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葡萄在外面的水缸里玩水。小葡萄是我为从白菩提肚子里钻出来的小家伙取的名字,因为又黑又小,很像一颗葡萄,遂叫小葡萄了。
小葡萄在外面洗澡,白菩提在屋里洗胃。咕咚咕咚把一盆水灌下去,再挖喉掏出来,看的我整个人都不好了,劝他说:“至于嘛,他在你肚子里呆了近一个月,也没见你把胃掏出来不是。”
他白我一眼,“敢情被恶心的不是你。”
我见他心情不好,懒得同他计较,把手撑在下巴上,问他说:“那你到底弄清楚这小家伙的来历没有啊?他总不可能是无缘无故钻到你肚子里的。”
他挖喉咙的手略停了停,“从他出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是那只梦魇,他还没有完全死去。”
“这么说小葡萄就是那只魇?”我稍微调整了下坐姿。
“不完全。”白菩提把腰抵在桌子上,靠着,“是我大意了,以为自己完全吞噬了他,殊不知他早已将复生的种子埋在了我的身体里,悄悄发芽,壮大……”说到这里,他忽然走进厨房,提起一把菜刀就往外冲。
“喂,你要干什么?”我猛的从椅子上跳起来,追出去。
小葡萄看见他走来,伸出肉嘟嘟的小爪子,“阿爹,抱抱!”
白菩提默不作声,举刀便朝小葡萄劈去。小葡萄吓坏了,急忙钻到水下。白菩提这一刀劈在缸上,水缸应声而裂,水哗啦啦淌了一地。
小葡萄坐在一堆泥泞里,睁着茫然又无辜的大眼睛,看到白菩提狰狞地再次向他举起刀,“哇”的一声哭了。我再也看不下去,半途截住白菩提的刀,“白菩提,你疯了么?”
“我没疯,留着他迟早是个祸害。”他试图挣脱我。我狠狠按着他的手,不撒,“他这么小,算个什么祸害!”
“你不明白,他迟早会变成一只梦魇的。没有记忆没有感情,只为噩梦而生。与其那时候费劲收服他,还不如趁现在斩草除根。”
“可这不能成为你剥夺一条生命的借口!”我使了大力推开他,“若我们猎妖师也像你这样是非不分,无论好妖坏妖一律斩杀,那我们还同妖怪有什么两样。凡存在的必有其道理,你不能因为他将来有可能作恶就杀了他,假如你执意要这么做,不妨去想想你当初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不用把这个成天挂在嘴边上,我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他恶狠狠地瞪着我,“百里幽草,你就是心软,所以你才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失去至亲之人,为你的师门所唾弃与声讨!”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他脸上。我吃惊地收回自己的手,“葡萄,我……”
他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了。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泪扑簌簌地落。小葡萄突然跳到我脚边,拽了拽我的裙子,我把他抱起来,“小葡萄不怕,葡萄只是一时心情不好,不是故意要凶你的。”
我把小葡萄抱进屋里,拿帕子擦去身上的水。隔了一会儿,天色蒙蒙亮,徒叔叔回来了。
“把紫夏安全送回甄府了?”
“送回去了。”徒叔叔大喇喇往靠椅里一坐,问我你手里的小葡萄是什么东西。又环顾了一圈,“小白呢?”
“跟我生气跑了。”
“啊?”
冷静了下,指着小葡萄,“那这个是?”
我摸了摸小葡萄茸茸的头顶,“这个是小葡萄,白菩提生的。”
“啊???”
“你不要总是啊来啊去的好不好。”把掌心往他面前一摊,“拿来?”
他愣了愣,“什么拿来?”
“少装糊涂。”我说:“你把紫夏送回去,甄家没少给你钱吧,拿来。”
他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幽草丫头你看,在救紫夏这件事上叔叔好歹也出了份力,你多少怎么也得给叔叔留点吧?”
“留点也不是不行。但你得据实跟我交代一件事。”
“什么事?”
我牢牢望定他的眼睛,瞬也不瞬,“你跟那只淫羊藿妖到底有什么恩怨?昨夜看你看他的眼神恨不得吃了他,要说没什么前因我还真不信。”
他面色猛的一变。打起哈哈来,企图蒙混过关
我看着他,说:“是不是跟琴琴有关?”
