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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珏 第四十四章 微察探监•誓明志

第二日隅中,林卿砚方支着脑袋从圆桌上起来,屋中弥漫着久久挥散不去的酒香,地下散着一地碎酒坛子——他竟喝得不省人事,伏在桌上睡了一夜。

他平日里饮酒一向节制,兼而酒量总是略胜姜楠等官家子弟一筹,是故从未饮醉至此。昨夜,是怎么了?

如潮般的记忆倏地涌了上来,撞得他的脑仁一阵生疼,手却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他的头昏沉得厉害,使劲摇了摇,方稍稍镇静了下来。

昨夜乍闻她身陷皇宫、将为人妃,他便心急如焚地闯了去,只想着将她带出皇宫,确实未及多思其中利害,便算是他莽撞。可平白受她如此指摘,却教他如何甘心!

倒也奇怪,活了这近二十载,他又不是没被人误会过,却从未像昨夜那般失态。冷静下来想想,她为了逼他离开说的那些话,倒是句句踩在点子上。着实恼人,为何她总有三两句话就教他心绪大乱的本事?

又扶着脑袋坐了会子,他松开胸口的衣襟,慢慢站了起来,才发现自己还是一身夜行衣打扮,须得换一身便服才是——昨夜说的终归是气话,这汴梁一时半会儿是走不开了,左右回不了金陵,倒是去瞧瞧宋唐船队之事查得怎么样了罢……

汴京东市的一家小客店迎来的新主顾,只可惜这位剑眉星目的公子似是来寻人的,前脚刚迈进客店,便被在此住了几日的客官给迎进了屋去。

“二少爷。”

“免礼!”林卿砚拂袖坐下,“事情查的如何?”

“回少爷,”一健壮的青年*起身抱拳道,“汴梁渡口接头之人乃是宋国太常寺丞,名唤冯峥。”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冯峥区区一介六品京官太常寺丞,是替何人跑腿?”

“小人等只查出,他早年曾为宿州地方官,五年前由赵匡胤四弟赵光美举荐入京,这些年安分守己、薄功无过。”

林卿砚不由得皱眉:此事怎么会和赵光美那个风流王爷扯上关系?

那青年男人打量着二少爷的面色凝重,心知他们查的线索委实少了些。奈何那冯峥的的确确是个囊空如洗的清官,别说犯下甚么记录在案的大过,就连处理公文时写一二个错别字都是少有的事,要想从此人身上翻出头绪着实不易。等等,这冯峥在公事上的确无可挑剔,可若说……

“二少爷,小人等分头监视冯峥多日,尾随之下偶然发现他在外另有姘妇,并将其藏在城外的私宅之中。”

“他在私宅中留了多久?”

男人一愣,答道:“申时入府,戌时离开。”

“冯峥家中妻妾几人?”

“一妻二妾。”

“查清楚冯峥那房姘妇的底细。”

“甚么?”男人显然不理解,为何要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大费周章。

“你自己也说那冯峥囊空如洗,如何有闲钱在外为情人另辟一处府苑?他家中一妻二妾,可见妻室并非善妒之人,缘何不能纳进府中、共侍一夫?午后入府,晚膳用毕离开,你当真笃定那私宅中住的是冯峥的姘妇?”

“小人这便去查!”

男人躬身一礼,便匆匆离店,去寻在汴明察暗访的其余同僚了。

见人脚下生风地走了出去,林卿砚摇摇头腹诽道:“郑王府的这些个探子的确百炼成钢,可恰恰是因着识的多了见怪不怪,反倒画地为牢、裹足不前。”

他一面叹着,一面踱步出了客店,望着日色已近午时,正是大理寺放饭的时间。

大理寺不同于一般的牢狱,若直系亲眷要走正规渠道探监,手续之繁琐、筛查之严格、再来一二个不近人情的铁公鸡把关,往往令人望而却步。但大理寺的监牢终归也是个监牢,法外便有人情。有权的端个权势、有钱的掷个几金,倒也进得。

眼下,林卿砚便回身从客店里拎了盒现成的饭菜,阔步往大理寺而去。

狱卒小哥上下左右将他打量了个遍,觉着端着饭盒、彬彬有礼、又出手阔绰的这么个少爷,定是老丞相在外留情生下的个孝子,终是把掌心握得发烫的银锭子揣进怀里,侧身放了行。

顺顺当当进了狱室,隔着木栅栏便见牢房的木桌上整齐摆着一桌的饭菜,粗略瞧去像是没被动过。而现如今还顶着大宋同平章事官衔的赵相则在一旁的土炕上正襟危坐着。

听见响动,他转过脸来,面上不曾泛起半分波澜:“林公子,久违了。”

“赵相看见在下,似乎不大惊讶?”

“若说惊讶,这几日想得到、想不到的人,老夫都见了些;若说不惊讶,想必你是为了怜儿而来罢?”

