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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边 §19

看不懂的事接二连三。眨眼间三四年不开批斗会了。正以为往后没有什么运动了,突然这年开春,雪白的石灰字又上大队部的墙了:“一人结扎,全家光荣。”一开始,经过的男男女女人人对着墙念,就连没念过书的史桂花都能认得七个字,她喜滋滋地告诉吴家富:

你念了书认得八个,我一分钱没花过,认得七个,哪个有本事?

等搞明白了计划生育说穿了就是不让多生养了,他们也没当回事。来了一批管这事的“计生办”,这些人个个穿四个口袋的中山装,胸前的口袋里个个挂着水笔,神气活现的在大队部新码了一间屋住了,这些上头来的人,说话拿腔捏调的,说出来的话是道理套着道理,社员们一开始还觉出一股新鲜劲,越往后越听不懂,还不许插言,好不容易说完了,还鞠了躬,队长赶紧带头鼓掌,鼓了好半天,许多社员还是不懂:

他们上头来发儿子,像发粮票一样地发,不用我们生了?

生还是我们生,他们给数!

老子生儿子,要他给数?

社员们一搞明白了就撇撇嘴,一副说鬼话的神气。

下回开收割动员会时他们还没走,又头一个上来讲话,这时他们的话比上回好懂多了,什么“少生孩子多产粮,生男生女都一样”,末了,把这些话刷到墙上。

马兰英听家富讲得神神乎乎的,就有点着了急,田会计来串门的时候她问田会计:

不给人生,又是粮食不够吃?

不是,是新运动,闹一阵子就过去了。

过了几个月,江心洲的妇女还是不结扎,不上环,想生就生,想不生也生。“计生办”那边换了一批人来,这批人比头一批的正经多了,也挂着和和气气的笑,他们挨家挨户动员,做工作,宣传计划生育的好处。

什么好处,红口白牙的要说到做到,天天跟我讲好处,到现在一分钱也没揣到我腰包里来,妇女们瞪着眼睛不客气地责问这些人,虽说是上头的人,可他们笑的模样就看得出心里有鬼!

是啊,好处先拿来,我们就配合。许多妇女们蜂拥而上,把上头来的干部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干部们讲起道理来口若悬河,可要想从围攻的人群里脱开身就难多了,他们左冲右突,挣扎了半天,还是在妇女们的怀里乱拱。这下,里头一位女干部发怒了:

好讲没有用,非得给脸色!“计生办”里的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干部气得直哆嗦,指着这妇女就骂起来:你们这些贱货,为你们自己好,好话说尽还是这觉悟,看来不来硬的不行了!

她这一咋呼,倒把人群咋开了。他们趁机溜掉了。

她倒不是嘴上发狠,下一批来的果然换了脸,带棍子带绳子,不跟你啰嗦,带个本子,勾住一个名字,直接拽着就走。烧饭的把锅停掉,喂奶的把孩子撂下,拉屎的也从茅房里拖出来,让她一只手系裤腰带,另一只手被干部捏住。一动不能动,反抗、撒野骂人的,直接捆起来带走,有行动快的能从计生办的眼皮底下溜掉,溜掉也不怕,拖你的缸、搬你的桌子、逮你的鸡,另外还扣你的口粮。

江心洲的人瞧得这伙人真狠上了。他们后悔上回问他们要好处,把人家惹怒了。

过了几个月,又换了一批人,这批人来了没几天,田会计就把家珍送去上环。家珍去上环,吴四章没意见,家珍养了二男二女,个个端正,个个标致,何况家珍的身子骨越来越娇气,少生一个少受一次罪,是好事,吴四章想得开,范文梅被动员去结扎,吴四章也没说话,田会计来做史桂花工作,让她也去上环时,吴四章不干了:

你当干部就是让人家断子绝孙?

哪有那么严重,不是还给养三个吗?田会计讪讪地辩解。再说这政策是为我们好。

为你好还是为我好?别的事好蒙我,这事老子不犯糊涂,老子总认一个死理:哪桩好事是举着旗子喊着号子动员老百姓干的?运动一结束,是好是坏才能搞清,眼下说的不算!

