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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边 §5

眼看着儿子们顶不住了,吴四章坐在黑咕隆咚的堂屋里骂人了:狗日的队长不是好货,瞧他走路的样子,每天肯定多喝两大碗糊。

大队干部一天肯定能多喝四大碗,大儿子说。

公社干部就更多了。

家宝上过学,见识比他大他哥都高。他说:省长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吃的时候有秘书替他到食堂盛来。

说不定省长根本不吃大食堂,他家的锅肯定没上交。

家富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那他家的亲戚就能沾光吃上一大碗。

何止一碗,说不定是两碗!家珍也插了话。

说不定吃掉一锅。还是家宝胆大,敢想。说不定他们家有个大仓库,里面堆的全是粮食,亲戚来了就进去量一升出来。这想法把全家人都吓住了,没人再敢开口了,话一停,肚子却更加难受。

马兰英晓得不说话时间过得慢,人更难受。她硬着头皮往下接:你想想,队长怎么没饿死?

没有搭腔。

你想想,会计怎么没饿死?

还是没人搭腔。

你想想,队长的儿子怎么没饿死?

吴四章说,这还用问?

你想想,会计的娘老子怎么都没饿死?

我看你饿糊涂了,他们要是饿死了,哪个来管仓库,哪个来管食堂,哪个负责烧糊,哪个负责分糊?

吴四章觉得自己真是聪明,但是他琢磨了一会,就不干了,凭什么他们不死,老子死?

狗日的范立能,狗日的张先山!吴四章又突然来了骂人的力气。

马兰英赶紧拍拍他:

小声点,外头像是有动静!万一给听见了,明天早上那几勺糊就别想要了。她声音还是细细的,轻轻的,生怕说重了费力气。她饿到这时候,脑子还特别清楚,顾大局、识大体。

不是的,是我肚子太闹了,家珍不好意思地在外头插嘴。

早晓得有今天,当初开斗争会时也就不心软了,打人冲在前头,号子喊响一点,见到干部多赔赔笑脸,表现表现,说不定现在也能当上队长。吴四章真是懊恼,再怎么的,不能让儿子们饿死。可如今除了生产队那只上了大锁的仓库里可能还有几袋玉米,再也没别的法子了。

一直到下半夜,吴四章还睡不着,大侄子在窗户底下喊他:

四大,四大,我妈不中了。

明天早上埋吧。

四大,我妈还没死。

那你喊什么?

我来讨几粒黄豆,

哪里来的黄豆?

四大,我给您跪下了。

我还想给你跪下呢,要是你有黄豆,喊你四大都中!见大侄子不吭声,他口气缓和了些说,你回吧,你四大没本事。

四大,我走不回了。

吴四章开门一瞧,大侄子贴着门框慢慢滑到地上,前门口一地的雪还没化,沾到大侄子的身上,大侄子顿时白生生的,乍一看,有点怕人。

我哪有力气埋你娘俩呀,吴四章恨不得也一屁股躺下就省事了。

家财家宝家富家秀个个开始哭,哭出来的声音细得像纱线,吴四章摆摆手,叫儿女们省省力气。

他把家里仅有的分来的大氅给侄子披上,自己就要出门,大儿子家财要跟着他大。

可不能,逮到就要被打死,他们吃得多力气大,你打不过。就算打得过,打了他们你也跑不动。吴四章的声调一阵阵打颤,脑子还好使,说出来的话有板有眼,不像去偷粮食,倒像是上法场。

儿女们围上来,他想拨开他们挡住的身子,手伸出去又缩回来,他还要留着力气打架呢。

再说,谁不晓得我吴四章命大,死不掉,说不定这回也能死里逃生。为了安慰马兰英和儿女,他说:退一步讲死在家里是饿死鬼,死在仓库是饱死鬼,说不定能投个富贵胎。

大侄子本来已经没出气的份了,一听这话来了劲,他说:

四大,要投胎就投到公社书记的家里去。

你真贪心,想投到公社书记家的有千千万万呢!

这句话起了作用,儿女们让到一旁去了,反正都差不多了,死这会儿不像一担水那么重了,相反,死,变得像棉絮那么轻飘飘了。

家财没死心,他对着他大的后脑勺说,大,我帮你背麦子回来。

要你背?老子要是能先啃到两口棒子面,这屁大的仓库连瓦带墙都能背回来。

仓库其实不是原来放粮的仓库。那个仓库太大,惦记的人太多,不好看管,大队干部们经过商量把仓库搬到了范立能家,离吴四章的家也就两百米距离,这个仓库每天晚上由生产队干部轮流值班。

坝埂上散发出一种空荡荡的气味。黑夜之中,江滩上一条饿极的狗在低低咆哮,但极为克制。一两声之后,像是晓得叫喊无用似的,它歇下来了。

吴四章还没到仓库,就觉得全身僵硬,没一点热气了。到了仓库后,他用铲子撬了几下门锁,没动静;想用肩膀撞开,没力气;他看到仓库左边有一扇小窗户,就想从窗户爬进去。他先把窗户上的几根木栏拔出来,然后把头伸进去,想想不妥,就换了个姿态,先把一只脚伸进去,窗台实在太小,费了半天事,总算把整个身子都塞进仓库。他刚刚两脚落地,一根绳子套进了脖子。吴四章晓得这绳子一收,他就没命了,他把脖子缩了缩,两手往空中一举,气若游丝地喊,不要捆,我投降。