他不说话了,整个人都垮了下去,脸上每一道沟壑里都浸满了悲伤。我脑子“轰”的一声,“难道……难道琴琴被那个畜生给……”
徒叔叔不说了,形同默认。
朝阳从重重的瓦檐上升起,熹微的晨光照射进来,空气里的尘埃被映的纤毫可见。我呆坐在榻上,久久,久久地无言。
可怕的安静中,我忽然听到徒叔叔压抑的低泣,他把脸埋进满是老茧的双手里,声音嗡嗡地透过指缝传出,“我对不起……我对不起琴琴……”
“这话从何说起?”
“我、我本来是有机会救她的……”
我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猛的用袖子把眼泪一擦,吸了吸鼻子说:“算了,都是陈年往事了,不说了。说了你肯定要骂我。”
我一听就知道这里面还有故事,就说:“你说,我保证不骂你就是了。”
他偷偷瞄我一眼,耷拉下头。太阳已经升到了柳梢上,徒叔叔陷入深深的回忆里:“当年也是在大街上,和昨夜一般的热闹,不过不是七巧节,是上元灯节。我该记得那夜天空落着簌簌清雪,你知道的,我一向畏冷,就寻思这个上元节就窝在家里凑合过了。可琴琴那丫头不干。硬拉着我去了灯市……”
无论哪里的上元灯市都是一个样,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徒叔叔带着琴琴在人山人海的灯市里穿行,期间徒叔叔看见别的女孩手里都拿着一只花灯,就给琴琴也买了一盏。琴琴嘴上说不喜欢,可在人来人往的人流里却护那盏灯笼护得紧,生怕叫人给撞坏了。
同我们昨晚经历情况差不多,他们逛到一半,听到人群喧嚣,有两个老人哭喊着他们的女儿被妖怪抓走了。徒叔叔一路追踪过去,中间遇上一条岔路,岔路两头都有妖怪的气息,他们决定分头行动,徒叔叔去追左边那条,琴琴去追右边那条。
蓝无欢在琴琴选的右边那条路上。等徒叔叔发现那妖怪只是故布疑阵根本就不在左边改追去右边时已经晚了。
琴琴的花灯被遗弃在路上,已经烧的只剩下一个骨架了。周遭草木零落,花树摧折,显是经过了一番恶斗。琴琴很机警,虽然被掳,却一路留下标记,指引着徒叔叔。徒叔叔顺着标记一路追到冰湖。
蓝无欢太过狡猾了,眼看徒叔叔追来,竟将琴琴以及那个女孩子一东一西定在冰湖上方。湖面的冰很薄,只要稍稍一震就会裂开。淫羊藿妖撤回妖力,琴琴与那个女孩双双坠向冰湖,因为距离太远,徒叔叔只能选一个去救。
说到这里,徒叔叔停了下来。我一颗心几乎跟着沉到了冰湖里,不可置信地看着徒叔叔,“你选择了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孩?”
他再次以手掩面,“我没有办法啊幽草,我答应了那女孩的父母要带她回去,我……我……”我知道这种情感,身为名门正派的弟子,永远被教导要放弃私情,以天下大任为重,以百姓安危为先。可他们忘了,他们也是天下百姓当中的一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粟。成全自己,亦是在成全天下。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家人都守护不好,又何谈守护天下苍生呢?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终于鼓起勇气去问,“琴琴是死在了冰湖里吗?”
“没有,那妖怪把琴琴带走了。你知道琴琴那个脾气,后来我们找到她时她已经……”说到这里徒叔叔擦了一把老泪,“丫头,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父亲,你要骂就骂吧。”
“我不骂你。”我忽然站起来,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我干嘛要骂你啊,直接打你多爽。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舍弃了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你还配做一个父亲么?你能想象琴琴当时该有多绝望吗你这个混蛋!”我一路把他打出院门,犹不解气,回到房里把他的包裹找出来,一并扫地出门。
“幽草丫头,你这是干嘛?”
“问我干嘛,当然是赶你走了,这都看不出来么?”
“别啊,我在天歌城无亲无故的,你把我赶走,让我睡哪去呀?”
“我管你睡哪,睡臭水沟里谁又管得着。”嘭地把门一关。
关上门,我背靠在门扉上,身子沉沉的下滑。太阳已经冉冉升了起来,云兴霞蔚,像这样绚丽的朝霞琴琴永远都看不到了。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