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深邃,星子闪烁。
弯弯银月挂在院中桂树的树梢上,只露半个角,更显寂寥。
小翠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廊下,膝盖上放着一只小碗。她一边剥着碗中的瓜子,一边仰望着西边被烛火映红的半边屋顶,有些羡慕道:“少爷,今天祠堂肯定很热闹。”
蒲松龄也坐在廊下,手心里捧着一把剥好的瓜子仁,一颗一颗地拣着吃,神色淡淡道:“应该吧。”
“不过没关系,再过两年少爷就不用回避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看寒衣节究竟怎么过的。”
“哦。”
“少爷,您还吃吗?我再给你剥一点,不过瓜子仁也不能吃太多,会上火的。”
“嗯。”蒲松龄仰头将掌心的瓜子仁一把全部倒进嘴中,伸手接过小翠递来的新剥的瓜子。
小翠看他一副意兴索然的模样,有些惴惴道:“少爷,您不开心啊?”
蒲松龄微微蹙起眉,扭过那张俊秀的小脸,目光直直的看向小翠。
他忽然开口问:“小翠,你觉得今日咱们蒲家的祖先真的能收到寒衣吗?”
小翠被问懵了,一脸懵懂:“应……应该吧?大家都是每年的寒衣节给祖先们送寒衣,如果祖先们收不到的话,肯定早有人说了吧?”
蒲松龄继续皱眉:“可也没听谁说过自家的祖先收到了呀?”
小翠哑口无言。
半晌,她哭笑不得道:“少爷,这只是个约定俗成的节日,大家都这么过的。”
潜台词便是——少爷你别较真这个啦,我也不知道啊!
蒲松龄也不再为难她了,垂下脑袋,眉头紧锁,盯着院子里的小草叶,仿佛要研究出这草叶里有几分绿水,几分经络,几分生命。
月光照在他秀气的脸蛋上,长长的羽睫下,那双乌黑眸子里隐藏着深深地困惑,连嘴角都紧紧向下抿着。
聂小倩好奇地弯下腰,把脑袋凑到他面前,长长的头发垂在地上,如名贵华丽的绸缎,在月光下泛着银白色的光泽。
她笑嘻嘻对蒲松龄说道:“怎么啦?你小脸皱的跟个包子似的,在愁什么呢?”
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了自言自语,此时开口询问也不过是假装有人能跟自己对话罢了。不然做鬼的日子太孤单,她怕自己长时间不开口讲话,最后都忘了怎么说话了。
她问完蒲松龄,也没打算得到回应,只是抱着膝盖蹲坐在他旁边,自言自语给他讲故事。
“小松龄别发愁啦~姐姐给你讲故事啊~~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蒲松龄的心思被一打岔,心里默默接话:……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这故事太老套了,能不能有点新意!你以为哄三岁小孩吗?
聂小倩继续在小蒲松龄的耳边碎碎念着老和尚的故事。
蒲松龄听得耳朵生茧,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站起身。
小翠吓了一跳,抬头看他:“怎么了,少爷?”
蒲松龄深吸一口气,胸口微微鼓起,抿了抿嘴,道:“我进屋喝杯水。”
小翠把瓜子碗放在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腿上的瓜子皮,道:“我去给您倒水,您坐着吧。”说着话,她便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走了。
蒲松龄眼睁睁看着小翠进了屋,没追上她,只能又放下了刚抬起的脚。
聂小倩被打断了故事,立即将自己刚刚做的事忘了,关注点放在了蒲松龄身上:“吃了那么多瓜子,确实应该多喝水,不然会上火的。”
蒲松龄无奈地叹了口气:……谢谢关心,但我如果上火了一定不是吃瓜子吃的。
等小翠从屋里端了茶水来,蒲松龄喝了一口,就随手放在一旁,眼角余光再次打量起聂小倩的身影。
从清晨起床后,得知今日是寒衣节,他便在思考一个问题。
他为什么能看见女鬼?
如果他是话本故事里说的有阴阳眼之人,至今为止,他为何只见过女鬼一只鬼,蒲家庄这么大,几百户人家,没道理其他鬼都不见了。
还是说,他能看见女鬼,是因为女鬼比较特殊?
但为何是他,为何别人看不见女鬼呢?
夜风寒凉,吹在脸颊上有些冰冷冷的,西边的屋顶上亮着香烛烧纸的红光,明明暗暗。偶尔倒卷回来的风里有呛鼻的香烛气味。
寒衣节,三大鬼节之一的寒衣节,天黑之后一定会有很多鬼返回阳间吧?
他先前盯着那些仆人收拾东西,脑海里已经有了大致的思路,只差行动了。
蒲松龄深深吸了一口这股难闻的气味,鼓起勇气,站起身向院子外走去。
他要去看一眼,蒲家的祖宗是不是真的会回来享用贡品,如果他是阴阳眼,他应该能看得到才对!
小翠吓了一跳,连忙跳起来,问道:“少爷,您去哪儿?”
