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用过早膳,小憩片刻后,唐家老爷才将言汐与秦淮送上了马车。临行时,唐家夫人揽着小世筠站在一旁,云汐却是连门口都没有出,只说了声身体不适便回房休息去了。
苏苏坐在马车前面,将帘子放好。言汐坐在车内,撩起窗帘,探着头看了看,果不其然见到云汐就躲在大门后的红漆柱子旁,她的眼神中满含凄凉,让言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秦淮想来也是察觉出了什么,正襟危坐在马车正中,眉目清俊,说出的话语连一丝多余的情感都没有。
“若是她自此能够放下执念,不再苦苦纠缠,于她于唐家,皆是一件好事。”
言汐收回手将帘子放下,侧过头看向秦淮。楚皇曾经说过,秦淮便如同一块璞玉,是无需雕琢便可大放光彩的奇玉,可这三年又多了几个月的光阴过后,这块绝世之玉终究还是被雕刻的连她自己都有些不认识了。
“听你这么说,一切反倒像是我妹妹自己太过多情了。”她缓缓眨动眼眸,冷笑道:“若不是因为你当初在茶楼的豪义之举,她又怎会将注意引到你的身上。”
秦淮听得出她话中的字字如针皆是一时愤慨。却又觉得所有事都压在自己心底,难免心有不甘,只淡然回道:“这唐家并非如你想象的那般简单……”
言汐听得他这般态度,胸中怒火更甚,一甩长袖,半是讥讽道:“那么白家呢,白家同唐家可有分别?”
她转过身,目光如坠冰窟的看着秦淮,颇有几分得不到答案就不罢休的意味。
而大抵正是因为这般的不肯罢休,连连提起白家,才终于引起了秦淮的反感。
他伸手死死扼住她的下颌,强迫那双眼睛对上自己漆黑一片的双瞳,那里面曾是满满的星河璀璨,如今却是永无止境的黑暗。
“别让我听到你这张嘴里再吐出关于白家的半个字来,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你唐家的下场能比白家好过几分——”他威胁道,话间隐隐发狠。
言汐的眼眶忽而便溢出眼泪来,措不及防的沿着那精巧的脸庞滑下,滴落在秦淮的手背上,灼热滚烫却又如此冰凉刺骨。
只是纵然心中一片悲凉,嘴角却还是勾起笑意来。好似自她以唐言汐的身份醒来后,就更喜欢掉眼泪来了。不知为何,总是一点点小事就能勾动心弦,叫她沉溺于那些旧事当中无法自拔。
她明明时刻警醒着自己,却又在面对秦淮时,总是不知所措。
“你能如何,能反下皇帝自立为王吗?”下颌上传来的痛感让她微微蹙眉,可话中的凌厉却并不因此而缩减分毫,“你如今不过是个王爷的身份。驻守北境又能如何,军功无数又能如何。你不是太子,就算皇帝仙逝,你也终究只是一介臣民罢了。你只能看着你爱的人离你远去,由着白家四散瓦解,而你,毫无办法。”
这段话冗长冷静却又满含恶意。每个字皆如锋利的指甲一般狠狠在秦淮的心脏上抓挠,由着他鲜血流尽,伤口外翻,只剩下微弱的喘息,而不予解救。
秦淮不该是温弱之辈,他的虎豹之心,郑皇后似乎比他自己还更加清楚。而太子一日卧床,他一日胜算便更大,或许也终将取代。可那又怎样,白家已成过往。这天下,也终不会是她与秦淮齐肩共享。
她的身子因为秦淮手上的力道加重而猛然瑟缩了一下,眼瞳中却无丝毫的退却。她曾经有在脑中想过,若是当初秦淮带兵反抗,会否如今就是另外的一种结局。
可那皇帝是他的亲生父亲,萧妃又是如此平易温和。就算交换位置,扪心自问,她亦是做不到如此绝情。
“你必然是素欢派来折磨我的——”她的眼底漫上一层死灰,自嘲一般冷笑道:“不然怎会如此清楚我的死穴,又将我所捏造的一切假象通通推翻,由着我跌入深渊,无法自拔——”
这一路上,两人之间再无交谈。直到马车行入京都街道上时,车窗外传来阵阵吆喝叫卖声,以及春意乍暖的温润东风眷眷袭来,才令车内局紧的氛围稍微散去了一些。言汐将窗帘卷起,脑袋倚靠在一旁,看着眼前飞逝而过的景物,心中顿挫,无人知晓。
等回了王府时,已几近晌午时候。宫洛提前闻了消息,掐算这时辰吩咐下去,等到秦淮和言汐入门的时候,正赶上一桌饭菜热气腾腾的摆上桌。
“殿下回来了,一路舟车劳顿,先用了午膳再去休息吧。”她缓缓施了一礼,而后注意到秦淮身后站着的言汐,尴尬的咳了一声,笑道:“妹妹也是,今日可要一同用膳?”