吴四章脑子里想什么田会计清楚,他赔着笑说:这回不一样,这回是科学。

传宗接代要什么狗屁科学?

国家要富强,少生是良方,一急,田会计把口号喊出来了。

破四旧、斗地主、打反革命都不关老子事,想怎么搞怎么搞,让老子断子绝孙,那可不中!

吴胜水记事,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他姑大站在门槛外边听他爷爷指着鼻子骂,吴胜水记得清清楚楚。吴四章说,田会计老子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要多生几个孙子吗,国家晓得不晓得我就剩下一个儿子啦!

国家哪知道这么细?

田会计你不能跟国家说说?

怎么说呢?

怎么说还要我教?我孙子没有兄弟,我孙子将来无依无靠,生个病没人照料,盖个房也没人顶梁,吵嘴打架都没个帮手,还不活活被人打死?

不会的,到时,家家都兄弟一个,要不然姐妹一个!哪个欺哪个都没人帮。

这日子还有过头?这不要人命吗?这种凄凉的景象一出现,吴四章就蹲在地里抱着头“唔唔唔”地哭起来。

田会计讪讪的,四十多岁的人跟个孩子似的垂着头,垂着头勾着背还是比吴四章高一小截,看上去他真欠他们一箩筐似的。

形势越来越逼人。吵得再凶,结扎的结扎,上环的上环,拖粮食的拖粮食。江心洲每天晚上的狗长一声短一声地,东边刚停,西边立刻起来,全村人都惶恐不安地叫:

这些人都是鬼子投胎!

“少生孩子多养猪。”

“一人结扎,全家光荣。”

这是刷在代销店边上的标语,吴胜水也会背了。一入冬,“计生办”就把江心洲的渡口占了。胜水觉得就跟看打仗的电影一样,一到半夜他就往把头脸全蒙到被窝里等狗叫,狗一叫家门就先急慌慌地响五下,然后他爷爷他奶奶他爸他妈都会从床上爬起来,不一会,他妈不见了。有一次,吴胜水亲眼看见他们合伙把大锅抬起来撂到一边,然后把妈妈小心翼翼地扶进去,他望到史桂花高大的、美丽的身躯慢慢地缩小,最后缩到只剩下一个顶,他奶奶还一个劲地把她的头往下按,然后,再把那口黑乎乎的铁锅放到母亲头上。然后把灯吹灭,重新上床。吴胜水很快领会到这是一个重大秘密,一个无比重要的事件。在漆黑的夜里,他的心突突狂跳,他生怕家里哪个人会突然坐到灶底去点着柴草塞进锅洞,他多少次生怕妈妈会被活活烧死。妈妈躲进锅洞不久,就会有人“砰砰砰”拍门,前后头同时响。他爸就慢吞吞地下床,他摸索着找洋火,磨蹭着点油灯,这时,吴胜水才能清晰地看到他爸家富的胳膊腿在哆嗦,他知道那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害怕。一大帮人在家里翻箱倒柜一阵折腾,最后撂下几句狠话才走。三番五次之后,吴胜水有点懂了,他们是来抓妈妈的。

奶奶告诉他:

你可不能跟外人讲,要不然,他们把你妈逮到医院里用刀割剖肚子。

父子分家时,四间屋子中间的门堵起来了。眼下,这一家人又和气起来了,堵着的门就能开了。可是妈妈的脾气越来越大。她的肚子也老不起来。每回干部们一走,吴胜水都感觉他爸他妈还不睡,还贴在一起动来动去,把床都动得吱吱响也不困。到了白天,要是遇到不中意的事,他妈妈就把眼皮一翻:

到晚上再看你们狠还是我狠。

他妈妈一翻脸,形势立刻就变了。爷爷不吭声,奶奶不出气,爸爸也满脸堆笑,那个阶段,吴胜水看到母亲骄傲地望他一眼,对他会心一笑。

村里生了三个和三个以上的小媳妇大婶子结扎的结扎,上环的上环,每回“计生办”来都抓走好几个,可每回被抓走的人里头都没有史桂花。社员们百思不得其解,没见史桂花回娘家,那一定在屋里。就那几间没地窖没隔层的土坯房,真能藏得住这么大个人?一回是运气,两回是智慧,三回那只有一个解释——田会计包庇了。那些被逮去结扎上环的人家不干了,还有些积极分子偷偷告起了状。“计生办”接到群众举报后又跑了两趟,还是没逮到人。

