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垿中学尚未毕业,父母便为他订了亲,原来,时任兴武督理浙江军务朱端元秘书、金融界和政界的名流张嘉璈奉命视察学校,他在杭州一中看到章垿的考卷及文章,赞不绝口,主动托人向徐申如提亲,要把妹妹张幼仪许给章垿。
徐申如见有这等好事找上门来,自然欢喜得不得了。他知道张家是宝山县的望门大族,张家两位公子嘉璈、君劢既是社会名流,又是政商两界的巨子。攀上这门亲,不仅儿子日后的前程有了保证,对徐家的产业来说,也算有了经济后盾和政治依靠。在社会动荡不安的大时代里,这比什么都重要。徐家答应了这门亲,随即送去了聘礼。
1915年夏,章垿从杭州一中毕业,随后考入了北京大学预科。临到北京读书前,父亲告诉章垿,家里给他订了亲,10月办喜事。章垿可是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他正打算进大学深造,家里却背着他凭了父母之命订了亲。接受了些新思想的章垿,想寻的是自由的恋爱,幸福的婚姻。章垿想让父亲退掉这门亲,这下父亲可急了,训斥道:“我看你是读书读晕头了,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一门亲,张家有钱有势有地位,你还哪点不称心?”
“金钱、地位代替不了爱情,我们连面都没见过,怎么会有爱。没有爱,婚姻怎么能幸福?”章垿小声说。
“张家小姐我见过了,没什么可挑的,虽说不上长得闭月羞花,可配你足够了。这姑娘有大家子气,话不多,人很稳重。像你这顽皮性子,正该有个持家的媳妇拴着你。”
祖母也来劝说章垿了:“傻孩子,别死心眼了。你爸还不是为你好。那什么爱呀情的,等过了门,睡到一个床上,就全有了;现在家里上下全靠你爸一人,你妈身体也不争气。我年岁大了,说不定哪天一蹬腿就走了。你要是娶了媳妇,你爸在外做事也放心,你自己不也能安心到外地去读书?别拗着你爸,啊,奶奶也早盼着娶上孙子媳妇了。”
在亲友的安排下,章垿和张幼仪见了两次面。幼仪毕竟只有十六岁,花季之年,羞答答的,也顾不上说话,红着脸直往家人背后躲。她心里美滋滋的,眼前这个青年面目清秀,身材匀称,举止谈吐儒雅而潇洒。她心里直夸大哥好眼力,能嫁个这样才智超群、人品俊逸的丈夫,这辈子一定幸福。怀春少女已在编织未来的美梦了。
章垿也觉得自己喜欢上了张小姐,人不算漂亮,但沉稳恬静,一对大眼睛水灵灵的,带着稚气。他甚至从她那含羞的眼神中看出了少女的期盼。他不能拒绝这散发着清纯芳香,洋溢着青春朝气,透露出天然美丽的少女。大概这姻缘也是前生订下的,既然张小姐也是出自书香门第,又受过新式教育,生得文静秀气,一切就随了家里的安排,自己这辈子也算有了着落。章垿不再说什么,就默认了这门婚事。
1915年10月29日,章垿从北大匆匆赶回硖石,与幼仪举行旧时婚姻的西式婚礼。婚礼在硖石商会举行,由曾任浙江都督、中国交通总长的清末改良派人物汤蛰光先生证婚。婚礼的规格之高,气魄之大,场面之热闹,是硖石前所未有的。胜友如云,高朋满座。二十岁的新郎西装革履,十六岁的新娘头披白纱,裙裾曳地。两人手牵手,在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但都洋溢着喜气的面孔包围中,冒着从半空中缤纷飘洒下来的五颜六色的纸屑彩雨,带着欣喜和激动,走进了红烛高照的洞房。这是人生的大门槛,章垿便在匆匆中跨过了。
一对新人坐在床头,羞涩的新娘低眉顺眼,用两只纤柔细手绞着裙边,她还有点儿不敢正眼看丈夫,只是从眼角瞥见章垿正在看自己,就羞得把头低下了,脸都涨红了。章垿挨紧新娘,用手轻轻托起她细嫩的脸颊,在她光滑的额头印上一记轻吻。新娘羞得向后躲闪,却被章垿抱紧了,拥在怀里。幼仪长到十六岁,是第一次离男人这么近,被男人抱得这么紧。她睁大了眼睛,眼瞳里有胆怯,也有热情。其实,幼仪是打心底爱章垿的品貌和才情,但她从来只会把狂喜和激动埋在心灵的最深处,很少会以外在的热烈去迎合章垿那火一样的热情。而这有时就让章垿狂飙野马般的热情打了折扣。久而久之,章垿便也压抑着自己,少以太过热烈的浪漫方式强幼仪之所难。幼仪想的就是尽好妇道,做个传统的好媳妇,孝顺公婆,体贴丈夫,生儿育女,给夫家传宗接代。她合上双眼,偎在章垿的怀里,心想今生这辈子就托付给这个人了。
