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丝与商韬的婚期定在十月初十,是个十全十美、宜娶宜嫁的好日子。
我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了就直接坐到梳妆镜前涂脂抹粉,画好了妆又翻箱倒箧地找衣服配。白菩提难得见我这么郑重其事,就问我要去干嘛,我说:“还能干嘛,去喝丝丝的喜酒啊。”
“人家请你去了?”
“她倒是没请。但师无命和商家交好,他收到了喜帖,答应带我同去。”拍拍他的肩膀,“你呆在家也别闲着,看好商皞。”
他说:“你该不会是想去搅和人家婚礼吧?”
我耸耸肩,拿起红罗伞出了门,师无命已经在门口等我半天了,跟他汇合后,我们立刻赶去了商家。
商家不愧是豪富之家,雕梁画栋,高楼连苑,不是一般的气派,南来北往的宾客们济济一堂,结交的结交,叙旧的叙旧,相当热闹。
许是受了这份喜庆的感染,连久卧病床的商老爷子都来了精神头,坐在轮椅上被下人推出来招呼客人。我捡了个空位坐下,静静斟了一杯酒呷饮着。
仪式是傍晚时分开始的,彼时长廊上已次第亮起了一盏一盏的红灯笼。那鲜红的颜色,像血一样融化在浓稠的夜色里,既喜庆又妖媚。周围喧嚣大作,金丝丝身披一袭颜色同样鲜红的嫁衣由着喜娘的搀扶,缓缓步入喜堂。
商韬将她从喜娘手里接过时,眼里流露着浓浓的色欲,那不是一个男人看着心爱女人的眼神。我心里一声叹息,握紧了手中的红罗伞。
果然,下一秒妖风大作,狂风卷裹着落叶吹进喜堂,金丝丝头上的红盖头迎风飘起,露出了盖头掩盖下的她那张阴狠怨毒的面孔。
五指犀利地化为利爪,我看到她向商韬的胸口抓去,人群大喊着“妖怪”,惊恐四散。我抓起手中的红罗伞才要出手,身旁已经有人先我一步掠了出去。
“呔!何方妖孽,看本天师来收了你!”有意想要在众人面前显摆,师无命一边喊着口号一边祭出一口银钵。
金丝丝不躲不闪,只轻轻吹一口气便把那银钵吹向了相反方向,手上动作不停,一把掏出商韬的一颗心来。旁边的商老爷哪禁得起这番惊吓,早背过气去了。商夫人亦吓得够呛,抬脚就要跑。
金丝丝哪能容她,利爪从商韬身上撤出,再次扑向商夫人。
我一把推开碍事的师无命,红罗伞递出,正正当当横在她与商夫人之间。她回撤不及,一只手抓在红罗伞上,伞上经文一闪,灼得她掌冒青烟。
她盈盈一笑,“想不到,你是来多管闲事的。”
“你错了。”我说:“我是来帮你的,千年修行不易,何苦为了区区几个不相干的人毁了千年道行。”
她冷冷一哂,“少在这充好人了,我不稀罕!”言罢,手中妖气凝聚成刀,劈向商夫人。我岂能容她,红罗伞一扫,扫在她肩头。
她吃痛,美眸凶狠冲我一瞪。我挑了挑眉,“今天有我在这里守着,你休想再伤到一个人。”
“哼,那就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她扬手一刀,刀上附着的妖力如一枚枚牛毛小针刺在我的身上、脸上,割开了一道又一道的小口子,我展开红罗伞。妖刀与红罗伞相击,两股力量立刻胶着在了一起。
我情知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半点怠慢不得。伞上的经文一闪一闪,金丝丝被灼得睁不开眼,我同样被她的妖气伤得体无完肤。
“罢手吧,我不想伤你性命。”
“怕是你自己快撑不住了吧,我的猎妖师姐姐。”她猖狂大笑,丽色逼人到了极点。
我亦忍到了极点,口中默念咒语,伞上的经文忽然金光大作,猛的将金丝丝弹了出去。我趁势掣出斩妖剑,一剑斩断了她的琵琶骨。
尘埃徐徐落定。
我随手在地上捡了个空酒坛子,用一纸符咒把她暂时封印进去。消失了半天的师无命这才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哎呀呀,真是了不得,真不愧是师父的嫡传弟子,本事就是不一样。”
我骂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谁是你师父。”把手上的酒坛子扔给他,“这个你先带回住处替我保管,等我伤好了再去你那取。切记,千万不能让她跑了。”
师无命连连点头。
地上商韬的尸身已然凉透,胸前的血窟窿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随时准备着吞噬一切。我深知仅仅因为逼婚这么一件事金丝丝是绝不可能大开杀戒,里面必有另的隐情,甚至关系到金丝丝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妖怪,可我已经没有时间问了。伤口处的妖气在不断侵蚀我,我必须先把眼前的危机解决掉。
我跌跌撞撞找到一处水池,往里滴了点伏魔草的汁,整个人浸没进去。
头顶的月亮皎洁明亮,我沐浴着月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时正是晨光熹微的破晓时分,经过一夜伏魔草汁的浸泡,身上的伤口悉数愈合了。我从池子里爬出来,焦急地赶往师无命的住处。
推开房门的那一霎,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满屋子的血腥味直冲脑际。金丝丝躺在一片血泊中,奄奄一息。
我急忙冲上前,问她怎么了。
她凉凉一笑,“你把我交到恨不得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的仇人手里,你说怎么了?”