一九七七年刚开春没几天,一天上午,吴四章看到穿着中山装的田会计大老远走过来,再看看又有点不像,这个人身子拖沓沓的,两只膀子甩得跟挂面一样没劲道,这哪是田会计的身板,可走到近前一看,果然是田会计。

你狗日的咋哪?吴四章脱口而出。

没咋。吴胜水头一回瞧见大姑大田会计苦着脸,见到吴四章,他想跟往常一样笑一笑,可是腮帮子抖了两下,牙齿也露出几颗,可看起来像哭一样。晚上,家珍过来告诉她爹妈:田会计正式从工作组退出来了,大队里的账也交给王出纳了。

什么意思?

大,他不干会计了。

咋?田会计不干会计干什么?

免职了,回回捉不住桂花,上头说他有泄密嫌疑。

田会计不是田会计了?!

好半天,吴四章总算明白了这个事实:田会计成了平头百姓!他愣愣地望着女儿哭丧着的脸,望望江水,再望望马兰英。马兰英的两眼失了神,嘴巴张着像一个黑洞,那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吴四章晓得事情严重了,他往地上吐出一口唾沫,这狗日的,早知道他不当会计,我就不把女儿给他了。现在咋办,我的小孙子咋办?他想的是田会计不当官了,没人给史桂花通风报信,史桂花总有一天被捉住结扎了。

家珍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大,原以为她大会安慰她几句,至少问问田会计怎么会落到今天这种境地,但是她等了半天,她老子还蹲在地上叹气,吐痰,骂田会计,她转过身看她妈,马兰英也傻着眼,她比吴四章好一些,她问:那以后不是干部了。

吴家珍点点头,她等着母亲至少再给一句安慰的话,她母亲说:真是的,真是的,四十多的人了,怎么落到这下场?

家珍再看家富,家富不吱声,史桂花倒不那么势利,她说,不当就不当,反当锅底我蹲够了。

家珍再看家秀,家秀明白大姐的泪珠子啪啪啦肯定有什么事,她哦哦哦地叫唤,想搞得更清楚一些时,她大姐已经转过身,迈着碎拉拉的步子回家了。

没有田会计的晚上夜夜不安全了。史桂花被转移到范文梅家,在范文梅家住了两晚后,外面风声就不那么紧了,这天夜里史桂花就在自己床上睡着了。到了下半夜,狗突然又叫了起来,这边史桂花刚被塞到成锅底,前门后门就一起被踹开了。“计生办”共五个人,除了大队队长程小金是熟人外,其他几个带绳子拿棍子握手电筒和扛把榔头的个个面生。多一个生面孔就多一份威胁。这些人开始在堂屋里来回踱几步,望望墙,望望屋顶,再望望衣衫不整、抖抖悚悚的一家子,从各个房里端着煤油灯到堂屋集中。马兰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口锅,保不住了,保不住了,她一个劲地在心里叫!还好,他们还比较和气,只用脚踢了一下锅边的木桶,然后再到各个房间的床底下,房梁上用棍子敲了敲,手电筒照了照,就停下来了。队长让全家人全部排队站好,吴家富只好把吴胜水和他两个妹妹全拉出来,最小的还没醒,睡在她爸的右胳膊弯里,家富只好把大女儿放到左腿上靠着,也算排了队,吴胜水挨着大妹妹,吴四章夫妻和家秀则挨着孙子排好。队长招呼众人坐到了板凳上,对着一字排开的吴家人说,今天我们不会再白跑了,不交出人你们谁也别想去睡。

我都说了,她回娘家了。

骗鬼,她娘家我们去过多少趟了,魂也没见着。

要么交人,要么拖家当、砸锅,你们自己选?

