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雾中的伦敦,更是一幅抽象画,雾霭笼罩下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温柔,披了层薄纱似的,迷濛苍茫。街道上的行人,在白雾中穿行,似隐似现,平添了几分诗意的姿影。
海边的风很硬,吹得志摩直打冷战。他已在码头等了很久,等着妻子幼仪的出现。结婚五年,他很少呆在幼仪的身边,总是像片浮萍似的,四处漂泊,读书求学。他很少给幼仪作为一个丈夫的眷顾、呵护和热忱,儿子阿欢出生时,他也仅仅是在家书里表示一下平静的喜悦,而没有太多的舐犊之情和知疼知痒的抚慰。说心里话,虽然婚后小夫妻过了一阵子甜蜜的热乎日子,但他对这门凭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毕竟不快意,因为这不是他自己寻觅的爱情。他问过自己,如果说选择爱情也意味着选择人生的话,那他的这段人生便是选择错了?他只有去逃避,远远地躲开那本该美好的错误。他心里明白,他和幼仪之间,有的是一根还算牢固的婚姻纽带,热情似火的爱从来没有过。其实,幼仪算得上是一切善女的典型,温淑贤良,知情达理,像滴水一样晶莹、透明,却很少主动投入热情和激动。志摩每每燃起的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情与热,都被这水融化得无影无踪。九霄云外有神仙,与己何干!
可志摩又无法忍受长时间的情感孤独,他需要幼仪,需要幼仪陪在身边。他给家里写信,叙说自己到英伦以来,还未得过父亲的亲笔信;以前幼仪还常有短简问候,现在也没信来了,他只影孤身地在海外留学,实在可怜,请幼仪速来。
志摩是自私的,他盼望幼仪来,一是消解他的情感孤独与煎熬,二是想让幼仪受点儿西方的教育,接受一些西方自由和生活的价值观念。他希望幼仪能从一汪清水变成一焰烈火。也许这样,他们才会真正碰撞出爱的火花。
徐申如一直在生儿子的气,放着到手的哥伦比亚大学博士不要,非要到英国去找什么罗素不可,最后又学上了文学。自己的苦心算是白费了,如意算盘落了空。但他毕竟是疼儿子的,面对他的苦苦请求,想想他一人在外的可怜相,应该让幼仪去照顾他。再说,幼仪是那么的想念丈夫,她虽然嘴上不说,每天依然帮徐申如掌财理家,但徐申如看得出,儿媳妇的心早飞到伦敦了。他把志摩的信给她看时,她的眼圈都湿润了。该让他们两口子异国团圆,老让幼仪守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就这样,幼仪上路了。
志摩从晃动的人群中,看到了一身显眼的中式装束,素淡而高雅,那正是幼仪。志摩见到久别的妻子,就把刚才那些恼人的想法抛到一边,拼命地招手,挥动手里的鲜花,往前挤着喊着:“阿玢,阿玢。”
幼仪见到丈夫,心底涌上的激动化作嘴角一丝浅笑。笑得是那么的甜美,她太想念丈夫了,却又是那么的平静。
孩子似的志摩要以自己的热烈去感染妻子,他冲上前,张开双臂,想把自己的女人紧紧拥在怀里。幼仪颊上飞起桃红,向两旁看看,本想娇柔地投入丈夫的怀抱,却最终把志摩的双臂挡了回去,只是柔情地说:“这么多人,怪难为情的。咱们走吧。”志摩一下子觉得自己好像是位练武的人,全身武功瞬间即被高手化解,再也没有好身手。他意识到,这还是从前的幼仪,中国传统的少奶奶,当家理财的好手,却与西洋式的开明,风马牛不相及。
志摩平静下来,喃喃地问:“家里都好吗?”
“都好。”幼仪看出丈夫有点儿不高兴,也意识到是由于刚才自己太冷静。她心里直后悔,想自己也是,干吗老那么理性。那么长时间不见,即便当着那么多人,志摩想跟自己表示一下亲热也不过分。何况这是在英国,人家外国人大概都要这样的。与志摩结婚五年来,她不知道有过多少次类似的后悔,每次她都想,等下回再不要冷却了丈夫的热情,可每一次,她又都是平静地承接着一切。她想,丈夫心里大概时常感到别扭,甚至委屈。她觉得,自己应主动地对丈夫亲热起来。想到这,她有点儿怯怯地伸出手摸着志摩的脸,关切地问:“读书很累吧,你瘦多了……”话没说完,幼仪直觉得脸涨热得通红,羞得赶紧低下了头。
“是吗?我倒觉得精神好得很。”志摩顺势握住幼仪的手,深情地望着她,“你……自己也还好吗?”
