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飘在供桌前,一个个看着上面牌位的名字。
等看完一圈,她便没了兴致,重新飘回蒲松龄身边,在他身旁半米外盘膝坐下来。
“唉,好无聊呀……”聂小倩叹了口气,“古代的生活一点也不好玩。”
蒲松龄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俊秀的小脸上仿佛在发呆放空,但实际上后背全绷得极紧紧的。
聂小倩看着蒲松龄专心致志地跪祠堂,没有丝毫被外物干扰的样子,只好继续自言自语。
“古代的小朋友也挺可怜的,才四岁就要一个人被罚跪祠堂,这四周阴森森黑漆漆,也不知道会不会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啊。”
“小朋友,你别怕,我陪着你呢!”聂小倩捏起拳头给蒲松龄打气,虽然蒲松龄一直表现出仿佛看不见自己的状态,但她心底总是抱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这可是未来会写出《聊斋志异》这种伟大作品的小说家呀!万一哪天他突然就能看见鬼了呢?
嗯,要提前跟他打好关系才行!
聂小倩前倾身子,歪头继续说道:“其实你写字写的已经很好啦,我那里的四岁小孩别说毛笔字了,连拼音都写不好,最多口头上背一背三字经和唐诗三百首什么的,但也都背完就忘,上小学还要重新背。你跟他们一比,真的超厉害的!所以你千万不要灰心啊!要加油哦!”
蒲松龄的耳朵微微竖起来,偷偷听她说了一堆话,却一句也听不懂。
——古代?心理阴影?拼音?加油?
这些词都是什么意思?地府的语言吗?
蒲松龄默默将这些听不懂的词汇记在心底,随即敏锐的察觉到,这个女鬼的态度好像跟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很和善,不像要伤害自己。
不不不,女鬼都是阴险狡诈的,也许这个女鬼只是故意装作和善的样子来骗自己,等自己放下警惕,她就会扑过来把自己吃掉!
蒲松龄被自己的脑内小剧场吓到,顿时整个人都绷紧了,更加谨慎地装作看不见她。
他想起白天时,这漂亮女鬼就是因为跟自己对视了一眼,便从那书生背上飘下来,改为缠着自己……想必女鬼对能看见她这件事十分在意。
嗯,自已一定要装作看不见她,千万不能让她发现!
蒲松龄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烛火,嘴角抿紧,肉嘟嘟的小脸上满是严肃和认真。昏黄的烛光在他脸上蒙了一层黄澄澄的光晕,他黑溜溜的杏仁眼里倒映着跳动的小火苗,一闪一烁,十分绚丽。
聂小倩看着他俊秀的侧脸和眼底跃动的火光,忍不住又想伸手戳他的脸蛋。
没办法,这小孩长得实在太可爱了!忍不住啊!他长大了肯定会迷死一群小姑娘们!
聂小倩咬住自己的手指头,强行忍耐想要摸他的欲望,嘟囔道:“这么小就长得这么可爱,真是没天理!好像一个洋娃娃啊,可惜不能抱抱,如果我不是鬼就好了……呜啊啊啊!好气啊!我到底为什么会穿成一只女鬼啊啊啊!”
聂小倩郁闷的满地打滚,从蒲松龄的左边滚到右边,又从右边滚回左边,末了,她气愤地抬起头,一甩头发,起身蹿上房梁,抱着柱子哐哐撞头。
鬼魂是没有痛觉的,身上也不会脏,所以她怎么折腾,其实都没用处,等她平静下来,还是依旧那副岁月静好的漂亮女鬼模样,没有丝毫改变。
聂小倩灰溜溜的飘下来,重新坐回蒲松龄身旁,郁闷道:“蒲松龄……为什么会是蒲松龄?难道真的因为我叫聂小倩,所以我就必须是一个女鬼吗?!”
蒲松龄目不直视,面不改色。
他心想:这女鬼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了,而且还唤我的名字,哼,你以为我没听说过民间传说的鬼故事吗?——半夜里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这时千万不能答应,一旦答应就会被女鬼勾走魂魄!哼,想骗我答应,绝不可能!
聂小倩抱膝坐在蒲松龄身旁半米外,可怜巴巴地喊道:“蒲松龄,你不是大名鼎鼎的蒲松龄吗?你肯定能看见我的吧?你到底能不能看见我呀?我要疯了,这个的世界太无聊了!你若是能看见我,你就回应一下呀,不然我真的好孤单啊!呜呜呜……”
蒲松龄:果然!她要骗我答应!我猜中了!
聂小倩气鼓鼓得继续说道:“你快说你能看见我!不然我就伸手戳你了哦!我的手指可是很冰哒!能直接伸进你的脑袋里,搅来搅去,搅来搅去,把你的脑子搅成一团浆糊哦!”
蒲松龄咬住牙关,腿肚子不由得打起哆嗦来。
聂小倩正准备继续吓唬他,却听此时屋外小翠敲了敲门,道:“少爷,一刻钟了,咱们要回去吗?”
