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总有一种奇怪感觉,无论走到哪,都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我。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白菩提,白菩提尚未从上次的损耗中恢复过来,依旧只能维持着梦貘的形态,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过得相当悠哉。得知我被人跟踪的事后,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对我说:“会不会是你之前得罪的妖怪回来报复你?”
我拄着腮帮,“可是我并没有感知到周围有妖气呀。”
“那会是什么人,大白天的跟踪,难不成还是你的倾慕者?”
“哈,这个倒有可能。”我一拍手,“毕竟姑娘我英姿飒爽,保不齐在降妖伏魔的时候给人撞见了,就此一见倾心。但他又是个害羞的人,不敢当面跟我表白,因此采取了暗中偷窥的手段。”
“嚯,你这推理能力,怎么不去大理寺衙门任职啊?”他撇嘴,嘲讽我。
我不跟他一般见识,起身把蒸熟的江米掏到坛中,和入酒曲,泥封之后藏入地窖。这样经过一整个冬天的发酵,开春的时候就能喝到醇香的春酒了。
酿完了酒又去收拾院子里的干菜,因为快入冬了,红薯洋芋腊肉什么的都要储备一些,干菜更是少不了。
我这边收着干菜小葡萄那边就帮我往屋里搬,小小的它也就一条咸鱼那么高,旋风儿似的来来回回,一次能拎走十来条鱼干。
白菩提大概是睡足了觉,从屋子慢悠悠走出来,懒洋洋躺在花荫下,百无聊赖地摇着尾巴。鱼干搬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是一些干疏,我对小葡萄说:“厨房里有洗好的葡萄,你拿去和葡萄分着吃,这里不用你了。”
小葡萄乖乖去了厨房,把一盘葡萄高高举过头顶,晃晃悠悠走到花荫下,挑了颗最大最水灵的递给白菩提跟前,“小白,吃葡萄!”白菩提睨他一眼,并不去接,转而用爪上的倒钩从盘子里勾起一枚,悠悠送到嘴边。
小葡萄愣了愣,把那颗大葡萄重新放回盘子里,自己怯怯拿起了一枚小小的葡萄,抱着吃起来。
晚饭是香酥小鱼干与清炒冬笋并一锅白萝卜牛肉汤。白菩提不吃,自己出去猎梦了,我和小葡萄坐在饭桌前,把两个菜吃得精光,汤也喝得见了底,大感满足。
饭后依例是散步时间。红叶桥那边有片枫叶林,离家又不远,是个散步的好去处。平时吃过了晚饭我都是带着小葡萄去那里散步,白菩提吃饱了回来也总是在那里跟我们汇合,一起回家。
今天也一样。不一样的是那道令我不自在的目光又出现了。
一旁的白菩提察觉到了我的反常,问我怎么了。我说了又被人目光窥视的事。他扭头往后瞧了瞧,人来人往的枫叶林,皆是饭后出来消食的,根本无从锁定那束窥视的目光。白菩提于是说:“今晚我们晚点回去。”
到了戌时,人群差不多全散了,夜空中冰轮皎洁,我们在枫叶林里徐徐走着,若无其事拉着琐碎家常。突然,鞋子踩碎枯叶的脆响清晰无二地传入我耳中,心未动,身先行,我一个纵身飞抵那男子身旁,未及他反应,五根手指已经锁住了他的咽喉。
别瞧我嘴上说跟踪我的可能是倾慕我的人,实际上心里更倾向于猥琐色狼这种可能性。然而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此人面皮白皙,身着青矜,相貌端正,分明是个白面书生,哪里有半分猥琐色狼的样子?
但又一想人不可貌相,长相得好的未必就是好人,手上力道不由又紧了几分,厉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踪我?”
“姑、姑娘……先……先把手松开。”他脸涨得通红,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我不跑。”
“想跑也得跑得了。”我把手撤回,他如蒙大赦,弯着腰,猛烈地咳着。等咳的差不多,气也顺了,这才直起腰来。
我上上下下睃他几眼,“老实交代,为什么跟踪我?”