“好。”幼仪觉得志摩眼神怪怪的,“现在家里家外的事,全我一个人管。祖母、爸、妈都很疼我。”幼仪露出几分得意。
“我是想问,你怎么不明白,你一个女人在家,不感到心里苦闷寂寞吗?我可是把你和儿子快想疯了。”
“瞧你,那么个大男人,够多没出息。”幼仪明白了,丈夫眼神里藏着太多的儿女情长。幼仪是个太过善良的女人,她觉得丈夫要成大学问,不该太把妻儿牵挂在心上。她随即嗔怪道:“老挂念着家室,还怎么做学问。”
志摩在离康桥六英里的沙士顿租了几间房子,夫妻俩住了下来。每天一大早,志摩坐街车或骑自行车赶到王家学院上课,到晚上回家。生活平静而安闲,幼仪尽到了主妇的责任,把志摩照顾得无微不至。志摩觉着了有家的温暖,日子过得也算舒心。那时候,他在康桥只是一个陌生人,谁都不认识,康桥的生活,还完全不曾尝着,他所知道的就是一个图书馆、几个课室和两三个吃便饭的茶食铺子。
过了一阵子,志摩的小窝开始热闹起来了,与他结识不久的青年朋友陈西滢、刘叔和、章士钊等,常来光顾。幼仪给他们烧好饭菜,很有兴致地听他们边吃边聊那些她不懂的哲学、政治、战争、诗歌等一类的话题。她心里盘算,自己也该多读些书,最好上个学校,先学好英语,要不然和丈夫距离拉得太大,他该嫌弃自己了。但她又觉得,自己大概只能干那些管家的杂事,真跟王熙风似的,与诗画文墨无缘,不像钗呀黛的,天赋那么高。算了,不想那么多,只要志摩对自己好,自己也把志摩照顾好,做了女人该做的一切,就行了。
2
志摩无法忘记那一天清晨,街上依然飘浮着浓雾。他乘上双层有轨电车,向伦敦西区奔去。那里住着林长民,和他认识以后,好长时间不见了。志摩与林长民初一见面时,就被他清奇的相貌和谈吐吸引了,一下子就成了忘年交。林长民虽因政坛失意退出官场,但仍热心于政治。加上他仪表非凡、风流倜傥,擅长交际和演说,旧学底子又厚,很快就成了伦敦的中国名士。而且,他与志摩的老师梁启超是政界好友,私交甚厚,志摩对他是久已倾慕。林长民是爱才的人,从一开始就对聪明活泼的志摩极有好感,约他有空到家来玩。
那是一条僻静的街道,走在路上,能清晰听见鞋子敲击路面的回响。志摩按响林家的门铃,不一会儿,门开了。门里站定一位秀丽苗条的少女,纯贞恬静的脸上透出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真好像一朵妖艳玉嫩、含苞欲绽的粉荷。志摩倏忽间觉得眼前划过一道闪电,他不敢相信这分明是拉斐尔圣像画里的天使,怎么竟真在现实中显现。是在幻影里吗?他想用指尖去轻轻地触摸,但马上觉得那该是对伟大艺术品多大的亵渎啊。他忘了客人的含蓄,直直地望着,应该说是欣赏着眼前这圣女的美丽。乌黑似瀑的秀发挽成一束飘泻在瘦削的肩头,亮晶晶的眼眸流溢出非凡的智慧和执拗的调皮,两道细眉似两弯皎洁的新月,那份神韵实在是天国里的少女才能有的。
少女的脸先红了,她还是头一次被一个陌生男人这么直愣愣地注视了良久。心想这人真不懂礼貌,哪有这么盯着人家小姐瞧的,要不是看你一身的帅气,就不答理你了。她赶紧打破了沉默:“您……找谁呀?”
