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写了一会儿功课，便到了该吃中饭的时辰。

依旧是小翠牵着他的手送他到正房的堂屋。董夫人抱着蒲鹤龄早早坐在了上首，蒲兆专和蒲喻氏也落座了。蒲松龄坐在最下边的位置，安安静静的将两手放在腿上，垂眸好似看着自己面前的碗筷，实际上在发呆。

聂小倩如今最看不得别人家吃饭，早饭、中饭、晚饭，一日三餐，每一顿都馋的她直流口水。

尤其是蒲家这种大户人家，桌上摆的菜肴都十分精美，看起来丝毫不比现代大饭店里的菜肴品相差，比如眼前这一顿，有清蒸肉、盏蒸鹅、面煨鳊鱼、八宝豆腐、煨冬瓜、熏肝、焖发菜汤、炸虾段……

聂小倩只能看不能吃，坐在一旁简直馋的快哭了。

她可怜巴巴的看着桌上的菜肴，两手放在桌上，下巴搁在手背上，眼神直勾勾得盯着面前的炸虾段，好似能把油炸后金黄酥脆的虾段盯出朵花儿来。

“看起来真好吃啊！”聂小倩舔了舔嘴巴，独自喃喃道。

蒲松龄淡定地看着碗筷。

“唉，以前也有机会大吃大喝，但我总嚷嚷着要减肥，只吃凉拌黄瓜和苹果，结果如今变成了鬼，想吃都没得吃了……早知道有今天，我当初还减个鬼，不如吃个痛快呢！”聂小倩愤愤道。

蒲松龄淡定地看着碗筷。

“炸大虾啊！好想吃炸大虾！就是炸成这种金黄色，表面的壳子都炸酥了，放入嘴里，牙齿一咬，顿时溅出金黄的油汁，满口浓郁的鲜香，又有油炸后的美味……呜哇哇哇，如果我也能吃到嘴里就好了！不用太多，就吃一只也行啊！”聂小倩扑到桌面上哀嚎起来，满心委屈，不能自拔。

蒲松龄眼神微微一动，目光落在了那盘炸虾段上面。

等父亲和二哥二嫂都陆续到来落座后，父亲点点头示意大家可以吃了，蒲松龄便率先伸筷子夹起一只炸虾段放在碗里，认真地开始剥壳。

一旁，聂小倩忍不住大喊道：“你剥什么壳呀！炸大虾就是要连壳吃才香啊！壳都炸酥了，又不硬，咬在嘴里脆脆的，满是油香味，混着虾肉吃最好了！你这是浪费精华!浪费精华！”

蒲松龄剥虾壳的动作一顿，忍不住再看了一眼手中的金黄色虾壳。

虾壳真的能吃吗？真有女鬼说的那么好吃吗？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这一只还是先剥了壳再说。

不然剥壳剥到一半忽然停下动作，改成连壳吃，难免不会被女鬼察觉到自己能看到她。

蒲松龄淡然的剥了壳，吃了这一只虾，但嚼在嘴里总觉得缺了点味道，忍不住也想试试女鬼说的那种炸虾吃法。

筷子夹第二只炸虾段时，蒲松龄盯着虾壳看了许久，终于张口试着连壳咬了下去。

虾壳有点硬，但确实脆脆的，连带着虾肉的味道也变得油香丰满起来，仿佛在吃炸油果子。

蒲松龄咀嚼了一会儿，又低头吐了两片嚼不烂的虾壳，这才咽下嘴里的炸虾，舔了舔上嘴唇。

聂小倩坐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目不转睛地说：“怎么样？我就说连壳好吃吧！”

蒲松龄不敢回应女鬼的问话，但心底确实同意她的看法。

炸虾段连壳吃的确比剥壳吃的味道更浓郁。

不过这漂亮女鬼既然生前吃过炸虾这种菜品，又说过自己曾经舍弃了那些美味佳肴改食凉拌黄瓜和苹果，哪怕不知苹果是何物，但他也能猜到是类似黄瓜的清淡瓜果……如此说来，这女鬼并不是穷苦人家出身，否则也不会对美味菜肴如此有见地。

那她为何却没见过猪鬃牙刷？

自孝宗皇帝以来，民间便普及了猪鬃牙刷，就算家里没钱买，至少也该见过。难不成这女鬼是明孝宗以前的人，已经死了二百多年了？

蒲松龄心里猜测着，面上却丝毫不露端倪，沉稳地夹菜，吃饭，偶尔还看一眼父母吃的好不好。

一顿饭吃完，蒲松龄掏出手帕擦了擦嘴上的油，心满意足。

而一旁，聂小倩捂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在空中打滚，宛如一只讨不到食的小狗，抱头呜咽。

真的很像一只小奶狗啊。

蒲松龄目光瞥过她身上时，嘴角不自觉勾起了一抹向上弧度，眼底露出一丝笑意。

下午，蒲松龄照常在自己院子里的小书房练字。

聂小倩在他身旁跟着一起练字。偶尔遇见实在不会写的字，她便埋头在书案前用手指描画字帖，一遍一遍的重复练习，眉头微蹙，眼神专注，那副刻苦认真的劲头，宛如学会了字就能立即考个女状元。

有时蒲松龄写完了一页纸，正准备翻页，就见那漂亮女鬼急急忙忙地喊：“唉！我那个字还没写会呢！别翻、别翻呀！”

蒲松龄捏着宣纸的手指一顿，面色不改的将墨迹未干的纸页挪到一旁晾着，自己写下一页的空白宣纸。

聂小倩便松了口气，笑道：“还好没被遮起来，不然就看不见了。”