他就这么缩着脖子等人来捆他,绳子却迟迟不收紧。他动了动身子,套了绳子的身子还能自由动,他划拉一下双手,双手也还能活动,他使劲眨眼,想看清黑暗中的形势到底怎么样,什么也看不见,他心里一喜,想到可能是睁着眼睛做了场噩梦,把自己吓糊涂了。

他的两手又摸索起来,黑暗里吴四章的手碰到了一只摇晃的袋子,他一把逮住袋子,手指一碰,他就明白里面起码有六两棒子面。他顿时来了力气,一把把袋子往怀里一拽,他心里想,我可能已经死了,死了又在世上梦游。这么想,吴四章一点也不难过,甚至有点窃喜,这样也好,我不费力气就能搞到棒子面,孩子们饿不死了,马兰英饿不死了,侄子们也不用饿死了。吴四章正想在兴头上,有人在黑暗里拉了他一把,吴四章吓了一跳,想到自己已经是鬼,他舒了一口气,他说,哪个拉老子?

吴四伯,是我。

你是哪个?

我是小田。

小田是哪个?

就是江心洲大队的田会计。

吴四章脑子一激灵,像打了一场摆子,醒过来了。现在一个大队就这么一个仓库,生产队的干部都沾不到边,早就由公社派其他大队干部来接管了。田会计的样子吴四章也想起来了,高得像麻秆,一脸麻子,牙齿不齐,一头头发自然卷,成天横七竖八地支在头上。他大是红军,他是根正苗红的功臣后代,他也是大队里有实权的人。

他说,田会计,你怎么知道是我,我没死啊?

你没死,四伯,我在里头,望外头望得见。

我没死你怎么不逮我?

我不逮你,四伯,你拿走吧。

田会计在黑暗里把吴四章重新扶上窗台,吴四章的身子一半在仓库里,一半在仓库外,他还是想不明白,田会计,你真不逮我?

田会计的平易近人给吴四章带来了巨大的茫然,很快遮蔽了惊惧,偷队里的事时有发生,一经发现吊起来一顿好打,或者绑到麦场上批斗。吴四章因这出其不意的大好局面转不过弯,他呆滞地看着黑暗以及藏在黑暗里的根本望不到影子的田会计,有一点他是清醒的,不管怎么样,站在对面的这个人手里握的——他的命,他全家的命,他大侄子一家的命。

他至少应该呵斥他一顿,问一问,你怎么能干这种事呢,多少人家饿死人也没来偷公家的东西,你们家到现在一个没死,怎么好干这种事呢?

四伯,快走吧,你们队长刚逮住一个偷粮的,正往关押所送,马上就回来,有话明天再说。

吴四章这才跳下窗台,跌跌撞撞地往家赶。

那天晚上,吴四章一把棒子面在锅里煮了十碗棒子糊,先给大侄子家义一碗,大侄子手已经抬不动了,脑袋也歪在一边,吴四章一手扶着他的头,一手往他嘴里灌。一碗糊下去,大侄子能动了,他说,四大,再来一碗。吴四章走到锅边,锅里已经空了,他看到家富家财和家珍各捧一只碗伸出舌头在舔,他把心一横,喊马兰英,再煮一锅。

这六两糊让吴四章和大侄子一家都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第二天太阳出来时,每人又分到了一碗棒子糊,身上的力气明显比昨天多了。

有了力气的吴四章开始发愁了。昨天夜里偷棒子面的国辉没经审问就先行倒地而死了。生死两重天。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昨夜发生的事。

他问马兰英,是不是今天他们要把我们家一锅端?这个疑问吓得马兰英一个激灵,她翻了翻白眼,没有搭腔。

我跟他非亲非故,往年他在台上开批斗会,做报告、报喜讯,我都在台下听,他怎么会认得我呢?

马兰英没有搭腔。马兰英已经被一碗端的恐惧定住了,哪有不打老百姓的干部,哪有饶过罪人的干部?这个疑问化成了巨大的恐惧,已经使她不能判断,不能下结论了。

吴四章继续说,是不是他们忙不过来,忙完了会不会就过来抓人?

马兰英看看吴四章,看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她的牙齿突然咯吱咯吱响起来,吴四章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回事,她的身子也跟着抖动起来。

马兰英的抖动更加加剧了吴四章的预感,他一把抱住马兰英:家财妈,要不,我们快逃吧。

一碗棒子糊的力气剩下不多了,马兰英边抖动边坚定地点了点头,她推开吴四章,走到箱子里,拿出那只钢精锅,示意家珍来烧火,马兰英又从床头摸出昨天田会计给的那只袋子,原来抖动抖动,还能抖出来一小撮棒子面,家珍倒了五碗水,马兰英边抱着自己抖动的胳膊,边示意家珍到灶下点火,家珍惊恐地对她娘说,要是烟囱冒烟被发现怎么办?

