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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边 §10

宝芝在这几年,太阳洲的水位平平稳稳的;宝芝一九六九年走的,第二年天一热,这条江就开始作怪了。这家伙就是这副德性,高兴时,它温文尔雅,波澜不惊,任你喝、任你浇、任你洗、任你淘,可隔个三年五载,它就突然发飙,说翻脸就翻脸,它咆哮不息,四处撒野,想吞没多少庄稼牲口和人命它就能吞没多少,你越是怕它,提心吊胆地暗地里祭拜哀求,它越是铁石心肠、无动于衷,甚至得寸进尺,不把水花溅到你脑门上都不罢休。这年入夏,五洲公社的干部们都在“文化大革命”轰轰隆隆的革命大浪潮里洗涤自己的灵魂,没想到这条江伙同老天趁乱祸害。几天工夫,大雨倾盆,雷电轰轰,水位暴涨,坝埂两旁盛开的蔷薇栀子花月月红全淹了顶。一个浪头过来,水花溅到屋檐下。生产队的牛没草吃,又怕它们淹死,拴在树桩上不让动,饿得这些牲畜日夜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叫得人心里气得慌。整个太阳洲就像是江里漂着的一只破脚盆。这破脚盆的里里外外全都是水。队长赶紧召集大伙研究对策。吴四章呢,不疾不徐、气定神闲地叼着烟斗吸。他晃悠悠地在埂上晃步子,这使许多人认为形势没那么急,可是那边马兰英带领儿子们已经搬了十几趟了,她把装衣的箱子、十几袋粮食、盛粮食的围席和腌菜坛子都挪到江心洲田会计家去了。有几个留了心眼的村民便跟着雇了船运送自己的家当,鸡鸭牛猪,床上的棉被,地窖里的地瓜,就连稻草也一捆捆地扎好往亲戚家送。

太阳洲的人分成了两派。大多数人相信吴四章,极少数人认为马兰英是对的,相信吴四章的照常睡中觉、喝老酒,心想等水退了再到地里挖沟排水;听马兰英的呢,忙着搬家。队长想找些人手商量对策,决定去留。他急得跳脚,响应的只有几个生产队长,都是职务在身,不是来得心甘情愿。好不容易召集到几个队员,终于达成一致意见:相信吴四章,不忙着搬家,跟往年一样到西坝头来堵截。

堵截的意见刚出台一天不到,东坝头的内围便不停渗水。门前的大江好像还波澜不惊的,水位还在警戒线下边,内围的池塘里的水却在不断往上冒,江水雀子叫一样潺潺覆盖了几百亩玉米地、花生地和菜园子。太阳洲人傻乎乎地望着茫茫的水一点点漫上来,很快漫上了他们的后门槛,又很快挤进了他们的堂屋、睡房、厨房和茅房。

队长跑来向吴四章求教,吴四章不耐烦地告诉他:

老子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没听说水从后门口进来能把庄子淹掉的。过两天还不退?

真能退?

不退把老子眼睛抠掉。

一天不到,水从后门槛进了门,一转眼把家里的草鞋和靠在墙角的瓶瓶罐罐和板凳全漂了起来,漂起来的东西随着池塘里的水哗哗地往前门槛淌,顺着门槛缝就往门前跟江水会师去了。队长晓得不能等了,问题大了,他拄着根棍子在埂上来来回回地号召大家:

快逃命哪,破坝了,破坝了,快逃命哪!

在等待政府的船救援时,对吴四章深信不疑粗心大意的人家把值钱的东西全部往桌子和床上放。很快,他们的板凳和桌子都漂在了水面上,他们只好爬到屋顶上去和邻居保持联络。等到救命的摇橹船真的驶来时,他们只能将大活人接走,桌子板凳鸡狗猪鹅一律不准上船。太阳洲的村民哭喊着告别了他们结了桃的棉花、水缸、酸菜坛子、石磨跟铁锅。跟这条江周旋了上百年的村庄不到两天工夫彻底跌进了这条大江的大口里。

太阳洲的四百多口被安置在凤凰镇的街道边,许多人家几乎是两手空空,妇女和孩子们的哭声此起彼伏,孩子们不停地喊饿,而妇女们伤心地相互倾诉:

那只箱子是我娘给我的嫁妆,这些狠心干部硬不让带。

我那把新打的锄头也没让带,欠铁匠的钱还没给呢!