我们是田会计的亲戚。

谁不晓得?妇女主任铁面无私地把嘴一撇,要不是他,我们大队也不会有漏网之鱼了。

这句话除了家富其他人都没听懂,他们只顾赔笑、点头,双腿打哆嗦。

哑巴吴家秀瞅见没人留意她,突然发力想往门外冲,队长的棍子忽一下抵住她的腰,一声呵斥,

哪里跑?找来又怎么样?他现在算老几?

聋子吴家秀后背一哆嗦,停在了门闩边上。愣了一两秒才又回到队伍中来。

两边僵持在堂屋里,春上人容易发困,拿手电筒的干部先打了个哈欠,哈欠传染力大,后面连着打了四个,这边吴胜水也打了起来,尽管小脸吓得发白,小便也从裤裆里淌了下来,他倒晓得不是哭的时候,不会笑的二丫头呆头呆脑地望着人,一向被认为是最爱嚎的三丫头,这次一声没吭。趁着这些人打哈欠,家富去找烟,烟只有四支,不够发,他讪讪地将皱巴巴的烟盒放到桌子上,马兰英去倒水,五只碗一字排开,就像吴四章家这大大小小排的队一样。

气氛略有缓和。队长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其实我也想不通,我也想多生几个,可你瞧瞧,我也只生了三个。

我们家不同,吴四章毕竟是一家之主,这会儿他把腰杆子挺起来了。他说,我儿子是独子。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儿子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不说话还像个男人,一说话,一副老头相就出来了,他一说话,家里人才晓得他都掉牙齿了,上下两边都掉得只剩下前面几颗,两只腮帮子像勺子一样一边贴一个,他胡子挂在下巴上,对他的威信有了点帮助,可是工作组不吃这一套:

你瞧瞧,这些不是你后代?

这些是姑娘。怕干部们不信,吴四章示意吴家富把丫头们的裤子退到脚后跟,再把丫头们的屁股扒到油灯下让干部们看。

队长摆摆手,示意他看清楚了,他的脸色像是有了缓和色:

这样吧,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尽快交出人,二呢,对大队交五百斤粮食,这样,史桂花就再缓到明年五月结扎。

现在怀上,明年五月就能再生一人。吴四章在心里一盘算:五百斤粮食换一个孙子?他没来得及兴奋,马兰英咣当一声栽到了地上,手里的一只碗也咣当一下碎了。她晓得天大的祸事来了。

我们不急,你考虑到天亮。

一袋烟的工夫,吴四章下了决心,把儿子喊到房里小声安排了几句。一出门,他立即抱住哭哭啼啼、叫苦连天的马兰英,他一勒住马兰英的双手双脚,马兰英的嗓门儿就提高了,吴四章早有准备,没等她反应过来,顺手拽过一条抹桌布,往马兰英嘴里一塞,这人就只能不断地踹脚,扭脖子,干呕了,家富和吴秀把床板揭开,开始往麻袋里装粮食,家富铲一筐就停下来用眼睛看看他大,吴四章只能用眼睛把他堵回去,家富装好一袋又去看他大,手脚被捉,嘴巴被堵的马兰英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身子在吴四章的臂膀里一拱一拱,脖子一扭一扭的,小脚一蹬一蹬,到最后,她身子一僵晕过去了。

大队干部们看着这家人悄无声息地捆人,有条不紊地装米,小孩子个个靠在墙角不出气,觉得很有意思,他们的脸色恢复得跟平头百姓一样笑嘻嘻了。

有一个最勤快,站在门口指挥吴家富装得平均一些,他们五个人挑五担,刚刚好。

还有一个来回走几步,然后笑了笑,说,今天开了眼界了,这种时候,家里床底下真有这么多粮食,真像说大鼓书。

天麻麻亮,五个人挑了十麻袋米,打着手电,出门走了。

马兰英醒来的时候,儿女们都个个围在床边,吴四章靠在墙边上。天已经亮了,她望望这个,瞧瞧那个,抬起麻秆一样的手臂,朝着床板敲了两下,床板发出空荡荡的声响,她的身子一沉,她知道自己的魂被挖走了。