“跟踪你?”他面露诧异,连连摆手,“姑娘怕是误会了,我并非在跟踪姑娘,我是在跟踪这只梦貘。”从袖子里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滴溜溜往我脚边的白菩提头上一指。
我讶然不已,“你识得他是梦貘?”梦貘这种异兽,猎妖师识得的都不多,遑论普通人。
青衣书生回道:“我自幼便熟读诗书,志怪一类古籍更是烂熟于胸。那天偶然在红叶桥边看着姑娘抱着这只梦貘,隐约觉得和书上描述的像。是以才采取偷偷跟踪的手段,想要探一探虚实,惊扰了姑娘。”
我仔细一回想,确实每次有白菩提在身边时我才会感知到那束令我不自在的目光,便问他道:“那你跟踪白菩提又所谓何事?总不是出于单纯的好奇心吧?”
他反应了一霎,反应过来我口中的白菩提就是地上蹲着的这只梦貘,回答道:“当然不是。跟好奇心没关系,小生之所以对梦貘感兴趣,乃是因为有事相求。”
“你有事求我家白菩提?”我一脸诧异,“我家白菩提一个梦貘除了吃人家的梦什么也不会,他能帮你什么呢?”
“此事说来话长。若是我在娓娓道来的过程中突然睡了过去还请二位勿要见怪。”我正纳着闷,为什么他要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睡过去,就不能忍着点吗?只听“咣当”一声,青衣书生直愣愣倒了下去。
我和白菩提面面相觑,均不晓得这是什么路数。良久,白菩提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小兽爪,探了探青衣书生的鼻息。
少顷,抬起头来对我说:“睡着了……”
万不料他说睡就睡,又不晓得他的名字住处,夜也深浓了,总不好放任他睡在外面。没奈何,我和白菩提只好把他扛回了家。
哪承想,他这一睡还不起了。
在他沉睡不醒的这几天里,我和白菩提用过各种办法试图唤醒他,泼冷水、制造噪音、突然把他从床上推下去啊……无一管用。请来大夫把脉也只是说他在睡觉,身子无任何不适症状,至于为什么不醒,大夫也说不清楚。
正当我们焦头烂额,预备把他交给官府之际,他却突然醒了。
对于这几日给我们带来的麻烦,青衣书生深感歉意,不顾虚弱的身子,强撑着站起来给我们道歉。我忙扶他坐下,冲了一杯蜂蜜水递给他,“你没事我们就谢天谢地了,这几天真是被你吓坏了。对了,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我叫商皞。”他虚弱地回答。
我也跟他介绍了自己和白菩提。白菩提不像我,总要寒暄一下才肯切入正题,他直接开门见山。开口道:“商公子这病有写年头了吧?”
毕竟是第一次见到兽类开口说话,商皞愣了一瞬,这才接下去,“打小的老毛病了,不分场合,不分时间,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睡过去,这一睡还说不准什么时候醒来。看了无数大夫也没能医好。”
我大感惊奇,“那你这样岂不是很危险,万一在大冬天出门睡着了,又没人管你,不是要冻死街头?”
“我这样的人多活着一天都是上天的恩赐。如果那样,倒也是一种解脱。”他无限落寞地补上一句,似乎对自己这悲惨的宿命早已经麻木了。
白菩提默然道:“商公子先前在红叶林里说有事相求,可是与这怪病有关?”
“的确如此。”商皞顿了顿,“我也是在古书中看到的,不知准不准确,说是梦貘可以通过反复吸食一个人的梦境,将这个人变成无梦人,一生无法入睡。”
“所以你是来求我把你变成无梦人的?”