我的一窝小鸡啊,三只老母鸡啊。

这正是吴四章五年前盼望的情景,来得迟了点。自二儿子死后,在这五年里,他一次也没有关心过这个村子的水位。他的沉默被错当成胸有成竹,直到此刻两手空空地聚在一起时,他们才恍然大悟:吴四章的魂被他的二小子早在五年前就带入水底了,他此刻的镇静不过是一种冷漠罢了。他的冷漠包含对自己的家庭、对自己的财产和生命的满不在乎。

这种屌人哪里能指望,真是瞎了眼了!!伤心的乡亲包括吴四章的本家亲戚们一致将矛头对准了吴四章。他们坐在凤凰镇的石板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最狠毒的咒骂和控诉砸向吴四章:

没良心的!见死不救的!谋财害命的!无法无天的!凡是能扣的帽子都给他扣上,幸亏荒年批斗会场不好找,否则吴四章肯定要被狠狠地批斗一把。

这算什么,你们的儿子都还在吧?吴四章捻根树杈代替卷烟在嘴里嚼,过半天阴不阴阳不阳地回敬一句,仿佛自己和全家都是这场浩劫的旁观者。马兰英是这场浩劫中损失最少的人。她在半个月前就开始搬动自己的家当和粮食,她早就预料到今天这种局面,可既成事实后,她的泪水淌得一点不比旁人少:

我就是个讨饭的命哪!

她想起自己当年背着包袱跑反的情景了。二十多年过去了,她突然又变得空无一物,无处安身了:

我的玉米粒粒熟了呀!

她惦记着淹没的玉米和棉花来了:

这往后这么熬呀!

对未来生活的悲观失望帮她把恐惧招到了这伙人中间。全村人这一刻全都被感染了,他们轮流哭泣,老的哭累了年轻的顶上来,年轻的哭停了,小的又熬不住了。整个凤凰镇几乎泪淌成河了。

太阳洲几百号人堆在凤凰镇哀号,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那些充满优越感的造纸厂工人和杂货店老板从他们旁边走过,眼睛里虽灌满了同情,双手却只顾掩着鼻子,身子还绷住,准备随时发力。这帮满身泥浆、发出各种怪味腹内空空并且正在窝里斗的农民说不定就会当街拿着仅有的铁锹,镰刀干起来。

在凤凰镇仅有的一条街心里等待了三天的农民,经过政府的调试和安排,他们要正式开赴一百多里路的十里墩安家落户:

政府给我们安排了新的家园,我们将在十里墩东山再起,那里有肥沃的良田——

队里的话没落音,社员们的号啕声就翻倍往天上冲,太阳洲的人都记得那鬼地方。家宝死的头年夏天,太阳洲的水位也上来过一回,公社怕太阳洲保不住,就派太阳洲大队队长带着吴四章等八个社员代表去政府安排的地方探路。太阳洲告急不是一回两回,以往每到夏天水位涨到大门口,政府都说服社员搬家,他们把新地方说成遍地黄金的天堂,心动的也不止一个两个,有些年轻人厌恶了年年淹年年防的苦日子,赶着猪,挑着箩筐里的儿女,去了政府安排的地方。最终呢,掰着手指算算,十个回来了九个。那回政府说到十里墩。从太阳洲到十里墩,走路要经过几十座曲折难行一毛不拔的黄土山丘,路上还要在山边的树丛里睡两晚,第三天才到。好不容易到了十里墩,他们诧异地发现所到之处灰尘弥漫,蚂蟥和跳蚤在他们的头顶来回舞动。放眼四望,只望到山脚山腰里住着稀稀拉拉的十几户人家,吴四章一行被安排在山脚下的一户社员家住了下来。吃第一顿稀饭时,吴四章就感到一股老鼠屎的味道,他想出门在外哪有在家干净自在,忍一忍就过去了,到了晚上吴四章想泡个脚,在他们的锅屋里找了半天,愣是没找到一滴水。水缸里落了厚厚一层灰,比米桶还要干燥。他拎起一只桶,出去找水,拐了四里多路也没见到一口水塘。他一打听,原来十里墩压根就没有池塘和水库。四个庄子才有一口井,每天天没亮就要井口排队,打一桶水要保证一家人一天的生活,早上的洗脸水倒在墙角留着晚上娘家们洗脚,洗完脚的水要积到另一只桶里浇菜地。大姑娘一年也只能洗一两次澡。惟一的一口井锁在大队的院子里。与其说故意把井打在大队干部的眼皮底下,还不如说大队干部们把办公地点搬到了这口出水的井边,为的是保护水源,平均分配。原来这里常年缺水,田地干枯,所以庄稼产量搞不上去,浑身瘙痒的吴四章整夜睡不着觉,旁人还能忍受,经过马兰英这么多年来的影响和教育,吴四章已经成了一个爱干净和讲究的男人,整把热毛巾擦擦身子这种平常事更成了最不能实现的愿望。据说,十里墩的人一年只在过年时洗一次澡。半夜,他的嗓子渴得厉害,他不停地咳嗽,想引起主人的注意,可没人理他。他特意去了庄稼地,种的全是旱稻,这些稻子瘪塌塌的。万念俱灰的一行在十里墩住了一个晚上就发了狠往回赶。到家的时候,他们的鼻孔里,指甲缝里,耳朵根处全是灰垢,全身上下全被灰尘包裹,村里人都以为他们是逃荒的外地人,差点没认出来。正因为这趟不愉快的探路,使社员们彻底失去了对十里墩的幻想,他们一回来就斩钉截铁地宣布:

