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旭生颤抖着右手,用截刀压在地上,勉力站了起来。此时的冬旭生,双手各持一刀,嘴角带血,哪里有君王气概,分明是穷途末路的亡命之徒。
冬旭生看着眼前手握落旗的辛良,浮在空中默念咒语的任光青,举起刀来准备出击的冯琰途,还有另外十数个高手,其中还有好几个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他又环视了五华山一眼,戚笑道:“你们,不配杀我。”
众人还以为冬旭生还有后手,还以为他要再度出击。没想到冬旭生说完这句话,瞬间收起两把刀,整个人一跃而起,化作流光向高空飞去。
众人一愣,高傲狂妄的漠原刀帝冬旭生也会跑路?冯琰途气的一跺脚,道:“堂堂大汗还跑路!追!”说罢,整个人同样跃空而上,另外十余人便跟着他一起追去。任光青和辛良对视一眼,眼神中同样有愤怒,两人便马上凌空飞起,向着冬旭生消失的方向跑去。
众人只觉得意犹未尽,风曳内战,双方均是一等一的高手。战斗场面自然华丽丰富,众人没想到的是竟然会这样收尾,冬旭生负伤离去。但此时已经没有人觉得冬旭生还能活下来,方才那一战,他已然受了重伤,此时所有人再度追去,他再不可能幸存。
风曳的强者们走了,但此时场中依旧还有一部分来观礼的风曳人。但刚刚那二刀旦冯琰途刚下战书,只怕此时中云和风曳之间的仇恨也有了,因此这些风曳人便开始陆陆续续离开了。但白郦军众将士守在五华山外,只等卫皇帝一声令下,就把这些风曳人全斩了。
但卫辞似乎还沉浸在刚刚那场惊世大战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今日喜庆,不宜见血。”
卫辞又看了看满山众人,此时依旧人山人海,本来按照预想,他还要再昭告天下。但他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再继续下去了,在自己的封禅大典上被人下了战书,他急需来处理这件事。想到这,卫辞朗声道:“今日封禅,承蒙诸位来观礼。至此暂且停下,各位好生在姜都吃喝玩乐,看看沧周的天下秀都。”
众人一听,便知道他在下逐客令了。这次封禅典礼,过程极短,但却发生了不少事。先是问法一事只问出了不及二十年的国寿,接着又是冯琰途下战书,重启中云风曳大战,再还有风曳群雄围杀冬旭生。众人倒也觉得看够了热闹,明白这卫皇帝还有大事要做,而且是关乎中云安危的大事,当下便说笑着离去。
卫辞蹙着眉走下五华山道,但并未下山,而是来到了最顶层的那层观礼台。至于其他人,卫辞已经让他们先行离去。这里坐着的中云的大人物,卫辞知道如果中云和风曳开战,他们也躲不开去的,因此先来这里找他们商议。
卫辞身后跟着俞翊野和苏观应两位文武大臣,俞翊野已经有些年迈了,因此俞仙榭一直在他身边扶着他。卫辞先是稽礼,态度不卑不亢,接着道:“风曳入关,绝非小事。诸位叔叔伯伯,有何看法?”这位卫皇帝倒也放得下身段,他如今封禅完,已然是中云唯一正统的皇帝,自称真命天子也不为过,但仍然称这里的各位为叔叔伯伯,顿时就博得了他们的善意。
最先开口表态的是老态龙钟的佟望,他是沧周的上柱国,授圣将军职,更是卫皇帝的岳父。他来开口倒也正常,只见这个半头银发的老者先是站了起来,接着躬身道:“牧潋川全军早就磨刀以待,十日之后,牧潋川愿意做第一战先锋!”
这佟望备份、地位极高,卫辞即使贵为皇帝了,也不敢让自己这位岳父当着这么多大人物的面给自己行臣子礼。当佟望刚开口说话的时候,卫皇帝就已经两步上前,扶住佟望,道:“圣将军乃沧周肱骨,何须行礼?牧潋川向来就是沧周边境的一道关卡,朕不信风曳人能轻而易举地入关来!”
