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英法小山沟”里去,遇到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这种差异,经白颖同志一指点,我立刻表示能够理解。这场战争,以朝、中为一方,以美、英、法等十六国军队为另一方,打得难解难分;其实,拆穿西洋景,那所谓的“联合国部队”,主要的就是美军。在实战当中,我们也有体会。譬如,两军相遇,顶住了,飞机、坦克、大炮一齐上,对我军阵地狂轰滥炸,恨不能将山头炸平,而且气势汹汹组织轮番冲锋的,一定是美军;两军对垒,只要我军不发动攻击,他也就不还手的,是英国部队;打了他也不还手,丢了阵地也不反扑的,是法国兵;敢拚刺刀,敢于夜战,夜晚也派出小部队骚扰我军阵地的,只有南朝鲜部队……。经过了五次战役,以后又退守在“三八线”附近山区的志愿军老兵们,包括我这个准军人在内,都知道敌军的这些差异。然而,许多有趣的具体内容,却是在三山战俘营里知道的。
这天,翻译组组长、也是教育处副处长白颖同志带着我来巡视“英法小山沟”。他是我们志愿军部队里少有的宝贝——燕京大学新闻系四年级的大学生,地下党员,因在“沈崇事件”发生时带头闹学潮,暴露了身份,才被迫转入解放区的。他比我大八岁,参军早三年,而且“党龄比军龄还长”(这是他引以为荣的一张王牌,亲口对我说过),现在已经是一位可与“三八式”老干部相媲美的副团级首长了,所以心情舒畅,谈笑风生,随时流露出一种“年轻的老革命”的骄傲情绪,以及某种既有学问又前途无量的豪放气概。
“小周,你知道侵朝部队里有一支英国皇家重坦克营吗?”他这后半句是用英语说的。
“听说过。”
“你们军跟它打过吗?”
“没遇上过。”
“哈哈,当然遇不上啦——算你好运气,今天可以见识见识——他们全营官兵,仍然保持着英国‘尖头曼’风度,蹲在这条小山沟里学习从猿到人的社会发展史哩!”
“全营官兵……?”我很感兴趣。
“对!就是没了坦克车。”
“他们全体起义啦?”
“小周!你别跟我开玩笑。零三首长说你是个调皮鬼!会唱歌,会演戏,还会打架,对不对?可是别跟我调皮捣蛋。我在重庆读南开中学的时候,你小学还没毕业哩!”他后边这一句,又是用四川话讲的。
我喜出望外,“你也是南开校友!那怎么当了团首长哩?”
“今天不谈这个”。
“零三首长,是不是杨副部长,杨清正?”
“嘘!不准提名提姓儿。”
“那,皇家重坦克营是怎么回事儿?”
“‘伤其九指,不如断其一指。’知道这句话是谁讲的吗?”
“知道”。
“说!”
“不准提名提姓儿呀!”
“告诉过你,少跟我调皮捣蛋!”
“……”
“哈,你还有一条犟牛筋哪。告诉你吧,彭老总根据***军事思想,用六倍于敌的优势兵力,打了个漂亮的歼灭战,半个小时就消灭了敌军一个番号!……”
说着,我们走进了英国俘虏住的一座座帆布帐篷。原来英国兵比美国兵的年纪大得多,一个个留着小胡子,足有三十来岁。“他们是职业军人,大部份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白颖告诉我。
巡视,是我们这些教员和管理员每天的例行公事。战俘们也习以为常了。但英国兵不象美国兵那样“热闹”,见我们来了,他们不起立、不说话、更不主动要求握手,甚至连发给的志愿军棉大衣也不穿,而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地铺床头,当棉被用。他们照旧穿着皇家坦克兵的厚呢子军服,当然摘掉了符号和肩章啦,表情冷漠地坐在那里认真看书——这些国内赶印的小册子相当多,我草草地翻阅过一遍,中心内容基本上是四条:一,白颖同志说的“社会发展史”,由此引申出来的,帝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被压迫民族和殖民地国家奋起进行反侵略的正义战争,人民必胜,美帝必败;二,中国人民志愿军是人民军队,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就是保卫世界和平,已经在朝鲜战场上取得了伟大胜利;三,侵朝美军暴行累累,屠杀朝鲜妇女儿童,它的下级军官和士兵们是受了帝国主义分子的欺骗,到远离国土的朝鲜半岛来为华尔街老板卖命,充当凶手和炮灰;四,中国人民是美、英、法各国人民的朋友,中国人民志愿军实行宽大的俘虏政策和革命的人道主义,正在创造条件使各国战俘早日重返家园,与家人团聚。平心而论,这些内容,在我看来已经是非常善良的主张了。如果敌人的战俘营里,也用人道主义的原则对待李茶花,那该多好!
有趣的是英国兵们认真阅读这些小册子的严肃态度。他们不吵不闹,每个帐篷里都在读书,“难怪英国出学者,老学究!”我又憋不住笑了。
“你呀,说话从来没个正经!”白颖叹了一口气。
“咱俩认识才几天,你就知道我从来不正经啦?”
“杨部长说的!”
“哎哎,嘘——!不准提名道姓儿。”
“你少钻空子!”
“我是怕英国兵里有人懂中国话呀。”
“小周!老这样耍贫嘴,哪个领导能喜欢你?”
“我参加革命,并不要领导个人喜欢!”
“好,算你嘴硬……你会有吃不完的苦头。”
“我不信,革命战士会有吃不完的苦头。”
“走着瞧吧,……我劝你,是因为我深知咱们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劣根性!”
“白组长,您的党龄比军龄还长,早就是无产阶级先锋队啦,怎么还是小资产阶级哩?”