蒲松龄淡淡道:“去看看祠堂。”
小翠瞪圆了眼睛,张大嘴:“不行,老爷和夫人都说了,小孩不可以过去的。”
蒲松龄看向小翠,眼神专注,语气沉沉,“小翠,你不想看吗?刚才你还羡慕别人能参加寒衣节,现在你就不敢了?真胆小。”
小翠瞠目结舌,半晌,才结结巴巴道:“我才不是胆小呢!我、我……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呀!小孩子去了会生病的。”
蒲松龄不怕生病,他深知今日是最好的时机,如果错过了,下一个鬼节便要等明年三月的清明节。
五个月太久了,他等不了。
“小翠,你若是不跟我来,就在院子里好好待着。如果有人来问,你就说我睡了。”
“少爷!您不能去!我不会让你出门的!”小翠坚决地说,走过来想要拉蒲松龄。
蒲松龄身子一躲,避开了她的手臂,定神看了一眼小翠,沉声道:“小翠,记住我说的话,如果有人来问你就说我睡了,我会很快回来的。”
说完,他转身就跑。
小翠惊慌的冲向前想要抓他,却见他身体滑如泥鳅,左闪右避,钻进花园里游转了几下,小小的身子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小翠独自一人站在漆黑的花园中,四周树木花草在香烛味儿的熏陶下全部鬼气森森,连个灯笼都没有,顿时惊吓的快哭了。
她攥着手,小声叫道:“少爷?少爷……您在哪儿啊?别吓我了,您、您快出来啊……呜呜呜……”
喊了没两声,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夜风吹,树叶飒飒作响,四周树影婆娑,少爷渺无踪影。
小翠心里想,若是让人发现她把少爷看丢了,少不了要让夫人一顿教训。转念又想,若是少爷这次出了事,全都是她的责任,她岂不是要以死谢罪了?
眼见着花园里是找不到少爷了,小翠只能哭哭啼啼地抹着眼泪回了东厢小院子,按少爷的话守着大门,绝不能让人发现少爷不见了。
蒲松龄静静蹲在不远处的花丛下,屏住呼吸,圆溜溜的黑眼镜一眨不眨的穿透枝叶看着小翠。看到小翠走远了,他才稍稍放松了呼吸,悄悄从花丛中爬出来,顺着道路向祠堂方向走去。
他身上没带灯笼,没有照明的工具,只能依靠天上那点儿小月牙的细微光亮照路,在花园里一路走的磕磕绊绊。
他其实还是有点怕黑的,眼下月黑风高,树影重重,风里又飘着香烛的气味,气氛十分阴森渗人。
幸好那女鬼还跟在他身边,一边絮絮叨叨跟他说话,一边还小心提醒他前方道路,倒是让他有了几分有人陪伴的感觉,不那么害怕了。
云遮月时,好几次他看不清路差点撞树和踩坑,都是女鬼在旁边提醒才躲开。
说来好笑,别人怕黑都是怕鬼,他却在鬼的陪伴下才不怕黑。
真是奇怪啊。
蒲松龄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脚下不停歇地向祠堂走。
祠堂是蒲宅最偏僻的地方,离众人的起居院子很远,蒲松龄穿过了两个小院子,才走上通往祠堂的小路。
在他的身旁,聂小倩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一脸担忧地替他望着四周,侦查动静。
聂小倩不知蒲松龄究竟想干什么,但她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蒲松龄一个小孩独自在外乱走。
他还那么小,才四岁,若是遇上坏人可怎么办?
就算蒲宅里没有坏人,若是摔着了、磕着了、迷路了、害怕了怎么办?
聂小倩越想越担心,根本没办法丢开他不理,只能紧紧跟着他,想办法保护他。
可蒲松龄要去的地方是祠堂啊!
今日寒衣节,祠堂里那么多人在祭祀,自己一介孤魂野鬼,这时候跑去别人家祠堂乱窜,多不合适呀!
若是人家正主也在,岂不是要被正主逮个正着?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聂小倩看着蒲松龄一门心思往祠堂走,心里着急死了。若是鬼魂能流汗,她肯定脑门上都是汗水,擦都擦不完。
她飘在蒲松龄身边,念叨道:“小松龄,小松龄你快回去吧,别去那边了,那边一点也不好玩。你看小翠都急哭了,你干嘛欺负小翠呢?小翠对你多好呀!”
“小松龄你快回去吧,算我求你了,别走了……哎!小心!前面有坑……呼,幸好没踩进去,不然肯定得摔跤……你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调皮,大晚上走夜路都不害怕的吗?”
“我的小祖宗诶,快回去吧……”
蒲松龄虽然在女鬼的提醒下躲过了坑,但却对女鬼口中的其他话充耳不闻。
他心意已决,今日正是为了验证自己是否有阴阳眼,怎么会听女鬼的劝。
他绕过最后一棵大树,一抬眼看见了前方灯火通明的景象,顿时眼前一亮,眼底闪烁着火光,抬腿便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