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爱情的力量是神奇的,志摩一回到身边,小曼的病霍然痊愈,一下子恢复了健康。没几天,两人就双双出现在北京的游乐胜地宫湖——南海。有时还拉上林长民一起游览,湖心泛舟,瀛台漫步,悠哉游哉。久别重逢,两人有说不完的心里话。志摩感到幸福不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回来后发现小曼的病情并没有他想象得那样严重可怕;相反,她欢蹦乱跳,精神头儿十足,一点不减从前。虽然婚还没离成,只要人健康地活着,什么都可以从长计议。小曼给志摩看了她在他欧行期间写的日记,使志摩深受感动,那里面真实记录着小曼前些日子的困苦窘境和艰难抗争,最后流露出灰心甚至绝望的情绪。志摩当即表示,他也要把内心的情感历程和对小曼火一般的爱情,写在日记里,日记就叫《爱眉小札》。小曼又名眉,“爱眉”就是因爱小曼而迸发流泻出的爱的思想。他还要买一只玲珑坚实的小箱子,让小曼来收藏存放这几个月里他们两人的情书和即将开始写作的爱情日记《爱眉小札》。两人击掌商定,同时写各自的爱情日记,过段时间,交换阅读,以便相互慰藉,沟通情感,从柔情的互爱里汲取力量。
志摩只要和小曼一见面,就给她看日记。好几天过去,小曼却还没有动笔。志摩催她别太懒散,说:“爱的生活也不能纯靠感情,彼此了解是不可少的。爱是帮助了解的力,了解是爱的成熟,最高的了解是灵魂的化合,那是爱的圆满功德。没有一个灵性不是深奥的,要真懂得认识一个灵性,是一辈子的工夫。我真得谢天,我这辈子本以为已是陈死的了,竟还能尝到生活的甜味,享受到最完全最奢侈的时辰,我从此是一个富人,再没啥抱怨,我知足了。眉,假定有一天你不爱我了,我的心就像莲蓬似的载满了窟窿,所有的热血全部流走,如果真有悲惨的一天,我想我也不敢怨你,因为你我的心曾经一度灵通,那是不可灭的。”
小曼是散漫惯了的,当志摩早晨如约等她的电话时,她还在床上睡大觉,早忘了这回事。志摩怎么受得了,他越等越心急,活像受着炮烙一般,什么事也做不下去,躺在床上想静呆一会儿,可怎么也忍不住,不停地翻身,咬牙,心狂跳不止。他在心里责怪小曼爱他不深,不像他爱她那样,那么炽热、浓烈、持久,他尤其爱她的心灵。小曼对他来说,已成了人体不可或缺的空气、食物和水。这一天见到小曼,志摩动情地对她说:“我不在时你想我,有时很热烈,我信!但我不在时,你依旧有你的生活,并不是没我就过不去。我最想知道的是,我是否能给你一丝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给你的东西,你是否在我对你的爱里得到你一生最圆满最无遗憾的满足?因为恋爱之所以为恋爱,就在于它绝对不可改变、不可替代的一点。罗密欧爱朱丽叶,愿为她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女子能动他的心。反过来,朱丽叶爱罗密欧,愿为他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男子能占她一点情,他们的恋爱之所以不朽,高尚,美好,就在这里。灵魂的结合,伟大的相互奉献,才是人间最美的时刻。”
“我现在心烦,娘总是盯着我,跟我过不去,天天催我去上海。”小曼淡淡地说。
“眉,这事情清楚极了,只要你有决心,娘,别说一个,十个也不能拦阻你。难道老婆婆的一条命,就活活地吓倒我们,我们的真情就真让她的横蛮压住。我恨透了你娘,要不为你爱我,我要叫她认识我的厉害。你得硬起心肠,一下解决了完事,免得成天怀鬼胎,都过着不自然的痛苦日子。你尴尬,我心里也不舒服,何苦来。没办法,我知道我是太痴了,你得明白我的爱,得永远用你的柔情包住我一团的热情,决不可有—丝的漏缝,不那样我就爆裂死定了。”
“那你说我得怎么办?”
“很简单,我们一起去上海,来个干脆的,请朋友出面,解决你和他的事,离婚。然后我们结婚,把你全部的爱都给我,让我们合为一体。让你生活在我对你的爱里,让我的爱充实你滋养你,抚爱你勇敢的身体,也紧紧拥抱你勇敢的灵魂。让我的爱注满你全身,整个把你融化。如果事情不成,他不同意离婚,那我们就像白朗宁夫妇一样,远走高飞,逃到天涯海角。你是我的裴雷德。再不成就让我们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同去情死,在死吻的时间里求得爱的永恒。”
“我愿意跟你去死,省得受这尘世的罪。”小曼说。
“这我才放心,你爱我是有根了。我一直觉得你太孩子气,顾虑太多,缺乏勇气。我活着不能没有你,我要你绝对全部的爱,因为我献给你的也是绝对全部的爱。你不信我的爱吗?为什么你不肯听我的话,连极小的事都不依从我,倒是别人叫你上哪儿,你就梳头打扮了快走。”
“人家有应酬嘛,我们俩还有什么客气?你真的这么在乎?”
“是,我在乎。我都有点儿怨你,直想说,小眉真对不起人,把我万里路外叫了回来,却很少给人家清静谈话的机会。我觉得我好长时间看不到你深情动人‘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目光了,那曾经使我多么倾倒,多么渴慕。假如我一旦突然死去,或者我变了心,去爱别人,那时你会怎么想,怎么办?我知道这样的设想太残酷,但我不能不这样想,我不是怪你,我是怕你那么多的社交应酬,那么多的吃喝玩乐,会消磨了你的斗志,分散了你的爱。你的生活一天不改变,我一天不放心,你决不能随便堕落了!”
