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泰县的人才市场,是原本的旧自行车城废弃后,百姓自发聚集起来找活的地方。
这里没有专人管理,乱糟糟一片。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带着背包或蹲或站在角落。
见到穿戴像有钱人的杜河和柱子走进来,他们顿时围了上来。
“老板,要工人不,我们兄弟四个会瓦工、电钻、木工。”
“老板老板,俺会看孩子,有奶水!”
“老板,洗碗、收拾家里俺在行。”
……
嘈杂的气味混着各色口音,险些让杜河当场暴毙。
他连忙拍了拍柱子的后背。
柱子会意,大手一推,带着杜河杀出了一条血路,来到人才市场后方。
这里清净了不少,停着一辆辆的车子,都是些拖拉机、脚蹬三轮、破旧小货车。
车子的主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块聊天打牌,杜河来了他们也不上前搭话。
这些人比门口的农民工要高端些,都是自带车子,干的是拉货、送东西的活,以90年的货运水平,他们不愁找不到活,所以没必要那么上赶着。
杜河走进来这一会的功夫,已经有三辆车谈成了生意,开车离去了。
杜河站在场中扫了一圈,目光在一辆拖拉机上停顿。
拖拉机驾驶位上坐着个年轻人,看着二十出头,polo衫牛仔裤,梳着偏分头。
别的司机都在打牌聊天的时候,他却捧着一本书,凑着太阳光看得津津有味。
杜河凑近一看,呦呵,王小波的《唐人故事》。
一本包囊了五篇故事,由作者自费,只刊印了1000册的奇书,在后世被多少人扼腕,因为寻不到原本而失望。
这年代大家就算读书,也是读乡土文学、伤痕文学之类的,诸如莫言、史铁生、宗璞等作家的作品,后世被大肆追捧的《黄金时代》,王小波还在攒足了劲写着。
此时这本《唐人故事》可并没那么吃香,尤其是在这人才市场,竟然还有人能津津有味地读下去。
杜河顿时来了兴趣,凑上去看了两眼,搭话道:“在这儿看书,你还是第一个。”
年轻人看得入迷,听到声音猛地把书合上,看向杜河。
他揉了揉眼睛,问道:“老板有活?”
“不急。”杜河伸手将那本《唐人故事》拿过来,随手翻了翻:“里边那篇夜行记我挺喜欢的,对老僧的描写很有灵气。”
年轻人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你也看王小波?”
杜河嘴角掀了掀:“没错,我觉得他文字肆意灵动,最多一两年间就要大放光彩。”
两人就借着王小波闲聊了一会,杜河也知道了年轻人的名字——颜斌,外号颜六子。
家里父母都是职工,企业改制,提前下岗了。
颜斌也因为这个原因,失去了上大学的经济支撑,只能开着家里的拖拉机出来挣钱。
“六子,我的确有活要你帮忙。”
杜河拍了拍颜斌的肩膀,笑道:“三十块钱,帮我去趟玉龙家电,拉一百台收音机到西郊,就说何少让你去的。”
“玉龙家电?”颜斌面露迟疑,显然知道玉龙家电是什么地方。
但他也没一下子拒绝,毕竟一趟三十块钱,是一笔大钱了。
杜河早有预料,将《唐人故事》递回给颜斌,笑着道:“六子,我看你也是看王小波的人,才找你走这一趟,现在看来,王小波大胆、肆意,敢于为时代先的精神你是一点也没学来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法无禁止即可为?”
“全县都知道祝玉龙是干什么的,可为什么没人抓他?不就是这种事现在大家都默许了吗?”
“而且这玩意不违法不犯罪,怎么都牵连不到你头上,你想想,帮我拉两趟货不需要任何风险,你复读考试上大学的钱就都有了。”
杜河滔滔不绝说了大段的话,一直用真诚的目光看着颜斌,一副坦荡的模样。
对付不同的人,就要用不同的手段。
宋晓亮、张文国贪婪,用钱勾着他们就行。
柱子是个憨直的孝子,用给他爸治病就能为自己所用。
而颜斌显然是这个时代典型的文化青年,有知识有想法,也想干一番大事业,却缺乏平台和走出第一步的勇气,这种人就得激一激。
“这……”颜斌攥着书,陷入了纠结。
杜河也不着急,悠然点了一根雪茄,大口嘬着。
几分钟后,颜斌猛地攥紧了书:“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不想再被人笑话、再过苦日子,杜哥,我跟您干了!”
“好样的,日后你会庆幸这个选择。”杜河满意地拍了拍颜斌的肩膀:“早去早回,我在西郊农机厂那块等你。”
语毕,他带着柱子转身离去。
走远后,柱子挠头问道:“杜哥,你不怕这小子揭发我们,或者吞了我们的货?”
杜河头也没回,嗤笑一声:“知识分子……讲义气、守规矩、胆子小,既然答应了我,他就只能乖乖为我所用。”
“走,咱先去百货市场,一起做做准备工作,我顺便给家里买点东西。”
……
果然,一个小时后,杜河在西郊农机厂门口,见到了颜斌。
他拖拉机的仓斗当中,堆满了包装完好的收音机,清一水的港货。
杜河手中捧着个纸箱子,拿着个大喇叭,还提着一大袋物品,见到颜斌后他打了个招呼,将东西交给柱子。
随后,他痛快地掏出五十块钱递给颜斌:“多的二十算交个朋友,有没有兴趣再帮我做点事?”
颜斌拿钱的手一抖,咽了咽唾沫,犹豫道:“杜哥,什么事?”
杜河回头瞥了一眼纸箱子,笑笑:“不是什么大事,我要你瞒着祝玉龙,把这一百台收音机给卖了。”
颜斌手里的钱差点撒出去:“啥,要卖收音机,还得瞒着祝玉龙?”
中泰县谁不知道,祝玉龙心狠手黑,要是知道有人瞒着他卖货不交份子钱,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杜河宽慰道:“放心,这件事祝玉龙不会深究,而且他都是在县城卖货,我们去乡下卖,市场不重叠,他都不一定能发现。”
说着,他心中盘算了一番,对颜斌道:“这样,每卖一台收音机,我给你十块钱的抽成,怎么样?”
一共一百台收音机,一台抽成十块钱,总共算下来就是一千块。
足够一个农民不吃不喝攒两年了。
颜斌犹豫再三,一时难以下定决心。
杜河加了最后一把火:“六子,你不会现在还想着不敢得罪祝玉龙吧,你可是已经露了脸,亲自去他家店门口拉了货的。”
这一句话杀人诛心,赫然奏效。
颜斌瞬间明白已经没办法回头。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钱,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杜哥,我就跟你一条道走到黑了,法无禁止即可为,我们干!”
但紧接着,他又泄了气:“可是杜哥,收音机一台得一百多,人家祝玉龙往县城卖是城里人能买得起这收音机,在村子里,有几家肯拿出一百多买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