入耳的是那么怡悦清脆的京腔,志摩的脸也红了。他真不相信结婚五年的一个大男人,还会在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面前红了脸。他也觉得怪难为情的,连忙说:“请问林长民老伯在家吗?”他觉到自己的声音不自然,而且怎么会有那么重的硖石乡音,真可恼。“我叫徐志摩,我是来……”
“噢,您请进吧。爸爸不在家,出去了。他提到过您。”
“不,不,那我改天再来。”志摩嘴上说着,脚下却不动。他真怕姑娘不再挽留他,其实他情愿干脆这么站下去,永远欣赏那份美丽。
“爸爸一会儿就回来,您还是进屋等吧。”姑娘执著地让着。她心里也喜欢让这书卷气十足、浑身飘逸出潇洒气质的小伙子多呆上一会儿。跟爸出来这些日子,光见那些个高头大马金发碧眼的洋人了,见到一个中国青年,自然也就生出几分亲切。
志摩在客厅落座,姑娘一会儿端上刚沏好的热茶。“我得叫您志摩大哥吧?我叫徽因,爸爸叫我徽徽。”
“我也叫你徽徽,行不行?”志摩向来是见面熟,表面的客套一过去,他的顽皮劲儿一上来,就是个孩子。
“嗯……”徽因心里直怪这人一点儿没个大哥样,怎么这么直,可她也不知为什么,又确实打心眼里愿意让他这么称呼自己。她想了想,说:“这次……不可以,我们才刚认识,哪能就这么叫。下次吧,只要您愿意。”
“好,一言为定,下次你不让叫我还不干了。你也别叫我大哥,叫我徐兄就行了。”
徽因笑了,志摩也笑了。
志摩由此成了林家的常客,一有空,他就从康桥赶来伦敦,与这对不寻常的父女促膝长谈。在志摩记忆里,除了林长民,再没有第二个人给他脆爽清谈的愉快。在他的前辈中,除了林长民,再没有第二人使他感受一种无“执”无“我”的精神。他虽属老辈,但为人潇洒风趣,思想新颖,气质浪漫,提倡自由恋爱。志摩跟他相像的地方很多,所以两人才相识恨晚,一见如故。
徽因不在的时候,林长民最爱闲谈风月。他把一生的风流踪迹,“性恋历史”,从少年期直到白头,都原原本本地跟志摩讲了。志摩还根据其中的一段恋史,写成了小说《春痕》。
更多的时候,志摩是和徽因在一起。他俩花前月下漫步谈心,书案前嬉笑着捧读诗文,舞场上双双翩翩起舞,朋友的聚会上,也是他俩最光彩照人。志摩无法否认,他对如花似玉、纯情可爱、才气绰约,既有闺秀遗韵,又有开放思想的徽因一见倾心。他爱上了徽因,与徽因在一起的时候,他感到整个身心都沉醉于单纯的幻美之中,他觉得这才是他浪漫爱情追求的理想伴侣。但他随即陷入痛苦之中,他毕竟有了妻室,是个结了婚的男人。徽因能接受吗?他看得出,也能够感觉到,徽因也是愿意和自己在一起的。他要真的向徽因表达爱慕之情,她能答应吗?志摩不敢往下想。其实,情窦初开的少女徽因,也为志摩渊博的学识、儒雅的风度和潇洒的品貌吸引了。她在志摩身上,看到了一些父亲的影子。而她这一生,就只崇拜父亲,把父亲视为自己唯一的知己。但与志摩相处的愉悦,已把她带入了矛盾之中。她不知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往深里想,若真的以自己的女儿身相许,那个人能给自己带来幸福吗?爸爸看来是不反对她和志摩相交的,甚至还在她和志摩一起散步时对他俩说;“我看你们才是天生的一对。”她直怪爸爸不正经。她和志摩到底会怎样,她心里没有底。
星期天,志摩和徽因约好去威士敏斯特教堂的国葬地。志摩来找徽因。大门没有锁,志摩轻推开门,走进园中,远远看见徽因捧着本书读。走近些,他听出来,徽因在诵读济慈的《夜莺颂》:
……
我看不出是哪种花草在脚旁,
什么清香的花挂在树枝上;
在温馨的幽默里,我只能猜想,
这个时令该把哪种芬芳,
赋予这果树,林莽,和草丛。
这白枳花,和田野的玫瑰,
这绿叶堆中易谢的紫罗兰,
还有五月中旬的骄宠。
这缀满了露洒的麝香蔷薇,
它成了夏夜蚊蚋的嗡萦的港湾。
我在黑暗里倾听;呵,多少次,
我几乎爱上了静谧的死亡。
我在诗思里用尽了好的言辞,
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
而现在,哦,死更是多么富丽;
在夜里溘然魂离人间,
当你正倾泻着你的心怀,
发出这般的狂喜,
你仍将歌唱!但我却不再听见——
你的葬歌只能唱给泥草一块。
永生的鸟呵,你不会死去!