说罢,卫辞又看向其他人,眼神中带着询问,又道:“敢问其他叔叔伯伯有何打算?风曳入关,祸害的绝非沧周一国,如今我等可是一条船上的了。”
没想到最先开口的是孟知焦,只听他道:“北胄国不会出兵的。当年本王就是抵挡风曳的领军,但到头来得到了什么?本王不相信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孟知焦话一出,众人愤慨之余,又有一点羞愧。当年孟知焦是镇关使,抵挡住风曳大军,护住中云。说起来对整个中云都有大恩,但最后他效忠的柱梁王朝都被人灭了,心中的悲痛自是不可说。但此时孟知焦说得这般决绝,也令众人有些意外,要知道中云三国在这次大战中必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孟知焦怎么还会如此武断?
卫辞斟酌片刻,道:“孟大王,当年一事也说不得谁对谁错。更何况既然已经过去,又何必一直耿耿于怀?眼下风曳举全朝之力而来,假使攻破沧周,那北胄国不会是下一个目标?青澜国能置身事外?”说到这,卫辞看了一眼他身前不远处的一个人。
孟知焦手指轻扣,但却不说话了,一脸漠然。而卫辞再度看向刚刚看着的那人,脸色十分复杂。
那人看起来年纪跟苏观应相仿,同样身处壮年,穿着一身黑色锦袍,头戴着一顶赤色嵌金礼冠,高约七尺,但十分消瘦;国字脸显得十分刚毅,脸上五官端正,眉宇如星,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英俊少年。
卫辞一脸复杂,道:“裴国君,如何看之?”
原来这人就是青澜国君裴煌起!当年肃匡军中为首的三王之一,武王裴煌起。当年肃匡分军,裴煌起便与卫家人断了联系,沧周和青澜两国之间只靠着俞翊野来维持联系。这也是俞翊野当初为什么选择在沧周南境做衡度使的原因了,南境靠近青澜,让俞翊野来维持两国之间的关系,才不会轻易发生战争。
但此时卫辞的心里是复杂的,从辈分上来讲,他要管裴煌起叫叔叔。但自从肃匡分军后,他就极少再见过裴煌起,对裴煌起的记忆还停留在刚出生那几年。可如今再来看,他继承父位是一国之君,今日更是封禅为帝;裴煌起则是青澜国君。两人身份、地位相同,今日更是以对等的姿态来对话。
裴煌起回看了卫辞一眼,点头道:“风曳入关,是全中云需要一起出力的大事。青澜会出兵的,待孤回去,就会点兵拜将。”裴煌起态度果断,语气中满是战意。
卫辞也没想到裴煌起会这么爽快地答应了,当下便又问过其他的世家家主、门阀领袖,今日这一谈,只是先问清众人的态度。至于具体的出兵安排,战场分配,还有很多细节要继续洽谈。
一番交流过后,除了孟知焦和少数几个世家家主模棱两可之外,大部分人还是同意出兵出力。毕竟风曳如果真的入关了,这中云还能剩下多少人?他们这些世家豪强又还能留下多少地位财富?在利益的驱使下,众人选择了同仇敌忾。
表完态度,众人又开始商议战略层面的规划。卫辞见众人聊的起兴,忙吩咐手下人去搬来桌椅,准备茶点,颇有几分华山论道之感。
一个青澜大世家的家主率先开口道:“我听说,风曳如今只是一部分军队驻扎在贵国的边境。是哪一部的军队?”