蒲松龄也不去管她，自顾自的继续练字。

蒲松龄忽然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漂亮女鬼陪自己做功课，也不算太过糟糕。练字的过程既枯燥又辛苦，唯有身边的女鬼带着一丝活泼的气息，令他精神振奋，不至于写字写到打瞌睡。

有时他笔下的字有了进步，聂小倩也会毫不吝啬地大大夸奖他。

“哇！你写的真好，刚才这个‘斷機杼’的字形还有点松散呢，这才重写了两遍就已经很紧凑啦！笔锋转折也很干净利落！棒棒哒~”聂小倩握紧拳头给他打气，“加油呀！小松龄~”

蒲松龄虽听不太懂她说的某些词汇，可夸奖的话语终究是能听出来的。他面色不改，手里的毛笔也未停，两侧的耳朵尖却悄悄地红透了。

他家祖上是读书世家，高祖世广乃族中第一位廪生，其子孙陆续出了进士、举人、贡生、廪生与庠生数十人，在当地也算是有名望的大家族。可自祖父那一辈之后，家道中落，一度贫苦，以至于父亲不得不弃学经商，才能勉强维持蒲家不败落。

如今的蒲家已经没了祖上的清贵荣光，彻底沦落为商贾之家。

父亲对此耿耿于怀，总想恢复蒲家书香门第的威望，所以他们兄弟三人都没有在学堂进学，而是由父亲在家亲自教导功课。

父亲的教学格外严厉，信奉严师出高徒，每逢有人犯错便重重体罚，大哥硬生生被练出了一身好肌肉，二哥则在罚过一次后生了一场大病，如今体虚羸弱，不堪大用。

父亲期盼他们兄弟中有谁能考中科举，光宗耀祖。前面两个儿子都指望不上了，父亲便把所有精力全放在了他身上，对他格外看重。

蒲松龄心底也渴望自己能带领蒲家走向光明，因此学习功课十分刻苦，小小年纪就已开蒙，很快熟读背诵了三字经，并能将其默写在纸上。

父亲引以为傲，认定他颖悟绝伦。自此，每日上午，父亲不论多忙都要腾出时间给他在书房上半天课，下午则让他自己在屋里练习，晚上检查功课。

功课繁重，内容也愈来愈难，蒲松龄学的有些吃力，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过父亲的表扬了。

原本期盼的事情逐渐变成了一种折磨，做功课也愈来愈令人厌烦。

就在他对读书开始麻木时，聂小倩忽然出现在他身边，夸他是神童，夸他四岁就会默写三字经十分厉害，刚刚还夸他写字有进步了。

蒲松龄从胸腔深处泛起雀跃的心情，表面不显露于外，心中却忍不住想：那漂亮女鬼如此夸我，我不搭理她，是不是有些太失礼了……

可转眼又想：谁知她夸我会不会另有目的呢？也许等我忍不住夸奖，与她说话，她就会趁机吃了我？

蒲松龄脑子里开小差，神游天外。聂小倩却什么都没想，专心致志地学写繁体字。

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地，蒲松龄也习惯了身边总有一个旁人看不见的漂亮女鬼陪伴，吃饭、上课、背书、习字……她总能在他视线所及之处晃悠，即使晚上睡觉，也能看到那女鬼坐在他床边，给他讲睡前故事。

睡前故事这个词也是女鬼说的，她说，她们老家的小孩睡觉前总会缠着妈妈讲睡前故事，而他才四岁就被赶出正房，单独住一个小院子，太可怜了，所以她也要给他讲睡前故事，哄他睡觉。

女鬼也不介意他能否真正听见，只每晚坐在床边像回忆一般，自言自语地讲了很多睡前故事。

她讲故事时的表情很温柔，眉眼弯弯，唇角挂着亲切的笑容，有时还会伸出纤细美丽的手掌拍拍他的被子，摸摸他落在枕头上的发丝。

蒲松龄躺在床上，闭着眼听着女鬼的睡前故事，表面上似乎在安静的入睡，可心底却逐渐温暖起来。

从没有人给他讲过睡前故事。

即便是母亲，也未曾对他这般温柔，小心翼翼的哄着他睡觉，怕他做噩梦，怕他孤单。

差一点点，蒲松龄就要忍不住开口说话了。

如果不是漂亮女鬼每次讲的睡前故事都令人啼笑皆非的话。

譬如，她讲过一个灰姑娘被仙女教母施展魔法变成公主，在午夜12点前与王子跳舞的故事。

聂小倩说：“午夜12点一到，呃，就是子时到了，灰姑娘即将变回原形，她连忙提着裙摆匆匆逃上了南瓜马车，却没想到丢了一直水晶鞋。王子捡起水晶鞋，发现这鞋子非常的小。于是王子在全国寻找能穿得上这只水晶鞋的姑娘，历经波折，最终在一个庄园里找到了灰姑娘……”

蒲松龄便躺在床上暗自腹诽：这个王子太蠢了，被灰姑娘这种来历不明的女子混进了宫殿，他不捉拿她，还与她跳舞？他都没想过万一是刺客怎么办嘛？在灰姑娘逃跑之后，他应该第一时间彻查宫殿，寻找有没有失物。不过，他至少派人拿着鞋子挨家挨户询问了。接下来找到灰姑娘，王子肯定会把她抓紧大牢，询问她如何伪装成公主，然后得到灰姑娘身上魔法的秘密……有了魔法帮助，王子一定顺利继承王位，成为一代圣主……

聂小倩继续说：“于是，王子热情的邀请灰姑娘回宫殿，并为灰姑娘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灰姑娘开心地嫁给了王子。从此两人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蒲松龄：……啥？？？

蒲松龄对结局无言以对，只觉得，不论是王子还是灰姑娘都天真的可笑。

不过，能讲出这样天真的故事的女鬼，想必内心也同样善良天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