蒲松龄顿时长呼一口气,拍着胸脯站起来,拔腿就向屋外奔去:“走,快走,咱们立刻去跟父亲道歉!”
出了祠堂,蒲松龄大步拉着小翠一路向父亲的书房奔去,仿佛被鬼撵似的跑得飞快。
几乎眨眼间两人就跑到了书房外,蒲松龄停下步子,喘匀了气,观察到身旁没了漂亮女鬼的身影,这才平心静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袍,抬腿向书房走去。
小厮长乐在书房角落里掌灯,蒲槃高大的身影则背对大门站在书架前,仰头望着一排排书,五官沉在烛光的阴影里看不清楚。
蒲松龄低头走入书房,低声道:“父亲,孩儿知错了。”
蒲槃转过身,向前走了两步,眉眼威严。
“松龄,你素来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诗书礼仪都是我亲身教导,绝不可能犯那般低级的错误。从刚才到现在,你眼神飘忽,神魂不宁,像有心事。你倒是说说,究竟有何事瞒着我?”
蒲松龄再天资聪颖也不过是个四岁的孩子,此时被父亲点破事实,顿时一呆。
旋即,他眼眶微微红了起来。满腹的委屈眨眼间涌上心头,酸涩难忍,又一股热腾腾的感觉从腰腹升起,填满胸腔,包裹着那酸胀的内心,化作满腔热枕。
他决定告诉父亲真相,让父亲赶快想想办法。
他大声喊:“父亲!我今日看见了一个女……”鬼!?
脱口而出的话语戛然而止,蒲松龄惊恐地看向父亲身后的书架。那女鬼此刻自屋外穿墙而进,半截身子从书架上冒出来,长长的黑发垂在父亲的肩头,正睁大眼睛瞪着自己,漂亮的脸蛋被自下而上的澄黄烛光蒙上一层阴森森的阴影。
蒲松龄吓得打了个嗝,险些咬着舌头。
父亲脸色不渝地盯着蒲松龄,沉声道:“女什么?说话说一半可不是君子之礼,你重新说一遍。”
“父亲,我今日看见了一个女、女……”蒲松龄吞吞吐吐,眼神余光看到墙上的那女鬼神色的眼神越来越亮,看着自己仿佛看一块香饽饽似的,更加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那漂亮女鬼果然对别人是否能看见她十分在意,如果自己说破了她的存在,她会不会干脆挣脱束缚,在屋子里狂性大发呢?
不!决不能让那女鬼得逞!
蒲松龄忽然意识到全家的生死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顿时感觉肩上仿佛担下了千斤重担。
幸而他自幼聪慧,此时话到一半,仍能转回平常话。
他舌头一转,说道:“看见了一个女……女娃娃。她头上插了一根草,被一个老妪牵着站在路边,好久都不挪地儿。父亲,她是怎么了?”
蒲槃沉吟了一下,开口道:“今日上街看见的吗?我倒未注意有人插草标。如今世道衰颓,有些穷苦人家过不下去了,便想法子上街卖儿卖女。”
“卖儿卖女?”蒲松龄被父亲的话吸引了,“为什么卖女儿要在头上插根草?”
蒲槃叹气:“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插根草的意思自然是表示那小姑娘命如草芥,如今当做草芥一般贱卖了。”
蒲松龄于是低头不吭声了。
蒲槃笑道:“怎么?你觉得难受了?”
蒲松龄眨了眨眼,老实道:“有一点。”
蒲槃宽大的手掌摸了摸蒲松龄的脑袋:“你这小脑瓜别想那么多没用的,好好读书,等你长大了考取功名,才有能力帮助那些穷到卖儿卖女的人家。”
“现在,去睡觉吧。”
“是。”蒲松龄应了一声,规规矩矩给父亲作了个揖,才扭头走出书房,跟着小翠向自己院子走去。
小翠举着灯笼,照亮了前方一丈道路。
蒲松龄沉默地走在小翠身后,忍耐着身旁女鬼的存在。
进了里屋,小翠点亮了桌上的烛台,手脚麻利地给蒲松龄铺好了床,替他脱去外衣,放下床幔。
“少爷,早点睡,我就在外屋的小榻上,您半夜若是想更衣便喊我。”小翠道。
蒲松龄点了点头,将整个身子缩入棉被之中,只露一个小脑袋在外,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小翠。
“小翠,你能别吹灯吗?”
“……少爷,您是怕黑吗?”
蒲松龄不愿意承认自己怕黑,可他又不知该怎么说,只好丧气道:“算了,你吹吧。我若有事再喊你。”
小翠抿嘴笑了笑,替蒲松龄掖好被角。
“快入秋了,盖好,别着凉。”
“嗯。”蒲松龄轻轻哼了一声,迅速闭上了眼睛。
床边,聂小倩两手托腮拄在床沿上,笑嘻嘻的看着这对主仆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