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王菲的《流年》中广为传唱的一句歌词,此刻用在她的身上倒是极为恰当。
路棠抬起眼皮看面前的人,“樾井传媒离青时文化不近,开车过来也要一个多小时。木总这么有兴致,特地过来跟我一起喝咖啡?”
“不欢迎吗?”木均祁看着窗外来去的行人,英挺的眉抬起,“你喜欢在惊池喝着咖啡发呆的习惯倒是一直没变。”
“习惯了。”不过看起来这并不是个好习惯。与过去有关的,她早就应该改掉,否则也不会偷个闲出来喝杯咖啡还会被守株待兔。
“我听说,你还在做‘喵宅阿匪’的选题。”
路棠眼中有细微的冷光闪过,“不知道木总是哪里来的消息。”
“那个博主,樾井也接洽过,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拿起桌上的纸杯咖啡,喝了一口。咖啡的味道没变,时间和地点却都已经变了,物是人非。
“木总的意思,”她觉得有些好笑,“是劝我放弃?”
木均祁放下了咖啡,声音清润,“我知道你的性格是越难的任务越想去尝试挑战,越挫越勇。不过这个人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他的背景很复杂。这也决定了他不会答应和出版公司合作。当断则断,空耗在一件没有结果的事上是在浪费时间。”
路棠笑着看他,“看来你已经调查过他了。”
他没有回答,不过也是默认。
“所以,论复杂,论心思深沉,谁又比得上你木均祁呢?”
他的脸色一变。
“木均祁,不要用一个人的出身判断一个人,这句话是你教我的吧?那么你刚刚所言,是否与当初你教我的话自相矛盾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笑,“不过你一向口不对心,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一向只有你自己知道。”
“路棠。”
“我从来不觉得一个人的背景复杂与否会影响他的才华输出。今天遇见你之前,我是这么想的,现在这个想法没有任何改变。至于这个选题我究竟要不要做,那就不关木总的事了。假如木总想对我的工作提出什么意见,我很欢迎,不过采纳与否,那就是我的事了。”
他沉默了良久,声音多了一抹低哑,不再清润,“青时带给你的改变……不少。”
“这世间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不是吗?三年未见,现在的你,我也已经不了解。不过,当初我都没能真正了解你,更何况是现在。”她举了举手里的咖啡杯,“咖啡我喝完了,感谢招待,先走了。”
木均祁没有阻拦,静静地看着她离开。
路棠觉得,自己跟骆语薇这么不对盘可能真的是天意。比如先后两次和木均祁的重逢,竟然都是以碰上骆语薇收尾。
“怎么,见到我很不高兴?”骆语薇抬起眼睛看她。
路棠闲闲回应,“见到我,你很高兴吗?”
“还挺高兴的。原来路公子对男人,喜欢用欲擒故纵,学到了。”
路棠冷笑了一声。她就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你爱偷听我不管,不过嘴巴放干净一点。既然智商不够,就不要随便开腔。”
骆语薇笑了,“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能否认他曾经是你男人吗?哦,也许现在也是。男女通吃可真是好本事,男人女人可以轮流靠。既然如此,还这么辛苦地跟我抢执行总编的位置做什么?你总要给人留条活路不是。”
路棠沉默了很久,就在骆语薇以为她是被自己堵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那张英俊的脸突然抬起头看她,“知不知道你现在很丑?活路是自己给自己的。你是,我也是。不是靠贬损别人。”
没等骆语薇反驳,路棠转身离开。
骆语薇站在原地,捏紧了拳头。
惊池小区,夜凉如水。
