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小翠!外面谁来了?”漆黑的屋子里忽然传出了蒲松龄清澈的嗓音。
小翠一怔,扭头回望,只见蒲松龄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头发乱糟糟的,扶着门框揉着眼睛从屋里走了出来,一副被吵醒的模样。
秋月打量了一下蒲松龄,脸色舒缓下来,两步快走蹲下身柔声对蒲松龄道:“三少爷,夫人说明日要带你和小少爷一起去正觉寺上香。所以我来通知您一声,明日要早起了。”
蒲松龄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点了点头,放下揉眼睛的手,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道:“知道了,我会早起的。”
秋月起身,再次打量了一下小翠,见小翠目不转睛地看着蒲松龄,好像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顿时呵斥道:“小翠,你照顾三少爷可要尽心一些,别整天马马虎虎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小翠呆住,顿时心生委屈,却也不敢反驳,只能使劲点点头,呜咽的说:“是,秋月姐。我会好好照顾少爷的。”
蒲松龄看了一眼小翠,又看了一眼秋月,疑惑道:“怎么了?秋月姐姐,小翠说要夜里帮我剥瓜子仁,明早放在粥里吃。难道不能吃吗?”
秋月愣了一下,笑道:“怎么会,三少爷想吃瓜子仁,尽管吩咐就是了。”她看了一眼小翠,正准备说两句。
小翠连忙接话说:“我想剥瓜子仁也用不到多亮的光线,就没舍得点蜡烛……”
秋月被噎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帕,道:“就这么点事儿你值得吓成这样么。虽说夫人不让少爷们多吃这些东西,但也不至于一点也不让碰,你自己注意有个度就行。”
“是。”小翠应道。
秋月伸手摸了摸蒲松龄的小手,推着他往屋里走,“三少爷快进屋吧,夜里冷,穿这么少会生病的。瞧这小手都冰冰凉了。”
快走到屋门口时,蒲松龄忽然站住脚步,转身拍了拍秋月的手背:“秋月姐姐,我自己回去就好,你也快回去休息吧,替我跟母亲问好。”
秋月被蒲松龄委婉的推出了廊下,也不介意,笑了笑,柔声道:“是,三少爷。那我这就走了。”
待秋月出了院子门,蒲松龄和小翠都松了一口气。两人站在屋里面面相觑,小翠瞪大眼睛气鼓鼓道:“少爷!你去哪儿了!你快吓死我了知道吗!”
蒲松龄眨了眨眼,道:“我没去哪儿呀,就出去逛了一圈,没什么意思就回来了。”
小翠瞪着他,又问:“您怎么回来的,我怎么没看见?”
蒲松龄拉着她的手进了里屋,指了指屏风后面的木栏窗户,“我从那里翻进来的。”
小翠:……
小翠目瞪口呆,大惊失色:“少爷!您竟然翻窗户?!若是让老爷知道您学会了翻窗户,他会骂死我的!”
蒲松龄眨眨眼卖乖,讨好道:“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小翠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了自己的愤怒,定睛细看,她这才注意到蒲松龄看似轻松,实际手背和脸侧有很多红色的小刮痕,就连头发里都乱糟糟藏着几许枯叶,十分狼狈。也就是刚才小院里没光亮,否则秋月定会看出端倪。
她心疼的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摸了摸蒲松龄的脸,问:“天呐,少爷您这是干什么去了?怎么弄成了这样!您的衣服呢?”
蒲松龄指了指床底下。
小翠弯腰从床下一摸,捞出来一件满是灰尘和泥土草叶的长袍。她哭笑不得的看着蒲松龄一副低头认错的表情,叹了口气:“少爷,下次绝对不许这样了!”
“知道了。”蒲松龄老老实实的说。
小翠将衣服拿在手中,向外走去,“这衣服我先拿出去用盆子泡上,待会儿直接洗了,还有您的鞋子,都不能送到王婶那里洗,不然肯定会被王婶看出问题,还有您脸上的红印子,也得赶紧擦药膏,不然明日跟夫人一见面,肯定会被看出来的。”
小翠先前被秋月质问时,因蒲松龄不在,于是表现的极为心虚,就差在脸上贴一个“贼”的大字。
此时少爷一回来,她顿时如有了主心骨一般,连思维都通畅了,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善后方法,并且一马当先的行动起来。
蒲松龄被她这样一说,也担心自己的脸会不会被母亲看出问题,连忙问:“我脸上有什么印子呀?严重吗?我怎么没觉得疼?”
蒲松龄自己不知道,聂小倩在一旁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伸手戳了戳空气,俏皮的说:“谁让你乱钻灌木丛的?还跑得那么快,脸上被树枝刮了好多条红痕,像只小花猫似的。”
蒲松龄抿了抿嘴,没有吭声。
聂小倩见他一副孤单倔强的模样,顿时又有些心疼,连忙飘过来安慰他,“其实你已经很棒啦!我都没有想到可以绕道从另一边窗户爬进来,倒让你先想到了。小小年纪,心思灵敏,不但想到了回屋的办法,还编了个剥瓜子仁的借口替小翠圆了谎,小松龄果然是神童呢!”
