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后,沧周国君将亲往五华山,拜天求福,封禅天地。
这可能是沧周立国以来最盛大的喜事了,因此最近姜都及其附近几十个郡无一不是人满为患。其中自然当以姜都为最盛,于是当易翎三人牵着马走在官马道上时,便被前方那人潮人涌震惊到了。
官马道一路平整,远远地一道雄伟的城墙矗立在前方,墙头上整齐地站立着一个又一个手持长戈的白甲士兵;此时城门大开,数不清的人与马拥挤着缓缓步入城门,城门以外,一列长队如蜗牛般缓缓移动,全是等着入城的人。三人只好老老实实地牵着马去排队,也不知等了多久,易翎认为肯定有一个时辰,可谢星与他争执说肯定是一个半时辰,至于顾盛白,对不起,高冷少年不参与此活动。
随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挤进城门,顿时一派太平盛世的氛围扑面而来。青玉色的石板铺就的地面,还带着水墨色的雕纹,两侧店铺错落有致,一间一间衔接得紧紧密密,在街口更是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贩,处处张灯结彩,挂满了无数的彩灯,只等到晚上便绚烂天空;远处左边香雾缭绕,无数香客虔诚上香,那是姜都繁华如织的夫子庙;正前方十丈左右的地方忽然传来一阵喝彩声,原来是西域奇人在表演其喷火奇术;周遭摩肩接踵而过的,尽是笑嘻嘻、身着绫罗绸缎的美丽女子,也有那锦缎玉袍、一纸折扇的翩翩公子。一阵阵香味缓缓飘来,顺势看去,只见一张张旗帜稳稳当当地立着,旁边便是一摊小吃,粔籹糕点、冷淘绿豆、莲花饼馅、五福饼、缕子脍等等美食,数不胜数。谢星自小生活窘迫,与他师父生活在一个简单古朴的乡村中,从未见过这等盛况,此时早已看呆了,眼神中满是震惊与好奇。
易翎看了看谢星,骄傲道:“怎么样,我们沧周的国都称不称得上是天下秀都?”这姜都繁华至此,衣食住行无一不是奢华而令人神往,无怪“人人尽说姜都好,行观东西客,卧船闻极乐”,无怪这易翎这般骄傲。
三人正夹在人潮中艰难行进,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叫喊“五哥,五哥”。这声呼喊在喧嚣的街道上实在难听清,但那声音又叫了起来,而且似乎离谢星三人愈发近了。
易翎终于听见了这声,正笑嘻嘻的脸上猛地一僵,艰难地转过身去,便看见一袭白衫挤过人群来到身前。却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女子,穿着一身淡黄色衣裳,再套上一件素白色的外衫,头上的秀发盘起来,只有两颊的几缕青丝垂下,光洁的额头下是两弯如月的黛眉,一双杏眼带着浅浅的笑意,但那小巧的琼鼻却是微微蹙起,如樱桃般的嘴唇半抿着,神情带着一点恼怒。
易翎神色僵硬,哈哈一笑掩饰尴尬,然后道:“枔儿,你怎么在这啊。”
那女子哼了一声,道:“五哥,两天前说好带我来姜都玩。结果呢,哼哼,你自个跑哪去玩了?”