卫辞转过头看了苏观应一眼,苏观应当即上前,道:“根据最新的战报,是马客部和莫旗部的兵马,驻扎了二十万兵马在拥蓝关和背新关。但是最近法夷部又有了新动向,根据线报,法夷部已经整顿出七万人马,开往拥蓝关。但百城部还没有任何动向。”
刚刚那人若有所思道:“二十七万军队,这人数可是贵国军队的两倍了吧?而百城部这些年一直招兵买马,中云这边不少混不下去的也会过去当兵,估计其兵马也得有十来万了。如果百城部再出兵,那可就是四十万大军了!”说到这里,这位家主脸上透出了担忧。中云三国所有兵马加起来,甚至加上三国驻守都城的御卫军、后备军,也达不到四十万之数,更何况刚刚孟知焦已经表示自己不会出兵相助的。
这时又有人补充道:“马客部和莫旗部以骑兵为主,两部的骑兵加起来就已经有足足八万了。法夷部的人更是个个身形魁梧,力大无穷;而百城部当年是柱梁军队,对于中云军队的了解可是极其丰富的,而且拥蓝关和背新关一带的防线当年就是他们驻守的。如果他们一起出兵,这条防线是挡不了多久的。”
佟望对着身边的一人摆摆手,那人会了意,上前开口道:“我们牧潋川就在风曳和中云的边境,这些年来跟他们马客部打过不少仗。那边的地方一马平川,没有陡峭山峰,没有起伏坡地,是骑兵战斗的绝佳之地。而莫旗部现在的骑兵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当年的皇蒙铁骑,皇蒙铁骑的实力相信各位也是听说过的,所以如果在边线外打仗,我们认为胜算很小很小。”看得出来,牧潋川众人是做过不少推算的。
众人听到“皇蒙铁骑”四个字,均是心神一紧,皇蒙铁骑是莫旗部的骑兵。八大落旗中各自选最优秀、最有实力的一千人,组成八千人的骑兵。但这八千骑兵,进退有度,配合默契,而且其中每个骑兵均是好手。骑兵不是容易组建的,其中战马的制约也是极大的,但莫旗部就在风曳北境的万里草原上,饲养战马无数,挑出八千匹好马也是可行的;而且万里大草原,就成了操练骑兵的最佳场所。
因此皇蒙铁骑被称为天下第一骑兵,当年冬旭生收复四部,最晚去收复的就是莫旗部。收复法夷部、百城部、马客部都用了不少阴谋阳谋,但收复莫旗部的时候,没有任何话语,只是一战。冬旭生亲自作先锋,带领数万骑兵跟皇蒙铁骑对冲,但仅仅第一次对冲,冬旭生的骑兵部队就被冲散了。后来还是靠着冬旭生和四大刀旦,五人直接冲到最深处,一举擒获了落旗王辛良,才稳住局势。最后付出了折损近一半铁骑的代价,才彻底击溃皇蒙铁骑,但皇蒙铁骑的伤亡依然是极低的。
卫辞低声道:“边线不能破。边关一破,入了沧周境内,地形只会更加平坦,那时风曳的骑兵就更无人能抵挡了。”
这时南柳乡秦家家主,也就是秦故的叔叔,开口道:“陛下说得对。战事爆发,只能推在边线一带,那里是唯一的战场!只有那里能制约住风曳的骑兵。”
众人一阵补充后,均决定只能在边线打仗,后勤会源源不断地补充过去,但边线绝对不能破!一位青澜门阀的家主想了想,又道:“但如果把主战场放在边线,百城部的威胁可就更大了。百城部多少老兵当年就是柱梁的边军,他们对那道边线的了解依旧存在。如果他们还知道什么关卡或者秘路,那岂不是任人宰割?”
说到这点,众人不禁沉思起来,如今中云和风曳的边线是当年柱梁修筑的,长达数千里。沧周接管了其中很大一部分,北胄和青澜接管了不少边关,但还是有一小部分由于太近风曳的原因,当年就被百城部占领了。这些年来,中云三国忙着各种各样的事,对这道千里边线基本没有什么改动,因此他们对边线的了解可能还不如百城部那些边军老兵来得多。因此这人说的话很有道理,战场就边线,就必须防备百城部。
又有一个大人物询问道:“那,有没有办法让这百城部挂念点旧日之情?好歹大家都是中云人。”
说到这,不少人都摇了摇头,苦笑起来。旧日之情?要是大家都这么讲情义,当年还会起义?还会把卫国归来的柱梁边军拦在国门之外?还会把镇关使魏笠气的吐血而亡?此次大战,就是这群柱梁老军的复仇之战,杀回中云,肯定是百城部所有人的想法。百城部一起出兵,四十万大军来袭,这可比二十年前的三部一统来得更为猛烈。但二十年前他们不用自己去守边关,自有柱梁忠臣去卫国,但如今他们要自己上战场了,面对浩浩荡荡的四十万大军。众人越想越觉得无望,不少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卫辞看了看众人,心想这样子可打不赢战争。想了想开口道:“朕会让人出使百城部的,即使说服不了百城部,也会想办法阻拦他们出兵的步伐。但我等必须先狠狠打上一仗,趁着只有马客部和莫旗部驻扎在边线,挫挫他们的锐气,也好让百城部再掂量掂量出不出兵!”说话间,卫辞心里已经在思考派谁出使百城部了。不久之前他得知边关战报后,就在闲谈中跟秦故提起过这件事,让他去跟俞仙榭商量商量,看看谁合适出使百城部。
而他私下里也跟几个朝堂老臣谈起过这件事,但都不了了之。朝堂里的肱骨老臣们现在都老了,很难再去做这么辛苦的事情了。而相对年轻点的朝臣们,如今大都有重用,安排在重要的位置上,忽然调动也不是很合适。想去永汶书院找人,但其中的人大多只会修习教书,更是不适合。思来想去,只有从年轻一辈找人了;沧周如今的年轻一代可是人才辈出,永汶书院里就有几个年纪相仿的人才,自己已经安排他们出来做事了。比如许恪,比如易翎;还有秦故和俞仙榭,更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想到这,卫辞只觉得自己的沧周王朝前途光明浩大,注定是要成就千秋霸业的。
因此出使百城部,找点年轻人去也是可行的。朝堂里的老臣都说年轻不行,但自己可不这么认为。年轻怎么了?自己可是二十二岁就接过王位的。当年先皇和裴煌起并肩起义的时候不也还没满及冠吗?当年肃匡军里多少好儿郎也是十五六岁就随军起义,不也一样做出了大事业?别的不说,就自己的两个大侍彭达堪和周平罕,当年也就十七岁就起义了,再看如今的成就,不正是莫欺少年穷吗?