“你别说了,我不爱听。我要回家了。”小曼使起了性子,转身就起,“你不用送我,我自己走。”
晚上,志摩一人来到北海。他心里烦闷,他知道白天的话叫小曼生气了。他是为小曼,他下决心,总有一天引她到一个地方,使她完全转变思想与生活的习惯。
晶清的牵牛织女隔着天河眉目传情,满湖的荷叶在微风里透着清馨,一弯黄玉似的初月挂在西天,草丛中无数的小虫鸣叫不停。志摩将小船划向湖心,想要是此时与小曼一起荡舟,看星,听虫,嗅荷香,忘却一切,该是多幸福的事。眉呀,我就是怨你一时心不静,思想不清。我敢说你多忘了一件杂事,就给爱多留一分纯净。你看看地上的草色,看看天上的星光,摸摸自己的胸膛,自问究竟你的灵魂得到寄托没有,爱得到了代价没有,一生里寻出了意义没有?
回到松坡图书馆,凄凉的一个大院子,就只志摩一人,他顿觉百无聊赖起来。书是看不进,更没有心情写诗,只有把焦虑的心绪写进《爱眉小札》:这过的算是什么日子,我身上压得多重呀。眉,我怕,我真怕世界与我们是不能并立的,不是我们把它打毁,成全我们的话,就是它打毁我们,逼迫我们死。我悲极了,我的胸口隐隐生痛,我双眼盈满热泪。我就要你,此时要你却偏不能有你,这叫人痛苦难受的恋爱。眉,你知道,我近来心事重极了,晚上睡不着觉,睡着了就做噩梦,种种顾虑整天刀光似的在心头乱刺。而眉你又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嵌着,连自由谈天的机会都没有。咳,眉,我每晚睡在床上寻思时,仿佛觉着发根里血液一滴滴消耗,在忧郁的思念中,黑发变成苍白。一天二十四小时,心头哪有一刻的平安……
只要两个人是真心相爱,就不会真心生气。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正当志摩焦急万分坐立不安的时候,小曼的电话来了,约志摩晚上陪她去跳舞。志摩的心便一下子酥软了。
志摩搂着小曼的腰身在舞池里轻舞。他伏在小曼耳边对她说:“你昨天生我气了吧,其实我是为你好。我不愿你过分应酬,过分‘爱物’,过分花钱,无形中养成想什么非要有什么不可的习惯,我将来决不会怎样赚钱的,即使有机会,我也不来,因为我认定奢侈的生活不是高尚的生活。”小曼只是笑,志摩接着说:“爱,在俭朴的生活中,是有真生命的,像一朵朝露浸着的小草花;在奢华的生活中,即使有爱,不能纯粹,不能自然,像是热屋子里烘出来的花,一半天就有衰萎的忧愁。你该明白我,论精神,我主张贵族主义;论物质,我主张平民主义。看来,我较深的思想一定得写成诗才能感动你。眉,有时我想,就只你一个人真懂我的诗,爱我的诗。真的,我有时恨不得拿自己血管里的血,写着诗给你,叫你知道我爱你有多深。”
小曼听得醉了,舞得更加轻快,脸上也生出了红润。她深情地望着志摩,是那种令志摩销魂的目光,志摩兴奋地说:“眉,我的诗魂全得靠你滋养,你得像抱自己的孩子一样抱紧我的诗魂,他冷了你得给他穿,饿了得喂他食。有你的爱,他就不愁饿,不愁冻,有你的爱,他就有命!”
连跳了几支曲子,小曼累了,他们坐下来休息。志摩像交卷似的把《爱眉小札》拿给小曼看,小曼许是乏倦了,随便翻了几页,便把它丢在一旁。志摩心中不快,想这么厚厚一大叠更深夜静时分用心写就的日记,你就这般冷待它,以后不拿给你看了。反正是爱长爱短的一路话,老看老听也腻烦了。再则,我看你近来并不怎样看重我的“心语”,到今天,你那本子还是白白的,我问你劝你的话,你从不提及,可见你就不曾看进去。我当然还会继续写,但我不会急着送你看了,等你自己想起真要看了,再给你不迟。
小曼终于拗不过母亲,她对母亲作过承诺,没办法,只得由母亲陪伴监护着先到了南京。当时孙传芳的司令部就设在这里,王赓已就任孙传芳五省联军的总参谋。志摩尾随小曼只身追到上海。但由于陆母的监视,加之王赓官府的门禁森严,志摩根本无法与小曼单独见面。那么重感情的志摩,这时只落得孤零零一个人了。他怀着失意的悲哀独自来到扬子江边散心,碰到挽着竹篮叫卖莲蓬的小女孩。他买了一把,随走随吃,尝一口脆鲜甜美的莲肉,想起他和小曼爱的温存,莲心的苦涩真好比他此时的心苦: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地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谁能想象那一天?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2
志摩怀着极大的心灵创伤,绝望地离开上海。他不敢相信,难道他和小曼之间的爱情就这样被葬送了吗?
