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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边 §6

一受过饿,就晓得懒不得了。

这年春天,许多东西能入口了。树叶开始发出来,春笋发出来,地里的麦苗发出来,国家的救济也跟着来了,人的脸色眨眼就上了色,地里的各色庄稼也能稳当当地从泥巴里探头往上长,不用担心被人揪成秃子麻子了,埂上坝下的野草野花也青葱葱发出来,好了,这回,人身上的懒骨头都没了,一有点东西进嘴,就扛锄握锨到地里松土浇水。人一勤快,老天也望到似的,要雨给雨,该晒放晴,玉米黄豆都争先恐后般的把大地覆盖,啪嗒一声,太阳洲人的心都放回肚子里了。人们面色正常地围着大坝,一岔一岔地绕着圈种庄稼,似乎用纱布擦伤口边的污迹,小心地保护伤口不被感染。

受苦受难的人似乎生来就有对生死的大宽容和大从容,但这是假象。棉袄一脱,日子正常过来了,许多能吃饱肚子的人突然从梦里醒来似的才想起旧年死的父母儿女,他们拎着大饼、米饭、鸡蛋给亲人上坟了。一听到外面有哭声,吴四章坐到椅子上,表情跟白天就大不同,看到孩子们个个趴在桌子上呼哧呼哧喝粥,他的眼神就充满自豪,他和马兰英时不时交流一下眼色,以无比自豪感的姿态端坐在仅有的一张木椅子上。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喜滋滋地说了出来:

老子还算有点本事,儿女全在!

但是到了门外,遇到那些死了人的家庭,他的眼神就变了。见到人,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的,生怕那些伤心的父母突然想起他不用伤心,会嫉妒他夜夜睡得踏实。

儿女出门的时候,吴四章都要再三叮嘱:

人怕出名猪怕壮!现在你们呢,就像是生产队最肥最壮的猪,最容易招人嫉恨。

他谨小慎微的言行使儿女们对自己的活着充满了疑虑,产生了深重的负疚感。好像他们捡了别人的阳寿没还似的,有一种白占便宜理亏的心虚。一到清明冬至,吴四章的日子就更不好过,那几天他便小心翼翼地招呼儿女们躲起来,实在要割草挑水什么的,也要尽量晚上出门,减少在人前露脸的次数:

不要给人家瞧见,别家人的孩子死了,自家的一个不缺,光凭这一点就够难为情的。

年三十正月初一他更是行事小心,放炮仗决不比人家提前,也不比人家多放一挂。他做贼似的动作引来马兰英的不满,马兰英撇着嘴笑他:

家里没饿死人还是丑事?

吴四章摆摆手,示意马兰英小声:

你望望除了我家和干部家,哪家不是死了老的就是死了小的,万一有人追究起来,连累到田会计,往后再有个大跃进什么的,就要遭灾了。

他特意招呼家富:

要是有人问你怎么没死,你就说跟我大一样,死了两回又活过来了。

吴家富认真地看了看他大:要是旁人间哪两回、怎么活过来的我怎么答?

就说你不记得了,你已经死了,怎么会记得?

吴家富这回看他大,怎么也看不出以往吹嘘自己命大时那头头是道,眉飞色舞的模样。

吴四章的心虚摆得到处都是,他一改往日大大咧咧说话的腔调,要是哪个跟他说话嗓门儿大一点,他就怀疑这人一定是嫉恨他家没死人。有天,一个邻居有口无心地说:

老吴,你三个儿子要娶三房媳妇,真够你忙活的了。

吴四章一听,脸变得煞白,他赶紧讪讪地回一句:

都是些不中用的草包。

回到家,吴四章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怕邻居到公社揭发他家共产风没死人。

真要揭发,我就去做牢。我是当家做主的。下了几番狠心后才睡着了。

许多妇女的肚子皮球一样鼓了起来,家义的媳妇头一个开怀,当年生出了个小子,取名吴保国,家义跟四大说:

保国保国!保家卫国!主要保卫国家的粮食。他想到田会计干的就是保护生产队里的粮食,吴家才没死人,他晓得干这个好。

家珍更能。第二年一次生出了一对龙凤胎,顺理成章,男孩叫田大龙,女孩叫田大凤。

田会计的出现使吴家大大小小都有了点雄心,总觉得比别人要威风一些,胆子就敢想一些。到了二儿子出生,吴家义给他取名保地:

保卫国家不如保卫土地,主要是保卫大队里的土地。他想的仍然是田会计的差事。

一九六三年入冬,五洲公社的干部调整,本来田会计可以升到公社当会计,可公社离家远,隔条夹江还有五里路,来回不方便,田会计坚持留在他的江心洲:

江心洲离太阳洲近,家珍能经常回来看您二老!

