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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战俘的遭遇 §第一节

今天同时听到了两个消息,一个是派我到三山战俘营去帮助工作,一个是何倩她们也要去。我感到很兴奋。

自从分手之后,我始终与何倩保持着通信关系。部队内部的军邮系统很健全,无论在湘西剿匪的时候,还是入朝以后,即使部队天天行军打仗,不断变换驻地,或者驻在了没有地名、荒无人烟的大山上,山洞里,军邮员也能把信件和书报、包裹送到战士们手中,很少丢损现象。而且,军人投寄信件,一律免费。

分手一年多了,何倩非常严格地执行着一项默契——每个月初给我写一封信,如有丢失,或被“组织扣压”,我这边很快就能发觉;同样,我这方面则是收到来信立即回信,并且写明“你×月×日的来信收到了”。这项默契是逼出来的,自然形成的。电于那次“强行拆散小集团”,我们开始懂得了保卫部门的厉害;同时,领导上也公开宣布了“革命战士自觉抵制不良倾向”的纪律,说白了就是坚决禁止谈恋爱,当然更不准“乱搞男女关系”啰。这比南开中学的校规严厉十倍。南开校园里只有校长、训导主任和女中部的麻脸主任管我们;部队的文工团和卫生学校里,却是每一个党团员都有义务进行监督和汇报。两者的性质究竟有什么不同?我脑子里只有问号没有答案。

因此种种,我俩在信里互称同志,每封信都只写三件事:身体健康;学习进步;正在争取入团。绝对不敢写什么春花秋月和思恋之情。三十多年之后,当我们听见解放军连队大唱什么“十五的月亮……你也思念,我也思念”的时候,真有一种隔世之感啊!

不过,每次收到何倩的来信,从那干巴巴的“身体健康,学习,入团”里面,我仍然可以看到千言万语,一片痴情。即使信里只有何倩这个名字,那也是一泓温柔的湖水呀。

她在部队卫生学校“军医速成班”强学强记八个月,就锻炼成一名十七岁的助理军医了。简称“医助”,爱称“小何医生”。所谓强学强记,她凭着南开中学坚实的动物、植物、物理、化学功课底子,八个月就把《军医手册》背得滚瓜烂熟;所谓速成,就是在战争中边干边学,经常到野战医院派出的前线绑扎所——火线上的一个掩蔽所或者战壕里去,给伤员们止血、消毒、包扎伤口,直至开刀取弹片,或者截肢。后来她告诉过我一个笑话:她回到国内医学院读书的时候,参加实习,做一例剖腹切除肿瘤的大手术,她要求主刀。医学院的教授大吃一惊,“学生怎么可以主刀!”何倩反问这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您一共做过多少例大手术?”这位德国留学的外科大夫,是院内的权威,他一生中做过二百多例剖腹剖胸截肢这样的大手术,说出来之后,何倩听了一笑,张开她那白嫩的小爪子来说:“我至少做过五百例!”

五百例大手术可不是吹牛。我的何倩根本就不会吹牛。朋友,你了解战争吗?如果你知道了侵朝美军每天用于前线的飞机为两千架次,四年投弹数目超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总爆炸量,仅仅美军就伤亡三十九万人,损失飞机一万一千架……的时候,十七岁的“小何医生”最多的一天截肢六例,也就不稀奇了吧。

多么可爱的小爪子啊,又柔软,又灵巧,我把它捂在脸上,用我已经长得又粗又硬的胡茬子来回搓。她喜欢这样,却害怕我用胡茬子去蹭她的脸蛋儿。

现在我还没有长胡茬子,嘴边上仍然是那一圈柔软的茸毛,比汗毛的色气稍微深一点罢了。但我听说何倩她们也要到三山战虏营去,就想到至少可以当众与她握手,使劲捏一下又白又软的小爪子也是可以的,她肯定不敢叫,疼极了,眼泪汪汪,也不敢抱着小爪子跳脚。然而,这使劲一捏,却可以代替千言万语呀。或者还可以找到机会,天黑以后,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使劲抱抱她,勒得她的肋骨吱吱响,让她记我一辈子!

到三山战俘营去!这种机会一定有。我多么想你呵,何倩!

又是一个万万没想到,在去三山战俘营的卡车上,何倩见到我的头一句话,便是“李茶花被俘了……!”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没握手,根本没有捏她的小爪子,她已经眼泪汪汪的了。

我的脑袋胀得象个巴斗,嗡嗡响,比汽车发动机的响声还大。我不能再问什么,就算何倩对我说话,也听不见。我使劲想,想呵想呵,专考一百分的脑袋,现在连这么一个最简单的事实也推不开磨了,怎么,我现在到哪儿去?去战俘营。谁的战俘营?我们志愿军的战俘营。对对,这里边押着很多战俘,美国兵,英国兵,法国兵……不杀不打不骂,给吃给穿还给他们治病。我与何倩去帮助工作,去管理这些俘虏兵……不对,茶花呢?李茶花怎么也当了战俘?她是谁的战俘?她关押在哪座战俘营里?也不杀不打不骂?不对,我是亲眼见过“中美合作所”的呀!重庆解放的第二天,我们几百个同学,跑到歌乐山下的白公馆和渣滓洞,去寻找南开中学三位死难教师的尸首……那血腥的地方,怎么会不杀不打?

我知道第五次战役的后半段,有许多志愿军被俘了。可是怎么会有李茶花呢?你是我带来参军的小妹妹,一直站在我身边,把毛乎乎的脑袋靠在我的胸脯上,那个野蛮的区队长推你一把,都气得我当场把他撞个趔趄,给你出气……你怎么会被敌人俘虏了呢?战俘营的罪过你怎么受得了?