且不提卫辞心里的千般念头,众人听到卫辞那话,均是点了点头。互相之间又讨论了不少细节上的事,最终终于敲定了一个大概。有了战略,众人对这场战争才终于提起了一点信心。见时候不早了,众人也就不再停留,而是一一起身告辞,中云最有身份地位的一群人缓缓下了山。
卫辞让苏观应下山去送送他的几个好友,又让俞仙榭也去代自己尽尽地主之谊。而自己则扶着俞翊野坐在一个平台上,卫辞此时很想同自己的这位伯伯谈谈话。俞翊野当年就是肃匡军三王中的大哥,对于卫辞来说更是义父般的情义,他此时封禅之后,心里有些茫然,很想跟俞翊野这个睿智的长辈聊一聊。
于是卫皇帝和俞左相就坐了下来,俯看五华山,看见偌大的五华山此时已经没有人了,忽然又瞥见还有一人站在山下的一棵树边,但也没有在意。两人促膝而谈,坐看云烟。
谢星此时有些懵,独自一人楞楞地站在五华山下,站在一棵树边。
这还要从刚刚说起。刚刚五华山上的人都纷纷离去,那个意学大师陈同棠自然也跟着一起下来了。谢星看见陈同棠,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师父,两人同样是意学修者。想到这,他便好奇地观察着陈同棠。
没想到陈同棠六识敏锐,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便回看了过去。这一看看见了谢星,陈同棠顿时一愣,眼神中满是惊疑。快步上前,走到谢星身前。谢星还以为自己冒犯了他,当下便开口道歉:“陈先生,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盯着你的。”
谁知陈同棠在意的不是这个,反而问道:“长歌……赵长歌是你什么人啊?”
谢星本来还在道歉,听到这话,忽然一呆。赵长歌,这可是自己师傅的名字啊。难道他认识自己师傅?谢星便回答道:“是我师傅。”
陈同棠听到这,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叹气道:“他走了。”
谢星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此时听他这样说,心里一抽,但已经不像之前那么伤心了,可还是会莫名地鼻子一酸,问道:“你,你认识我师傅?”
陈同棠点点头道:“他是我的……一个朋友吧。”
谢星深以为然,同样是意学中人,彼此之间相认识倒也不奇怪。
这时陈同棠忽然道:“你生病了。”
谢星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指的应该是自己气海半废,无法聚气一事。这时又被陈同棠提起,不免有些黯然地点了点头。
陈同棠却用手指了指西北方,道:“以北以西,至极至罕。那里能治好。”
谢星下意识地向着陈同棠指的方向看去,但只看见了五华山脉中的几座小山,再远处已经被五华山中的云雾挡住了。谢星顿时感到奇怪,转过头重新看向陈同棠。
咦?人呢?谢星一转过头,已经看不见陈同棠了。他急忙向四周望去,但偌大的广场上,一个人都没有了。陈同棠难道会隐身?谢星一脸茫然。以北以西又是哪里?
五华山上,卫皇帝在跟俞翊野谈话。五华山下,只有谢星一人楞在原地。
一如天上的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