他哪里想到吴四章气得咬牙切齿:

不识相的东西,这张麻脸还好意思天天过来晃!

吃饱了饭的吴四章再看田会计,怎么看怎么像黄世仁。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说的就是大女儿,家珍长得小巧,性格又温和,做得一手的女红,结了婚,越长越水灵,吴四章意识到自己犯大错了。吴四章一想到自己把女儿换了粮食胃里就发堵。他奇怪自己怎么就这么不经饿,怎么干得出这种事。此刻的田会计成了吴四章的奇耻大辱,田会计来拜年,吴四章把头扭过去不看女婿带来的酒和糖,八成是晓得我买不起?田会计跟家财说话,教家秀认字,他感到八成想卖弄。知道他的儿女读不成书?田会计一走路,吴四章觉出他不紧不慢的步子不像农民;田会计一笑,他就感觉到这狗日的眉眼里全透着得意。总之,他怎么看田会计,怎么像看仇人。田会计成了吴四章胸中的那个黑点点。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杨白劳,就算杨白劳还不配,杨白劳不卖闺女!

有一阵子他真想把田会计干掉。吴四章满肚子都在盘算这个,从哪里下手,用什么方式?他想起来用刀,铲子,砖头,或者趁天黑,照他后脑勺一下子,让他死掉算了。

他到底没那个狠心。

后来的批斗对象全是斯文有礼穿干部装的人了。批斗内容吴四章没工夫管。可他晓得要是趁这机会把那些在困难时期利用职权欺压百姓,假公济私的蛀虫揭发出来肯定中。吴四章这念头一闪,闪得浑身的血都在烧,又是个机会,他想,何不把田会计给告了?

吴四章几次想冲到台上把这个禽兽揪出来,让干部群众都来看看这个人在共产风时干下的勾当。这个时候只要他一动,田会计就要倒霉,这是肯定的,可是一想到家珍带着一对儿女回到娘家,他就觉得更冤,二次再嫁,还能挑人家?吴四章硬生生把这口气吞进了肚子里:总有一天,你狗日的连本带利都要把欠我的还给我!他在心里暗暗发了毒誓。

每次女儿从江心洲回娘家,吴四章总暗地里留意她,看她有没有被折磨瘦了?有没有被打?有没有被当佣人使唤?照例说,大队里抓革命搞生产建设离不开田会计的算盘珠子,田会计比平时忙了许多倍,家珍应该又忙又累折腾坏了,到了这时候,许多女人手脚粗起来,皮肤糙起来,衣裳邋遢起来,嗓门也会大起来。可是吴四章发现女儿不仅没像喜儿那样到处控诉、申冤、哭天喊地,相反,她照样清清爽爽,脸色发红,腰身饱满,走路的时候两瓣屁股勒得紧绷绷的,两只手跟大葱似的又白又嫩。吴四章眼睁睁地看着田会计把家珍变成了旧社会的富家太太样子。他嘴上不说,心里也还是得意的。

从家珍的嘴里他晓得田会计家里喂猪、洗衣、下地、挑水的事一律不准家珍沾手。天一冷,田会计就不许媳妇到江里洗衣服了。他从江里挑水进屋,浇成温热再倒进盆里洗。家珍跟她妈一样爱干净,有时一盆衣裳要洗半天,田会计就跟在后面挑水,别人挑水爬坡时累得直喘,田会计挑水爬坡时也喘,边喘边笑,这个人平常不喜欢吱声,工作时也不多话,一回家一进门一干起家务事,他就显年轻许多。他的模样一开始使许多人怀疑他在江里挑水捡到了什么宝贝。江水天天淌,据说解放前大兵过江时在这条江里漏掉过银元铜钱,说不定淌啊淌,正好田会计一舀子舀到了。时间久子,大伙才明白,田会计的笑是从家里带出门,带到江边又从江边带回来的。家珍呢,做姑娘时,她担水挎篮,起早贪黑,是平常事,真没人心疼,现如今,江心洲太阳洲的人没人敢对她说一句大话。对她说大话,简直就是跟大队干部过不去,简直找自己的麻烦,而且是大麻烦。

除了在家时爱笑爱劳动,田会计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拜望岳父母。从江心洲到太阳洲,四五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也隔一条支江,支江不宽,夏天有人摆渡,冬天水落下去,踩着江滩就过来了。他要么不来,要么就晚上来,因为他每次来,从来不空手。花生上市他背花生来,黄豆熟了他扛黄豆,玉米嫩时他煮得香喷喷送来,玉米老了时他搓成玉米粒送来。他的粮食源源不断地流向吴四章家,一度吴四章产生了一个错觉,他以为大队里的仓库要搬到他家来,时间长了,哪一次田会计没有扛什么东西来时,吴四章夫妇就坐立不安,他们会迫不及待地问田会计,最近大队有什么新运动?

