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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实迎时雨 晓风残月正潸然

夜里躺下,梅雨复想起岫云说的“秀清太太自尽”这话,见宝蓝还没睡着,便问她:

“那秀清太太好好的怎么要自尽,不说是产后染病死的吗?”

宝蓝一惊,道:“这是谁同你说的?”

梅雨轻笑道:“姑娘偶然提起的,我竟一直不知道。”

宝蓝道:“这也不是什么事,那秀清太太的确是因病而故,生下孩子便一直心神恍惚,言事失度,睡卧不安,日日忧虑,以致茶饭不思,即便不是她自己了断,想必也不能好,如此也算是病死的。”

梅雨道:“那到底是什么病,可请大夫看了?”

“怎么没看,听小梨说那大夫也说这病奇怪,或是产后血虚,心气不守神志怯弱,故令人惊悸,恍惚不宁。”

梅雨点头道:“想必是产后风邪一类的。”

宝蓝道:“这病磨人,那秀清太太也是忍不了折磨了,只可怜了孩子,就这么被撂下。”

梅雨左右想来,半知半解,仍是不很明白岫云的话,心中又害怕,因而想道:

那太太素来是最温和的,那秀清太太已然患病,死了又跟大太太有何干系。再把岫云那话细细琢磨来,她竟不是面上那般敬她母亲,两人误会看似也不只在岫云王启这件事上,或是在秀清身上还有误会,也未可知。岫云不肯相告,也必是有难处的,自己又何必多事。想来府里人不说秀清是自尽,只说是病死,也是怕不吉利的缘故,并无大错,自己也不必再想。

梅雨又想起岫云宝蓝说那秀清是何等美貌,如此尤物,只恨命薄,倒应了那句“红颜自古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幸而自己并非尤物,虽说父母早逝,可在这府里有岫云宝蓝这般知心体贴之人,也不算命薄。即便依岫云所言,大太太并不真心疼爱自己,也无可伤心怨恨之处。思来想去,直到四更天才渐渐睡去......

次日一早,岫云本想到枫露阁说上几句,只是老爷一早便传话叫她,只好先往老爷书房来。

“你也念了这几年的书,女孩子家,念到这个年纪,也算够了。”

“父亲……”

“我也知道你这心思断没在读书上,再念下去,那文章也做不上来,且不如你自己在家读书罢了。”

岫云答道:“是,女儿既已认全了字,便不拘在哪读书了。”

“日后你们三四个女孩儿一处念书学针线,切不可一味贪玩。”

“是。”

......

正值夏日的一场大雨过后,天气舒爽,水木清华。梅雨坐在房中长吁短叹,思量着岫云不愿先来,倒不如自己先去赔个不是,正想着,只听外头门响。

“这两日小姐没来,我瞧你日日不大高兴,如今来了,你可该乐了吧。”宝蓝笑道。

岫云笑嘻嘻的走进来道:“父亲说不叫我去上学了,连你也不用去了,如今我正没心思念书,这倒是好事。”

梅雨见她神色自在,并无异常之态,心想她是不生气了,自己便也不好再提,笑道:“手里藏得什么?莫不是来给我送礼的?”

岫云见梅雨也不气了,笑道:“好姐姐,一当送礼,二是赔罪,只当我那日说的都是疯话,就别再缠磨我了。”

宝蓝在一边笑道:“我当是为了什么,我们家这个自那日回来便哭哭啼啼,长吁短叹的,原来是闹了别扭,早知道我昨儿就该去说和,白白费了那些眼泪。”

梅雨一边拉着宝蓝,一边笑道:“我何曾别扭了,你如今惯会笑话我。”

宝蓝扯过岫云道:“不知你给我家这姑奶奶送了什么礼赔罪的?”

梅雨一面笑,一面害羞道:“好歹我也是姐姐,哪有妹妹先来赔礼的道理,可我若再给你赔礼,只怕要客气个没完了,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岂不好?”