回到北京,志摩应邀接替孙伏园主编《晨报副刊》,五四时期中国最为著名的四大报纸副刊之一。他在1925年10月1日发表《我为什么来办和我想怎么办》,阐述自己办副刊的方针和决心。他是想把自己整个交给能容纳他的读者们,其实,他心目中的读者,就只这时代的青年。他觉得只有青年的心窝里有容他的空隙,他要偎着青年的热血,听他们的脉搏,要在自己的情感里发现他们的情感,在自己的思想里反映他们的思想。他要使《晨报副刊》为自己的喇叭,从这管口里,自由地吹弄自己也许古怪不调谐的音调,在这面镜子里,描画自己也许古怪不调谐的形状。
志摩人缘好,给他捧场的人多,他的撰稿人都是当时著名的学者、教授、作家,人才之众,范围之广,可谓雄极一时,有梁启超、张奚若、赵元任、郭沫若、胡适、丁西林、陈西滢、凌叔华、宗白华、刘海粟、沈从文、焦菊隐、郁达夫等。志摩决心把自己的血肉与灵魂放在现实的磨盘里推碾,让刊物充满鲜活的生命气息。
一天,有人到报馆来找志摩。他出来一看,惊得说不出话来,竟是小曼。小曼见志摩瞪大眼睛望着她发怔,忙走上前急促地说:“我和王赓离婚了!”眼泪随着流满双腮。
“你说的是真的?”志摩几乎要叫出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走后,我在上海住了不久,就和他‘谈判’,不想他竟爽快地答应了离婚,还说早该将自由还给我的。离了婚,我就迫不及待到北京来寻你,却一时不知你在哪儿。刚好在10月5日《晨报副刊》上看到你写的《迎上前去》,才知道你在这里做事了。我急着要把我恢复自由的好消息告诉你。”
“是我们自由了,以后的好日子都是我们的了。”志摩眼里也淌下激动的热泪,两个人不禁相视而笑。要不是在报馆,志摩一定要抱起小曼,吻她到地老天荒。
3
志摩突然收到徽因从美国寄来的便函,上面就几个字:“我求你,我的朋友,给我一个快电,单说你平安,至少也叫我心宽。”
原来是思成的母亲和姐姐一直不接受徽因,思成也无可奈何,徽因正生思成的气,自然想起她心里一直爱恋的志摩。这下乐坏了志摩,他并不知底里,以为是徽因回心转意了。
其实,他从没有一刻忘记过徽因。他背着小曼匆匆赶到邮局给徽因发了个报平安的急电。回到住处,没出半个小时,又像丢了魂似的,再次跑到邮局,拟好电文交给营业室的先生,那人看后笑着说:“您不是刚发过一封同样的电报吗?”志摩也乐了,想起确实已发过电报,便说:“劳驾,先生,您给我吧。”
……
扯来她忘不了的还是我——我
虽则她的傲气从不肯认服;
害得我多苦,这几年叫痛苦
带住了我,像磨面似的尽磨!
还不快发电去,傻子,说太显——
或许不便,但也不妨占一点
颜色,叫她明白我不曾改变,
咳何止,这炉火更旺似从前!
我已经靠在发电处的窗前,
震震的手写来震震的情电,
递给收电的那位先生,问这
该多少钱,但他看了看电文,
又看我一眼,迟疑地说:“先生,
您没重打吧?方才半点钟前,
有一位年轻的先生也来发电,
那地扯,那人名,全跟这一样,
还有那电文,我记得对,我想,
也是这……先生,你明白,反正
意思相似,就这签名不一样!”
“呒!是吗?噢,可不是,我真是昏!
发了又重发;拿回吧!劳驾,先生。”
志摩一边写,一边笑自己发痴。他将这诗也寄了去。不久,徽因回了信,说自己是跟志摩开个玩笑,并无他意。志摩哪里知道,她给他发过便函,便责怪自己不该给他往火里加柴,那火烧到满天红的时候,自己应付得了吗?她在心里向志摩致歉,对不起,我不该在情急之下去搅你的平静,可我在失意的时候只想到你,我的朋友,谁让你是我最可心的人。但这下伤了志摩的自尊心,他知道和徽因已无半点可能,就十二分地去爱小曼。
4
1926年2月,志摩回到硖石。一来他要向父母谈他与小曼的婚事,二来幼仪已完成在德国的学业,将于近期回国。她要带回彼得的骨灰在家乡安葬。
徐申如老两口真拿这独养儿子没办法,尽管他们始终怨恨志摩遗弃了那么好的儿媳幼仪,觉得小曼是离过婚的女人,不免轻浮,最终还是拗不过他,答应了他要和小曼结婚的请求。主要是当娘的疼儿子,心想这么大的男人,身边没有个女人怎么成。只要那女人儿子看着喜欢,由着他就得了。
但徐申如给志摩提了几个条件:首先是要求双方,志摩与幼仪、小曼与王赓,各在报纸上刊登启事,正式声明离婚。第二,家产划为三份,徐申如夫妇、志摩与小曼以及幼仪和长孙欢儿,各得一份;幼仪仍以干女儿的名分住在徐家,抚养欢儿。第三,必须由梁启超证婚,胡适作介绍人。志摩一一答应。
得到父母同意的志摩,马上给惦念他的小曼写信:“眉,你我的好事,到今天才算磨出了头,我好不快活。我恨不得立刻回京,向你求婚,你说多有趣。闲话少说,上面的情形,你说给娘跟爸爸听。”说起来也怪,打从小曼离了婚,曾叫志摩恨得咬牙的小曼娘,越来越喜欢这没过门的新女婿,志摩对未来的丈母娘也是格外孝敬。
志摩天天给小曼写信,开头的称呼几乎一封一换样,什么“眉爱”,“眉眉我亲亲”,“至亲爱的小眉”,“眉我的乖”,“眉儿”,叫得比蜜还甜。落款也不停地变着花样,“你的新摩”,“你的摩摩”,“你的顶亲亲的摩摩”,“摩亲吻你”。是呀,他告诉小曼,“将来我们温柔的福分厚着,蜜甜的日子多着:名分定了,谁还抢得了?”
