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枫露阁有三四间卧房,可正经收拾出来的只有一间,其余的不过简单打扫,被褥帐子一概都没有。

因梅雨进来的仓促,宝蓝这新差事得的也仓促,铺盖被褥都撂在原先当差的地方没拿过来，此时天色已晚外头又冷，实在不好去库房领新的，她原先当差的的地方想来已经安排了其他丫头，要回去拿也不容易，只好两人暂且睡在一张床上。

梅雨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况且天气又冷，若睡在两间屋子里还得多拢一盆炭火，睡在一处也能节省一些。

依梅雨的意思是：现在天寒地冻，也不必来回折腾，那几间屋子不急着收拾，等到明年天暖和了在让宝蓝挪地方也不迟，况且汪府西南边人极少，她夜里一个人睡反倒害怕。可宝蓝说，等梅雨过两日做了太太，大太太一定会再挑两个小丫头过来伺候，这几间屋子这两天是一定要整理出来的。

梅雨这一夜睡得极是不安稳，不到五更就醒了三四次，又一遍醒来时，看着窗上的纸透进些青光来，想来应该是卯时了，梅雨看见卧房里书架格子上放了一座自鸣钟，只是这城里的东西她不大会看，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间。

既然天也快亮了，索性披衣坐起，看那炭盆里的炭火已经烧完，只余下灰烬，本想起身下地去添些炭火，顺便梳洗一番，但又看见躺在外侧的宝蓝微闭双眼，鼻息出入甚是均匀，想来睡得正熟，梅雨恐这一动弹吵醒了她，便围紧衣服在床上坐着，不敢出声，也不敢乱动。

这么坐了一阵，忽觉窗缝透进一缕凉风，吹得寒毛直竖，周身发凉，急忙又躺回被中。

这会儿梅雨已醒的双眸炯炯，实在不能睡了，脑中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想起以前听说大户人家的种种争斗，甚是刺心，又想起昨日与母亲离别的场景，心里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像轱辘一般，又掉下几点泪。

这时宝蓝渐渐醒来，朦胧中听到身旁有抽泣之声，忙睁开眼转过头来看，见那梅雨又在掉泪，忙问：“姑娘怎么了？”

“哪有怎么，我早起听外头安静，竟越发爱胡思乱想了。”

宝蓝叹了一口气，道：“你昨日来时便挂着泪，下午哭了一遍，晚上又哭了一遍，今儿早上醒来又要哭，岂不是有意糟蹋身子，你瞧现在这时气，哪里还禁得住再这般煎熬?”

梅雨急忙抹了泪笑道：“可不是，自从前两年家里经了离丧之事，我这性情竟越发古怪，时不时发一回呆病，我母亲也说，我一个小户丫头，哪来这么细的心，该生成个侯门千金才对。”

宝蓝坐起来笑道：“刚还怕你作出病来，这会儿看倒是我白担心了。”说着去帮梅雨把衣服都拿来。

两人起来一边收拾，一边又说笑了一番，梳洗完毕，用过早膳，梅雨现在身份尴尬，也不便外出，就从大书架子上拣了一诗册，坐在窗下翻起来。宝蓝瞧着现在也无人造访，便去库房领取一应用品。

靠在窗边上，梅雨忽听外边有说笑之声，随即就听见有人敲门，急忙开门来看。

门外是一位遍身绫罗，绾着溜光的小篡儿，簪着鎏金凤钗，花容玉貌，顾盼神飞的小姑娘，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两个装扮一样的丫鬟。

梅雨不知该如何称呼，怯怯地行了一个礼，低声问了句“姐姐是？”

那姑娘忽然笑了起来，“宝蓝不在吗，我听说是宝蓝来服侍你，这才放心地来了。”见梅雨目光疑惑，并不懂她在说什么，又笑道：

“我是岫云，大太太的女儿，我昨儿就想来看你的。”

梅雨赶忙陪笑道：“原来是大小姐，失礼了。”

“这么拘束做什么，我以前与宝蓝玩儿得可好呢，直叫我的名字就是了。”

梅雨听她这样说，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大约是宝蓝曾经伺候过她，旧情未易。只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说了一声：“是。”

岫云嘻嘻笑道：“我知道你往后就是三太太，只是我听母亲说你只比我大一岁，叫你姨娘也不自在，叫别的又恐错了辈分，不如以后私下里我也叫你的名字怎么样？。”

梅雨见她如此活泼随性，十分喜欢，只是第一次见面难免有些生分，娇羞地点了点头。”

“我听她们说你姓梅，名字是什么？”

“单名一个雨字，只因是在梅雨时节生下的。”

“倒是个简单雅致的名字，那我就叫你雨儿吧，你这看的是什么书。”

“一本诗册而已，不知道是谁誊抄出来的，我也看不懂什么，瞎翻翻而已。”

“你也读过书啊，这倒巧了，咱们府里的姑娘，除了二太太，竟人人都是读书的，我本以为你不是城里来的，或许不认得字，没想到也是个读书的，你既读过书，咱们以后就更有的聊了。”

“大小姐这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里读过什么书，只不过小时候跟着姑父母认过几个字，真要看起书来，我可是什么也看不懂，若是连我这样的也算读书的，让那些读书人听取岂不笑掉了下巴。”

岫云听她这样说，忍不住笑起来，拉过她手中的诗册一看，正翻在吴均的山中杂诗这一篇：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鸟向岩上飞，云从窗里出。

“我只看看这些浅近的诗，其余的就看不懂了。”

“雨儿，这几句虽都是白描，读着浅近，可也不是简简单单就作出来的，这四句句句写景，却时时有人在其中，这一个‘窥’字就用的极好，倒像是见了这人的山居之乐，清净超脱，远离尘嚣，安贫乐道。”

梅雨听她说这几句，竟很是激动，刚才的拘谨羞怯也都无影无踪，道：“果然还是你明白，我虽能读出些味道，却不知究竟是哪里好，这“窥”字，还真不知他是如何想得出的，若换成别的字，就再读不出这恬淡超然的心境了，不如我拜你为师吧。”

岫云笑道“别别别，我可教不起你，平日讨论几回也就罢了，我若有什么知道的，就讲给你听，你不厌烦也就罢了。你只知叔庠这一首‘山中杂诗’，却不知他还有一篇‘与顾章书’写得更好，清新淡雅，如诗如画，其中有一句‘幽岫含云，深溪蓄翠’，我的名字就是从这一句来的。

“幽岫含云，深溪蓄翠”，梅雨反复呢喃着，“这一句果然极好！原来你的名字‘岫云’二字就是出自这里啊！”

“我小妹岫溪的名字也是出自这里，皆因父亲喜欢叔庠的诗文。”

梅雨忽然笑起来：“我只记得西游记里有一句‘崖深岫险，云生岭上’，还以为你的名字是从这一句来的呢，到底是我太俗了，竟不知有一句‘幽岫含云’，比这好千万倍。”

岫岩道：“我果然是教不起你的，这一篇‘与顾章书’我还大略记得，你若喜欢，我便写下来给你，你闲来时也可多读几遍，到时候我们再细细讨论，可好？”

梅雨正要回答，忽听外头门响，原来是宝蓝领了东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