饥饿的世代无法将你蹂躏;
今夜,我偶然听到的歌曲
曾使古代的帝王和村夫喜悦;
或许这同样的歌也曾激荡
露丝忧郁的心,使她不禁落泪,
站在异邦的谷里想着家;
就是这声音常常
在失掉的仙域里引动窗扉;
一个美女望着大险恶的浪花。
……
志摩听得如痴如醉。那清亮、缤纷的音节从徽因的芳唇吐露出来,是那么的和谐悦耳。志摩见徽因醉情捧读的形象,真像是森林里的美丽女神,或者说她干脆就是那唱着神妙的歌的夜莺。她在浓荫如织的青林里,恣情地歌唱,赞美着初夏的美景。志摩完全被这欢畅的歌声迷醉了,甚至感觉到一种微倦的麻痹,竟使他的心房隐隐生痛了。他想,诗真是美,它是所有艺术中最美的形式,不管什么,只要里面蕴蓄着诗,那一定是美的。在他眼里,眼前的徽因成了诗的化身,不,她实际就是诗的女神。你看她,读完了《夜莺颂》,把诗集抱在胸前,凝神遥望着远方,似乎那永生的鸟就在前边的绿荫斑斓处。一抹柔和的晨光更把她整个人映衬出美妙的光泽,充满着诗的韵律。诗是生命的灵魂,生命里有诗,生命力就能长久;生命里若是缺少了诗,那生命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志摩想,我要用自己的生命写满诗,然后与徽因一起分享那艺术的幻梦,那该是天底下最美丽的事。想到这,他走近了那女神,心跳得很快,他无法抑制,心要跳就索性让它跳出来吧。他本想去拥抱她,去亲吻她,既然有爱,就让这爱像岩浆一样喷发出来吧。他走到徽因身后,两只手按在了徽因的肩头,想轻轻把她扳转过来。
“我猜是徐兄吧。”徽因说着像灵巧的鸟一般一抖翅膀逃开了,“我早就感觉背后有人,我是故意装不知道的。”徽因在草地上跳着笑着,她忽然发觉志摩眼神里有一股热得怕人的磁力,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她还不能接受它。她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依然露出清纯的笑;“你破坏了我的艺术享受,我正在纯美的境界里陶醉呢,该当何罪?我们快走吧。”说着,拉了志摩一把。
威士敏斯特教堂是座长方形的古教堂,双塔高耸,很有气势,拱门又高又大,显得庄严肃穆。宽敞宁静的大厅就是国葬地了。形状不一的大理石墓基和高低错落的碑石,全都镶嵌在深色的木框内。这里安息着英国文学史上伟大不朽的灵魂。
志摩手捧一大束鲜花,和徽因同怀着虔敬的心情静静地拜谒。史宾塞、弥尔顿、华兹华斯、狄更斯、司各特、莎士比亚、丁尼生……他们在每块墓碑上摆放一株鲜花,以寄托深深的追念和敬仰。志摩心想,这些伟大的灵魂虽然长眠于此,但他们的智慧之火不熄,他们给人类创造的灿烂的精神财富,将与日月同辉。
走出国葬地,徽因问志摩:
“怎么样,徐兄,有何感慨?”
“拜谒安息的魂灵,震撼活着的心灵。人活在世,该以自己的创造给时代和历史留下点儿什么值得怀念的东西,至少将来得有人在我的墓地上放束花。到时你来不来?”志摩风趣地说。
“别胡说。”徽因解开束发的缎带,让头发自由披散下来,然后又把头发全部甩到身后。志摩嗅闻到秀发里飘散出一股淡淡的温馨气息,还带点女孩的体香,刺得他心里痒酥酥的。“徐兄,从各方面来看,你都是个理想主义者,那我问你呀,你要追求什么样的理想人生呢?”徽因又问。
“徽徽,鬼丫头,你在考我吗?我呀,一生都要追求爱、自由、美的三者和谐。我觉得情是掼不破的纯晶,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恋爱是生命的中心与精神。我的理想人生说来也简单,就是用人间至爱去绣生命的鲜花。可如果没有爱,我的灵魂就没有归巢了。”说到这儿,志摩深情地望着徽因,“徽,我有句话一直想跟你说,它藏在我心里好久了。”志摩还想顺着话头往下说,徽因打断他:“你先别说。听爸爸说,你把嫂子也接了来。她平常在家做什么?”徽因知道志摩想说什么,也怕志摩提那个话题。志摩脸上柔和的表情眨眼间不见了。他都惊讶自己的情绪怎么跌落得这么快。徽因会怎么想,说不定她在等着自己离婚。我现在是一个有妇之夫,怎么追人家大家闺秀,徽因自然不会答应。得找个机会和幼仪谈谈。想到这儿,志摩嘴上淡淡地说:“她也就是在家做家务,看闲书,挺无聊的。”
“你整天把嫂子一个人丢在家里,换我也会觉得无聊的。爸爸说哪天请你们吃饭。你也该让我们见见尊夫人不是?”徽因故意调皮地说。其实,她看出了志摩的不高兴,感觉出他对嫂夫人的不满意。难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志摩是爱上自己了吗?爱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不过,自己确实喜欢和这位徐兄在一起,和他在一起散步、谈天就觉得快乐。难道这就算是爱了吗?他是有太太的,和我一个女孩家那怎么成。他要是离了婚呢?