志摩陶醉在幸福的期待里。入夜,窗外风声正响,他想小曼,怎样也睡不着,索性伏在枕头上写信吧:
我心头平添了一块肉,
这辈子算有了归宿!
看白云在天际飞,
听雀儿在枝上啼。
忍不住感恩的热泪,
我喊一声天,我从此知足!
再不想望更高远的天国!
眉眉,这怎好?我有你,什么都不要了。文章、事业、荣耀,我都不要了。诗、美术、哲学,我都想丢了。有你我什么都有了。抱住你,就比如抱住整个的宇宙,还有什么缺陷,还有什么想望的余地?你说这是有志气没志气?娘听了,一定骂。别告诉她,要不然,她许不要这没出息的女婿了。你一定有盼着我回去,我也何尝不时刻想往眉眉胸怀里飞。
摩摩祝眉眉福
5
返京之后不久,志摩在与小曼热恋之余,在4月1日创办了《晨报副刊》的专栏《诗镌》,刊头由闻一多设计。他们想叫《诗镌》在中国诗坛上开创新的天地,带来新诗的第二个纪元。他们把这专栏作为倡导诗歌形式运动并创造新格律诗的宣传阵地和新格律诗的创作园地。第一期是纪念“三一八”血案的专号。段祺瑞枪杀请愿群众,死伤二百余人,连十三岁的儿童也惨遭杀戮,为纪念此日,志摩写下了《梅雪争春(纪念三一八)》:
南方新年里有一天下大雪,
我到灵峰去探春梅的消息;
残落的梅萼瓣瓣在雪里腌,
我笑说这颜色还欠三分艳!
运命说:你赶在花朝节前回京,
我替你备下真鲜艳的春景:
白的还是那冷翩翩的飞雪,
但梅花是十三龄童的热血!
尽管《诗镌》前后只出了十一期,但它对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贡献极大。停了《诗镌》,又办《剧刊》。6月17日,志摩创办的《晨报副刊》另一个专栏《剧刊》第一期出版。它的寿命不过三个月,对中国现代话剧的趋向成熟起了很好的推动作用。
8月14日,农历七月初七,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七巧日。志摩和小曼设席北海董事会,举行订婚仪式。他俩选定这一日,自有深意:“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他们的请柬印得很别致:
夏历七月七日即星期六正午十二点钟
志摩
洁樽候叙拜订
小曼
座设北海董事会
许多亲朋好友到北海董事会参加了他们的订婚仪式,有陈西滢、杨振声、叶公超、丁西林、梁实秋等。
又过了一个多月,10月3日,农历八月二十七日,孔子诞辰纪念日,还是在北海董事会,一对新人举行了婚礼。
北海董事会是个幽静的所在,一泓清水,亭榭厅堂,草虫鸣禽,更透出静得脱俗。这里平时不对外开放,今天却是热闹非凡,北京的名人群贤会聚一堂,仕女名媛钗影如云。
婚礼开始,介绍人胡适简单致词,说了些鼓励的话。希望志摩和小曼在情感上各走过一段痛苦的路之后,从今天起携起手来,互敬互爱,走向事业和生活的理想成功。
志摩和小曼心里对胡适充满了感激,他们相视一笑。但志摩看出小曼似乎有心事,就转视问她:“眉,难道今天这样高兴的日子,你还有什么心事不成?”小曼说:“我总感觉有点不对劲儿的地方,我甚至有些怕。摩,我求你,结了婚我们就走吧,离开这里,到哪去都行,我不喜欢北京。”小曼说着,眼里闪出了伤心的泪花,志摩赶紧说:“亲爱的,千万别哭,我答应你就是。”
话声未落,证婚人梁启超缓缓站了起来,他用严肃的目光凝视着眼前这对他不满意的新人,然后环视了一下来宾,清咳了几下,声色俱厉地说道:“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上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致离婚再娶。以后务要痛改前非,重做新人!陆小曼,你要尽妇道之职,今后不可妨害徐志摩的事业。”
一言既出,满座失色。志摩知道老师打早就反对他和幼仪离婚,还跟他说等将来在适当的公开场合给他一点教训,可万万想不到老师竟在他大喜的日子在婚礼上教训起他来。他暗自叫苦,手足心直冒冷汗。小曼更是把两片清嫩的粉腮压得低低的,一个劲儿地揉搓手帕。小曼的父母脸色都变了,胡适也觉得十分尴尬,但谁也没有胆量去阻止这位饱学之士,一代宗师。话又说回来,也就是梁启超,换了旁人,谁又敢在这样的场合教训大诗人徐志摩。这也真算得上一桩今古奇观了。
梁启超不但没收住话头,一说反而来了气,言辞也越发的激烈:“徐志摩、陆小曼,你们听着!你们都是离过婚,又重结婚的,都是过来人了!这全是由于用情不专,以后要痛自悔悟,希望你们不要再一次成为过来人。我作为你徐志摩的先生——假如你还认我作先生的话——又作为今天这场婚礼的证婚人,我送你们一句话:祝你们这次是最后一次结婚!”
“先生,”志摩见梁启超还要接着往下说,红着脸,忍羞含愧,趋前一步,低声说,“请先生不要再讲下去了,顾全一点弟子的面子吧!”