易翎咳了一声,道:“五哥自然是办正事去了,”说到这,余光看见了顾盛白和谢星两人,眼珠一转,道“但是,五哥还是给你带了朋友来,他们也是爱玩爱热闹的人。肯定跟你合得来!”说罢,将两人推上前去。
顾盛白瞥了这姑娘一眼,冷冷道:“幼稚。”这话一出,那少女当下一怒,恶狠狠道:“你不说话就没人理你?赶紧闭嘴,给我走!”易翎一阵尴尬,赶紧拉着顾盛白走开,一边走一边道:“那五哥就先去办正事了,让谢星谢公子先跟你到处逛逛啊!”一边说着,两人的身影一边挤入人群离开。
“谢兄,苏枔妹子就先拜托你来,你们两好好逛逛这姜都;枔儿生性调皮,劳烦你多看着她点。”谢星耳边忽然传来易翎的传声,谢星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这时那苏昕兴许也得到了易翎不准调皮的警示,对着易翎离去的方向扮了个鬼脸。接着她大大方方地看着谢星,道:“我叫苏枔,出生时家中院子榆树刚好开了,我娘说木开今日好兆头,所以我便叫苏枔,你呢?”这枔字平时少见,这姑娘兴许是怕谢星听不懂,因此还特地讲了一小段名字的由来。
谢星看着她,一时间便对上了那对明眸,她双目流转,眼波动人,谢星被她看得一阵心慌,连忙移开双眼,道:“我叫谢星。”
“为什么叫这个名,是不是跟我一样,有段小故事呀。”苏枔似乎很有兴趣,继续盯着谢星。
谢星微微叹了口气,道:“我是个孤儿,从小被我师傅收养,他说我能活下来真的很幸运,真的要感谢满天星辰,所以他给我取名叫谢星。”
“哇这么神奇”苏枔煞有其事地双手握拳,做祈祷状,一脸肃穆,道:“感谢满天星辰。”
谢星扑哧一笑,被她那单纯的表情逗乐了。
苏枔顿时瞪了谢星一眼,道:“本姑娘好心祝福你,你还不严肃点?罚你跟我去逛街!”
谢星被她那杏眼一瞪,只觉女子的眼睛怎么会这般美丽澄澈,顿时奉承道:“苏姑娘这般美丽,在下求之不得呢。”
苏枔咯咯笑了起来,率先向前走去,一身白中透黄的装束显得十分活力;晴空万里下,白云悠悠荡起,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华与生机,谢星只觉这些日子来心中积郁的悲伤消散不少,当下也跟在苏枔身后走去。
此时已接近日落时分,城外的人行色匆匆地赶回城里,而城内的人同样步履匆忙地去填饱肚子。苏枔两人就在人潮中到处闲逛,感到乐此不彼。
“谢星星啊,你来姜都是来干嘛的?”苏枔一手拿着冰糖葫芦,一边好奇地问道;至于这个星星的外号,谢星暂时不想去理会了。
谢星沉默了片刻,还是道:“我打小至今,就一直患了一种疾病,想来姜都寻求医师。”
苏枔顿时来了精神,道:“沧周我可熟了,你跟我说你得了什么病,我肯定能找到人治好你!”
谢星苦笑了一声,道:“气海已绝,打小无法聚真元。”
人体内五脏六腑处凝聚有一片气海,中云十三州的云气在吐纳以后便可以聚入气海,化作真元;而且即使是普通人都可以通过吐纳凝聚云气,因此中云人普遍长寿,而谢星倘若真的气海已绝,那他体内的脉气流转难以为继,只怕寿命有限。
苏枔脸色一变,兴许是没想到谢星的病这么严重,歪着头一想,忽然兴奋道:“我想到了,我想到了一个朋友,他肯定有办法。你跟我走!”
