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年,章垿终于结束了囚笼一样的家塾生活,进入废除科举后硖石第一所新式学堂——开智学堂。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除了学习国语、数学、英语,还学习音乐、体育、自修诸课,而且,有那么多的同学可以一起玩耍。学堂就设在西山脚下,那里的亭坛寺院,树洞流泉,成了章垿理想的游乐场。他快乐得像春天的蝴蝶一样,无忧无虑地在林间花丛中嬉闹着飞舞。有时,他会牵一只风筝在西寺广场上一溜小跑,看天上那鸟一般活泼的纸鸢在和白云捉迷藏;有时,他又像只快活的雏鹿,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蹦跳着;有时,他还静静地躺在林荫下,嘴里叼上一节草根,从树叶的缝隙间望着云端出神,做着生出翅膀飞上云天的幻梦。
章垿真是聪明,平时他是那样的不用功,那样爱捧着看石印细字的小说,可考起试来每门功课都是第一,作文总是最先交卷,成绩是全班最好的。同学们送给这个戴金丝边近视眼镜、头大身子小的顽皮小孩一个雅号,叫“两脚书橱”。
他确实顽皮,无论在课堂里或在操场上,总是和表哥沈叔薇交头接耳地密谈着,高笑着,最爱做种种淘气的把戏,常常出其不意地以一件轻快好笑又奇特的事情来引得大家的注意。
章垿的小脑瓜十分好使,做起文章来叙事论理颇有几分老道。他在十三岁时写的《论哥舒翰潼关之败》,确能点明哥舒翰在平定安禄山叛乱的潼关之战中失利的原因,对唐玄宗的昏庸和杨国忠的奸佞予以斥责,富有正义感,而且很有那么一点气势:
“夫禄山甫叛,而河北二十四郡,望风瓦解,其势不可谓不盛,其锋不可谓不锐,乘胜渡河,鼓行而西,岂有以壮健勇猛之师,骤变而为羸弱顽疲之卒哉?其匿精锐以示弱,是冒顿饵汉高之奸谋也。若以为可败而轻之,适足以中其计耳,其不丧师辱国者鲜矣!欲挫其锐,非深沟高垒,坚壁不出也不可,且贼之千里进攻,利在速战,苟出之坚壁相持,则贼计易穷。幸而潼关天险,西连京师,粮运既易,形势又得,据此以待援军之集,贼粮之匮,斯不待战而可困敌也。哥舒之计,诚以逸待劳,而有胜无败之上策也。奈何玄宗昏懦,信任国忠,惑邪说而诅良谋,以至于败。故曰:潼关之失实国忠而非哥舒也……”
读到此处,章垿的国语教师张树森先生连连拍手,他难以相信这样有层次、有论据的作文会出自一个不满十三岁的少年之手。同时,他又为班里能有这般神童颇感欣慰。第二天上课,张先生便把这篇作文当范文向学生宣读,语气时疾时缓,打着手势,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章垿听得有些不好意思,白嫩的脸颊微绽出粉红,真像两朵刚露花苞的嫩荷,带一点娇羞,带一点蜜甜。
章垿对学问从来就没有真热心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社会的动态和时局的变迁开始有了兴趣。他常跑到硖石顾漱芳开设的“又日新书报社”,贪婪地从沪杭等地的报纸和杂志上了解新鲜的事物,新鲜的思想,以及国内外发生的大事。他的体育老师庶仲坚还常向他宣传反清立汉的思想,告诉他***在日本东京办了份《民报》,正从事着推翻清王朝的活动。1907年10月和1908年1月,就在硖石也爆发了大规模的抗租暴动和捣毁教堂的反洋教运动。1908年11月,慈禧和光绪先后在两日内死去,清政府已如一片败叶,眼看就要从残枝上坠落。章垿对政治的东西还搞不大懂,但所有这一切都让他的小心窝里热乎乎的,甚至觉得胸脯在向上挺。
1910年初春,章垿的姑丈蒋谨旃托当时任浙江省咨议局副议长的沈钧儒写信给杭州府中监督邵伯炯,介绍章垿及其表兄沈叔薇一同进杭州府中学习。
听到这个消息,可把章垿高兴坏了,晚上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太兴奋了,因为他终于可以离开身边的小圈圈,飞到纷繁的大世界去。他喜欢的不是麻雀那种在树枝间矮矮跳着的飞,不是蝙蝠那乘天黑冷不丁打哪儿冲出来赶蚊子吃的飞,也不是在堂檐下做巢的软尾巴燕子的那种飞。他要的是那种风雨阻挡不住的满天飞,翅膀一振就飞过一座山头,投下的巨影可以遮得住二十亩稻田。等飞倦了就觅一尖塔顶顺着风向绕着打圈,做梦。
第二天,父母帮他收拾好行囊、书箱,陪他到祖宗堂里磕了头,然后去和祖母拜别。
祖母舍不得孙子走,眼泪就在眼眶里转,晃几晃顺着脸颊流到嘴角。她用衣襟角擦了两下,拉着章垿的手,叫他好好学习,求上进,长出息,给徐家争气,徐家还没出过大读书人哪!
