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门店是朝鲜半岛中部、北纬38度线附近的一个小小村镇。再说具体点儿,它位于我军实际控制线以北,又是个临界的地方,南去汉城,北往平壤,都有大公路相连,交通比较方便。一九五○年六月,先是麦克阿瑟和李承晚挑动战争,越过(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划定的南北朝鲜临时分界线)三八线”,冒险向北进犯;紧接着,北朝鲜的人民军奋起反击,一直打到南方去,解放了南朝鲜十分之九的土地;继而美帝扩大战火,从仁川、元山登陆,截断人民军的退路,再次打到北方来,直抵中朝国界的鸭绿江边,轰炸我国安东(丹东)等城市,严重威胁我国安全;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中国人民于十月二十五日派出志愿军跨江作战,再次打到南方去……如此来回几次“拉锯”战,板门店都是必经之路,这个小小村镇早就被炮火夷为平地了。
由于苏联代表马立克出面调停,交战双方同意进行停战谈判。我无从知道这谈判地点是怎样选定的。但是可以推测,大概是那些并未到过板门店的人员,从地图上圈定了这个位置适中、对于双方都较方便的小镇吧。历史就是这样既复杂又简单。君不见非洲许多国家的国界,都是如此这般在地图上按照经纬线划定的嘛。划线或者画圈的人未见得到过这些地方,然而他们可以制造许多笑话,留下许多历史的遗墨。譬如这一次,他们就使板门店——这个徒有地名的瓦砾堆,至今仍然蜚声全球——三十多年之后的朝鲜南北两方红十字会的谈判地点仍然设在此处。
其实,当年就是在这瓦砾堆上树起标记,夜间则是一架探照灯,直上直下的射出一条雪白的光柱,以此为圆心,以一千米为半径,画出了个停战谈判非军事区的圆圈儿。在这弹丸之地以外,战争照常激烈地进行着。即所谓“打打谈谈,谈谈打打,边谈边打”的奇特局面,又持续了二十一个月之久,直到前任侵朝美军司令麦克阿瑟将军向报界公开承认,美国“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与错误的对手,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现任侵朝美军司令克拉克也无可奈何地弯下腰来,亲笔写了“我是美军作战史上第一个在没有取得胜利的停战协定上签字的将军”为止。
来到板门店之后,我的顶头上司恰恰是白颖组长,原来是他指名点姓把我借调过来帮助工作的。一回生,两回熟。我俩象老朋友般的畅谈了几个钟头。上述有关板门店的情况,许多都是他说给我听的,否则我这个小小文工团员,视野狭窄的排级干部,就无从了解全局的概况。几年以后他还对我说过,“你我都是知识分子(说得多么好,已经不是小资产阶级的小知识分子了),从头到尾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将来应该写一本《朝鲜战争始末记》!哈哈,用咱们自己的眼睛看,自己的手来写……美军侵朝司令呵,从麦克阿瑟,到李奇微,又是泰勒,克拉克,不断的吃败仗,被撤换,象走马灯一样,你刚下台我登场,可谁也没能挽回这场‘错误战争’的结局……真是出尽了洋相,闹够了笑话。将来他们也会写战争回忆录吧?小周,我是说,咱们为什么不能写呢?在我笔下,美国佬是一群大活宝,可恨、可气、可憎、可怜、更可笑,对,可笑之极!”
可惜,自颖写书的雄心壮志始终未能实现,那也是后话了。不过,跟着他工作,对我来讲,还是很愉快的。他充分显示了诙谐幽默、谈笑风生的天才。
我们眼前的工作,是迅速创立一个可供谈判的环境。
朝中方面派来了一个联络官小组。白颖是翻译,我是他的助手,负责当场速记。对手则是“联合国部队”的一个联络官小组。我们根本不承认它是联合国的什么玩艺儿,正象美国也不承认新中国一样——彼此怒气冲冲,除了在战场上继续打仗,也得在板门店的瓦砾堆上当面争吵。
阳历十一月,北朝鲜的天气已经相当凉了。双方联络官小组的汽车队开到板门店的废墟上来,对面排成两列,彼此都用大衣裹着身子,走到一起,演出了停战谈判的第一幕喜剧。
“谁负责搭一个谈判用的大帐篷?”
志愿军的联络官盯着美国对手(少校)。
“一个帐篷不行。天气越来越冷,要搭好几座温暖的活动房屋。”
“可以。那就由你们负责建筑施工吧。”
“可以由我方工兵施工——美国工兵的效率世界第一。这你们一定知道吧?”美军少校大剌剌地回答,眼珠却扫视着跟随双方车队前来采访的几十名各国记者。
“多久完工?”志愿军联络官立刻追问。
“很快!”美军少校扭过脸去向男女记者们宣布,“活动房屋可以在日本加工订货,装船运到仁川港,距离这里就很近了。由工兵高速施工……三个月之内可以交付使用!”
“不行!太慢啦。”
“这是高速度,机械化施工呀……”
另一名美军联络官接着说:“如果改成空运器材,好吧,两个月完工!”
“太慢!看起来你方对于尽早开始停战谈判缺少诚意啊!”志愿军联络官瞪圆了眼睛。
对方几个大鼻子挤到一处紧急磋商了几分钟。然后,那个少校说:“如果你方愿意承担清理工地现场、修路和架一座小桥的工程,我方可以再缩短两个礼拜的工期——建筑五百平方米的活动房屋,一个半月之内完工!”
“这只能说明你方蓄意拖延停战谈判!”
美军少校急了,耸起双肩,指着遍地瓦砾和荒草,“请问:你们认为工期多长才算不拖延谈判呢?”
“十天!”
白颖刚一翻译,新闻记者们首先叫了起来。美军少校也跟着叫:“哈啰!这是战场,不需要神话!难道贵军能够十天完成吗?”