两个各想各的心事,很快到了分手的时候。志摩坚持要把徽因送回家,徽因连说不用,叫他赶快回家陪嫂子。志摩忽然想到,这聪明的女孩子是否在暗示,她和他之间还有另一个女人挡着,所以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
回到沙士顿的家,幼仪正做晚饭。志摩想起刚才徽因的话,也觉得怪对不住幼仪。自打把她接到英国后,并没怎么好好陪过她。幼仪倒是从来就没有怨言,她大概遵循的还是传统的三从四德。志摩的心里涌起一阵歉疚的感情,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落下来。他走到幼仪身后说:
“阿玢,你看,总让你一个人在家,真是过意不去。打你嫁给我,可以说我就没好好陪过你一天。你不光带孩子,还帮爸妈照管家。就累你一人了。”
“你看你,怎么跟我客气上了。”幼仪忽然被感动了,“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有出息,有学问,我累点儿也没关系。一切为了你的学问和事业。”
“我看你也上个学吧,在家怪孤单的,到外面来就是要接受新的思想,新观念,要不头脑太守旧了,也不会有真正的幸福生活。我……”
“别说了,我都知道。”幼仪转过身,含情脉脉地望着丈夫说,“你对我真好。我听你的,一切你安排吧,我好好读书就是了,做个配得上你的太太。”幼仪用指尖点了一下志摩的鼻尖,接着说,“我以为你不爱我了,整天也不陪我,是我错了,我不怨你,都是我不好。”说完,幼仪倒在丈夫的怀里。志摩甚至有点儿惊异,结婚五年来,幼仪好像还是第一次主动流露出女人特有的柔情,妻子撒起娇来,也是女人味十足。
晚上躺在床上,幼仪说起个没完。她告诉志摩,她当初是怎样下决心,把家里的一切抛下,长途跋涉来到他身边。她知道他需要自己。她快乐地说着,她在跟邻近一家英国夫妇学做西餐,她要用自己的整个身心疼爱丈夫。
志摩搂着妻子,没有说话。他该怎么说,他能怎么说?面对温柔乖巧的妻子,他没有勇气说。幼仪以女人的细腻感觉发现丈夫有心事,知道他脑子里事多,也不再多说什么,自己先睡了。志摩两眼瞪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
3
餐桌上,林长民和幼仪谈起了家常。幼仪在家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应酬场面见多了,自然显得从容大方。她向林长民介绍了志摩家里的情况及出国以后的感受,话语间表现出对长辈的尊重和礼貌,而又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
徽因穿上了英式晚礼服,那样子有点儿像英国的贵族少妇,但那张稚嫩的小脸蛋却是写满了孩子气的天真。倘若换上别人,这身衣服就把人穿老了。徽因穿上,却有着两种既不相同又相和谐的味道。那便是少妇的风韵与少女的清纯相谐,少女的活泼与少妇的持重相契。她似乎把志摩忘在了一边,只顾帮着幼仪布菜,陪她说话。志摩初来时,还担心会有尴尬出现。想不到徽因这么有本事,热情得异乎寻常,嘴也特甜,直夸幼仪的风度体现出中国妇女的古典美。幼仪对美若天仙的林小姐可是喜欢极了,见她是把智慧、美貌、活泼集于一身,真让人容易产生妒意。不经意间,她发现志摩总是用一种蕴含深情的眼光痴痴地望着徽因,而今天徽因竟好像志摩不存在似的。幼仪再愚钝,也不会没有一点儿敏感性,女人敏感的神经提醒她,丈夫和徽因之间一定有什么事。她忽然记起志摩前一阵子,特别是那个晚上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便有所觉悟了。也许是自己太多“心”,像林小姐这样的美人,自己看了都喜欢,何况志摩一个男人家,多看两眼自然不能说明什么。可她明明读懂了丈夫那眼神里的内容,爱恋加上无奈。她怕往下想,可又不能不想,爱恋对林小姐,无奈就是对自己啦。林小姐会爱上丈夫吗?像她这么聪明有教养的大家闺秀,哪会轻易嫁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幼仪毕竟是结了婚的女人,又经了不少事,虽比徽因大不了几岁,却成熟得多。她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露声色,依然带着笑与徽因东拉西扯。
最糊涂的是志摩。他不明白徽因冷落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他当然不相信徽因的热情是装出来的,如果徽因对自己有感情,或者说是爱自己的,她的热情就不会来得那么从容,不掺假。难道说她不爱自己?不管啦,反正我要不顾一切地去追求我自己的真正幸福。
徽因呢,其实她一直处在矛盾之中。若怠慢了幼仪,光顾热情招呼志摩,是说不过去的;若对两个人都热情,她又做不到。她怕看见志摩那火辣辣的眼光,那里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似乎要抓住她。她只有避开它,冷落它,让它自己平静下来。如果现在让那火烧起来,是危险的。徽因的确聪明,她见过幼仪后,觉得幼仪可以是个能照料丈夫的好妻子,但不一定是能与丈夫心灵沟通的好伴侣。很显然,志摩需要的是后者。而自己和志摩之间,已经架起了一道沟通心灵的虹桥。
离开林家,志摩和幼仪坐车回沙士顿。志摩望着车窗外黑漆漆的茫茫一片,没有说话。幼仪的醋意这时候上来了,她对志摩说:“想林小姐了吧,我要有她的一半,是不是你就幸福了?”