什么新运动都不能阻止他搬粮食孝敬丈人丈母娘。下回他来,肩上的重量就一定会加倍。要说最懂这夫妇二人心的,不是儿女,不是本家和侄男侄女,就是这田会计。

田会计要么不坐坐,要么一坐就跟城里人似的夸家珍的好处,他夸家珍时从来不拐弯抹角。

他说,妈,不晓得家珍怎么这么爱干净,我家里的角角落落找不到半把灰。

他说,我们家的抹布比人家的洗脸巾还白。

他说,妈,家珍做的鞋真是合脚,我活到三十多,才晓得有这么合脚的鞋。

他说,妈,家珍真是聪明,我教她识字,才教了三个晚上,她都认得二十多个字了。她要是有书念,肯定能考上大学。

什么叫女大十八变,吴四章到今儿个才算看明白,家珍再怎么抬举也是平常一女子,到了田会计那里转一圈回来后,就不是凡人,成仙女了。

有天吴家珍带着大龙大凤回娘家,刚进门屁股没落板凳,气喘吁吁的田会计就从外面跑进来,他脑门上汗津津的,手里提着一顶草帽,他一进屋,见到说说笑笑的吴家珍,张口就问她:

热不热?说着拿起草帽对着她就扇动起来。

我不热,你有草帽怎么不戴?

我是怕你热,送给你戴的,你走得太快我没跟上!

吴家珍侧过头羞涩地一笑。吴四章夫妇以及吴家珍的弟弟妹妹全部看到了这一幕,姐姐姐夫之间的神秘情调哗一下展露出来,他们大为惊诧地发现世上还有跟牛郎织女和天仙配一样恩爱的夫妻。

这之后,吴家珍用上了雪花膏、头油,穿上了涤纶裤子、绸缎袄。凡是田会计见识过的,听说过的,他都会想办法弄给自己的老婆。

在马兰英嫁到太阳洲二十年间,吴家穷得叮里咣当,她一双小脚不方便出门,真还没什么见识,自从有了这个女婿,酥糖方片糕葵花子还能尝尝,新鲜的故事也听能到些。

田会计对吴家珍的疼爱,马兰英瞧在眼里,她比吴四章大度多了,望到吴四章对田会计板脸的时候,她总是劝他:

开弓没有回头箭,要往前看,说不定哪年又搞共产风,就得济了。

话虽如此,吴四章揭露女婿霸占民女行径的心思一直就没断过。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共产风结束后,他们还照样吃田会计的、拿田会计的。沾的光只多没少,他吴四章只好把怨气咽了一次又一次。又过了两年,直到家宝意外落水后,新的革命浪潮又涌到了五洲公社,吴四章又有了上台揭发的冲动,他想,老子要不是你这狗日的多事,说不定就死在仓库里,死在仓库里就不会让儿子死在前头。他突然有了新的认识:要不是老子犯了错,吃了公家的粮食,糟蹋了自己的女儿,家宝说不定不会遭报应。他恨恨地想,说不定这狗日的早就打家珍的主意,才发动了大跃进?说不定为了霸占民女,他老早就算计好了,他多次真想把这一重大发现汇报给公社,可是回回没等到他下定决心,田会计就会突然从天而降似的站在他家门口。他一望这狗日的田会计那扛粮食扛得满头大汗、笑嘻嘻的脸,他就像被点了穴,感到鼓了半天的勇气都僵在嘴巴里了,脑子也僵住了,手脚更是僵住了。每到这时候,田会计就会过来问他哪里不舒服,自从大跃进后,许多人的身体一落千丈,许多妇女生出来的孩子都难养大,许多老年人都退了一层皮,掉了两层肉,动不动就伤风感冒,哮喘肺结核。吴四章也不例外,尤其是家宝死后,吴四章的身板更是一落干丈,所以田会计格外用心,三天两头来嘘寒问暖。古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吴四章想,等到你露出狐狸尾巴来再说,到时我一并报仇!这机会到死也没等到。事实上,吴四章从来没听到任何人说过田会计的坏话,这个人的人缘的确不错,他从未仗势欺人,也不会讨好巴结,人长得不好看,可是面善,说话和气,尤其是对吴家珍的好,更是家喻户晓,有口皆碑,有些人说他是好男人,有些人则因为这个不拿他当干部,说他不像男人。在以后的日子里,田会计帮助吴四章在江心洲落户口,要宅基地,找人帮忙盖房子,借钱给吴四章娶儿媳妇,并且,最与吴四章想象中不符的是,他竟然在吴四章对他放松戒备,爱如亲子时,先于吴四章撒手而去,留给吴四章心头一个碗大的疤。