我开始怨恨杨政委——杨部长了,还有那些在登陆艇上临时充当指导员和区队长的保卫干事。你们做什么保卫工作?就会拆散“小集团”吗?不让我当李茶花的保护人,你们为什么不去保卫她呢?

我又怨恨廖渝生了,《雷雨》家族被拆散以后,只有你和李茶花分在一个军,你比她大一岁呀!大一岁就是大哥哥,为什么不去保护小妹妹?真是的,难怪茶花骂你是小白脸,不成气候的男子汉!大家总还会再见面的,看你有什么脸面见我们?何倩也饶不了你呀,抓你一个五花脸儿!

战俘,战俘,我带着何倩和李茶花,参军刚刚十五个月,怎么都命中注定了要跟战俘打交道哩!军人见面,一谈起来就是英勇杀敌,立功受奖,好象他们的经历中只有革命的英雄主义;而我这个牛高马大、也很英俊的青年军人,却处处碰上窝囊事儿,只能讲点儿战俘什么的扫兴话儿呢?

天哪,年仅十七岁的李茶花,心比天高的才女,浑身插满了幻想翅膀的小妹妹,要是真的叫你当了侵略军的战俘,老天爷也是瞎了眼吧!

我突然觉得命运是个大混蛋。战俘营也是个非常荒唐的东西。

小卡车——苏制嘎斯—51型军用汽车,黑着灯夜行。天上是美国飞机投掷的一串串照明弹,你若不怕,它就连个屁也不顶;轮下是一串串填而未平的弹坑,你若不怕,就开着车跳舞前行。躲是躲不开的,头上的敌机,轮下的弹坑,耳边的防空枪声,还有命运这个大混蛋,一样也躲不开。车身猛热地颠簸着,有时就象跌进了弹坑,互相拉扯一把,谁的手伸进了我的胳肢窝,又笑出了声。简直莫名其妙!

老兵——参军半年就是老兵,我与何倩参军一年多了,是双料的老兵——都知道,当兵就是服从命令。最好是自觉自愿地服从,这是第一流的服从,叫你上天去摘星星,你就顺手把月亮也摘回来,还能在班务会上讲几句为什么要摘月亮的道理。其次是稀里胡涂的服从,不问星星有多高,反正你叫我上天,我马上就去搬梯子。最次是被迫服从,明知道上不了天,哭哭啼啼也得往梯子上爬,然后在指导员的总结材料里当一名“落后转变”的典型。还有没有第四种服从呢?

自从听说李茶花当了战俘,我可怜的小妹妹啊……我对谁都有气,立刻对战俘营产生了强烈的反感,认定了它是个非常荒唐的东西。可是我还得服从命令,到战俘营去帮助工作。夜行的小卡车又如此颠簸,哪个混蛋的手还伸进了我的胳肢窝,抓痒儿玩吗?嘻嘻,一笑!它强迫我在最痛苦的时刻笑出了声,太荒唐。慢着,有啦,这不就是一种新的方式嘛——嬉皮笑脸的服从!

这完全是我的发明创造。三十五年以后也要到国家专利局去申请专利权。何倩,你不要向我学,你是一位可爱的小何医生,堂堂正正的白衣战士,救死扶伤的天使。我是下三滥,在文工团唱歌演戏,蹦蹦跳跳,原本就没个正经;今天又在小卡车上发明了嬉皮术,学会了苦笑,心里痛苦脸上笑,迟早要犯大错误。

一九五一年三月,我刚刚进入二十岁的时候,带着若干变态心理,来到了内容庞杂的三山战俘营。这个战俘营的名字是“零三首长”起的。因为它座落在北朝鲜中部,妙香山西麓,三面环山,只有西面的葫芦口对着清川江和沿江铁路、公路,是个天然的大口袋。那位首长踏勘地形之后说:“三面都是悬崖峭壁,很理想咯,就叫三山战俘营吧!”

我们部队是很讲级别建制的。这个战俘营属何建制?营级还是团级?我一时搞不清。只知道“零三首长”是个师级干部。一个师,平时管辖七千人,战时可达一万人,我不相信这个战俘营是师级建制。“零三首长”也不住在这里,战俘的总人数也是保密的,大概只有几千人。

嘎斯—51型小卡车在天朦朦亮的时候驶进葫芦口,过了两道岗哨之后停车下人,“女同志下车!”不知哪位干部喊了一声,何倩她们七八个医务人员就往下扔背包了。我还处在胡思乱想之中,猛然惊醒——原来男同志不下车!难道我与何倩又这样仓促地被拆散了么?不行!我翻身跳下车去,举起胳臂接何倩,她就势扑进了我的怀里……好在天色朦胧,一切都看不楚,何倩把她的眼泪蹭了我一手一脸。

我们成功地抗拒了一次命运,紧紧地拥抱了十秒钟。

“明哥,想办法救救茶花……”

“开车啦!周仲明,上车!”干部在喊。

“等等!我要小便……”

“快!”

我拉着何倩往车后树丛里跑。她当然知道这不是去“小便”。仅仅为了争取人生当中的一分钟啊……

“明哥,我入团啦!”

“说有用的!”

“我天天想你!”

“何倩,我爱你!”

“我更爱你。”

这次,我真把她的肋骨勒得吱吱响了。

“松一松,让我喘口气……有话说……”

“我是来当翻译的。”

“上车吧,还能见面!”

我吻了她一下,回身就跑,象做单杠动作那样攀住汽车槽帮,腾身而上。天色朦胧,可爱的朦胧啊,一切在朦胧中进行。

“你是小便吗?”干部问。

“大便!”

“懒驴上磨屎尿多!”

“嘻嘻,管天管地,管不住拉屎放屁!”

小卡车又穿过一道岗哨,男同志们才下车。我嬉皮笑脸地走进一个大防空洞,对正在起床的几位翻译说句英语:“早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