说罢,苏枔兴冲冲地扯起谢星的衣袖,一马当先地向前走去。此时天色渐晚,一轮浅浅的淡白色弯月在蔚蓝天空中露出一点痕迹,一片橙红色日晖铺照在姜都城中,如同披上了一层曼妙的外衣,姜都真美呢,谢星在心里不禁想道。
姜都东大道,一家规模盛大的酒楼,门口用劲草书写着“宣榭楼”三个大字。三楼雅座一片安静,这里的雅座围成圆环状,可以俯视一楼大堂。
两个年轻男子面对面端坐着,坐在正位那人一身素白长袍,面如冠玉,鼻梁微挺,眉目温和,只是脸色透着苍白,右手握着茶杯缓缓斟茶,整个人显出一股瘦弱和无力。但对面那人却是眉目刚毅,鼻梁高耸,眼神犀利,五官俊美,端的是一个美少年,身着一身紫色锦袍,头戴紫金流云冠,腰间悬挂着一块圆形方孔玉佩,中间写着“秦”字。这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高贵,一身紫袍更是成为了三楼的焦点,他同样端着一杯茶,举止却得体大方,一看便知出身不凡。
“俞大哥,方才来之前,我收到最新战报,就在前日,沧周北境的拥蓝关和背新关,已经被攻陷了。”那个紫袍少年一脸严肃。
“风曳的前锋军乃是由几年前的皇蒙铁骑改编而成,而皇蒙铁骑更是风曳最强的骑兵,所以攻破两关,并不奇怪。只是,风曳大军攻破两关后,现在有何意图?”对面那瘦弱的男子一边抿茶,一边沉思道。
“说来也奇怪,攻破两关以后,风曳大军便驻扎在两关附近,只是练兵,不再推进。”紫袍少年道。
“哼,”瘦弱男子凝神道:“他们这是在迷惑我们呢。现在百城部的态度捉摸不定,而法夷部则觉得距离太远,攻入中云于他们利益不多,可是单凭莫旗部和马客部,想吃下中云,却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估计他们驻扎休整,一方面是向边关施加压力,在边关那种地形上,风曳铁骑实在是可怕;另一方面,估计是去找百城部了,这个百城部,如果投向风曳大军,那凭他们对中云的了解,就足已大破中云了。”
紫袍少年继续沏上一杯茶,冲茶的动作从容而大气,尽显高贵风范,接着道:“今日陛下也跟我谈过此事,出使百城部势在必行,他也让我跟你好好商议一下。”
瘦弱男子听到这,微微低下了头,道:“皇上这是在给我放权啊,他给我俞家放权越多,只怕我俞家就越快走向灭亡啊。”
紫袍少年沏茶的动作一滞,道:“不至于吧,你爹可是开国功臣,还是最伟大的那一个;还是先皇指定的顾命大臣、托孤肱骨,你们俞家怎么可能灭亡?”
“你知道庙堂上,那些人都怎么说我爹的吗?他们直接参我爹一本,说他是南境大王,沧周南境,人们只知有俞翊野,不知有陛下。你说,哪个皇帝能听得了这话?”瘦弱男子冷笑道。
紫袍少年沉思道:“不至于吧,陛下的气量还是有的,他对俞伯父的信任绝对是超过任何人的。”
瘦弱男子微微叹了口气,道:“那倒是,不说这个了。出使的人选,你怎么看?”
紫袍少年挺直身体,道:“三公六卿是不可能去的,礼部的几个使节团现在都在外面还没回来,朝中能用的老臣不多了。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们这辈人去,一来经得起这来回万里奔波,二来锻炼后有了阅历,将来授职也容易,这朝廷,终究会是我们年轻人的。”
瘦弱男子抿了一口茶,皱眉道:“老大在武会上被罗墨击败后,就去东开山闭关了;老二整天浪荡风流,也不太适合;老三刚刚当上白郦军监法使,此时调走也不合适;如果让老四去,他爹娘那关肯定是过不去的;老六年龄太小,他师傅肯定不同意的。那就只剩下老五了,我看也该让他出去了,不然整天跟枔儿鬼混,像个什么样!”说到这里,这男子似乎有些头疼,轻轻摇了摇头。
紫袍男子也随之摇了摇头,正待说话,忽然眼角余光好像看见了什么,笑道:“日不说人,夜不谈鬼。看,刚说到枔儿,这妮子就来了。”
瘦弱男子闻言望去,只见一个少女活泼地跳着进了大门,后面跟着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子,正是那苏枔和谢星两人。
苏枔抬起头往酒楼四处望了望,登时就看见了紫袍少年两人,当下便笑嘻嘻地招手示意,接着就带着谢星走了上去。
紫袍少年十分有礼节地加上两个杯子,加水沏茶,认真地清洗茶具,换茶叶,沏上四杯浓郁的深色茶水,茶香溢出,令人沉醉。恰好苏枔带着谢星上来了,谢星看见两个陌生人,不免有些拘谨,尤其是这两人看起来还很不一般。那紫袍男子衣着华贵,举止端庄大气,一看便是贵家子弟;而那个瘦弱的男子,虽然脸色苍白,削瘦无力,但静坐不动便有一股如深水般的气质。谢星稳住心神,想起自己小时候师傅教过自己的见面礼节,回忆着伸出双手在胸前拱住,接着向前推而不躬身,同时右手前于左手,向上轻推,道:“在下谢星,见过二位公子。”
这紫袍少年有些讶然了,他出身高贵,论起世家在整个沧周都是屈指可数了,对于贵族礼节自然熟记于心,他可看出这位谢星谢公子的见面摆手礼乃是贵族才会去修养的,而且主要盛行于前朝统治时期;想到这,他忽然对这位谢公子有了一点好奇。
这时苏枔已经毫不客气地坐下,直接拿起一杯茶便饮了下去,顿时苦着脸道:“这茶怎么这么苦,俞哥哥?”