4
徽因无法拒绝志摩的约请,她也没想过要拒绝。而她每次的赴约,都给志摩带来更大的希望和勇气。
又一个晚上,两人听完音乐会,志摩送徽因回家,天下起了小雨,街灯一照,四处都闪着灰色的亮光。路面上的坑凹处已有了积水,两人拉着手欢快地专选干点儿的地蹦跳着走,活像两只刚学会走路的兔子。雨下大了,两人赶紧跑到最近处的一个伞状大广告牌下躲雨。头发都淋湿了,志摩摘下眼镜,用衣襟角擦着上面的雨水,徽因用手梳理着湿漉漉的长发。
志摩见徽因那娇柔轻盈的动作,是那么富有诗的韵律和节奏,情感的干柴再次被这美妙的诗的火焰点燃。他上去一把抓住徽因的手臂,颤着声音,不知是冷的,还是激动的,说“徽,我不管了,我一定要说。我已无法压住它,你再不让我说,我就要憋炸了。我……”
“别说,志摩,我求你了,什么也别说。”徽因把手指按在志摩的嘴上,“真的别说,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就让我们做好朋友,永远在心里珍藏着对方。”
“不,徽,你听我说……”
“说了,我们之间就该结束了。世上的许多美丽,是无需说明的,而且往往也是说不明的。就像你追求浪漫理想一样,那终极其实是个美妙的幻影。如果轻易地就把那幻影还原了,还有什么浪漫可言。你看,亚当、夏娃在吃智慧果以前,在伊甸园里过的是怎样安乐无忧的日子。你懂我吗?车来了,你别送了,我先走了。你还得赶回沙土顿呢。再见。”
电车走远了,志摩孤零零站在雨中。
幼仪心里全都明白,志摩是爱上了林小姐,自己的抚慰与照料,只能使丈夫获得暂时的情感寄托,却不能满足志摩那颗热烈奔放的心。自从丈夫认识了林小姐,自己的日子也变了节奏。她想了好久,决定离开伦敦,到德国去求学,柏林有哥哥的朋友,可以帮她联系学校。她想让自己和志摩分开,各自单独呆一段时间。如果志摩心里还爱着自己,分开也并不是坏事。这五年来,分开的次数和时间已经够多够长。倘若志摩一心爱林小姐,分开也不见得不是好事。让他们自然发展好了。看得出,林小姐是个可爱漂亮的才女,配志摩确实比自己合适。反正自己没什么对不起志摩的。男人要拴也拴不住,一切由他去吧。
一天晚上,志摩闲坐在抄发上抽烟、愣神,心不在焉地乱翻着几本过期的杂志。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徽因的影子,徽因已把他的心整个搅乱了。他爱徽因已不能自拔,如果说男女结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灵魂,那徽因才是命运之神替他安排下的另半个灵魂。他和她在性情爱好上有太多相同的地方:喜欢躺倒在草地上仰望夜空中闪闪发亮的星星,喜欢在细雨中独自散步,喜欢浪漫奔放的诗词、音乐,喜欢意境深远的写意画和朦胧深邃的印象派,喜欢对人真诚、友善,喜欢一切美的事物……讨厌单调刻板的生活,讨厌繁琐乏味的事物,讨厌庸俗无聊的虚华……就这样一对形合神似的男女,不该共同去拥抱美好的爱情吗?徽因你不听我的表白,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志摩。”幼仪叫志摩,他没有听见。他狠劲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他还没从恼人的心事中抽出身来。
“志摩,我跟你说件事。”志摩回过神来,心里一怔,他听出幼仪的声调跟往日不一样,平静中带着几分紧张。他望着幼仪。
“我已经决定了,我想离开这里,到德国去。哥哥的朋友已替我安排好了,先进修一年德语,然后上柏林大学。”幼仪说得很果决。
“为什么?你不可以在伦敦读书吗?”幼仪的决定对志摩来说太突然了,他想不到妻子做出这个决定前会不跟他商量一下。这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幼仪感觉出了他和徽因之间正发生着什么。他能说什么?他心里明白,幼仪做出这样的决定,心里该有多么痛苦。
“我想换换环境,我觉得伦敦不适合我。这里的雾太大,我好像什么都看不清。”幼仪的语调平和下来,甩给志摩一句双关语。志摩自然听得出来,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说:“可是你已经怀孕几个月了。”其实,他心里有那么点儿希望幼仪离开,这样他只需面对徽因一个女人,要不他还得在每每面对幼仪的时候,怀着歉疚装出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他知道幼仪是无辜的,但他不能欺骗自己的感情,他爱徽因爱得发狂。
“反正苦惯了,我一个人应付得了。”幼仪心里气气的。
志摩向林长民、林徽因父女辞了行,和幼仪一同去了柏林。
5
徽因像一盏神灯召唤着志摩,他把幼仪安顿好,即匆匆赶回伦敦。得不到徽因的明确答复,志摩简直没有心情做任何事,世间的一切都似乎少了点儿色彩和光泽。他想还是要和徽因谈开这件事,自己快被这爱煎熬得活不下去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把徽因约到他们平时常去的一家咖啡馆。
