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物的话得到了兄长江齐的赞同,江齐说服了父亲江寰潋,赵宣良父女二人果然在江府住了下来。江寰潋帮助赵宣良在前街置下一间店铺,做一些帮人代写书信、讼状、测字卜算、起名等事情,生意居然还不错。
元封初年,是赵氏父女来到邯郸的第三个年头,父女二人已经完全融入这里的生活,和江家也如家人般亲密。
这一年应物八岁,他已经和其他小孩子没有任何不同,除了还是那样顽皮且不好学以外,生活中多了一重兄长的角色。小衾国特别喜欢这个活泼的兄长,成天跟在他的身后转,俨然已经成了他的“小尾巴”。
春色潋滟,晨光微熹。暖巢的雏燕刚刚探出蓬松的小脑袋,早起的商户正在打开迎宾的大门,孩子们欢快的笑闹声已经飘荡满大街小巷。一群共七八个小孩手中拿着各种“武器”,正在玩着打仗的游戏,他们大声向跑在最前方的应物呼喊着:“伊稚斜小贼,安敢侵犯我大汉河山,看我大将军卫青今日怎样歼灭你。”“别跑,看我冠军侯霍去病活捉你。”“你们都当大将军了,那我是谁?”“你是赵破奴啊。还有你,公孙敖、赵食其、曹襄。”一个大孩子为他们安排角色,但是他的安排很快招致了反对,孩子们为了自己扮演的角色争论起来。
应物不介意扮演坏人,这些名字虽然反复被大人们提及,可无论身边的大人还是孩子们都没有真正感受过他们的好坏,这些人对没经历过战争的人们来说仅仅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符号。他张开双臂像苍鹰飞翔一般奔跑,赵衾国紧紧拽住他的衣角,一声不吭地跟在身后。小姑娘的脸蛋红扑扑的,呼吸已经很急促了,可是却一点也不肯放松。
两人穿街过巷,片刻之后听见吵闹声渐渐远去,停下来时才发现小伙伴们并未追上来,应物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去找他们,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街道的宁静。
当先而来的是一辆由两匹枣红大马拉的马车,车身四围被木板包裹的十分严实,马车的速度也很快,才一转眼便已经从街角冲到了面前。赶车的是一位满脸是血的中年汉子,他已经看见了前方的两个孩子,但是却并未打算勒马,反而是挥动鞭子,打算从两人身上直接冲过。
应物吃惊地看着这辆马车,完全忘了闪避。在他的记忆中,便是一般官宦人家也很少驾两匹马拉的车,非是买不起,而是如无特殊身份,驾双马拉车属于违制。
眼看马车就像撞上两人,突然一个黑影从一处高高的屋顶上飞跃而下,身未落地,一道闪亮的刀光便划破长空,凌空向马车的方向劈下。
车夫大吼一声,松开马缰,双手持军用制式弓弩,迎面向空中黑影攒射。
一切来得如此让人猝不及防,仅仅一瞬间,这祥和安宁的小街便成了凶猛的战场,而应物所处的位置便是整个战场的中心。这根本来不及任何的闪避,他只是本能地弯腰把赵衾国护在怀里,用自己的后背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冲击。
一阵惊心动魄的碰撞及物体断裂的声音,所有的力量在短暂的汇聚后又分散开来。应物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击得翻翻滚滚,摔倒在墙角;马车则腾空飞了起来,轰然摔落在几丈开外的地方,周围护体的框架早已支离破碎,露出里面肮脏的毛皮毡子及毡子中裹着的一个人。
马车之外,则是另外一番惨烈景象。那驾车的中年人连同弓弩已经被巨大威力的刀劈为两截,上自肩,下至腰腹,肠肚与污血混合着流了一地,两只握弓弩的手依然没有松开,却已经落在身畔。那黑衣人也已落在地面,由于距离太近,军用制式大黄弩的威力极大,他只来得及避开要害,右侧肩膀依然被弩箭贯穿,此刻鲜血正汩汩而下,浸染了衣衫。
黑衣人迅速撕下衣衫,咬牙把伤口缚住,然后一步步向马车中的人走去。
“林将军。”马车中人望着驾车人一声悲呼,可随即他发现正站在面前的黑衣人,用生硬的中原话惊惶地问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来杀你的人。”黑衣人用冷酷至极的话回答。他的左手提着一柄长刀,刀尖轻轻挑开马车里那人罩在头上的衣帽,露出一张胡人的脸颊。
“金木塛(li),原名呼韩聥(ju)塛(li),休屠王子麾下俾小王,元狩二年随休屠王子降汉,在途中与一队左谷蠡王军遭遇,被斩断双腿。原本一直居于长安,月前在邯郸置下宅院,可是打算在此终老?”黑衣人继续说。
黑衣人的每一个字都让那被称作金木塛的胡人如遭雷击,他惊恐地大呼道:“到底是谁让你来的?你怎会对我如此了解?”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撑住地面,用力地往外挪动身子,直到此刻才可以发现,原来他的双腿早已齐根而断,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我说过,我是来杀你的人,不止是你,包括金日磾和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你你……你是乌维单于派来的?不不不对,你是汉人,你是皇帝派来的,救命,救命啊……”
金木塛撕心裂肺地呼救,让本就惨烈的街道凭添了一分惨淡,原本有几个听到声音出门查探的街坊见状连忙缩回身子,紧紧关上大门。黑衣人没有回答金木塛的话,只是长刀轻轻向下一拉,划过他的面颊,金木塛双目中的惊恐慢慢固化,嘴唇依然在翕张,整个身子却已经往后倒了下去。
一阵暖风带来一声哭泣,随即是一声安慰。黑衣人回过头,看到墙角的两个孩子,赵衾国正伏在应物的怀中抽泣,小小的双肩不住耸动,显然被眼前的情形吓得不轻,应物则不停地安慰她。黑衣人渐渐睁大了眼睛,只是让他惊讶的不是这温馨的画面,而是应物的背。他背上的衣物已经完全破碎了,露出白净的皮肤,背上有几道深深的凹槽,很轻易就可以分辨出它们是由马蹄和车轮所造就。
若是普通的孩童受到这种伤害,即便不是被压成一滩肉泥,恐怕至少也是筋断骨裂,伤重难愈。可眼前这个孩童居然生生挺了过来,且黑衣人敏锐地发现,他身上的伤处似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悄恢复着。
奇迹啊……
街角处传来喧哗声,一大群孩子从转角处跑了出来,为首一个小孩大声喊着:“伊稚斜,你躲在哪里?我大将军卫青来了,还不快快出来受死。”
“我在这里。”应物摇晃着站了起来。孩童们开始欢呼,可是欢呼声刚起,又化作了惊呼,他们看见一个身材瘦高的黑衣人一手提着闪亮的长刀,刀尖指着孩子们,正一步步走到应物身后。阳光刚刚越过屋顶,在长刀的刀刃上映射出一道让人胆寒的眩光。他的另外一只手已经伸向应物,捏住他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随即一个纵跃,掠过屋顶,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应物哥哥。”赵衾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可是长街霁寂,哪里还有江应物和那黑衣人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