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不是像戊菱那样的小鬼,他有着远大的志向。
生活在湛蓝泽中,他几乎见过了整个世间最美的蓝,像是传说中蔚蓝天空和深蓝大海相间的那种颜色。靠着穹海,这里千里无大鬼,九天一玄色,而妖就住在湛蓝泽尽头背靠穹海的弯趾丘上,这里有一块荒烛石,一山槐,一石洞,一木舟。
十二岁,妖终于可以说话了,他在昨晚和跟他相依为命的舟伯讲了一整夜的话,他讲了五岁那年第一次随舟伯出海被惊天海浪打翻入穹海的事,在他的记忆里那是一个无尽黑暗和恐惧的日子。
也是在那天,他在色彩斑斓的穹海里获得了他视若珍宝的奇怪木头,那是一段整整齐齐的枯木,比他现在的个头还高。妖说在斑斓大海里抓紧枯木的那一刻,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枯木在他弥留垂死之际,散发出一道清凉的能量,救了他。
也是在那时,一个遮天蔽日的怪物将他从海中救出。
这个庞然大物就是现在的北山,只是漏出的半个头就能挡住半边的夕阳余晖。而那枯木,舟伯研究了很久,说是一卷卷轴,只是暂时也无法打开,还让他时常带着。
从那以后,舟伯便再也不敢带妖出海,即便北山每次都在。
妖还讲了很多很多事,还问了他的父亲和母亲,当然这种问题也没有答案。
舟伯在听他说完,笑着告诉他,这世间很多的事都会有奇特的关联,像吞日的黑狗打了个喷嚏,多年后,某个大泽会下一场淅淅沥沥的雨,随后万物生长。
天还有一个时辰泛白,四野漆黑如墨,当然湛蓝泽除外,那里有着永不褪色的千奇百怪的蓝。
海风微微吹起,琼海边一阵悉悉索索。
“妖,该焚香了,灵脂已经备好,正是好时候”舟伯提着灯笼巍巍颤颤的走来,脸上的皱纹深下浅起,是岁月刀痕。手中的灯笼灯火微红,不时摇曳。
妖整理好衣物,又将在穹海里救了自己一命的卷轴系在腰上,因为卷轴比他高很多,就只能保持水平,收拾好一切,他青涩的脸庞上浮现一抹轻笑,而后转身跑出洞穴。
同一时间,湛蓝泽接近外围三十里处的灰色迷雾中,一个苍白少年面目狰狞的奔跑着,在他右腿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红夺目的鲜血不断涌出而后又渐次冷却,凝固在伤口边,使得他原本苍白的小腿像是被撕裂的腐肢。
“该死,怎么会是那种恐怖的东西!”一边奔跑着他一边脸带惊慌的轻声吼道,“整个北域都可能会被他埋葬,它到底是为了什么?”
“呼哧... ...呼哧... ...”
他急促的呼吸慢慢变得粗重,周围冰冷的灰色迷雾像是藏着无尽神秘与恐怖,在被他极速前行身体破开后又纷纷包裹过来,使他后背一阵阵刺骨冰凉。
“怎么还遇不到氏族?再这样下去,我必死无疑了!该死!”
回答他的只有形态不一的湛蓝星光和张牙舞爪的灌木,当然还有那迷雾深处阵阵传来的婴儿啼哭,他知道那是消散在世间的魂体,也可能真是某个走丢在魂雾里的婴儿,当然无论是哪个他都提不起半点兴趣,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活着。
“舟伯,这灵脂真的管用么?如果还是感知不到,那怎么办?”妖从小便听舟伯说自己出生没有胎光,没有三魂七魄,这也是为什么到十二岁才能说话的缘故,对于此事,妖所能感受的并不多,他唯一接触的小鬼只戊菱,而除了不能说话外,在此之前并无差异。
此刻他有些紧张,按照舟伯所言,世间无魂之鬼虽少但却也有,如果生在大族,族中大鬼可以通过焚烧灵脂来帮助这些先天不足的小鬼感魂,修出后天魂魄,但是如果这仅有的灵脂不能让自己感应到魂,那么按照无魂不过十八的说法自己恐怕寿命无多了。
“妖,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舟伯将手上的灯笼挂在腰间,宛如枯木的手指从破烂袖口间小心的抓出一个钵盂,轻声说道,“你有着与众不同的东西。”
妖伸手按了按腰间这个七年来除了舟伯外日夜相伴的朋友,心中一定,点头道:“嗯!开始吧,我也想活下去!”
他心中也没底,但还是选择相信,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无魂魄最多不过十八,他问过很多次,甚至戊菱也这样说。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苍白少年开始发紫的脸色,显得越发的狰狞,而冥冥中他的位置距离妖所在的地方越来越近,按照他本身所能趋吉避凶的能力,他凭着直觉前行的方向应该是他身后二十里处的百月族,但偏偏没有,仿佛有一双宿命的大手在拨动着他前进的路线,让他离能让他有更大机会活下去的氏族越来越远。
“嗯?灵脂?”苍白少年猛的睁大眼睛朝前方迷雾看去,已经孱弱不堪的身体浮现出一丝威势,他嗅到了那种他渴求的味道。
“大族?不对,如果有大鬼,那东西不会放过的!但那又是什么?”
