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金陵城陷入沉睡,郑王府别院的一处小楼却灯火正明。这是江南国郑王妃为胞弟布置的厢房,此刻,林如菀正焦急地在其中等待着。
募地两声轻哨,是影卫复命的讯号。林如菀向院外望去,正见三道黑影落下,当先者怀中抱着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砚弟?”她迎上前去,眉头不由地蹙起,“你怎恁地心急,一点余地不留,非要今夜便将芊儿带回不可?”又向他怀中看去,“芊儿,你可还好?”
“姐姐……”林如芊眼角滑下泪来,伸手攥住胞姐的手,“芊儿没事……”
“姐,我先将芊儿送进屋歇息。”林卿砚向她使了个眼色,便稳稳当当地抱着女子进了内室。
而后,林如菀听弟弟说完方才的见闻,亦是大惊失色,一时难以接受妹婿会做出此等移花接木、构陷林家之事。但同时她也明白,人心隔肚皮,于一些人而言,利益权位,哪一样不是排在道义与单薄的姻亲关系之前?
至此,郑王被宋国强拘在汴的缘由也不难解释了。张家与宋国勾结,合伙陷害于爹,若是王爷回国,一切必然穿帮。哪怕是还亡人一个公道,宋廷也吝于施与吗?
她顿时觉得疲累极了,叹道:“只是仅凭芊儿的一面之辞,诚难在国主面前参张洎张奉洵一本。”
“向朝廷告状?”林卿砚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砚弟……”
“好了姐,我有分寸的。”他转而道,“芊儿她……尚不知爹遇害之事。”
回想起初听见丧讯时那种如轰五雷的悲恸,她咬了咬唇,摇头道:“你做得对。芊儿怀着身子先是与夫家决裂,再是此事……实在过于凶险,还是先缓一缓罢。我会命娘家带过来的丫鬟服侍她,让她们别说漏了嘴。”
“都听姐姐的。”
是夜,林如菀便写下了家书,将金陵的情况事无巨细地交代个清楚。汴梁馆驿那头每隔半月便有暗卫来往,只消将书信带回,李从善便能获悉一切。算算日子,暗卫明日便至。
第二日,暗卫如期而至。除却按例的一封家书,信囊里还附了一封短笺,指名林卿砚亲启,让林如菀转递往南昌。林如菀忙唤来弟弟,直接将信笺交给了他。
林卿砚已将那笺上的内容猜得八分,同心珏重现于世,李从善自当猜到这是他的手笔。果不其然,笺文中先是对林仁肇大将军逝世表示悼念,再就澄清自己与此事并无干系,其中误会必有奸人作祟,让他不要冲动冒进、需以大局为重。
诚然,当初他曝露同心珏的踪迹,固有报复李从善、恐吓宋廷之意。如今真相大白,他也不后悔当初所为。他要大宋投鼠忌器、适可而止,要江南国提心在口、孜孜以求。
“砚弟,王爷都跟你说了些甚么?”
“没甚么,上回替姐夫办了点差事,姐夫夸我来着。”林卿砚笑着将信揣入怀中,却把头探上前瞄女子手中的信纸,“倒是我姐夫给你的信上都写了些甚么甜言蜜语?朗诵出来听听啊!”
岂料林如菀正色道:“宋廷生乱了。”
“怎么回事?”
“十数日前,宋相赵普称病不朝,相府外被御林军围守多日,箭在弦上。王爷已同时派人将此事上禀国主,若大宋果真君相反目,倒是我江南国绝处逢生的好时机。”
君相反目?
“家中有事,难以脱身。少则十日,多则月余。一切安好,望君勿念……”
支离破碎的语句一齐涌了上来。赵普跟随赵匡胤多年,出谋划策、多立奇功,乃宋廷开国功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究竟是何事,能让赵匡胤甘冒内忧外患的风险自断其臂?倘或,倘或赵普倒了,那赵家呢?那,她呢……
“王妃,清辉殿学士张大人之子张奉洵求见!”
林如菀与弟弟对视一眼,朝门外应道:“本宫知道了,请张公子在茶室稍候。”
不出所料,张奉洵不敢兴师动众、大摇大摆地进郑王府要人,所带不过两个随从并四个轿夫。那两个随从虽着寻常侍服,却眼神凌厉、指节生茧、下盘稳当,显是常年习武之人,断不是甚么省油的灯。
林如菀在左右丫鬟的簇拥下步入茶室,张奉洵起身行礼。
两厢坐毕,张奉洵忙问道:“长姐,昨日小弟酒醉,语出无忌惹恼了芊儿,今晨起来便不见了她。不知芊儿可是到长姐这来了?昨夜之事小弟悔之不及,还望长姐原谅,容小弟见芊儿一面……小弟保证绝不再犯!”