“正是。”
“可你知不知道,一旦变成无梦人你此生便再也无法进入睡眠,寿命也会大大缩短。也许你现在觉得睡眠令你痛苦,是万恶的砒霜,真等到了再也无法入睡的那一天,它将会变成你求之不得的蜜糖。”
商皞低语道:“我想要变成无梦人并非单单因为厌恶了这无穷无尽的睡眠,实是、实是因为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我插了句嘴,“那商公子可否将这这苦衷见告呢,毕竟关系到你的性命,你若不说清楚,我们也不敢贸然相帮。”
商皞沉吟半晌,缓缓开口道:“这恐怕还要从我这离奇的病症说起……”
商皞生于天歌城富埒陶白的巨贾之家,自幼患有这嗜睡的毛病,为了他的病,商夫人没少操心。以至于忧思过度,在商皞五岁的时候就撒手人寰了。
商老爷后娶的填房夫人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不待见商皞是自然的。一连为商老爷生育了三个健康子嗣后,商老爷待商皞便没有从前那么上心了。
明明是长房嫡子,却沦为了一个连稍稍有点地位的家丁都可以随便欺负的可怜虫。
天长日久地受着欺凌,又饱受病症的折磨以及思母之苦,小小年纪的商皞想到了死。
他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来到莲花塘边,夜风习习吹过他的衣袖,他深吸一口气,正打算纵身一跃。一道甜润的女童声从背后传来,“大公子也是来摸莲藕的吗?”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梳着丱发的女孩亭亭立在他身后,眉眼弯弯,水灵得好像初夏时节高挂枝头的青杏。
商皞诧异道:“你、你是……”
“我叫金丝丝,金管家是我爹,我平时在二小姐身边伺候,大公子没见过我。”小丫头很活泼,笑盈盈将自己介绍了一遍。
商皞淡淡“哦”了一声,问她,“你是来采藕的?”
“对呀,白天的时候有人管着,不让采,所以我就晚上偷偷来。”说到这里,又有点担心地觑向商皞,“大公子不会告诉老爷吧?”
商皞摇了摇头,心想他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他爹一面,又怎么可能去告密呢。金丝丝得知他不会说出去脸上的笑容复又绽开。挽起裤脚,准备下水摸藕。
月下的塘水很凉,一只脚才踏进去嘴上就轻“咝”了一声。逐渐适应之后,另一只脚才跟着踏进去。一边蹒跚走着一边在泥里摸着藕。
商皞待在岸上无所事事,没话找话地问金丝丝,“你很喜欢吃藕吗?”
“嗯,藕又香又脆,谁不喜欢。”
过了一会儿,回问:“大公子喜欢吃藕吗?”
商皞点点头,想起她在低头摸藕,看不到他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喜欢。”
“那我明天做好了藕,送一盘给大公子吧。叫你尝尝我的手艺。”
商皞愉快地应了声“好”,又说:“你一个人摸的太慢,我来帮你吧。”不顾金丝丝的阻拦,脱了鞋袜,也下了水。岂料一下水就一头栽进泥浆里,睡了过去。金丝丝细细的一双胳膊又拽不起来他,慌得直哭。最后,还是值夜的家丁发现了他们,帮忙把商皞拽了上来。
经过这一番折腾,商皞只是染了轻微的风寒,金丝丝却被金管家好一顿教训,拿竹条抽红了掌心。商皞过意不去,寻了一个机会前去看她,还带了一盘她最爱的糖醋藕片。
因这盘糖醋藕片,金丝丝与商皞成为了朋友。自杀的念头被抛到九霄云外,在母亲去世的六年后,他再次体会到了那种久违的温暖。
随着他年龄渐长,后母愈发容不得他,商老爷委婉地同他商量,要他搬去他们商家在城北的别苑,允诺拨给他数十名仆役使唤,银钱也随他使唤。
商皞一个仆从也没要,他只跟父亲要了一个金丝丝,随他迁入别苑。
一晃十年倏忽而逝,两人日日朝夕相处,不生出感情是假的。
商皞爱上了金丝丝,金丝丝亦非他不嫁。两人原本可以这样相守一生一世,可是一个月前的一天,金丝丝在花圃里除草意外挨毒蛇咬了,虽不是什么烈性毒,也吃了好几副药,可大夫却说这毒是慢性毒,无法根除,最多也只能压制三年,三年之后毒性爆发,金丝丝唯有死路一条。
为了能够在心上人有限的生命里多多陪伴她,商皞找上了我们,请求白菩提把他变成一个无梦人。
听完了这个故事,我们很是唏嘘,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商皞道:“还请二位放心,我娘生前留下了不少首饰,钱财上面是绝对不会亏待二位。”
我说:“钱不钱的倒还在其次,只是商公子确定这么做会让金姑娘开心?以你以你四十年甚至是五十年的寿命换取跟她三年的相守?”
商皞视线转向窗外的如洗碧空,微笑着说:“她不会知道这些,事成之后我会告诉她我病好了。”
我不置可否,目光徐徐转向白菩提。白菩提甩了甩尾巴,赤红的瞳孔里闪烁着青湛湛的光,一锤定音,“这单生意我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