“这么说……你、你是……”
“我是夜鸢……”她气息弱近似于无。
我脑子轰地一声,该死!连她是妖怪都发现了,竟从没将她往夜鸢身上联想。
我抱起她,“你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商皞为了做了那么大的牺牲,你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没用的。”她说,“师无命毁了我的妖丹,我是再也不可能有活转的余地的。何况我先前就中了师无命的化鹤草之毒,虽然暂时被我压制了下去,却也没几年可活了。”
“所以你才谎称中了蛇毒,把一切都安排清楚,好让你离世的那天商皞不至于接受不了?”
“可我到底无法抗衡这宿命,即是丝丝的宿命,亦是我的宿命。”
“别怕,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摸索着从收妖袋里掏出了一枚妖丹,这是由蓝无欢的身体炼化来的,本来打算着磨成粉兑水浇花,那几天也就懒了,辛亏懒了。我把妖丹喂入夜鸢口中,把她抱上床,“睡一会儿吧,醒来就好了。”
她依言睡去,我倚在床头,望着高高升起的红日,心头五味杂陈。
夜鸢对我说,她初遇丝丝时丝丝还是个天真无暇的少女,因为天生的心地善良,救下了一只晕倒在路边,鲜血淋漓的金丝燕。
也即是她。
丝丝实在是个好姑娘,温柔善良,美丽娇俏,虽然时不时会有一些小脾气,却是无伤大雅的可爱。可上天对待善良的姑娘仿佛总是格外的残忍。
十六岁中秋的那一天,金丝丝回商家去探望父母,那清莹灵动的少女姿态不幸被商韬捕入眼帘,化成了浮想联翩的淫梦。
他使了个法子将她骗到他房中,欲行猥琐之事,不料遭到丝丝的拼死抵抗。商韬被色欲冲昏了头,面对发狂小兽一样的金丝丝,他抓起了手边的一只花瓶,朝她天灵盖砸了下去。
鲜血在金丝丝头顶开出了一朵妖冶的曼殊沙华,她身体软软倒了下去。像一枝濒临凋零的花,跌落尘埃。
商韬吓傻了,“嗷”地一嗓子夺门而出。他以为金丝丝死了,实则金丝丝还剩一口气。利用着那一口气,她强撑着爬了出去。
因为是中秋,众人都聚在后花园赏月亮吃月饼,前院反倒没什么人。金丝丝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朝着认定的方向走去。绚丽的烟花在她头顶的夜空上绽开,她一步一趔趄,落下一地稀稀疏疏的血点。
必须回到那个人身边,她想,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在他的怀里。可身体却撑不住了,临到门口的时候她倒了下去,再也没有力气移动分毫。
屋里一灯如豆,商皞的剪影映在窗上,单薄清瘦的一道影子,神情少许有几分落寞。是在等她么,可惜她已经回不去他身边了呢。
那时金丝丝已然不行了,夜鸢嗅到血腥味,扑棱着翅膀从窗棂下飞出,问她还有什么遗愿,她只脉脉的目光望向窗下的商皞。
“要我帮你把他叫出来吗?”夜鸢问。
“不用了。”她气若游丝,眸中流溢着淡淡的哀伤,“我不想看到他哭。”
顿了顿,望向夜鸢,“答应我,帮我好好照顾他好吗?”