梁启超也觉话说过了头,就此收场。然后,新郎新娘交换了一块象征坚贞纯洁爱情的汉玉,一场喜庆便不欢而散。
志摩虽然心里也怨老师当着众人叫他下不来台,但他一点儿不恨老师,他知道老师是为自己好。第二天,他便叫上小曼一起到梁府,感谢老师的教训之恩。梁启超说:“人生真谛无非责任二字,对国家、对民众、对父母、对朋友、对自己、对子女能尽到责任,那就可以无遗憾了。”志摩、小曼连连点头称是。
送走志摩小夫妻,梁启超心里也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对不起志摩。尽管他不喜欢陆小曼,但志摩与她事已至此,自己的那番“骂训”倒叫志摩难堪了,希望志摩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他坐下来,磨墨展纸,提笔给女儿写信:
我昨天做了一件极不愿意做之事,去替徐志摩证婚。他的新妇是王受庆夫人,与志摩恋爱上,才和受庆离婚,实在是不道德之极。我屡次告诫志摩而无效,胡适之、张彭春苦苦为他说情,到底以姑息志摩之故,卒徇其情。我在礼堂演说一篇训词,大大教训一番,新人及满堂宾客无不失色,此恐是中外古今所未闻之婚礼矣。
徐志摩这个人其实聪明,我爱他,不过此次看他陷于灭顶,还想救他出来。我也有一番苦心,老朋友们对于他这番举动无不深恶痛绝,我想他若从此见摈于社会,固然自作自受,无可怨恨,但觉得这个人太可惜了,或者竟弄到自杀。我又看着他找到这样的一个人做伴侣,怕他将来痛苦更无限,所以对于那个人当头一棒,盼望她能有觉悟(但恐难),免得将来把志摩弄死,但恐不过是我极痴的婆心罢了。
当时婚礼在场的张慰慈,第二天就写信给远在英国的胡适,“这种教训是应该有的,不过老梁说话的神气未免太硬些,又加上他训词中间,说了好几十个‘徐志摩、陆小曼’,听的人总觉得不大悦耳。好在志摩是满不在乎这种地方,小曼是更加糊涂,恐怕还没有听出他的意思。所以在场的人替他们难受,他们自己反而不觉得什么。不过昨天的婚礼上有了这样几句话,反倒觉得很严肃,非寻常那种做戏式的结婚礼节可比。”
有意思的是,后来,梁启超托蒋复璁将他那篇训词的笔录稿裱成手卷交志摩保存。训词全文如下:
徐志摩!陆小曼!你们的生命,从前很经过些波澜,当中你们自己感受不少的痛苦!社会上对于你们还惹下不少的误解。这些痛苦和误解,当然有多半是别人给你们的;也许有小半由你们自招的吧?别人给你们的,当然你们管不着;事过境迁之后,也可以无容再管。但是倘使有一部分是由你们自招的,那,你们从今以后,真要有谨严深切的反省和勇猛精勤的悔悟,——如何把痛苦根芽,划除净尽,免得过去的创痕,遇着机会,便为变态的再发,如何使社会上对我们误解的人,得着反证,知道从前的误解,真是误解。我想这一番工作,在今后你们的生命中,很是必要。这种工作,全靠你们自己;任何相爱的人,都不能相助。这种工作,固然并不难,但也不十分容易,你们努力罢!
你们基于爱情,结为伴侣,这是再好不过的了。爱情神圣,我很承认;但是须知天下神圣之事,不止一端,爱情以外,还多着哩。一个人来这世界上一趟,住几十年,最少要对于全世界人类和文化,在万仞岸头添上一撮土。这便是人之所以为人之最神圣的意义与价值。徐志摩!你是有相当天才的人,父兄师友,对于你有无穷的期许,我要问你,两性爱情以外,还有你应该作的事情没有,从前因为你生命不得安定,父兄师友们对于你,虽一面很忧虑;却一面常常推情原谅,苦心调护,我要问你,你现在,算得安定没有,我们从今日起,都要张开眼睛,看你从新把坚强意志树立起,堂堂的作个人哩!你知道吗?陆小曼?你既已和志摩作伴侣,如何的积极的鼓舞他,作他应作的事业。我们对于你,有重大的期待和责备,你知道吗?就专以爱他而论,爱情的本体是神圣,谁也不能否认;但是如何才能令神圣的本体实现,这确在乎其人了。徐志摩!陆小曼!你们懂得爱情吗?你们真懂得爱情,我要等着你们继续不断的,把它体现出来。你们今日在此地,还请着许多亲友来,这番举动,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这是我告诉你们对于爱情神,负有极严重的责任,你们至少对于我证婚人梁启超,负有极严重的责任,对于满堂观礼的亲友们,负有更严重的责任。你们请永远的郑重的记着吧!
徐志摩!陆小曼!你们听明白我这一番话没有?你们愿意领受我这一番话吗?你们能够时时刻刻记得起我这一番话吗?那么,很好!我替你们祝福!我盼望你们今生今世勿忘今日,我盼望你们从今以后的快乐和幸福常如今日。
6
志摩辞去《晨报副刊》主编之职,与小曼南下回到家乡硖石。一路上,他的心情非常舒畅,拥着娇美的妻子,不仅脸上笑容多,心花也是常开着的,总算从苦恼的人生中挣出了头,得好好轻松一下子。小曼对他讲:“我说大诗人,你可记得诗文穷而后工,快活了看你还做得出诗来?”志摩用手指点着小曼的额头,说:“我偏偏不信,我要做个样儿给你看看,快活人也尽是有出息的。眉,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我有意志,有志向,有勇气,加在一个真的情爱上,什么事不成功?真的。”
志摩没想到,父母为避见儿媳,已先期到北京,与幼仪和孙儿同住去了。他滚烫的心坎上被浇了一瓢冷水,但他望着四周一碧无际的天空下黄熟的稻田与错落的村舍,心情上还是觉得了一种解放。他想,即便现在暂时做不到,将来也许真有“退隐”的那一天。想到这儿,他对小曼说:“我想把我家后面那园子收拾出来,爱种什么就种点儿什么,明年春天可以看自己手种的花,明年秋天也许可以吃到自己手植的果,那多有意思。”
小曼在硖石改掉了她在社交生活中养成的夜里不睡觉,不到晌午不起床的坏习惯,每天跟着志摩早早起床,到东山去捡浮石,去西山寻沉芦,常常还采回一大束润着朝露的野花,摆放在桌上的大花瓶里。小夫妻俩白天读书写诗,磨墨作画。晚上,皓月升上中天,两人倚在窗前数星星,沉浸在浪漫的爱河中。志摩把小曼揽在怀里,望着她柔情似水的眼睛,念给她听自己的新诗《望月》:
月:我隔着窗纱,在黑暗中,
望她从巉岩的山肩挣起——
一轮惺忪的不整的光华:
像一个处女,怀抱着贞洁,
惊惶的,挣出强暴的爪牙;
这使我想起你,我爱,当初
也曾在恶运的利齿间捱!