那瘦弱男子眼神中闪过一丝宠溺,道:“没大没小的,客人还没坐你就坐了?这茶可是乌茶铁树棠,沏茶完要等热雾遇水汽凝散,便会结成浓膜覆在茶面上,此时再饮,入口虽苦,但接着便是浓郁的茶香和淡淡的涩味。来,谢公子请坐,饮上一杯。”最后一句却是对着谢星说的了。
谢星缓缓拉过一把檀木椅,坐下并轻轻端起一杯茶,待热雾散去再饮,果真如那瘦弱男子说的一般,便称赞道:“果然好茶。”
苏枔自顾吐了个鬼脸,对着那瘦弱男子道:“俞哥哥,这位是五哥的朋友,我跟五哥什么关系?所以五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那我跟你又是什么关系?所以,我的朋友肯定也是你的朋友,对吧?”
谢星听得一愣,还在琢磨这话;那两位公子却是对视一笑,均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点无奈,那被称为俞哥哥的瘦弱男子道:“对的对的,谁不知道你跟老五什么关系啊。说吧,又要找我干什么?”
苏枔嘻嘻一笑,道:“俞哥哥,我这次可是办好事哦。谢星星得了病,跟你小时候的病一样,我是带他来找你想办法治病的。”
“哦?”那瘦弱男子凝神静气,道:“我小时候得过什么病?”
苏枔头一低,有些伤心地道:“俞哥哥,小时候,你气海枯竭,无法聚星。”
那瘦弱男子一愣,苦笑道:“傻丫头,我那不是病,是命。”语末,扭头看向谢星,紧紧盯着他,谢星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看穿了,那瘦弱男子的眼神何等清澈平静。
看了一会儿,瘦弱男子转头对那个紫袍男子道:
“阿故,你给他看看先。”
那苏枔一听,顿时开心地一笑,侧身对谢星悄悄道:“秦哥哥可是我们沧周年轻一辈的佼佼者,而且医术同样高超。”
那姓秦名故的紫袍少年自然听见了这句话,温和地一笑,道:“小妮子又奉承我呢?”
说罢,右手把住谢星左手,静静开始把脉,一番传统的望闻问切之后,右手结印,一道真元缓缓传入谢星体内,半刻以后,却轻轻皱起了眉头,斟酌道:“谢公子,你气海并非全绝,但是在心肺处的气海裂了一个口子,因此无法凝聚真元。这种病症,我也无能为力。”
谢星从小就听自己师父讲过自己的病症,因此听到秦故这样说,也不会更加悲伤,当下便起身躬身道谢:“多谢秦公子为我看病。”
那瘦弱男子闭上眼睛,沉思片刻,忽然道:“阿故,谢公子气海那个口子是因何而有的?”
秦故再度抬手输入一道真元,诊断后道:“不好说,这道口子似乎是逐渐裂开的,我不能确定是天生的,还是小时候才有的。”
那瘦弱男子这时微微一笑,道:“如果不是天生的,那我倒是知道谁能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