大跃进结束后,马兰英的管家计划有了新突破,旁人的门前屋后是杂草和野花,马兰英的门前屋后凡是有土的地方全是青椒玉米黄豆菜秧苗和丝瓜藤,家珍对她妈说:

你看得住这些鸡啊鸭?

它敢!马兰英咬牙切齿地蹦出两个字,果然,马兰英的菜园子一年到头瓜红椒绿,郁郁葱葱。

一入冬,她就开始算计着吃饭,早起要上工,她分配吴四章和儿子们每人两碗稀饭,中午她做半钢精锅干饭,半钢精锅稀饭,家里男人每人能各盛一碗。到了晚上,她就往稀饭里放野菜,芋头和荠菜。男人上工,她也不闲着,到坝边上挖野芹菜,芦蒿根。吃不了她就腌;没有盐,她就晒,晒干了再蒸。这些平常遍布坝上埂下的菜有时儿子们吃到嘴里都叫不出名堂。寒冬腊月,外头实在搞不到什么,她就在家里补,她把破背心改成大裤头,烂裤头改成袜子,实在改不出东西的布头就全部集中起来,做鞋垫鞋底。

那几年的粮食全部由政府凭票供应。别人家都是缸里没米了才到粮站兑一次粮食,这样能保证粮食新鲜不生虫,马兰英把粮本上的粮食一次全买回来,然后堆放在自己的床后面的一块角落里,用一块围席围住,上面铺上稻草。家富以为他妈妈头几年饿急了现在要敞开肚皮吃,结果马兰英自有算计,她说:

放在哪里能有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心?

没有马兰英的指令,这些粮食是不能动的。围席边上有一只米缸,这里才是可以吃的粮食。并且早上抓几把米,中午量几筒米,晚上再怎么吃,全由她一个人决定,其他人都不要靠近,时间一长,全家人都晓得马兰英的米缸是江心里的水,能远观,不能近前!

太阳洲的口粮户户吃紧,都要到黑市去买高价粮,尤其到了冬天家里钱粮两空了,就四处借粮。这种事在马兰英身上一回也没发生过。

太阳洲每年五月收麦子玉米和黄豆,十月收棉花花生和山芋,为了增加粮食的贮藏年限,每年五月,马兰英忙得最狠,她要把围席里的旧粮挪到米缸里来,把晒好的新鲜玉米和黄豆放在围席里,这样,吴四章全家年年都吃旧年的粮食。一开始,全家人都觉得有理,听从安排,当有一天吴四章吃到略有点变质的稀饭时,他提出了抗议。

不错,马兰英说,新米是好吃,可是去年的米到明年就更难吃了!

多下来的就卖掉,吃完了再买就是了!吴四章说。

有钱就能买到米?你忘了狗蛋大军范老根是怎么死的了?

眼下不是过去了吗?

过去了?过去就不来了?你晓得哪年旱哪年涝哪年又来新运动?你会测字还是会算命?

马兰英以不容商量的口气驳斥了吴四章的要求。

家珍回回走娘家,回回想吃顿饭,她娘总是给她盛半碗,让她回去告诉田会计:

我们家个个就吃半碗。家珍讪讪地问一句:他怕是不信!

眼见为实,你没长眼?

家珍明知母亲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敢再搭腔,到了晚上,田会计就会送过来一袋麦子或者大米,马兰英从来不问女婿的米麦从哪里来的。后来,在一次水灾过后,当整个太阳洲再次处在一种半饥饿状态时,马兰英每天警惕地在她的床边走来走去,像一位巡逻的战士。

对粮食的喜爱和关注成了马兰英生活的重中之重,超过了对其他任何事情的关注。直到家宝死后,马兰英才又增加了一项爱好——找瞎子算命拜各位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