“出身!阶级烙印。等你真正提高了阶级觉悟,就会知道思想改造的长期性了……”他说得既深刻又胡涂。
我又笑了,“提高阶级觉悟快得很,进了战俘营一个礼拜,黑人就敢打白人!”
“别用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跟我说话。”
这句话,他说得比较和蔼,却使我暗暗吃了一惊。我的态度玩世不恭吗?不!凭家庭经济条件,我完全可以继续升学,考个名牌大学也是十拿九稳的事儿。我与何倩、李茶花、廖渝生一样,都是为了追求自由,向往解放,才自愿参加解放军的!在湘西剿匪,到朝鲜打仗,我不怕吃苦,也没怕过敌人的飞机大炮,一句话,凡是老同志经受得了的种种考验,我从来没含糊过。我怎么是玩世不恭呢?
不错,最近我经常憋不住发笑。其实我并不想笑,可是,许多事情逼着我笑。黑人一个礼拜就能提高阶级觉悟,就敢打白人;我的思想改造一年多了,还不如黑人俘虏兵么?难道这事儿不好笑?白颖的“党龄比军龄还长”,是个副团级的首长了,却自认为还是小资产阶级,难道这事儿不好笑?
当然,最令人揪心揪肝的是李茶花!她爸爸和姐姐菊花,也许现在就在美国。当时为了带她去美国,爸爸把她锁在家里,她跳窗户跑掉。结果一年以后她却当了美国侵略军的战俘……难道命运不是一个十足的大混蛋么?对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想不通又怎么办?一不能哭,二不能骂,骂谁呢?骂美帝?没用,对野心狼只能打,“打败美帝野心狼”嘛,志愿军战歌的歌词写得一清二楚,只能打!那么,骂杨清正?他把我们拆散了,可是如今骂他又有什么用!骂廖渝生吧,那也是一种气话,战争胜负岂由他决定!所以根本不知道该骂谁……这口怨气,非在我心里结成个大病疙瘩不可。
心里痛苦脸上笑。否则我就会憋出病来!一不能哭,二不能骂,三不能笑,四不能谈恋爱,五不能结交“小集团”,六不能违抗上级命令,七不能……我可以一口气数出三十六个葫芦来!这不是比南开中学的校规还严吗?
所以,我必须坚持笑的权利!还要偷偷地坚持谈恋爱的权利!还要悄悄地坚持独立思考的权利!谁要说我玩世不恭,那么,我就笑嘻嘻地告诉他:“玩世不恭也是我的权利!”
边走边想,心猿意马。突然,几个法国俘虏兵跑过来把我俩围住,指着白颖身上挎着的照相机,唧哩哇啦叫了一通,请求给他们照相。
我不懂法语。幸亏白颖懂几句,而法国兵当中也有懂一点儿英语的,才勉强可以交谈。白颖拒绝给他们拍照。两名年纪最小的法国兵,也才十八九岁吧,竟然直挺挺地跪下了。
白颖出于无奈,就叫这几个法国兵站成一排,给他们照了一张相。忽地又跑过来几个法国兵,他们独出心裁,全都高高举起双手,作出投降的样子——自然表明他们已经当了战俘啦,而且个个面带笑容,请求照相。白颖又照了一张。
我真不明白法国兵是怎么想的?当了战俘还要笑,不以为耻。
“小周,这是笑给他们的父母看的——他们希望父母和亲人能从报纸上看到这张照片,看见他在笑,没有受虐待,好让父母放心!”
白颖的分析无疑是对的。我何尝不想从敌机投掷的传单上,看见李茶花面带笑容的照片哩!那不仅证明她活着,没有负伤,而且还能说明未受虐待。但是,志愿军不是法国部队,中国人历来把气节看得最重要,即使给李茶花照相,她也决不会笑!
然而我又一次笑了。是白颖把我逗笑的。他说,照相机里根本没有胶卷儿。
“那你背着这个鬼玩艺儿干吗?!”
我笑过之后,又很难受,很生气。好象连我也受了他的欺骗。何苦来呢,要捉弄这些可怜的俘虏兵!他们希望传出一点消息去,希望父母和家人放心,这也是人之常情啊。你若没有胶卷,完全可以不给他照相嘛,何苦搞这种昧良心的恶作剧哩!
白颖却说得头头是道:“咱们根本没有那么多胶卷儿,报纸上也没有那么多版面刊登俘虏兵的相片!不过,从战俘营的实际工作上看,只要你给俘虏兵照了相,他的情绪很快就能安定下来,好象帮助他寄出了一封平安家信,他就产生了希望,就能安心等待……这种不花本钱的思想工作,何乐而不为?”
“这是欺骗!不是思想工作。”
“你的犟牛筋,又抽筋儿了吧!”
“反正我想不通……我一辈子也干不出这种事儿来!”
“你想不通,你清高!这是对付敌人,你懂不懂?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毛病,第一个就是容易模糊阶级立场。第二呀,就是所谓的独立思考——你想不通,什么事都等你想通了,这仗就甭打啦!”
“可是脑袋扛在我自己的肩膀上呵!”
“那么你的屁股坐在谁的板凳上呢?”
“不知道。”
“所以咱们都要改造思想,首先解决一个阶级立场的问题!”
我不再跟他抬扛了。心里模模糊糊地已经知道,他毕竟比我改造得好,虽然并不彻底,还有点儿知识分子自吹自擂的骄傲情绪,但在立场问题上,似乎已经基本解决啦。
我就不行。一会儿同情李茶花,一会儿又可怜跪在地下请求照相的法国兵,一会儿又因为黑人敢打白人而发笑……这说明我根本就没有个固定的立场,坚定的立场,八成还站在小资产阶级脆弱的感情立场上——文工团的刘团长批评过我:“以感情判断是非,十有九错!”
十有九错,只剩下了一条正确的——我坚信:人是感情动物。
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我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