一口水都不给喝,这要我命的地方八抬大轿抬老子,老子都不去。

此一时彼一时。眼下光着屁股蹲在没遮没挡的街心,被人当猴子看的时候,才晓得有地方接收你们就已经不错了。

你们再不走,威胁到了镇上的人身安全,镇上的工人说了,他们瞧不惯这些人在街边上吃喝拉撒睡,搞得街里跟乡下的茅房似的,这些人说不定哪天就过来一顿拳脚,断了胳膊折了腿,想走也走不掉了。公社干部通过扩音喇叭还在没完没了反反复复地动员、劝说,外带恐吓。

这回,社员们晓得没第二条路了,他们不再跟队长唱反调,不再夸大十里墩缺水的荒凉,相反,他们自欺欺人般的诅咒这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以及这反反复复或偷袭或公然挑衅他们,令他们一无所有的大水,恨不得永远不再见到这条大江。

马兰英一听说真要去十里墩,急了:我的米缸还在家珍家里。

队长说:你女婿能赖你的,等你安顿好了肯定还你。

我的腌菜坛子还在家珍家里。

腌菜坛子你女儿更不要你的。

这么远她怎么还?

理由说尽了,队长也没给他们想出办法来。

马兰英一屁股坐到地上,她“嗷嗷”叫了起来。这条大江,当初跟她真是毫不相干的,漩涡里飞溅的浪花,一块块往水里栽的土,一排排没了顶的棉花,真没想到,日本鬼子一开过来,就摧了她的富贵,把她的一生拖进了霉运里;就像一个跟头跌进了这不见首尾的深沟里。这口气吞下不去吐不出来;马兰英晓得有一个命那东西,马兰英真是怕它又恨它。

能带上路的只有几件衣裳,几床被子,几只碗和一小袋米,吴四章家财和家富父子三人一人挑一肩,家秀扶着马兰英和大伙一起踏上了去十里墩的道路。

没有任何交通工具,政府许诺的小船根本派不上用场,进了山就没有水路可行。蜿蜒曲折的山路硌得脚心疼得要命。这支垂头丧气的队伍全然没有政府要求的奔赴新家园的热情和毅力。这群人完全靠自己的双脚从已经消失的村庄向新的家园行走。一路上,不停地有大黄狗朝他们嚎叫,主人也不过来呵斥它,反而待在一边看热闹,几百口人一起逃难,这场面煞是好看,这支队伍衣衫不整,神情悲戚,妇女们哭哭啼啼,孩子们吵吵闹闹,半天刚过,他们越拉越开,越走越慢,越行越散,越往前,眼前的一切越陌生,两天一夜的路程这次走了三天二夜,眼看还有半天就要到了,吴四章已经能看得见那些高低不平的黄土丘了,他突然叫了一声:

家财,家富,跟老子调头。

儿子们一会儿望望老子,一会儿望望娘,再相互望望,一脸的问号,调头到哪里去?

吴四章显露出不讲理的表情,老子就赖在五洲公社,看他们能怎么着?

其他邻居只当吴四章跟平常一样发神经,看都不看他一眼,嫡亲大侄子家义停住脚,呆呆地望着四大,脚步迟疑起来。家有和家仓不耐烦地催哥哥快走,队长早就承诺了,到了那穷地方,最不值钱的就是姑娘,到时,你们一人娶一个不成问题。两个小伙子恨不得一脚踏到那好地方去。

队长可就不那么客气了,他说,吴四章你这算什么,违抗政府?

我日你大,吴四章瞪起他的牛大的眼睛,老子就不信五洲公社没我一家子的活路。

十里墩就是咱们的活路,你回去哪个大队肯收你?过两三年说不定整个公社都保不住。再说你违抗政府,能你有好果子吃?

老子不要你管!

这可是你说的,丑话说在前头,到时你去迟了,分不到菜园子、分不到田,分不到简易棚可不能再来找我麻烦。

老子死了儿子都没有怨你。

生产队长一看这声势说,秀才遇到兵——,他拖着掉了后跟的黄球鞋,赶他的社员去了。

老子找田会计去!洗脸水都没有的地方有活路?我宁愿淹死也不愿意渴死,别跟老子啰嗦,吴四章怒气冲冲地回答他们,关键时候不站出来,他还算人?队长走得没影了,他背过脸,对马兰英说,他田会计要是敢不帮老子安家落户,老子就举报他强夺民女,老子这回说到做到。

这回,他的死对头马兰英没有唱反调。精疲力竭的她此时表现出少有的温顺,她默默站起身来,踉跄着往回走,两个儿子都要过来搀她,她摆摆手,一概谢绝。

家秀张着茫然的脸,对父母的举止万分不解,不解也只能跟随,没有讨价还价,没有犹豫不决,她原地转身——往回走。

在回头的路上,他们与掉队的队员相遇,这些队员顾不得自己的落魄,他们无限同情地看着这户发神经的社员,断定他们走回去肯定也会被赶回来,到哪里由得了自己?由得了自己哪个不想住镇上?不想住县城的大楼里?

他们朝吴四章的后脑勺发出嘲讽的笑声,笑声里渗出长途跋涉时的嘶哑和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