蒲松龄沉默地听着。
聂小倩还准备再夸两句(反正夸人又不要钱),但小翠已经端着热水进了屋。
她给蒲松龄拧了脸帕,让他就着热水洗脸,洗手,又让他脱了鞋袜,坐在床沿上洗脚。
小翠则从柜子里取出药膏,用长指甲挑了一点儿放在手心,用温热的指腹沾着药膏一点点地涂在蒲松龄的脸上。
这药膏里有清凉的成分,涂在脸上先是凉飕飕的,没一会儿又变得火辣辣。
蒲松龄痛的呲牙咧嘴,忍不住扭来扭去地躲小翠的手指头。
小翠这时硬气起来,牢牢抓着蒲松龄的手腕,不许他动,认真的给他的脸涂完了药膏,才松手。
“少爷,觉得痛的话,下次就别做这种危险的事了。”小翠诚恳的劝他。
蒲松龄胡乱点了点头,只顾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根本没听她说什么。
夜里,小翠洗完衣服回外屋的小榻上睡了,蒲松龄却仍睁着眼睛看着屋顶,脑子里想着先前的事情。
今夜明明是寒衣节,可他除了聂小倩以外再也没见过别的鬼魂。
究竟是他出了问题,还是这里确实只有聂小倩一只女鬼?
撇开这个不提,聂小倩为了他而掀了祖宗的牌位,明日母亲要为此去正觉寺上香,还要带着自己和鹤龄一起去,那么聂小倩呢?她会不会跟去呢?
肯定不会吧!那可是一座千年古寺,女鬼就连他家的小佛堂都不敢去,更何况正经的大佛寺了。
这样想来,明日母亲在佛祖面前提起这件事,若佛祖到时怪罪聂小倩该怎么办?
他要不要在佛祖面前说实话,求佛祖放过她一马呢?
蒲松龄脑海里的各种问题纠缠在一起,纷乱繁杂,最后化作一团浆糊,思维混沌,陷入沉沉的梦境。
夜深人静,万籁俱静。
聂小倩独自坐在蒲松龄屋外的长廊栏杆上,两条半透明的小腿在空中晃来晃去,颇有些寂寞。
在所有人都陷入沉睡的时候,清醒的人便要承受清醒的痛苦。
尤其是她明明很想睡觉,却彻底失去了睡眠功能。
独自一人的夜晚是最难捱的,孤独和寂寞宛如寄生在体内的菟丝子,一点一点爬满胸腔,占据心灵,直到整个人都被寂寞吞噬,变得再也不像人类为止。
聂小倩有点理解了古代的神话传说中,鬼魂精怪们为何总是深夜出来作乱。因为它们在抗议这一份不公平,它们在被人忽视的孤独感的驱使下彻底疯狂,祈求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不论用什么方式,只求能吸引被人的注意力。
聂小倩垂着眸子,轻轻哼唱起现代的歌儿,她总要找点事情做,不然她也会被寂寞逼疯的。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重重的壳裹着轻轻地仰望……”
唱了大半晚上,聂小倩觉得自己越唱越冷清,越唱越孤寂,再唱下去就要忍不住唱“小白菜地里黄”了。
她忽然站起身,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
天边开始亮起鱼肚白。
聂小倩咬了咬牙,决定唱一首喜庆一点的歌,免得自己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之中走不出来。
于是她脑子一转,鼓起胸膛,扯开嗓子,大声唱道:“太阳出来啰喂,喜洋洋啰……!”
屋里,蒲松龄“噌”的一下从被窝里直挺挺的坐起身,在嘹亮的山歌声中一脸懵逼的看向窗外。
随即,意识到这鬼哭狼嚎的声音原来是女鬼在院子里唱歌后,他松了口气,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心想:她今天在抽什么风?就算我今日就要去正觉寺,她也不用这么早就人起床吧?这才卯时啊?!小翠都还没没起床呢!
可屋外的歌声一声比一声嘹亮,他躺下翻了个身,用手指堵住耳朵,仍旧能听见聂小倩高亢的歌声,根本无法入睡。
偏偏这鬼哭狼嚎的歌声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其他人睡得十分安稳,呼吸平缓。
半晌,他忍不了了,气冲冲地掀了被子跳下床,打开窗户看了一眼窗外,打算看看女鬼究竟在搞什么鬼。
红彤彤的朝阳恰巧从天边的地平线跳出来,金红色的光芒洒满了院子的每一处角落,桂花树向阳的半面树冠被映成了金红色,而女鬼半透明的身体在阳光下灼灼发光,整个人仿佛一块巨大的烟雾宝石,闪闪夺目却又如梦似幻。
尤其是她秀美端庄的脸庞,那双长长的羽睫低垂着眸子,深沉的望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眼底缓缓划过一丝金色泪光,美丽动人。
蒲松龄霎时失了言语,目光直愣愣的看着院中宛如仙女般的人儿,半晌,才恍然觉醒。
这女鬼……真的是女鬼吗?
鬼可以这么照阳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