马兰英抬起抖动的眼睛看了看家珍,那意思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吴四章全家人沉默不语地喝下半碗稀水糊,然后拎着几件衣裳的包裹准备从后门逃命。后门一开,田会计一闪进了屋。

全家人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田会计的到来早在预料之中,只不过从后门进来他们没想到。

四伯,四妈,田会计对他们点点头,然后从军大衣的口袋里变魔术般掏出一块手帕,手帕里包着一小把棒子面。

我走了。棒子面放在桌子上,田会计又从后门一闪,不见了。留下吴家一屋人大眼瞪小眼,越瞪越迷惑。

还是十四岁的家宝有脑子,他最先发出一声喜气洋洋的呼喊:大,我们不用逃了,田会计是好人。

这一声提醒好比一声惊雷,把吴家人个个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田会计居然是好人?

姑娘们望着娘,儿子们望着大。一家人个个是对方的镜子,照见自己是活的,照见自己是怕的,照见自己是喜的,照见自己是云里雾里的。

好干部被自己撞到了,在这节骨眼上?这不是菩萨派来的救星是什么?

就这样,隔三岔五,田会计都会送来一小把棒子面。每回都从后门进屋,大多时候是晚上,偶尔是天没亮。他也不多说什么,送完就走,若是在路上见到吴四章,他却转过头去,仿佛不屑于多看一眼社员。

好人,大好人哪!能吃个半饱的吴四章坐不住了,他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天比一天愧疚。他对马兰英说,人家帮我们这么多,救我一家老小十来口的命,你说,这样的大恩怎么报答?

马兰英对此也没有更好的主见。他们翻来覆去合计怎么报答田会计,越是合计越觉出自己家的穷,就是把房子扒了也只能扒出两根碗口大的木头来。越合计就越觉着自己欠了人家一屁股债。

等荒年过了,再还!

你不想想,他荒年都能救你,荒年一过,不比你更好过?还有谁比他权力大?队长?队长算什么东西,大字不识一个。

在他们心里,田会计成了大队真正的一把手。

生产队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吴四章有点儿力气就坐不住,他又去帮着埋人,他埋一个回来就加重了对田会计的感激,他忧心忡忡地对马兰英说,

不是田会计,我第一个被打死了。

马兰英说是的。

不是田会计,家义也饿死了,他老娘也饿死了。

马兰英说不错。

不是田会计,你们娘几个现在剩一半就不错了。

马兰英说肯定。

这个人的恩情一日不还,我心里一直不踏实。

我们家现在只剩张嘴的人了,缸里没米,箱里没钱。

怎么也要想个办法报答,报答了我们才能心安!

田会计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没成家呢?吴四章喃喃地说。

念叨了两回后,他们琢磨出来了:

就是人长得丑点,要是早两年大跃进,他的事情肯定早解决了。

马兰英也同意他的观点:人长得丑点,有什么关系,人好就中。

以往瞧田会计,倒没觉得他长得丑。他是干部,又是救星,干部怎么长社员就怎么看,救星是神圣伟大的。现在不同了,把他往平常人的事情上想,干部就成了普通男人了,现在再仔细观察,田会计个高、脸长、脸上不平整,坑坑洼洼的,说难听点,苍蝇都能在他脸上跌跟头;还瘦,不是一般的瘦,瘦到手臂一动,能看到里面的骨头一动,瘦到根本不像会计,瘦到领导对他放心到极点——他要是偷,还能瘦成这样?

吴四章说,你想一想,肯定是他看上了家珍,又不好意思开口。

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马兰英觉出吴四章的心思了,气急败坏地嚷嚷起来。

他面相上是配不上家珍,要是家珍饿死了,她肯定能在阴间选一个貌比潘安的女婿回来。

马兰英要上来打他,你这样子,还像她老子吗?

老子不是老子,老子会拼了命去偷仓库?

两个人嚷了半天,身上都没了力气才停下来。

过了两天,马兰英叫家珍到江心洲大队给田会计送一双自己去年绣的鞋垫,家珍不肯,马兰英顺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小货,你早上喝的糊谁给的?

家珍一听就没话说了,她不情不愿地去了趟江心洲。

家珍回来的时候,怀里又多了一包白面。

这田会计,这田会计!

马兰英感激地只会唠叨这一句话,过了两天,马兰英又让家珍去了一趟江心洲,这回她带去一双棉线纺的袜子。

过了两天,马兰英又让家珍去了一趟江心洲,这回马兰英只让她给田会计传来话,问他晚上有没有空到家里来一趟。

一九六一年正月初八,吴四章的大女儿家珍嫁给了江心洲大队的田会计。荒年困难,婚礼从简,家珍穿着平常的衣裳跟平常一样,空着手走向江心洲,江心洲离太阳洲也是四五里路,中间隔一条小隔江。走了个把时辰,走到了田会计家,虽然说好不张扬,可田会计还是买了一长挂炮仗在门前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