灯关了,一对素昧平生的少男少女就这样结成了夫妻。一个是热情冲动的火,一个是冷静平和的水。也许正是这性情上的差异,当一阵外来的轻风使火燃得更烈,水也起了涟漪的时候,他们最终分了手。
小夫妻没过多长如胶似漆的日子,章垿就要开始新的生涯,转入上海浸信会学院(上海沪江大学前身)学习,新的大学生活在召唤他。
章垿临行前打点行装、书籍,幼仪在一旁帮忙。章垿对幼仪说:“我走后,你在家没事的时候多读点儿书,练练字画。”幼仪一面点头,一面说:“这个你放心,我会总听你的。只是家里那么多厂、店,怕爸一个人累不过来。”章垿有点儿不悦了,说道:“你不用操这么多心,爸忙不过来,自会找帮手。你只管用心多读书就是了。”幼仪不再说什么,她心里明白,丈夫是要自己懂更多的学问、知识,别成了忙里忙外的管家婆。可她读《红楼梦》时,不喜欢宝钗,也不喜欢黛玉,独独偏爱那掌管荣府的“凤辣子”。
章垿临走,想与妻子来个浪漫的吻别。想想还是算了,他在新婚蜜月里,已领教够了妻子温柔缠绵里的冷静,许多次她都是把粉润的唇避开,歪给你一半白嫩的玉腮。有时章垿真生气了,她又会像猫一样扑上来,淘气地咬上一小口。真没办法。章垿是爱幼仪的,她是那么温顺贤淑,对丈夫百般柔情,时常乖猫一样依在怀里撒娇。
章垿冲幼仪眨眨眼,努起了嘴。幼仪不理他,娇嗔道:“快走吧,儿女情长没出息。”每次之后,幼仪都后悔,这一走就是好长的时间,临别都不给丈夫一个吻,心里是否有点儿狠呢?幼仪心想,丈夫的才情聪明是不必说的,就是柔情太过,缺少那么点儿大男人气,对他狠一点儿,说不定会有好处。
章垿在上海浸信会学院选读的科目有中外历史、中英文学、数学、物理、化学及必修课《圣经》。他虽然每门功课成绩都在90分以上,可就是感到上海这十里洋场,缺少了点儿书卷气。1916年秋,他北上天津,转入北洋大学,念法科的预科,学习成绩:英文88分,中国文学90分,世界历史98分,法律基础90分,逻辑心理学86分。1917年,北洋大学法科并入北京大学,他也随着转入北大就读。在北大两年,章垿的生活和思想都有了新的改观,他不仅钻研法学,而且攻读日文、法文,并广泛阅读中外文学,引发起他对文学的浓厚兴趣。这一时期,他最感兴趣的是政治学。
1918年6月,章垿由内兄张君劢介绍,拜中国近代著名思想家梁启超为师。这是章垿向往已久的事,他从中学时代起就是梁启超思想和文章的崇拜者。来北大读书以后,章垿住在姑丈蒋谨旃的族弟蒋百里家中。蒋百里已是梁启超的弟子,曾任保定军校校长,是国内知名的军事学家。他虽是章垿的叔辈,但和章垿处得像知己朋友,总有谈不完的话题,时局政事,婚姻爱情,社会人生,无所不谈。谈得最多的还是老师梁启超的为人为文及其博大宏富的思想,说得章垿多想终有一天也能成为这一代宗师的入室弟子。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那一份狂喜的心情是无法言说的。梁启超是他的第一位思想启蒙老师,他对老师猛烈抨击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豪迈气概和勇敢精神叹佩得五体投地。在他的心目中,老师是唯一无愧于中国文明伟大传统的人,有着无与伦比的伟大人格和多方面的天才,是老师把中国历史带进了一个新的时代,他是以个人的力量掀起了一场思想政治的巨大革新。尽管梁启超后来在政治上由改良派变成了保皇派,但他在章垿心中作为舆论界骄子的伟岸形象始终没有变。他感到天底下再没有比老师更博学的;再没有比老师更勤学的;同时更没有比老师虚心求学的。老师对学问的热心,实在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学问上的发现,不论怎样细小,都可给他带来莫大的欢喜,他会手舞足蹈起来。那份欢喜的神态,一点儿不亚于小孩子在水里捞着了鱼,在鸟巢里探得了鸟卵一般。
梁启超从章垿拜师行礼的那一刻起,就喜欢上了这位天分高、品德佳,透露出聪慧灵气的青年。他劝章垿乘着年纪还轻,先到国外学习、闯荡几年,见世面,学本领,长学问,以图将来更好地立身报国。