宫洛之所以会如此问,是因为自言汐嫁过来之后,一直是在北院开小灶的,还并未同秦淮一起在正堂用过食,所以那话语中的意思虽是询问,却很明显是觉得她是不会留下来的。
她的话言汐倒没怎么在意,可那格外紧张兮兮的神情却让她禁不住有些好奇。她本想着自己身体也乏了,就免了一顿午膳,想先补上一觉再说的。现在看来,一场好戏即将上演,她哪有不看的道理。
眼瞧着自己才刚做出一个不字的口型,宫洛的眼底便划过一丝喜色。言汐抿了抿唇,揉弄着自己的耳垂,改口道:“不敢拒绝姐姐美意,那便一同在正堂用膳好了。”
她这句话一出口,宫洛的脸色立马一僵,近乎发绿。一口气哽在喉中,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片刻后才应和着笑了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吩咐丫鬟将碗筷备好,三人坐在一张桌子前,却唯有言汐一人吃的津津有味。秦淮食不知味。宫洛则是捧着小碗,随意划拉了两口便侧过头去看秦淮,心思全然没在饭桌之上。
等到言汐一碗白饭都见了底,另外两个却好似还没动过一般。她啧了一声,又添上一碗汤,一边低着头轻啜,一边睁大了双眼看着,生怕错过什么。
果不其然,等到秦淮放下碗,正要起身时,宫洛终于按捺不住,从袖口中掏出来一个绣着黄鹂鸟的白色香囊递与他。以金线细勾的黄鸟瞳仁在日光下闪闪发亮,栩栩如生,与之相称的桃枝灼灼更是芳华万千。
“眼瞧着入了春的,到了时节。臣妾虽不通书本,这刺绣的手艺活却尚且说的过去。”她抬起头来看向秦淮,那一双棕黑色的瞳孔中满是真挚,“毕竟是臣妾的一番心意,便还请殿下收下了吧。”
言汐旁观着这一切,忍不住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她倒不是没见过女子送人家香囊,只是像宫洛这般做作的,倒还真能称的上是万中无一。
只是她虽然心中鄙夷,却也难免有些在意秦淮的抉择。若是接了吧,她心中自然是不舒服的。可若不是不接吧,未免也太不给宫洛面子了。
她心中是如此想的,可当秦淮真真的将那香囊接过手来,盘在手心缓缓摩挲时,言汐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但秦淮只是在手中捂了片刻,复又交还给宫洛,撩开自己的外衫,指着腰间那一个已经磨损的不成样子的鸳鸯香囊说道,“你的手艺自当是好的,只是可惜我已然有了一个,这腰间自是摆不下了。”
那话中满含深意,宫洛在听完后小心的捧着自己的香囊,眼眶通红,似要渗出泪来一般。
而原本在一旁打算看好戏的言汐更是愣了一下,她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个香囊,目光灼热的像是要将其烧出一个洞来。
三年前她送的香囊,秦淮至今仍带在身上,明明当初是他亲手所写的休书,是他将自己送进的景仙寺,而现在,却又在这里惺惺作态,在众人面前摆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究竟是何目的。
胸口隐隐作痛。她强撑着润了润唇,将半碗清汤重重放在桌子上,面上桃花散去,“我吃完了,你们二位慢用————”
语毕,还未等秦淮和宫洛反应过来,自挥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