“你们刚才已经承诺了建筑五百平方米活动房屋,现在又当场反悔,出尔反尔,这是很不老实的表现!”
“如果你方能够在十天之内建成五百平方米活动房屋,我宁愿承认你所说的当场反悔。”
新闻记者们大活跃,纷纷举起照相机,对准了志愿军的联络官,等待着他张嘴答复。
“可以!一言为定。”我军联络官满面红光,嗓门挺大,“请在会谈记录上签字!”
“贵方几天完工?”
“为了朝鲜人民早日过上和平生活,包括修路搭桥,全部工程七天完成!”
镁光灯闪个不停,记者们欢呼起来。
老奸巨滑的美军少校立刻伸出汗毛浓密的手来,主动与我方联络官握手,“哈哈,太好啦,感谢上帝……来来,你我双方共同签字!”
签字之前由双方译员核对会谈记录。对方强调写清“七天”、“五百平方米”、“包括修路搭桥”等关键字眼;白颖则强调写清“当场反悔”、“为了和平”等关键字眼。
签字的照片和这条双方联络官第一次会晤的电讯,很快便传到了各大通讯社,并且通过电台、电视、报纸和传单,传播到了全球每一个角落——我们部队就拣到了不少敌机撒的传单。
七天之后,两栋一共五百平方米的装配式木板房屋,包括屋外的停车场、道路、跨在小河上的渡桥,包括室内的桌椅板凳、电灯电话和柴油发电机组,神话般地出现在板门店的废墟上了!“联合国部队”的联络官小组目瞪口呆。这天搭乘双方车队前来采访的各国记者特别多,足有一百余人,象发现了新大陆似的,钻到屋里屋外到处拍照……不久,一条内容相同而文字和说法各不相同的电讯、分别刊登在《纽约时报》、《泰晤士报》、《每日镜报》、《基督教箴言报》等几百家报刊上,标题大都是“板门店的奇迹”、“毛显示神力”、“中国人孤注一掷,谈判未开先胜一局”、“人海战术又一实例”这样的夸张言词,颇为醒目。
在这段时间里,朝中方面的停战谈判代表团也不断得到充实和扩大,首席谈判代表是朝鲜的南日大将。代表团驻在开城——这是个军事重镇,志愿军派有重兵把守。板门店只是开城附近的小村镇,非军事的“中立区”,双方的谈判代表和联络小组,进入这个两公里直径的小圆圈时都不得携带武器。这天,白颖笑嘻嘻地告诉我,他又得到了一个不老小的职务,被任命为谈判代表团的宣传组副组长了。这样,他就不仅仅是联络小组的翻译,而是能够参加代表团组长联席会议的机要人员,可以了解整个谈判的动态。
我不知道他为啥对我说这件事,也许是受到重用而沾沾自喜?难道他的荣升也能给我这个速记员带来什么好处吗?
第一个好处,是他在宣传组可以看到许多外国报刊,还有“监听敌台”抄录下来的电讯稿,有时候他带几份回宿舍,睡觉之前躺在床上看,也默许我自动拿着看。这是对我的极大信任了!因为偷看敌机散发的传单,或者偷听敌台广播,在我们部队里是要受严厉惩罚的。
第二个好处,是我能够跟着他进入谈判的木板房,亲眼看到谈判中那些意想不到的笑话。
第三,即使有些谈判的场合我不能进去,事后也能听到他在内部“新闻发布会”上介绍这些“会场花絮”。他的口才真是好极了!
关于这次抢修谈判场所,逼迫对方在谈判的一开始就吃了闷棍,丢人现眼,他是这样演讲的:“战争,是政治斗争的继续。谈判,也是另外一个战场。所以,我们在谈判当中也是针锋相对,一定要压倒敌人。刚才我说啦,既然咱们的联络官签了字,逼着敌人承认了他是当场反悔,那么,咱们无论如何也要在七天之内完成建筑施工啊!”他说到节骨眼儿,不说了,拧开水壶盖开始喝水,又故意反问大家,“那可是一片瓦砾堆呀!我们手里可是什么物资也没有哇!你们说这可怎么办?”
这内部“新闻发布会”一般都是晚饭后在开城驻地举行,听会的大都是代表团的二线工作人员,还有一些随军记者,守卫开城部队的宣传干部。总之都是自己人。现在就有一百多人,坐在小板凳和小马扎上,乐呵呵地望着白颖,等他把秘密讲出来。
白颖口风一转,调门提高,“同志们,我们背后有祖国人民呀!有党中央,有***!我们有无比强大的后盾!领导一声令下,沈阳市立刻动员了二十七家工厂,昼夜加班,分工协作,三天三夜就完成了装配式活动房屋和附属设备的制作任务;与此同时,我军的工兵连在板门店完成了清理场地、修路、架桥的工作;二十四小时运输;二十四小时安装完毕;还提前了四十八小时!人民军同志立刻动员附近的朝鲜妇女,把山上的马尾松也移栽到会场四周了!”他不容听众鼓掌,用优美的北京话立刻接着往下说,“同志们呀,这不是反动派所说的‘人海战术’;我要说,这是朝中军民集体英雄主义和保卫世界和平的伟大胜利!”
一百多听众热烈鼓掌。白颖又拧开水壶盖悠然自得地喝水,陶醉在自己的口才和宣传鼓动的最佳效果之中了。
夜晚,躺在床上,他喃喃地对我说:“小周,可惜咱们宣传组缺少一台录音机……你们文工团不是有一台吗?……唉,算啦。……可惜我太忙。你速记的水平到底怎么样?刚才我讲话的速度你能记下来吗?”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故意问:“能记下来又有什么用?”
他忽地坐起来,“稍加整理,就是一篇好稿子!可以寄回国去发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