“徽,无论如何,我要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你别拦我,我当初让幼仪出来,是想让外部世界来改变她,以弥合我们之间的距离。我跟你说过,我和幼仪之间是旧式的婚姻,根本谈不上爱情的产物。不错,她善良、顺从、忠诚,可这种传统美德跟爱情完全是两码事。没有爱情的家庭生活就是一把斩割灵性的利剑。不光谈不上幸福,实际上是对彼此双方人格的摧残。这样的婚姻关系只有终止,才是自然和平等的。徽,你还不明白吗?我爱你,请接受我真诚炽热的感情吧,答应我。”“要说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徐兄,我不喜欢你这样。我们保持现在这样纯洁的友谊多好,说心里话,我怕你,怕你那燃烧起来无法熄灭的热情。请你原谅我,我怕那火。我知道我喜欢那火里的热情,可我抵御不了那火,它会把我们两人都烧死,你明白吗?我需要一种宁静和稳定的生活。我喜欢大海,但我害怕波涛和漩涡。”
“徽,别害怕,两个真心相爱的人,是能够扬起风帆,迎接任何风浪挑战的。”
“不,徐兄,我没你想的那么坚强,我很脆弱。那一天你陪幼仪来辞行,知道是她一人去柏林,我就明白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而起因也许就是为了我。尽管那天幼仪显得依然从容、镇定,可我从她望着我的眼神里,看到了只有女人才能读懂的内容,那里边有哀怨、绝望和祈求。我受不了,那天晚上,我哭了一夜。我的心在颤抖,在流泪,我不能为我而去伤害一颗善良的心。”徽因说不下去了。
“徽,你不要责怪自己,你没有错,要是有错,就全在我。你要知道,我不是为了爱你而遗弃幼仪,我实际上也是在帮她挣脱硬把我们两个不和谐的灵魂绑在一起的锁链。她心里一定明白,只有你我才是最般配的一对。别犹豫了,快接受我的爱,让我们做一对世上最幸福的恋人。我马上给幼仪去信,提出离婚。那时,我又是一个自由的生命了。”
“你还是不明白我,徐兄,我会把我们两个生命的邂逅永远珍存在记忆里,我的心里永远有你的位置。有时候,真爱是无需说出的。”徽因哭了,眼泪落到了咖啡杯里。
徽因是爱志摩的,正像志摩一生爱着她一样,她的一生也一直爱着志摩。同时,她也是了解志摩的,他爱自己,完全是一种浪漫的理想之爱。他在自己身上发现了理想,就爱了。若是自己嫁了他,他又在别的女人身上发现了那理想美的幻像,那时的自己便是现在的幼仪,爱情是浪漫的,婚姻是实在的。她和他只能是彼此心里爱着对方,做永远的朋友。
浪漫的志摩一心要以生命的奋斗、追求去获得那份属于他的真恋爱和真幸福。他给远在柏林的幼仪写信,提出要离婚:
故转夜为日,转地狱为天堂,直顾间事矣。……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做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幼仪很快回了信,叫志摩来柏林,说自己马上要生产了,一切面谈。
志摩匆匆赶往柏林之后,幼仪生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德生(彼得)。志摩亲自照料产后的幼仪,尽父亲和丈夫的职责。
一天晚上,幼仪把志摩叫到床边,拉着他的手叫他坐下,幼仪脸色苍白,显得很虚弱。她往背后垫个枕头,半躺半坐,语调平和地说:“志摩,收到你的信,我想了很多。出国这么久了,特别是在柏林这几个月,我学到很多东西。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人,聪明,有才华,我配不上你。”
“不,阿玢现在别提这个好吗?我对不起你,小彼得刚出生,让我们以后再谈吧。”志摩忽然意识到,和一个新生婴儿的母亲谈离婚,是何等残忍的一件事。而且,还是这位母亲自己主动说出来。志摩握住幼仪的手,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早提晚提一个样。志摩,你这个人就是太爱动感情,以后还少不得吃苦头。既然你不爱我,我们之间没有了爱,那我们就此分手。等孩子满了月,我们就办手续。”
“阿玢,你为什么为我牺牲那么多。你越这样,我心里越难受。”志摩说着把脸扭开了,他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志摩,你又糊涂了。如果说以前算是牺牲的话,那是因为我爱你,我没有怨,也是做妻子的应该做的。而这次不一样了。我不仅还给你了自由,我自己也得着了自由。”
“阿玢,答应我,我们永远是朋友。阿欢、彼得是我们的骨肉,也永远是我们之间情谊的纽带。”志摩擦干泪,紧握住幼仪的手说。
过了一个月,经吴经熊和金岳霖作证,志摩和幼仪正式离婚,这时是1922年3月。