章垿其实早就有这个心愿,他在北京大学的三年,经历了太多的政治风云变幻,洪宪帝制、护法倒袁、张勋复辟、直皖之争等事件接连发生。他亲身感受到军阀混战的场景,目睹了屠杀无辜的惨相。屠残的骨肉浮荇一样在恶浊的河水里漂流。人欲和兽性压迫得他喘不上气来,他只有在贪心搂抱着正义、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的日子里,独自抱着脑壳伏在书桌上,听到的是一片淫猥、残暴的声响。他觉得眼下这社会,即便扯下西山黄昏的满天云霞,也涂不没人性变了兽道的耻辱。他要离开这里,去留学,去呼吸新鲜的空气。他要到美国去寻求改变中国现实的良方,他当时最高的野心就是学成回国,做一个中国的“汉密尔顿”,在政治舞台上大显身手,像老师一样,成为中国政治界的风云人物。
学校放暑假了,章垿回到硖石老家,将老师的建议和自己的志愿告诉父亲。徐申如大喜过望,一是为儿子能拜一代宗师为师而高兴,二是让儿子私费出国留学,正可以叫儿子走仕途经济的路,将来进金融界,以光耀门庭。一方面可以学习西方金融实业管理知识,回来继承发展家业。另一方面,让儿子实现自己多少年来实业救国的梦想,振兴硖石经济,把它建设得像外国的城市一样好。徐申如高兴之余,又给自己寄予莫大希望的、钟爱的儿子郑重地改名为“志摩”。
志摩的心有点儿乱得理不出头绪,吃过晚饭,他一个人出门上了东山。这时,遥远的西天已吝啬地收回最后一缕光影,将几颗星星不经意间甩上笼罩下来的黑幕,使地上的山形树影完全看得清,发亮的那一片该是白水泉吧。月亮升起来了,志摩沿小径来到泉水边,凝神倾听起月夜的声息,他要在黑夜捕捉大自然的脉搏与呼吸。又要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聆听这里青林的夜乐,空灵泉水的梦呓,鸟翅的飞声和秋虫的鸣叫,与万物一起熟眠在宇宙母亲的怀抱,感受一种神秘的冲动,然后去寻访更玄奥的奇观。美国,这个遥远的陌生国度,那里真有他的梦寻吗?他没有把握,他不知路该怎样走。他有的是热血和真诚,也许这就足够了。冥冥中,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似乎在和他低语:不要怕,我的孩子,尽管往前走,不会有错,因为前面有我。我是光明的泉源,生命的向导,永生的火焰,万物都受我的呵护。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险;我叫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叫你蹈火,你不要怕烧。尝得真痛苦,才会有真幸福。我要到空虚里去悟真实在,向最危险处去要真生命。我就是这方向,这方向就是我。
夜风吹得志摩直打冷战,该回家了。往回走的路上,他远远望到来寻他的幼仪,那个瘦削的身影向前晃动着,手里似乎拿着一件夹衣,志摩的心一下子变得暖乎乎的。三年来,幼仪无时不在关心照拂着他,对他又温存又恭敬。他们的儿子积锴也几乎是在幼仪一个人的养育下长到三岁了,他这个当父亲的却没有给孩子多少父爱。他觉得欠这娘俩的已经太多。
志摩的手揽在幼仪的腰上,两人都没说话,各想心事。在幼仪,她已经习惯了志摩不在的日子。这次也是一样,等志摩走后,她依然会帮着公公操持生意,替婆婆料理家务,还要带孩子。下人们都称呼她少奶奶,她还真有了些王熙凤管家的本事,训起下人来有时也挺严厉。可在志摩,他发现幼仪有了变化,家里的杂事管得太多,书很少有时间读。人才十九岁,但女人的水灵劲儿少了,有时完全一副管家婆的模样。不错,公婆对这个儿媳妇满意得不得了,都夸幼仪太能干了,只怕把她累着。对志摩也是一样,幼仪一切顺着他,而且,中国传统妇女所能做的一切,她几乎都做到了。这也实在难为她。志摩挑不出妻子的半点儿错处,但有一点儿欠缺是难以弥补的,那就是心灵的契合。志摩需要的是不光爱他、更要懂得他的人生伴侣,而不是只知在衣食痛痒上体贴温存的平庸太太,这些哪个女仆也做得到呀。志摩的不快意没有表露出来,但幼仪从夫妻感情上觉得丈夫没有以前那么热烈,那么爱调皮了。她想自己没做错什么,一定是丈夫变得沉稳和成熟了,是呀,他怎能老像个长不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