路棠狠狠捏着手里的抱枕。这个臭女人骆语薇,她真是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原来跟她说话就皮笑肉不笑的,现在说话简直句句顶到人的心肺。这个智障竟然说她靠男人,还男人女人轮流靠。信不信,她真的靠给她看。
骆语薇不明白,公司里的人也不明白,她是真的很喜欢图书策划人这份职业,也是真的想做出能带给读者感动与力量的图书作品。就像木均祁一样,甚至超过他。她希望有一日,即便是在行内人的心中,她和木均祁是比肩而立的具有影响力的优秀策划人,而不是茶余饭后可以闲谈的绯闻男女。至于执行总编的位置,既然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试一试?她自认能力和付出都不输别人。骆语薇太爱计较,又跟她不对盘了这么多年,即便她真的有心相让,人家又是否会承这份情?有时候,退一步的确是海阔天空,但有的时候却非得争一争,尽力走过了那道狭路,才能看见真正的天光明澈。即便失败了,她总归没有留下遗憾。所以徐匪这个项目,她必须要拿下,而且必须要做好。
不过,她倒是没想过,离开樾井传媒三年后,会再一次听到木均祁的意见。即便他们已经是现在这样的关系,他好像始终认为她应该听他的话。不甘心和生气是一方面,他在这一行的经验的确比自己深厚。回来之后,木均祁说的话,她又反复思索了好几遍。但她不打算放弃。现在放弃等于认输,向所有人。
周三晚上六点,路棠提前给徐匪发了微信,告诉他今晚自己有事,就不过去了,然后把自家“荷包蛋”从它的小床里拎出来,带到了一家宠物店。
“麻烦给它洗一个澡,再做一下全身消毒。”
“好的。”
“荷包蛋”扭着小身子不明所以,被店里的工作人员一把抱住,带去洗澡了。
路棠看了眼手表,在这里洗完澡消毒完再过去酒吧,应该刚好赶上徐匪回家的时间。徐美人,原谅我要放大招了。
选题的策划与执行都有预定的计划期,她能等,市场也等不了。而且徐美人那么多才多艺,谁知道他会不会哪天就转行不做网红了,到了那个时候,这个选题在市场上的影响就达不到预期效果了。所以,必须放大招。
她跟徐匪聊过他对狗毛过敏的具体症状,又去咨询了几位专攻这个方面的医生朋友,基本可以确定,他的过敏很大程度上是由自己的心理作用引起的。即便产生过敏反应,慢慢也会自己复原。不过为了以免万一,她还是先带“荷包蛋”来消一遍毒。
等下就靠它来突袭离开酒吧回家路上的徐匪了。雾阳人在法国,徐匪身边没有其他特别亲近的朋友,“荷包蛋”突袭成功之后,就是自己表现的机会了。只是徐美人难免要吃点苦头。想到这里,她的良心对她表达了小小的抗议。对不起了,徐匪。
这个选题,我是一定要拿下的。
晚上九点。一个颀长的身影从惊池酒吧信步而出。
夏末的风缓缓地吹在徐匪的脸上,带来一丝熨帖的凉意。春秋多蚊虫,夏暑太过酷热,冬寒则迫人。所以一年四季中,他最喜欢的时候反而不是固定的某个季节,而是两季的相交之处,譬如现在。
“汪~汪汪~”背后突然传来的犬吠声成功地打断了他的冥想,也让他瞬间僵在了原地。
其实路棠带着“荷包蛋”,在路边已经埋伏了有一会儿了,还在怀疑是不是时间没掐好,来得太早了,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徐美人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眉间一抹笑意正在徐徐晕染开。人发自内心的笑容是最美的,更别提徐美人的容貌本身就十分动人。此刻,溶溶月色下,他微露的笑意恰如白昙在暗夜徐徐绽放之景,因纯粹无垢而更加美得让人心惊。
饶是路棠见多了容貌上佳的人,一时也有些看呆,正想着难得他今天心情这么好,她的计划干脆改日再实施吧。身边的“荷包蛋”却趁着她一个不注意跑了出去。路棠手里原本拉着的绳子也被它带得滑出了手心。糟糕。
徐匪在快步离开和先回头确定狗叫的位置之间犹豫了一秒,回过了头,他需要看一眼那条狗离自己的距离,再确定撤退路线。但就在他转过头的瞬间,一条长相异常熟悉的柯基犬飞快扑向了他。他快速后退了两步,还是被它的绒毛蹭到了脸颊。
“咳咳。”
“徐匪!”