略微思索后,苍白少年选择继续朝前方奔去。也许再他看来即便不是大鬼,也至少能寻到氏族。
妖掐印而坐,面前钵盂里的金色灵脂已经被舟伯咒语点燃,阵阵焚香飘起,缭绕在妖周围。
舟伯褶皱的脸上满是凝重,被金色焚香印照得更显苍老。
妖此刻正努力的去感应着周围的一切,按照舟伯之前叮嘱多次的那样,集中着所有的心神。
时间缓缓流逝,妖能清晰的感受到灵脂焚香化作丝丝氤氲缓缓渗入躯体,但是依旧没有感应到任何的魂,心中慢慢变得急躁起来。
苍白少年离此地越来越近,已经不足五里,而妖和舟伯却丝毫未觉。
渐渐的,妖清秀的额头上冒出缕缕白色的烟,脸上浮现出更多的焦急,按照舟伯所说,感魂会在灵脂燃烧殆尽时结束,半满的灵脂能焚烧半个时辰,此刻时辰将至,自己依旧未感应到丝毫的魂,心神有些动摇,又思及自己如果连魂都感应不了,就别说修炼了,甚至不要多久便会死去,连一粒尘埃都不会留下。
饶是从小经历过生死,此刻也有些恐慌。
突然间,一道刺眼的红光从舟伯身后亮起,瞬间变得腥红。只见舟伯腰间的灯笼散发出阵阵夺目的红色光辉,随后渐次浓郁。
“山... ...山鬼,不好!”舟伯面色凝重的取下腰间的灯笼,双手分掌,猛然抛起,随后快速结印。只见一道道青色幽光随手而发,迎风直上,缠绕在灯笼上,纵横交错。
眨眼间灯笼的红光全隐,青芒大作,遂即将妖笼罩在内,想来是守护之用。
苍白少年终于临近,恰好百米之外。只见其面无血色,长发及肩,额头两端生有一对刺鳞,不足六尺的身躯看起来有些单薄,只是周围紊乱的迷雾转眼散去很显然的昭示着他外放气息的强大。在舟伯浑浊的目光下,他缓缓开口道:“把剩下的灵脂给我,我需要疗伤!”
“你知道这不是灵脂,作为拥有完整经络轮回的山鬼,我想你至少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做不得”舟伯沉声道,“如果你不想被大荒强者击杀的话,就此退去,我可以给你指条明路。”
“给我!”苍白少年气息变得有些不稳定。
舟伯见状,眼角瞥了一眼正在拼命感魂的妖,长叹一气,接着目光一凝,已知来着不善,战斗难以避免,便沙哑道:“睚蜃!”
“这等偏僻乡野之地,居然还有罗浮一族... ...不过,那也得罪了,我亦为了活下去”苍白少年认出了这睚蜃乃罗浮鬼族,但此刻自己伤势间不容发,便只好强行运功,自震一掌,激起体内仅剩的真元想速战速决。只见其苍白躯体若隐若现的闪过一道道白色纹络,接着其背后升起一道虚影,形若苍蛇,生有两爪,四目如石丸,头顶也如苍白少年模样生有两条刺鳞,只是相较之下长了百倍不止。
苍白少年此刻想着,若不是被那可怕的东西将自己魂体吞噬到极度虚弱,现在自己弹指间就能将眼前这个即将入土的老鬼化作飞灰。
舟伯苍老的面庞上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还看得见一丝决然。随后在他身后缓缓浮现一个宛如肉球般的虚影,却是不如苍白少年那样来得真切,只能看清个大概,不知具体模样。
苍白少年看起来软弱无力的手掌在面前虚空一按,九条魂体虚影激射,奔向舟伯,随后苍白少年挥手如刀亦直直切来。舟伯见状,顺势而起,后跳出丈许有余,双手叠印,奋力推出,其身后如肉球般的虚影随之一暗,沙哑的声音再次传出:“沧海劲!”
妖此刻心急如焚的吸收着焚香,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想放弃,而且此时他终于感受到了焚香化作的阵阵暖流直入空灵,一如穹海上空阳光洒落时的温暖。
冥冥中他还感受到自己所缺少的魂魄在此刻变得有些明朗,恍惚间他看到了一个虚弱到极致的虚影。
但随之而来的阵阵虚脱将他从恍惚中拉回,仿佛身体内的所有灵脂焚香都被什么抽干一般,全身恶寒。
突然,妖只觉身体瞬间变得轻灵,而自己也从感魂中醒来,看着焚香断绝,心神失落的他以为灵脂燃尽,终究难成山鬼,懊恼之情溢出脸上,但事已至此,已无力再改变什么,只好顺应天命,便结束感魂。待欲起身时,却见自己亲如爷爷的舟伯被一手持钵盂的苍白少年脚踏在地,口中鲜血不住喷涌,已侵染大半土地,显然在刚才须臾间被苍白少年重创垂死。
妖失落尽去,怒火中烧,瞬间跃起,怒吼着冲向苍白少年,挥拳如雨,双目皆赤。
“妖... ...妖,折舟... ...舟过泽... ...泽百里... ...十山!”舟伯含糊不清的讲完,脑袋一偏,双目瞪圆,又闻鬼唳一声,一个宛如肉球的虚影飞离了他的躯体,眼看不活了。
“不... ...”妖在怒吼,拳头在苍白少年三尺之外不得寸进,他全身颤抖,那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慈祥舟伯,那个宛如亲人的风烛老人怎么会突然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孱弱小鬼所杀?为什么?思及十二载穹海翻腾,夕阳余晖,晶沙之岸,弯指玄山,那些温馨的画面历历在目,此刻更是心如刀绞。
妖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东西穿过自己的心脏一样。也许自己顽皮,不懂事,但是这份真真切切的爱,却是早已入髓。
“我要你死!”妖的眼睛浮现出一滴滴金色的泪,漆黑如墨的瞳孔全是仇恨的光芒,“为什么?我们偏安一隅,我们如此弱小了,你还要自降身份来杀我们?为什么他连魂体都都快化作虚无了,你还是不放过他?”
“咦?金色泪!”苍白少年像是发现什么震惊的事,面色变得更加狰狞。“黄黎帝族?不... ...如墨瞳孔,永夜帝族?你是... ...不!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