林卿砚握掌为拳,暗自忿道:“这老匹夫!”

赵普淡淡地收回目光,“初时,老夫以为只是小女单恋林公子,可南昌传书、加之今日有此一见,便知小女一片芳心未曾错付。”

“何必在此故作聪明?”他冷笑了一声,“先父尸骨未寒,赵相莫不是忘了枢院画像、西街府邸?”

“若非此仇在前,又岂能显见得林公子此行难能可贵、一寸丹心?”赵普不紧不慢道:“这些年,老夫为了大宋一统,做了些有违道义、减损阴德之事,但若有重来之日,老夫也会故而为之,不过各为其主、各张其事罢了。当初,我助皇上行此离间之计,误导郑王将此处见闻上书江南国主,间接致使一代大将身陨。虽不知林将军真正的死因,只怕也与谣言脱不了干系。你既早知此节,仍旧来了汴梁,便知你对怜儿的心意。”

赵普言中道明,汴京中的种种戏码皆为误导郑王,究竟是他果真与张奉洵偷换奏折一事并无瓜葛,还是避重就轻、一叶障目?

林卿砚不为所动,只蔑笑道,“在下的心意还是不劳赵相在此多加揣测了。不过你那女儿倒是孝顺得很,以为自己留在宫中便能救赵家于水火。堂堂大宋宰相,却要一个小女子来救,不觉害臊吗?”

“实不相瞒,怜儿的容貌与她生母形同神似,当年周世宗征唐,皇上亦是动了情的。怜儿入了后宫,倘若曲意逢迎,自当扶摇直上;倘或和光同尘,也能明哲保身,不失为一个好归宿。”眼见林卿砚的面色一点点变青,赵普忽地话锋一转,“不过,若似怜儿这般心有所属,而你二人又两情相悦,则另当别论……”

“如何别论?”

“左右都是圣旨赐婚、父母之命,嫁入皇家终归胜过寻常官僚之家。但若你二人情投意合,老夫也不是棒打鸳鸯之人。你将怜儿带出皇宫、结为连理、爱她护她一世,此后天南海北,老夫就当从没有过这个女儿,赵家之事,她亦不必再上心——你可做得到?”

赵普一语言罢,只将视线轻飘飘地落在膝前一丈的草垛上,沉心静气以待。林卿砚却觉得周身仿佛投射着千百道炙热的目光,每一道都直逼他的内心,让他无处藏遁。这一切,他可做得到?类似的诘问每每在夜深人静之时闯入脑海,总是被他强行挥散开去,如今方知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自欺欺人。

他承认,他再放不下她了。他明知汴梁谣言并非她的过错,却一次次借此与之划清界限,不过是不愿相信,自己也有沦陷至此的一日。他原以为,断便能断得一干二净,前尘往事不过一笑泯之,来日分属敌我便可不再留情。如今,倒是他痴心妄想了。

或许,是该有个决断了。

他双手掀起下裾,施施然跪了下去,楚洁的浄衣饱饮着狱中泥地的潮污。这是他第一次向赵普行跪拜之礼,只怕亦是最后一次。纵然往后赵普与她断绝父女关系,眼下,那个人依旧是她的爹。

林卿砚抱拳在手,一丝不苟:“在下,江南林氏一族林卿砚,求娶滁州赵氏千金赵攸怜。从今往后,连理共枝、结发同心,白头相守、永不相负!若违此言,天地共诛!”

赵普转过面来,嘴角带起一丝温存的笑意。林卿砚只道这是一个父亲嫁女儿时所露出的欣慰,却不知这样的笑容,是他许多年都不曾有过的了。

“好,今夜酉时前我自会教怜儿晓得,她留在宫中并无裨益。至于能不能把她‘劫’出皇宫,就是你的本事了。”

林卿砚磕首于地:“小婿谢岳丈成全!”

狱卒小哥见出来的这位公子满身灰土、不苟言笑,心道此人还真是孝顺,不过是探个监,还三跪九叩的,难不成这赵宰相命不久矣,他这是来叩谢生养之恩的?

林卿砚便是这般出了大理寺,像踩在一朵云上飘飘然,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兜了多少个圈子,终是绕回了昨夜随便择的那家酒肆。手心上划的伤口犹在,满是酒气的屋子却已被打扫一新。

重新点了顿午饭,慢腾腾地用着,忽闻门外叩门道:“二少爷,小人是郑王府的。”

“进。”

那人推门进来,正是今晨见过的青年男子。他匆匆作了个揖,道:

“二少爷,查出来了,冯峥在城外的宅子,地契房契上均以赵德明为房主,这赵德明正是晋王赵光义的次子。这处宅子原本一直空置,直到五年前一个瘸腿的女人带着一干奴仆住了进来。这女人平日里从不出府,一应事务自有下人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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