“汪~”
没能成功着陆在徐匪怀里的“荷包蛋”呈抛物线状自由落体掉在了地上,不过这个时候它的主人并没有心思管它,瞪了它一眼之后越过它朝着那个痛苦咳嗽着的人跑了过去。徐匪现在的状况看起来很糟糕,一向白皙如玉的面孔此时泛着不正常的薄红,似乎还隐隐冒出了几颗小疙瘩,用手抵着鼻子,十分费力地咳嗽着。这是路棠第一次见到他过敏后的模样,她没有类似的过敏经历,不能判断他现在的感觉究竟怎么样,心却不由自主提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徐匪这么狼狈的样子,后悔的情绪如海浪般一层层拍打过心脏。
徐匪待人一直冷淡,话少,对她的靠近诸般抗拒,更加不愿意合作。但诚然他从没有做过也许会伤害到她的事。甚至那次她趁着江筱和汤峻约会,借口蹭他家的饭,他最后还是收留了她。她却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明知他对狗毛过敏,还以此设计他。之前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他是因为心理作用才会过敏,没关系,只是稍微吃点苦头。但这样就能忽视自己的行为其实已经造成伤害了吗?“不择手段”四个字在路棠的脑海中不断放大……
“咳……咳咳……你怎么会在这?”徐匪从刚才的强烈反应中稍微恢复了一点,讶异地看向她。
“我……事情结束了还早,就下来遛遛‘荷包蛋’……”
他注意到了她因为纠结而在衣垂一侧慢慢捏紧的双手。不过听到这个熟悉的昵称,终于明白为什么会觉得那只飞扑过来的柯基犬这么眼熟,也是因为当时犹疑了一下,他才会闪避不及,被它扑了个正着。
“不好意思,它跑得太快了,我一时没拉住。我也没想到它这么喜欢你……”看他仍十分不舒服的样子,她的声音越说越小。事实上,“荷包蛋”会对他这么热情,完全是她这几天刻意训练的结果。
“咳咳……咳……没关系……咳……”他摆了摆手,嗓子的瘙痒让他不停地咳嗽,不过他不会跟一条狗计较。
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的手臂被人拉住了。“你家里有常备药一类的吗?没有的话,我陪你去药店买一点吧。”
徐匪疑惑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像是在奇怪她为什么会这么好心。
被厚重的愧疚感压身的某人完全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避开了他的目光,说道:“我看你的过敏挺严重的,有必要的话,我陪你去一趟医院也行。”
嗓子依旧在发痒,他还能感觉到脸上冒出的小红点带着的淡淡热气,身体十分难受,他却忍住了冲上喉咙的咳嗽,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孤身在s市,他的家里一直备着抗过敏药。
“走吧,我陪你去医院。‘荷包蛋’是我带出来的,怎么说我都有责任。”看他没有反应,路棠干脆拉着他的手臂直接往前走,做好了被他一把甩开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他任由她拖着自己走。
咦?路棠忍住抬头看他表情的冲动,心里开始忍不住暗暗猜测:他没有一点反抗的动作,难道是被自己逼着做不愿意的事多了,已经习惯了?
身旁安静了有一会儿的人突然开口了。“咳咳……不用去医院,去药店就可以了。咳……”
“嗯……嗯?你确定吗?”
“咳咳……咳……我确定。”
“好吧。”
她一直在心里检讨自己今晚拿别人的心理障碍设计接近的行为实在太过不应该,没有发现自己原本只是拖着他手臂的动作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双手抱着他的胳膊,也没有注意到被她抱着胳膊的人嘴唇慢慢扬起了一道清浅的弧线。
从药店回到徐匪家。路棠把抗过敏药和温水递给徐匪,嘱咐道:“这个药记得每天晚上吃一次。”
徐匪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接过水把药吞下。若有若无的药味弥留在口腔,一如他现在的心情,似无味又似有味。有些东西似乎正在脱离他的控制,不过他突然有点不想管了。
“这是药膏,早晚各一次,擦脸上起的红点。痒的话尽量忍着,不要用手去挠。”
“嗯。”其实刚刚在药店,医师已经把这些话嘱咐过一遍了。
“医师说,这几天你最好也不要接触油烟。所以……接下来的几天,我来负责你的三餐吧。”
徐匪抬起了头。
“干吗这么看着我?我的上班时间没有严格的规定,给你准备一下三餐还是可以的。而且,你的过敏应该差不多一个礼拜就能恢复如初了。”
天知道她话一说出口之后,就已经后悔了,徐匪的嘴巴不可谓不挑剔,就她那点可怜的小厨艺,江筱都非常嫌弃的好不好。不过一半是真心歉疚,一半是既然他已经过敏了,自己还是要抓住机会。她眨着一双眼睛看徐匪,答应吧答应吧答应吧。
“嗯。”
他真的答应了,而且是没有一点异议地答应了。路棠一脸懵逼地看着他,徐匪今晚,真是听话得有点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