岫云道:“那也罢了,这本是新得的,还按以前说的,只准悄悄看,过两日我便来取。”说着递过来一本书,只见写着“长生殿”三字。

“想来是说那杨玉环跟唐明皇的故事吧。”

“嗯,这本戏文极好,辞藻比《桃花扇》更妙。”

宝蓝笑道:“你们说这个我可不懂了,常日你拿来那些书,我也只等她晚上给我大略说说故事,偏这个故事我也知道了,就不听你们说了,我先出去逛逛。”说着,宝蓝便出了屋子。

那岫云来此只为解开心结,本也没什么别的事可说,略坐一刻,也告辞回去。

吃过晚饭,梅雨本想看那《长生殿》,又怕不好克化,便想:

常日都是岫云过来找我,我并不常过去,如今夏日炎日,正好晚上才有几丝凉风,不如去岫云那走走,正好也在园中逛逛。

梅雨想着,就往外头走去,也不许人跟着。

因枫露阁远僻,走了两刻钟的功夫才到,进了屋子才知,岫云也出去逛了,心想她是去了太太那,自己也不愿过去凑热闹,便又往回走去。

梅雨走到枫露阁门口,忽想起再往北边不远有一“玩荷亭”,在自己屋里隔着窗户就能看到,只是从未进去玩过,想那亭子旁或许也有一番好景致,便又往“玩荷亭”走来。

梅雨走去才知,那亭子边上似有些日子不清理了,生了不少杂草,亭子边也只有一盏小灯,即便有何景致也得白天才看得清,这般黑压压的又能看见什么,即刻便想往回走。刚欲转身,忽听那亭子后头似有说话的声音,登时吓了一惊不小。梅雨因并未点灯笼,走在这草地上也没什么声响,便猫着腰走近,躬身躲在那石头后边细细听着。

她这一听更是唬了一跳,怎知那声音竟是岫云的,身旁还有一男子的声音。只听那男子道:

“我这虽寄书信家去,也不是三两日就能收到回信的,横竖那父母之命先不管,你方才既说与那三太太交好,何不干脆求求她去,请她作了这个媒人,我便可假借她之话去向老爷纳采,好歹她是长辈。至于我父母那边,我便索性撒个谎,说母亲在书信里已经同意。”

岫云小声抽泣道:“这只能作下下之策,一来梅雨素来胆子小,又敬重我母亲,让她做这般违逆我母亲的事,岂不是要为难死她;二来这事也不是你一边就使得,若我母亲已想定不让我嫁你,即便你去提亲又有何用啊。”

“你也知道,我那边老太太并非没有这个主意,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她劝说老爷太太。”

岫云一面哭着,一面咬牙道:“索性你我海誓山盟一番,这就做了夫妻,我母亲碍于面子,定不会让你我落个‘奸淫’的罪名!”说着便伸手要解那裙子。

那男子一把拉住,急道:“姐姐万万不可啊!”

且说那梅雨听了二人一番话,心里已知道那男子便是王启少爷,先听二人说话,心里酸痛,极不是滋味,滚下几滴泪来,后忽见岫云做此举动,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心里突突的,也顾不得什么,便想上前拉住,幸而见那王启是个正人君子,复又放下心来。

梅雨见那二人话似说完,似有各自回去的意思,不愿让她二人看见自己,便先悄悄转身回去。一面往回走,一面又落下泪来。

梅雨一进门宝蓝便迎过来,一面扶她一面说道:“我还想着等下去小姐那接你呐。”又见梅雨脸上挂着泪,眼睛也通红,急忙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又哭起来了?”

梅雨一面摇头一面道:“没什么,有些烦心的事。”

宝蓝欲再询问,梅雨却道:“我有些累了,先去歇着了。”说完便走进卧房。

宝蓝心想梅雨是又与小姐有了什么不快,又或是思念父母,只是梅雨不愿说,她也不敢追问,便不再理会。

梅雨心烦意乱,觉得心内扭成一团,似有千万只胡蜂乱飞,索性拿起身旁的《长生殿》翻翻。

这《长生殿》的故事她虽也知道,只是却不知这戏文写得如此真情真意,凄婉哀伤,那离别之苦竟是如此沉郁动人,最后复又相见的欢喜又是如此感人至深。“一代红颜为君绝,千秋遗恨滴罗巾血。”是何等悲凉,“同心钿盒今再联,双飞重对钗头燕。”又是何等令人欣慰。

梅雨本为躲避心内盘桓才拿起这书来看,不想看了这书心内渐渐明朗,为岫云的姐妹之情义,她决不能让岫云的一份痴情终变成“此恨绵绵无绝期。”就算凭她之力不能改变什么,她也要尽力一试。

那梅雨暗暗心想:

“岫云与王启本是郎才女貌,如今虽无夫妻之实,却已有了“生生世世不离心”的誓盟,想必的确是天生地设的一对佳人,岫云如今有求于我,却又因怕我为难不愿开口,那我必不能让她夹在我与王启之间受折磨。

又想道:我本是垂死挣扎过来之人,索性就作一回红娘,费尽心力也要为这二人做些什么,至于日后大太太的责怪,自己的脸面,也就管不得了。”

正是: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