“绝不再犯?”林如菀抿嘴一笑,“芊儿同本宫可不是这么说的。”
确认了林如芊果然是郑王府派人劫走的,张奉洵眸色一沉,面颊上的肌肉变得僵硬。他干笑了笑,问道:“芊儿是怎么同长姐说的?”
“她说她暂时不打算回学士府了。有些人有些事,她还得查清楚、想清楚才好。”
“芊儿怀着身子,近来情绪总不大好,心绪不宁之时偶有生出臆测幻觉,还望长姐听了不要生出甚么误解才好。”
“张公子大可放心,本宫方才说了,有些事自会查清楚再做决断。”
听出她言语间的疏远之意,张奉洵赔笑道:“可如今芊儿有孕在身,还是早日随小弟回府,也好照顾……”
“张公子是说,芊儿在本宫这得不到好的照顾?”
“小弟不敢!”
“那便好。不瞒你说,卿砚也到了我郑王府,借此番机会,我兄弟三人正好相聚。虽则物是人非,但想必爹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也会欢喜。张公子何不成人之美?”
“二哥……也来了金陵?”
“不错。不过他自昨晚起便心浮气躁、兴致不高,是而今日未出来见客,还望张公子见谅。”
“不敢不敢!都是一家人,小弟改日再登门拜访林兄。”
“恕不远送了。”
张奉洵连声道了扰,移步退出茶室,在下人的引路下离开了王府。
“走了?”望见张奉洵一主二仆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林卿砚从屋后绕出来,径直进了茶室。
林如菀仍坐在位上,摆摆手命丫鬟退下,一面叹道:“真没想到,这般人模人样的名门之后,却是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只是可怜了芊儿,纵是与之和离,她还怀着张家的骨肉,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长痛不如短痛,便是日后再没有好人家,我养着她,也胜过待在这么个衣冠禽兽身边!”
林如菀只沉沉地叹了口气,转而道:“腊月廿七那日,我的确命人将王爷的密章递进宫里。临近年关王爷却陷于异国,那奏折中左右不过回覆差事并些祝语。如今查到,当日传信的内监于两日后暴毙,内务府恐有失吉利,草草地将尸体处理了。现下纵是王爷回来指认奏章被暗中调包,也无法证明作祟之人就是张奉洵。想要报爹的仇——还需从长计议。”
闻言,林卿砚摇头道:“姐又何必自欺欺人,明知道张奉洵背后另有指使之人,便将那小子凌迟处死也报不了爹的仇。”
林如菀秀眉拧起,方欲劝言,却听他接着问道:“姐,你觉得,姐夫会帮我们吗?”
冷不防地被他这么一问,林如菀默了默,黯然道:“王爷他,是个正派人。”
“岂不闻‘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明哲保身亦是正派人之举。”
“王爷不会放任张奉洵假借他的名义、陷害爹爹的。”
言下之意,张奉洵幕后之人能不能动、该不该动,还是未知数。
“罢了,这便够了。”林卿砚掀袍坐下,“娘的身子是好些了,但离家久了我终归放心不下。明日我便启程往汴梁走一遭,同姐夫讨教此事,快去快回。”
“砚弟,从前爹娘总盼着你长大些,更懂些事,能独当一面。”林如菀恻然地望着胞弟刚毅的神情,“可如今,姐姐却宁可你还是个不更事的小儿,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便罢了,也省得受这些尘累。”
“姐,不说这些了。我离开的这几日,就先让芊儿在你府上养着,别教张家人来打扰她。”
“那是自然。张奉洵既心知事泄,当不敢声张,我应付得来。”
末了,林卿砚踯躅了片刻,终是沉声道:“若可能,我又何尝情愿芊儿牵连其中?我明白,这些日子姐夹在林家与唐廷之间左右为难。此番是对付张奉洵,仰仗姐夫匡持。顺藤摸瓜,来日若查出甚么不尽如人意的线索,姐便置身事外罢。”
林如菀登时厉声道:“荒唐!我既是林家人,又岂能置身事外?只要我还在,就断不会容你犯下大逆不道之事。爹一世清誉,你忍心教他因你而背负后世诟病?无论你有甚么打算都必须告诉姐,你若敢轻举妄动,我便没有你这个弟弟,娘也没你这个儿子!”
林卿砚忙赔笑道:“好了姐,是我说错话了。别动气了……女人生多了气,可见老……”
林如菀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挥袖道:“走走走,别在我面前油嘴滑舌。回房去,我叫个婢女给你收拾行装。”
“好!谢王妃!”
“贫嘴!”