但如今,正如蓝天里明月,
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峰,
洒光辉照亮地面的坎坷!
谁知没过两个月,好日子就到了头。北伐军攻克南昌,浙江处在战乱之中。杭州城里人跑了一大半,硖石无法再呆下去。志摩与小曼惶惶逃往上海,蜗蜷在福建路的通裕旅馆。晚上,小曼在外面有应酬,志摩在灯下给北京的幼仪写信:“你们那一小家庭,虽是新组织,听来倒是热闹而且有精神,我们避难人听了十分羡慕。你的信收到了,万分感谢你,幼仪,妈在你那里各事都舒适,比在家里还好些。我不瞒你说,早想回京,只是走不动,没有办法。在破客栈里困守着,还有什么生活可言。阿欢的字,真有进步,他的自治力尤其可惊,我老子自愧不如也。”
就在志摩经济拮据、生活困顿的时候,恩厚之从英国给他汇来250英镑,这在当时是笔不小的款子。同时,请志摩和小曼共赴英伦读书深造。志摩一面致信恩厚之,“在这暗无天日的环境下,从真情流露出来的举动,简直使人满怀感谢和惊喜而感动得目瞪口呆。”一面与小曼商量赴欧之事。可小曼的身体实在叫志摩发愁,整日病恹恹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没有小半天完全舒服。其实,小曼一点儿也不想出国,她觉得上海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好。她摸准了上海的脾气,开始穿梭般出入于社交界,结交名人名伶。生活也恢复了老样子,每天临近中午起床,在洗澡间里梳洗打扮摸弄一个来小时,才披着浴衣懒洋洋地吃中饭。一天的生活从下午开始,作画、写信、会客。晚上是她最精神的时候,跳舞、打牌、听戏,不过子夜不回家。志摩眼见那个美丽可心的小曼消失了,他开始感到,爱是建设在忍耐与牺牲上面的。
很快,小曼就成了名满浦江两岸的交际花。当时有些募捐赈济的义演,不管有多少名角出场,必请小曼压轴。小曼也确实喜欢演戏,逢请必到。渐渐地,小曼的名字在上海叫响,上流社会中不分男女都想一睹她的风采。志摩对戏剧有特殊的感情,更是全力支持小曼的义演。但令他难以忍受的是,小曼不仅拉着他看她的票戏,陪她捧戏子,有时还得凑个角儿给她配戏,这叫志摩实在痛苦。过不多久,他又听到社会上关于小曼与票友翁瑞午的传言,一种屈辱的感觉和厌恶的情绪油然而生。但他忍耐着,从不跟小曼提起,只把心的痛楚与苦涩写在日记里:“我想在冬至节独自到一个偏僻的教堂里,去听几行圣诞的和歌,但我却穿上了臃肿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戏。我想在霜浓月淡的冬夜,独自写几行从性灵暖处来的诗句,但我却跟着人们到涂蜡的跳舞厅,去艳羡仕女们发光的鞋袜。”
小曼的身体本来就弱,连着演戏、跳舞,没几天便支撑不住。翁瑞午得名师嫡传,有一手推拿按摩的绝技,小曼有个腰酸背痛的,他还真能手到病除。这样,唱完了戏,翁瑞午便送小曼回家,替她按摩治病。天性洒脱的志摩开始很坦然,他以为夫妇的关系是爱,朋友的关系是情,小曼半解罗襦,由翁瑞午妙手抚摩是治病,也没有什么嫌可避。小曼再有个胃痛肚痛的,翁瑞午又教她吸上了鸦片,一试果然疼痛消除。起初志摩让小曼吸鸦片,是为了治病,哪知她一吸成瘾,难以戒掉。这样一来,徐家的客厅里,常常见到翁瑞午和小曼横躺在一张烟榻上,隔着烟灯对吸鸦片。志摩对此倒另有他的一套哲学:男女的情爱,既有分别,丈夫绝对不许禁止妻子交朋友,何况芙蓉软榻,看似接近,只能谈情,不能做爱。所以男女之间,最规矩最清白的是烟榻,最暖昧最嘈杂的是打牌。所以他反对小曼打麻将,却不管她吸鸦片。
康桥给志摩养成了典型的英国绅士派,尽管他已经很不满小曼的有些做法,比如吸鸦片,与翁瑞午眉来眼去,但他宁愿内心惨痛而口中缄默,不管心里多么难受,碍于面子,依然是微笑在人前,忍受在人后。志摩越发觉得,世上最易化和最难化的是同一样东西——女人的心。他好几次想规劝小曼,都难有合适的机会。一天晚上,小曼回来得稍早,而且心情显得很好。志摩跟她商量,除了应酬、唱戏、跳舞,也静心做点儿正事,比如小两口合着写出话剧。在西方文学史上,可有不少伉俪、兄妹合写作品的范例。不想小曼爽快地答应了。志摩很高兴,想小曼还是听他话的。
不久,小曼设计出了戏剧故事:山西云冈农村一个叫卞昆冈的石匠,死了妻子,留下生得活泼俊秀的八岁儿子阿明。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极像母亲,石匠看到就思念起亡妻。隔壁的邪恶寡妇施展女人的手法和石匠结了婚,出于嫉妒、怨毒,用种种手段折磨阿明,终于弄瞎了他那双美丽的眼睛,最后和姘夫逃走了。石匠悔恨交加,用刀抹了脖子。故事里还模仿莎士比亚,安排了一个弹三弦的老瞎子,说唱些预示未来的话。
