十来岁,又迷上了戏——大戏(京剧)和家乡戏(河北梆子),每到过年和三月庙会就跟着剧团后边转,很多戏词儿都能背下来。今天《三气周瑜》里的周瑜吐血时,把早就含在嘴里的红纸团吐了五尺远,明天吐了一丈远,我都能看得出来,演员的一招一式都记得烂熟,百看不厌。
这也许就是我从小受到的文学熏陶。
上到小学四年级,我居然顶替“能能人”,成了“念故事的人”。每到晚上,二婶家三间大北房里,炕上炕下全挤满了热心的听众,一盏油灯放在窗台上,我不习惯坐着,就趴在炕上大声念起来。因为我能“识文断字”,是主角儿,姿势不管多么不雅,乡亲们也都可以原谅。《三国》、《水浒》、《七侠五义》、《三侠剑》、《大八义》、《济公传》等等,无论谁找到一本什么书,都贡献到这个书场上来。有时读完了《三侠剑》第十七,找不到十八,却找来了一本二十三,那就读二十三,从十九到二十二就跳过去了。读着读着出现了不认识的生字,我刚一打怔神儿,听众们就着急了:“意思懂了,隔过去,快住下念。”直到我的眼皮实在睁不开了,舌头打不过弯来了,二婶赏给的那一碗红枣茶也喝光了,才能散场。由于我这种特殊的身份,各家的“闲书”都往我手里送,我也可以先睹为快。书的确看了不少,而且看书成瘾,放羊让羊吃了庄稼,下洼割草一直挨到快吃饭的时候,万不得已胡乱割上几把,蓬蓬松松支在筐底上回家向大人交差。
这算不算接触了文学呢?那些“闲书”中的故事和人物的确使我入迷,但是对我学习语文似乎并无帮助,我更喜欢做“鸡兔同笼”的算术题,考算术想拿一百分很容易,语文——尤其是作文的成绩总是平平。
书毕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是世界上最多姿多彩的东西,式样万千,所表达的人生经历、情感信息更是五花八门。可随身携带,可放于桌边,可置于床头,何等方便。开卷有益,你不动它,它不会烦你。特别是在眼下这样一个喧嚣浮躁的时代,书能让人静下来,引人思索,给人以自我完善的机会。
好书永远是人们所渴求的。总的说来,我对书的前途并不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