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陈西滢针对鲁迅的文章统共有《闲话?走马灯》、《闲话?多数与少数》、《闲话?参战》《闲话?利害》、《闲话?创作的动机与态度》、《闲话?版权论》、《闲话?表功》、《闲话?自由是最宝贵的东西》《闲话?我们实在不知道》、《闲话?做学问的工具》、《闲话?管闲事》、《闲话?吴稚晖先生》、《闲话?再论线装书》、《闲话?1922年的春天》、《闲话?新文化运动以来的十部著作》、《闲话?节育问题》等近20篇。
这其中还有一段插曲:徐志摩接编《晨报副刊》以后,要换个刊头,便请凌叔华描制一幅英国画家琵亚词侣的敞胸半裸女像。但因徐志摩在编者说明里只含糊地说,“副刊篇首广告的图案也都是凌女士的。”这一个疏忽,引来了对凌叔华剽窃的指摘文章。与凌叔华热恋并与鲁迅论战正酣的陈西滢,疑心那文章出自鲁迅之手,便写下《闲话?剽窃与抄袭》,指摘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是抄袭了日本学者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鲁迅写了《不是信》,声明“因这一回的放泄,我才悟到陈源教授大概是以为揭发叔华女士的剽窃小说图画的文章,也是我做的,所以早就将‘大盗’两字挂在‘冷箭’上,射向‘思想界的权威者’。殊不知这也不是我做的,我并不看这些小说。”这使两人之间积怨更深。
鲁迅“回击”或明显带有回击性质的杂文有些已是现代文学史的名篇了,前后总共计有《“碰壁”之余》、《并非闲话(二)》、《评心雕龙》、《并非闲话(三)》、《“公理”的把戏》、《这回是“多数”的把戏》、《碎话》、《杂论管闲事?做学问?灰色等》、《学界的三魂》、《古书与白话》、《无花的蔷薇》、《无花的蔷薇之二》、《无花的蔷薇之三》、《新的蔷薇》、《坟的题记》、《辞“大义”》、《革“首领”》、《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等,也近20篇。
陈西滢对鲁迅的微词大概就来源于他觉得,“他常常无故骂人,要是那人生气,他就说人家没有‘幽默’。可是要是有人侵犯了他一言半语,他就跳到半天空,骂得你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
有意或无意卷入“现代评论派”阵营的自然少不了徐志摩,还有丁燮林、高一涵,以及后来的大科学家李四光。在“三一八惨案”发生前,论战双方硝烟正酣时,李四光和徐志摩曾互致书信,并发表于1926年2月3日《晨报》副刊,希望“结束闲话,结束废话!”徐志摩在信的末尾一段说,“带住!让我们对着混斗的双方喝猛一声。带住!让我们对着我们自己不十分上流的根性猛喝一声。假如我们觉得胳膊里有余力,身体里有余勇要求发泄时,让我们望升华的道上走,现在需要勇士的战场正多着哪,为国家,为人道,为真正的正义――别再死捧着显微镜,无限的放大你私人的意气。”口吻里自然有对鲁迅的“大不敬”。
感到受了鲁迅误解的李四光说,“我听说鲁迅先生是当代比较有希望的文士。中国的文人,向来有作‘捕风捉影之谈’的习惯,并不奇怪。所以他一再笑骂,我都能忍受,不答一个字。暗中希望有一天他自己查清事实,知道天下人不尽像鲁迅先生的镜子里照出来的模样。到那个时候,也许这个小小的动机,可以促使鲁迅先生作十年读书、十年养气的功夫。”但他在致徐志摩的信里,也谈到了好友陈西滢的“尖刻”,“通伯与我相识有年,他的天才和热心我向来很佩服,可是他的那一支笔,的确有时觉得太尖!”
鲁迅当然是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或者以半牙,以两牙还一牙,因为我是人……有些下贱东西,每以秽物掷人,以为人必不屑较,一计较,倒是你自己失了人格。我可要照样的掷过去,要是他掷来。”鲁迅的答复是《我还不能“带住”》,“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但我又知道人们怎样地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号,温量敦厚的假脸,流言公论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息。”这自然是鲁迅一贯的要“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然后“痛打落水狗”的原则。
其实,陈西滢的“俏皮”实在是纯粹书生气的,因为,他“既喜说俏皮话得罪了好多朋友,有时尚不免流于冒失,替朋友得罪人。”不过,也非得如苏雪林这样了解他的人,才不致误解和怨恨他。“他实在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因口才蹇涩,说话困难,不善表达情感;又爱说俏皮话,惯于泼人冷水,许多人就误解他,甚至怀怨他。……陈氏到晚年,火气全消,说俏皮话、泼冷水、恶作剧种种习惯都改去了。事实上他实在是个忠厚诚实人,他在家庭骨肉间感情异常深厚,尤其作为一个最忠实的丈夫,一个最慈爱的父亲,可谓朋友间少有。他对朋友不负责任则已,既负责任负到底,任何困难在所不愿。他坚守巴黎中国大使馆,誓死不肯离开,更是可歌可泣的一幕。这也是他对国家负责的表现。”
以往很长一段时间,评判一个作家“好”“坏”与否,常以是否被鲁迅“骂”过为标准。一些所谓的资产阶级文人,像陈西滢、梁实秋、林语堂等,在无产阶级文学史里成了“乏走狗”、“落水狗”,也就地位平平了。鲁迅自有他“骂”的理由,但并不是凡被他“骂”过的就必是“坏”人。反之,也未见得没被鲁迅“骂”过的就是“好”人。
翻译家叶君健晚年在《陈西滢与凌叔华》一文中说,“与他(陈西滢)接触多了,我发现他还是一个相当羞涩的人,说话有时还显出一点脸红,虽然他在语气中也常表现出某种英国绅士式的冷静、‘幽默’和讥诮风,道出一两句颇具风趣、貌似充满哲理和聪明的俏皮警语。他是一个与中国现实脱节而沉湎于英国旧文化(英国大学的英国现代文学课程只教到乔治?艾略特为止,当代文学是不能进入大学课堂的)的人,更谈不上是战士。”
然而,薄薄一本《西滢闲话》已使陈西滢跻身中国现代散文十八家之列,自然是得益于他深悟英国散文之妙谛。他的行文非常独特,一件普通人眼中习以为常的事,经他七扭八拐地一说,就显得荒诞和不公平了;一个人人痛恨,力争铲除而多年未果的社会现象,由他轻笔点拨几句便将其深藏不露的根挖了出来,并同时用幽默的语调提醒人们举一反三,省察自己。许多闲散的生活琐事,他有本事娓娓道出来平日整不出的趣味;即便重大的事件,他亦能悠然雍容地拨开云雾,恢复其本来面目,让人顿开茅塞。但这种独具锋芒的书生意气,终不过是文人的“闲话”而已,它真能将生活中的种种矛盾化解开来吗?不过,这也正是文人的可贵,即他从不掩饰这个世界的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