没过多久,凝结志摩与小曼爱情结晶的五幕悲剧《卞昆冈》诞生了。这是两颗心灵的融合体。但是好景不长,养尊处优的小曼怎会甘于寂寞。过去她跟王赓时,就是出了名会花钱,现在物欲的需求更是有增无减。她最爱讲排场,每逢过节,甚至平时,常常包订剧院等娱乐场所的座席。夜总会自不必说,就连豪华的一百八十号赌场她也光顾。到丽娃丽达村划船、去新利查、大西洋、一品香吃大菜,更是常事。有一次,她竟把家人和客人领进了一家二堂子,为所谓一年一度的菊花大会摆酒。这样一来,徐家的日常开销太大了。虽然志摩同时在上海的光华大学、东吴大学、大夏大学任教,再加上以诗人赚取的稿费,一月少说也有千元,但这笔收入仍不够小曼挥霍,她为捧一个戏子就花了不少钱。而这时,徐申如早已不再接济儿子。日子一长,外面的欠账越来越多。苦恼的志摩几次要换掉现在住的三层洋房,因为住这房子就要一大笔租金,况且一个诗人哪用住这样的佳丽金屋。小曼死活不肯搬,她说要顾全徐家的脸面。
新婚的蜜甜日趋变淡,生活的苦味越发浓烈,对志摩来说,真是生活、事业两不顺心。1927年7月,他与朋友合股创办了新月书店,随后不久又和友人办起了《新月》月刊,并任主编,却往往不能遂自己心愿。小曼是怎样规劝也不听,花钱如流水,鸦片瘾难挡。暂时逃避吧,离开上海这个纷扰喧嚣的花花世界,躲开这群庸俗的红男绿女。志摩决定再次出国远游,他必须走,因为他已经完全颠倒在苦恼里,别说诗句,连诗意都没了影儿,连篇短文竟难以写出,再不走,恐怕日记都不会写了。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的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生活》)
7
“女皇号”客轮行驶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志摩在船上的时间除了看书,就是跑到上层甲板去看蓝天绿海,眼望到极远的天边,心也跟着飞去天的那一边。每每远眺的时候,他便不由得思念起病态可怜的小曼。他现在对小曼是又爱又怨,想到此就不禁心酸滴泪。他心里希望两个人分开的这段时间,对彼此都是极好的反省机会。到了晚上,船外有星月相伴,舱内灯光下,志摩在给小曼写信:“我愈想愈觉得我俩有赶快觉醒的必要。上海这种疏松生活实在要不得,我非得把你身体先治好,然后再定出一个规模来,另辟一个世界,做些旁人做不到的事业,也叫爹娘吐气。我也到年纪了,再不能做大少爷,马虎过日。近来感觉种种的烦恼,这都是生活不上正轨的缘故。曼,你果然爱我,你得想想我的一生,想想我俩共同的幸福;先求养好身体,再来做积极的事。—无事做是危险的,饱食暖衣无所用心,决不是好事。你这几个月身体如能见好,至少得赶紧认真学画和读些正书。要来就得认真,不能自哄自,我切实地希望你能听摩的话。你起居如何?早上何时起来?这第一要紧,生活革命的初步也。”
志摩此番出游,先到日本,然后横渡太平洋到美国,来到他的母校哥伦比亚大学,盘桓几日,即搭乘“高贵号”客轮,横渡大西洋赴英国,重访剑桥,写下了那首脍炙人口的《再别康桥》。他在逗留英国的一个半月里参观了恩厚之的农村开发基地达廷顿庄,拜访了罗素、傅来义,临在温马赛上船前,又见到了狄更生。
挥袖泪别康桥,志摩匆匆赶往印度,去见朝思暮想的老戈爹。见到泰戈尔依然身体健康,精神饱满,他非常高兴,整日戴着印度帽,穿着宽大的印度袍服,孙儿一般相随在泰戈尔的左右。泰戈尔还和平常一样,爱说幽默话,爱笑,爱讲故事,志摩心中所感受的喜乐真是难以言表。
泰戈尔领志摩参观他创办的国际大学,正巧赶上刚过孔子诞辰日,泰戈尔特意安排一个讲座,请志摩给学校师生讲孔夫子。志摩风度翩翩,儒雅端庄,许多学生唤他作“中国的新唐僧”。在印度期间,志摩还饶有兴致地访问了泰戈尔和恩厚之共同创办的苏鲁农村开发基地,这使他也萌生了在浙江实施家村复兴计划的念头。他甚至觉得恩厚之建达廷顿的道路是直通人类理想乐园的捷径。但后来因为中国的时局动荡不安,志摩的这一想法没有实施。
三个星期的印度之旅梦一样一闪即逝,他与泰戈尔洒泪抱别。这一时,他的心中充满了光明、钦仰和希望。临行前,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给恩厚之写出一信:“从今以后,我能遥指英伦的达廷顿和印度的山迪尼基顿,点明这两个在地球上面积虽小,但精神力量极大的地方,是伟大理想进行不息,也是爱与光永远辉耀的所在。我现在动启回国——头脑中装满了知识,心怀中充满了感念。”
8