志摩要走了,幼仪抱着满月的婴儿为他送行。志摩摸着小彼得那肉嘟嘟的圆脸蛋,想起这么点儿大的孩子父母已不再是夫妻,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又酸又苦。只有那康桥的恋梦,给他沉重的心灵以慰藉。但愿那别真是一场梦。临走,幼仪很有风度地说:“替我问候林小姐。”她心里的苦和无奈向谁去诉呢?!
志摩给幼仪留下了一首诗《笑解烦恼结——送幼仪》:
一
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
这千缕万缕烦恼结是谁家忍心机织?
这结里多少泪痕血迹,应化沉碧!
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谢你维系
四千年史髅不绝,
却不过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
黄海不潮,昆仑叹息,
四万万生灵,心死神灭,中原鬼泣!
咳,忠孝节义!
二
东方晓,到底明复出。
如今这盘糊涂账,
如何清结?
三
莫焦急,万事在人为,只消耐心
共解烦恼结。
虽严密,是结,总有丝缕可觅,
莫怨手指儿酸、眼珠儿倦,
可不是抬头已见,快努力!
四
如何,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
来,如今放开容颜嬉笑,握手相劳;
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
听身后一片声欢,争道解散了结儿,
消除了烦恼!
这几乎是志摩最早的一首诗。“笑解烦恼结”之后,他不仅从没有爱的婚姻里挣脱出来,自由地去追求浪漫的理想之爱,还使他张开了诗的翅膀,开始了诗歌创作。其实,应该说是康桥文化的养育,使他反叛了传统的婚姻及伦理习俗,诗的灵性从他那打开的心灵智慧之窗释放出来。
当志摩带着飞倦了的鸟儿归巢一样的喜悦回到伦敦,来到西区那条僻静的街道,抑制住心的狂跳按响门铃的时候,出来的不再是笑吟吟的人间仙女,而是一位白发苍苍的上了年纪的英国老太太。他告诉志摩,在这里租住的一对中国父女已经回国了。志摩感觉头嗡的一声,险些没晕过去。不辞而别,这是他绝没有想到的。但他们真的走了,人去楼空,什么也没有留下,只剩下一片虚空的梦影,那里面有徽因甜柔的笑,有她飘动的长发,有她醉人的温香……现在除了留给志摩绝对的孤独,什么也没有了。他只有孤独地把情泪洒进康桥的柔波与月色。
志摩的离婚在当时被视为大逆不道,除少数几个知己的朋友,很少有人理解他。他的老师梁启超更在1923年1月2日写信,对他进行了严厉的批评:
……其一,万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于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先已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
其二,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益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鹘突,而得满足得宁贴也极难,所想之神圣境界恐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生而已耳。
老师劝告志摩要以现实的生活态度面对人生,像他这样不顾别人痛苦的轻率之举,实在不可取。对爱的追求,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如果沉醉于追求不可得的幻想梦境,最终将至堕落,不能自拔。志摩自然不接受老师的批评,他不认为自己的举动是以他人之苦换取自己之乐,而是敢爱自己所爱,是树立自己人格,纯化自己灵魂的行为。他当即复信梁启超,对自己浪漫主义的人生信念,做了最生动的诠释:
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渡耳。
人谁不求庸德?人谁不安现成?人谁不畏艰险?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夫岂得至而然哉?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惟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嗟夫吾师!我尝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朗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几亦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