就这样,章垿搭上新开辟的有着父亲一份功劳的沪杭线列车,向西子湖畔飞去。章垿吟诵过许多赞美西湖的诗词佳作,这时,随着车窗外飞逝的树形山影,似一股清凉的甜泉涌上心头:“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林峦腊雪千家水,城郭春风二月花”;“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玉腕罗裙双荡桨,鸳鸯飞近采莲船”;“记得扁舟载春酒,满身花影听啼莺”;“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泠”;“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想想用不了多久,自己就真的投入到人间天堂西子湖的怀抱,心里兴奋得别别直跳,活像胸口窝塞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杭州府中是浙江的名校,教师多是学界名宿。在这样的学校,生性好动的章垿依然以他的淘气、顽皮加聪明,回回考试成绩都得第一名。当时府中有个规定,考试分数最高的任级长。他在府中五年,年年都任级长。
章垿同班里有位不惹眼的乡下少年,初出茅庐,突然间闯入省府中心,觉得周围万事既新奇又怕人。在宿舍或课堂,他都如同蜗牛似的蜷伏着,诚惶诚恐,连头都不敢伸出壳来,与总在跳着、闹着、笑着的章垿形成鲜明的反差。他就是后来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大家的郁达夫。
十四岁的达夫性情内敛,却是满腹锦绣,一腔浩气,九岁时题诗已让满座皆惊。他不似章垿那样总是大家注意的中心,但几次作文以后,国文老师对他已是刮目相看,差不多每次都是他和章垿的作文被选成范文向全班宣读。也许是当时性情上的差异,达夫在和章垿同宿舍的半年里,并未和他成为多么要好的朋友,只有一两次在章垿调皮的时候上过点儿小当。倒是在1923年末,达夫到石虎胡同的松坡图书馆,遇到志摩,从那以后时时往来,成了密友。他们同在中国现代文坛闪烁着天才的光芒。
1911年秋,辛亥革命爆发,杭州府中停办,章垿休学归家。次年春,杭州府中改名为一中学而重新创办,他又入校读书。这段时间,章垿读了许多梁启超的书,对他的政治改良观点以及小说与政治关系的主张十分佩服。他甚至模仿着梁启超发表于1902年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写成一篇《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发表在1913年杭州一中创办的校刊《友声》第一期上。梁启超提出,“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章垿顺着梁启超的思想脉流,学着他江河大开的淋漓笔墨,力图阐明小说的社会作用:
“若科学社会警世探险航海滑稽等诸小说,概有裨益于社会。请备言之,科学小说,发明新奇,足长科学知识;社会小说,则切举社会之陋习积弊,陈其厉害,或破除迷信,解释真理,强人民之自治性质,兴社会之改革观念,阙功最伟;警世小说,历述人心之险恶性,世事之崎岖,触目刿心,足长涉民经验;探险航海小说,或乘长风,破万里浪,或辟草莱,登最高峰,或探两极,或觅新地,志气坚忍,百折不回,足以养成人民之壮志毅力;至若滑稽小说,虽属小品文字,而藉诚谐比讽世,昔日之方朔髡奴,亦是以怡情适性,解愁破闷。凡诸所述,皆有益小说也,其裨益社会殊非浅鲜,有志改良社会者,宜竭力提倡之。”
写成这样行文酣畅的文章,章垿心里得意极了,也就更爱读梁启超的著作。到后来读到他的《新民说》和《德育鉴》,喜惧愧感,一时交集,才发觉自己原本并不会做什么文章,思想也是那么地贫乏空洞,就像贾宝玉读了薛宝钗的《螃蟹咏》之后说的“我的也该烧了”,章垿觉得自己的文章真也该烧了。
章垿的爱好真是广泛,无论什么事物,只要是新的,他就有兴趣。他从化学课上知道了居里夫人提炼出一种银白色的结晶体叫“镭”,它放射出的大量热能,几乎能穿透一切物体,他觉得自然界真是太神奇了,对镭着了迷,对生存的地球有了兴味。他把研究成果写成《镭锭与地球之历史》,发表在第二期《友声》上,表达了自己崇尚居里夫人,崇尚科学的深情。
他还特别喜爱天文学,觉得只有揭开无垠的太空的奥秘,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他最爱在天空蓝得像块透明的幕布挂满繁星的夏夜,乘着凉风,独自望着那些个闪光的星点出神。在他心里,人类最大的使命,应该是制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飞。只有飞才能超脱一切,笼盖一切,扫荡一切,吞吐一切。诗是在翅膀上出世的,哲理也是在空中盘旋的。
章垿想,人本来都是会飞的,因为天使们有翅膀。小孩子该都有飞的本领,人一长大就掉了翅膀,再也飞不回来时的地方。他可要藏好自己的翅膀,等有一天把它沙沙地摇响,像云雀似的向着最光明的来处,翩翩地,冉冉地飞去,化成一缕轻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