结束了五个月的旅行,志摩又要面对上海的现实。小曼是丝毫没有改观,依然过那种懒散无聊的阔太太生活。志摩只有在教书中求得心灵的慰安,他跟学生们讲,他现在有时觉得自己成了在金丝笼里的芙蓉雀,他不甘心,他早有想飞的理想,愿做在天空里翱翔的鹞鹰,去度自由轻快的生涯。
有一次,有朋友送他一张飞机票,使他生平第一次经历了飞行的愉快,那高兴劲儿就甭提了。站在讲台上,他满脸堆着笑,兴致盎然地对学生们讲:“啊,你们没坐过飞机的人,怎能体会到我当时的欢喜,我只觉得我不再是皮肉造成的人了。从窗口向地上望,多么渺小的地球,多么渺小的人类啊!人生的悲欢离合,一切的斗争和生存,真是够不上我们注意的。我从白云里钻出,一忽儿又躲在黑云里去。这架飞机,带着我的灵魂飞过高山,飞越大湖,飞在闹市上,飞在丛林间,我当时的希望,就是这样地飞出了这空气的牢笼,飞到整个宇宙里去。我幻想我能在片刻就飞在地王星与天王星的中间,把我轻视的目光,远望着这一座人们自以为了不得大的地球,让我们尽量地大笑一下吧:‘你这可怜渺小的地球,你们这常住在地面上的小虫,今天我看到你的丑态了。’啊,我快活得跳起脚来,只可惜它没有带我出这空气的范围,今天我还是到这里来,给你们相对地坐着上课了。”
不久,志摩接到梁启超病危的电报,告别小曼,匆匆赶往北京。临行前,他又一次苦口婆心地叮咛小曼要自尊自重自励,别忘了梁先生在他们婚礼上训教她的话。
老朋友们一见志摩,就急急地发问,为什么不带小曼一起出国?为什么不带小曼一起来北京?为什么听任小曼在上海腐化不健康的环境里呆着?并把这些全归于志摩的不是。他无从解释,这杯苦酒还是一个人独饮吧。
志摩见到了从美国学成归来在东北大学建筑系任教的思成、徽因夫妇。思成已为父病弄得憔悴不堪,面色枯黄。徽因气度未改,风韵犹存。她在志摩眼里是永远的女神。志摩在协和医院的病房门口看到老师已是枯黄黑瘦,病骨支离,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老师真是做学问太苦了,以致皓首穷经,心血枯干,无法支撑。徽因见志摩形容比过去暗淡了许多,劝慰他:“志摩,你自己也要当心身体,不要过度劳累。父亲就是平时太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志摩心里觉得热乎乎的,他觉得世上如果有哪个女人真正爱他,理解他,那只能是徽因。
1929年1月19日下午2时15分,巨星殒落,梁启超与世长辞。已经回到上海的志摩听到噩耗,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整日无精打采,生活对他好像全失去了乐趣。
很快,泰戈尔的来信给志摩灰暗的心灵掀开了一扇亮窗。泰戈尔信里说,他3月去加拿大参加国民教育会议,并到美国讲学,途经中国,要特地在上海上岸,看望志摩与小曼,静悄悄地在他家住几天,谈谈家常,亲亲热热的像一家人,愈随便愈好。
志摩、小曼乐坏了。小曼早就盼着能有一天见到泰戈尔,上次泰戈尔来华时,她还不认识志摩。她和志摩热恋时,老诗人来信鼓励志摩别怕压力,不要气馁,继续为恋爱奋斗。打那时,小曼对泰戈尔就心存着一份感激。这一次,她和志摩要好好招待泰戈尔,他俩费了许多心血将他们住的三楼布置成一个印度式房间,里边一切都模仿印度的风格。谁知老诗人一来,并不喜欢这间房,倒对他俩的卧室有了好感,说:“我爱这间有东方风味、古色古香的房间,让我睡这一间吧!”他对小曼特有好感,慈爱地抚着她的头,直管她叫小孩子。在小曼眼里,泰戈尔是那样地自然、和蔼,一头长长的白发拂在两边,一对大眼睛晶光里含着无限的热忱。
泰戈尔在上海的生活很简单,不像上次在北京到处去演讲。他睡得晚,起得早,不愿出去玩,爱坐下清谈,有时和志摩聊起诗来,几个钟头过去兴致不减。他还常给小曼读他自己的诗篇,那一种音调,虽不是朗诵,可是那低声的喃喃吟唱,更是动人,听得小曼仿佛忘了世上的一切,整个都走到他的诗里边去了。他们三个人常常谈到深夜不忍分开。
泰戈尔待志摩和小曼像自己的儿女一样宠爱。晚上,他带他们去赴他一个印度同乡的晚宴,介绍说志摩、小曼是他的儿子、媳妇,让他俩都觉得有意思。在短短的两三天时间里,他俩的全副精神都融化在泰戈尔一个人身上了。这也是他俩婚后最快活的几天。
离开上海前,泰戈尔送给志摩两件墨宝。他在志摩一本精致的纪念册上,用毛笔画了一幅自画像,又用钢笔在旁边题了一句英文的哲理小诗:“小山盼望变成一只小鸟,/摆脱它那沉默的重担。”他还送给志摩一首用孟加拉文写的诗:“路上耽搁樱花已谢了,/好景白白过去了。/你不必为此伤怀,/又有樱花在枝上笑绽。”
生命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