夜鸢回了一声“好”。随着这声好的落地,金丝丝也缓缓合上了的双眼。
那以后夜鸢便披上了金丝丝的皮,一直以金丝丝的身份在这世间生存着。
说到这里,她忽然问我:“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我是妖的,我自认为我把妖气隐藏得很好。”
“你是隐藏的很好。”我说,“可是那天在商家门前,你看到商皞被打得遍体鳞伤,妖气还是有一瞬的外泄。再加上之前的种种疑点,就更加确认无疑了。”
“之前的疑点?你是指?”
“金丝丝爱吃藕,可是你不爱吃,商皞说你吃腻了,这解释当然合理。可一旦我对你产生怀疑,这点就成了不合理的地方了。还有你骨子里的那种傲气,真不是一个世代为奴的下人该有的……”
“那你既然知道了我是妖怪难道就没怀疑过是我杀了金丝丝然后占用了她的身体?”
“没有。”我直视着夜鸢的眼睛,“因为通过这么多天的相处,我对你的本性是善是恶还是有把握的。”
她忽的默然。
我拍了拍她的肩,“好了,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了,现在该我问你了,你和师无命的恩怨应该不似他给我讲的那般简单吧。”
夜鸢“啐”了一口,“他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我这才知道师无命这个狗杂种因为本事平平捉不到什么妖,打起了歪主意。专门去燕子洞捉一些修为浅陋的金丝燕妖豢养,逼迫他们唾燕窝,以此卖给那些富贵人家喜好吃燕窝养颜的夫人们渔利。
商夫人便是他的众多主顾之一。
那些金丝燕有的被逼紧了,嗓子咳破了,唾液里掺进了血,以此形成血燕,被奉为燕窝中的极品。师无命见有利可图,更是加紧地催逼,以致夜鸢的好多姐妹都咳血而亡。
夜鸢一直想救她们,奈何师无命太狡猾了,她接二连三地铩羽而归,搞得自己亦是一身狼狈。
我安慰她:“你那些姐妹的事我会代你搞定,师无命跑不了的。你现在想想跟商皞的事要如何善后,是继续瞒着他还是……”
“我会以金丝丝的身份陪他走完余下的人生。”夜鸢没有任何迟疑地说。
我看着她坚定的神情,刹那了然。
消失了三天,商家那场血腥婚礼早在天歌城传的沸沸扬扬。白菩提和商皞找不到我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到我们回来,相继大松了口气。
我给商皞解释是妖怪附了金丝丝的身,做出了那些血腥之事,又把之前丝丝说的那些绝情话全赖到那个莫须有的妖怪身上,省得啰嗦。商皞深信不疑,很快就与金丝丝和好如初了。
忽悠完商皞,回了房间,浑身疲累地往床上一躺。白菩提跟进来,倚在窗边状若无意道:“其实,金丝丝才是那个妖怪吧。”
我“嗯”了一声,把来龙去脉跟他说了,不忘补充一句,“师无命这个王八蛋,既然算计到我头上了,看我缓过这阵怎么跟他秋后算账。”
他的手忽然按到我的脑门儿上,“受伤了?”
我愣了愣,“哦,之前跟夜鸢交手的时候受了点小伤,已经没大碍了。”
他貌似没听见我的话,单指点在我眉心,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入我的身体。浑身的疲倦在一瞬之间消失了,我顿感灵台清明,身体舒畅,精力充沛。
猛然从床上跳起来,“大家还没吃饭呢吧,我去做饭。”
“你省省吧。”他一把把我按回床上,“商皞买了荷叶鸡,已经和小葡萄吃过了,你跟金姑娘要是饿了,厨房里还有剩余。”
我说:“我倒是不饿,金丝丝也不见得饿。”
“那就好好休息,别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操心。”他把我按回床上,盖好被子。
清凉凉的月色从窗外洒进来,伴着声声虫鸣,幽婉无限。我听从白菩提的安排,枕着瓷枕,就着月色缓缓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