家珍一步抢上前,妈,你放宽心——

马兰英眼珠子动也没动,家珍再把声音加大,马兰英索性把两眼一闭,这一闭就半天没睁开,轮到家富,家富嗫嚅地说,妈,这米算我借的。马兰英把头往床里一扭,家秀把早饭端来,想扶马兰英坐起来,马兰英两只手抓住床框,死不松动。

僵到中午,中饭时间也过了,就连范文梅也晓得说:留得青山在——

马兰英聋了,哑了,瘫了,瞎了,她闭着眼,伸着脖子,像块蜡,一夜之间,她的脖子长了好几寸,一直到晚上,她开了口,她喊:

我的个黄——豆——哎!喊一声要一袋烟的工夫,歇半天,再喊:

我的个玉——米——哎!

我的个蚕——豆——哎!

听起来倒像是喊:我的爹——哎!我的娘——哎!我的儿——哎!

再听下去,就能感觉到她的嗓子里拖着一根细麻绳,仿佛她一用力,麻绳就会断,倘若她一句话中间拖得太长,长到声音渐低,又感觉麻绳已悄悄断掉了。

每吐一个字,她的手就拍一下床板,听起来像唱大戏的在打板子。

声音没预想的大,颤丝丝的,不刺耳,围在床边的人个个听得心里发毛,就连整天背地里巴望马兰英快点死的史桂花也受了感染,她像亲女儿一样:

妈,我对不住你。她把两手只放到肚子上,恨自己五年才生三个。她可怜巴巴地摸了摸着自己的肚子,不晓得怎么往下表达。

有人在边上出点子:

要是有几袋粮——

大家都望田会计脸上看,可一望到田会计充满歉意的脸就晓得他也实在拿不出什么往这边送了。他走到房门外,大口大口地抽着烟,一口跟一口,连起来看,仿佛他在替老太太做人工呼吸。

所有人都认为,马兰英要是上了吊,投了河,喝了农药一点也不稀奇,家里人天天守在床边。邻居们天天有人等在门外,竖着耳朵听随时从马兰英那边传来的关于马兰英找到机会寻了短见的消息。

马兰英在床上一躺就是七八天。这七八天,顾医生强行打了两瓶吊针,五六个人合作,天天灌点米汤。七八天后,她才慢慢回过神来,接受了床底下没粮的现实,不再边哭边拍床板,但是,她仍然不肯起来,她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我早点死掉的好,多一张嘴,多一个人吃。

家富赶紧说,妈,我们有得吃,往后年年有得吃。

大白天做梦,马兰英缓缓地白了儿子一眼,哪里有这种好事?

嘴上这么说,她接过了家秀端过来的碗,主动喝了一口稀饭。她艰难地把半小口粥吞进嗓子眼,然后把眼睛对准吴四章,仍然用那一掐就断的嗓音说,

我想好了,田会计是没指望了,从明天开始,你去卖杂货吧!

比起马兰英以往咄咄逼人的形象和声音,她展现给吴四章一个弱不禁风的崭新形象,在她气若游丝的呻吟里,吴四章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老子明天就去。

从第二天起,吴四章从一个地道的农民变成了一个走家串户的挑货郎。一有空,他天不亮就坐上渡船,成为江心洲第一位乘渡船的人,他一个村一个村地走。杂货挑子的一头是麻线,针,头绳和各式纽扣,另一种是麻花,烧饼和鸡蛋馓子跟香烟,他的顾客有大姑娘小媳妇,老头子和小孩儿。每到一处,当有人招手的时候,他就会停下来,手里拿着他的扁担,闷声不响地看着大伙在他的挑子里挑挑拣拣,直至满意地找到自己要的,再掏出零零碎碎的钢镚儿递到他手上为止。

可惜,这个月史桂花没有怀上,下个月也没有怀上,一直到来年五月,史桂花还是没有怀上,马兰英晓得她的粮食打了水漂,她让吴四章把中间那扇门又堵上了,她晓得强盗又要上门抢粮了。

六月初的一天夜里,果然来了一帮人,二话不说直扑史桂花,拖到公社结了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